段銳超, 段元秀
(1.西北師范大學文史學院,蘭州730070; 2.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南京210044)
一般認為,北齊立國之初在綜合國力上稍占優勢,在三方鼎立、東西對峙二十八年 (550-577)后,最終卻亡于北周,這種反差發人深思。古今學者多曾探究其滅亡原因,側重點各有不同,見仁見智。筆者不揣淺陋,一談管見。
由于東魏時期的數次重大軍事失敗的影響,北齊立國之初,實際已經失去了軍力優勢和戰略優勢。北齊后期,將帥之中缺乏中流砥柱,戰略部署顧此失彼,作戰能力得不到充分發揮,導致在北周的大舉進攻下,一潰千里,土崩瓦解,迅速敗亡。
北魏后期,高歡憑借以六鎮鮮卑為主體組建的軍隊,攻滅了權傾一時的爾朱氏的軍事力量,逐漸強大起來,自居晉陽 (今山西太原東南)霸府,遙控洛陽朝廷。永熙三年(534),北魏孝武帝不甘心成為傀儡,在高歡進逼下,逃往長安依靠宇文泰。高歡另立北魏宗室元善見為帝,是為孝靜帝,并遷都鄴,史稱東魏。原北魏統治區域被東、西分割。次年,宇文泰害孝武帝,立元寶炬為帝,是為魏文帝,史稱西魏。東魏武定八年 (550),高歡次子高洋廢孝靜帝自立,建立北齊。西魏恭帝三年 (556),宇文泰子宇文覺嗣位,次年廢恭帝自立,建立北周。
北魏分裂時,東魏繼承了經濟實力較為雄厚的東部地區及其人口,至北齊受禪之初,經濟實力與以關隴地區為核心的西魏北周相比仍占據上風,文化上也較先進。但是繼承的軍事力量的優勢已不明顯,總體上處于守勢。因為高歡時期對西魏采取的攻勢沒有取得什么進展,反而喪失了軍力優勢。
沙苑 (今陜西大荔西)之戰,損兵八萬,其后雖兩度于邙山打敗西魏軍,自身也損失慘重,又兩次敗于玉壁 (今山西稷山西南)。特別是二圍玉壁,戰死病死七萬人,嚴重消耗了作戰能力,不得不撤軍,從此轉為戰略防御。為了補充兵力,高澄執政時曾經命孫搴大括鮮卑人為軍士。到北齊立國之初,軍力優勢實已喪失。高洋甚至打破傳統,選取一批勇力絕倫的漢人以備邊要。所以說北齊“自文宣之后,才守境而已”[1](P4455)。雖然曾多次擊退周軍和突厥的進攻,也有過局部的主動進攻,不過兵威已大不如前了。
高洋的軍事改革也人亡政息,未見成效,軍事力量相對北周日益衰弱。另外北齊軍以騎兵為主,本長于野戰,而弱于防守,處于守勢對北齊軍極為不利。
沙苑之戰失利,東魏失去了河東、汾北等地。河東被山帶河,土地肥饒,從關中運兵補給便利,成為進攻晉州 (治今山西臨汾市)的立足點,并間接對北齊的軍事重心晉陽構成威脅,戰略態勢發生重大變化。西魏在河東筑玉壁城,依托汾河固守,使高歡兩次發傾國之兵反攻不下,損失慘重。清人胡天游《蒲州府形勝論》曰:“宇文泰啖泰州 (北周因避諱改蒲州,治蒲坂,今山西永濟市西南),因得略定汾、絳,而高氏晉州岌岌以就亡。”
北齊末年,在兵力戰略布局上偏重于中原的河陽 (今河南孟州市),忽視了河東戰略方向,在河陽部署有甲士三萬人,而晉州的守軍只有一萬余人。這一失誤被周武帝充分利用,他不再主攻河陽,改為自河東圍攻晉州,以此為突破口,其后陷晉陽、下鄴城,勢如破竹,迅速攻滅北齊。而河陽大軍未被及時調用,后來在北周偏師攻洛陽的牽制下,未能發揮重要作用。[2](P360)
與突厥、陳外交失敗,使北齊三面受敵。突厥騷擾于北,并與周結盟;陳攻伐于南,并奪回淮南,威脅南境。這都削弱和牽制了北齊的軍事力量。
北齊軍本來還有一定的戰斗力,但到了高緯手里,表現卻乏善可陳。高緯的乖謬指揮和率先逃跑難辭其責。
接到晉州告急文書時,正在晉陽天池射獵的高緯,竟在馮淑妃請求下,“更殺一圍”[3](P2071)。唐朝詩人李商隱有《北齊》詩諷刺高緯:“晉陽 (應為晉州)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在晉陽整軍也很遲緩,以至北齊主力尚未抵達時,晉州已經陷落。北周武帝為避其鋒,留大將梁士彥領精兵一萬鎮守,自己率大軍暫時西返,使北齊軍失去主動,腹背受敵。待北齊軍頓兵堅城之下,士氣漸衰時,北周武帝親率大軍北返,近城列陣。兩軍激戰之中,北齊軍東側左翼稍退,高緯即置大軍于不顧,率先逃跑,奔回晉陽,以至齊軍大敗。周軍進逼晉陽,高緯又留安德王高延宗守城,自己逃回鄴城,并傳位太子。為了堅守鄴城,大將斛律孝卿請高緯親自慰勞將士,激勵士氣,并已為他寫好講辭,但高緯出見將士時,忘了講辭,大笑起來。將士大怒:“身尚如此,吾輩何急”[3](P2075),于是人無戰心。北周攻取鄴城,高緯及幼主等在奔陳途中終于逃無可逃而被俘獲。
軍事失敗的主要責任在于高緯:救援遲緩,貽誤戰機;畏敵如虎,率先逃跑,瓦解軍心;缺乏感召力,危難時刻,不能激勵士氣,反致人心盡失;一味逃跑,不能組織有效的抵抗,使軍隊的戰斗力得不到發揮。一將無能,累死千軍。其所作所為,直接導致了北齊軍一敗涂地,加速了北齊的滅亡。
北齊自段韶病死,斛律光被殺后,邊防重地已少有帥才。穆提婆、高阿那肱等用事,又調走原來得力的晉州守將張延雋,換上才能平庸的尉相貴主事。“先是,晉州行臺左丞張延雋公直勤敏,儲待有備,百姓安業,疆埸無虞。諸嬖幸惡而代之,由是公私煩擾。”[3](P2071)兵力有限,上下離心,行臺左丞侯子欽出降于前,晉州刺史崔景嵩送款于后,晉州守軍一潰不可收。
周師一路追擊,北齊權貴潰逃叛降相繼。高緯令高阿那肱率軍一萬守高壁 (今山西靈石縣東南),高阿那肱卻望風而逃。介休守將韓建業、太谷守將盧那安生等都不戰而降。在晉陽,高緯親信侍從賀拔伏恩等三十多人早早投誠,穆提婆也隨即叛降。北齊宗室高勱當時曾說:“今所翻叛,多是貴人。至于卒伍,猶未離貳。”[4](P178)鄴城被攻破后,高緯窮蹙無援,令高阿那肱守濟州關,高阿那肱卻投降并引導周軍追擒高緯父子。
北齊軍事上失敗之迅速,甚至出于北周君臣意料之外,卻有它的必然性,其原因須從政治上來進一步揭示。因為六鎮鮮卑得勢,北齊有固守鮮卑族落后傳統的一面,拋棄了許多孝文帝以來的漢化成果,卻又缺乏建樹。君主淫暴,臣下貪腐,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和民族矛盾、階級矛盾交織,削弱了統治基礎,反映出內部存在著重大的政治危機,北齊統治者未能正視不斷加劇的危機并拿出正確的應對措施,勵精圖治,致使腐敗和內爭不斷地從內部大大削弱了它的政治力量,對外部的強大軍事進攻自然難以抗衡。
北齊諸帝大多昏聵荒淫,暴虐嗜血。高洋在天保六年(555)以后,狂暴濫殺,手段酷烈。受魏禪不久,就將原東魏孝靜帝毒殺,后來又大殺諸元,留在北齊的元氏皇族近支遭到毀滅性屠戮。兩個弟弟高浚、高渙也被他慘殺以消除威脅。大臣高隆之、高德政、杜弼等多人無罪被殺。高洋甚至以殺人為樂。造成臣下離心離德。
武成帝高湛曾用“河清”為年號,但淫侈無度,政治極不清明。“及世祖 (高湛)即位,嬖幸用事,朝政漸紊,齊人椎冰以備周兵之逼,斛律光憂之,曰:‘國家常有吞關隴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聲色乎?’”[3](P2025)后主高緯經常不理朝政,又誅殺名將斛律光、蘭陵王高長恭等,自毀長城。
北齊貪腐非常嚴重。東魏時期高歡即對高層貪腐無能為力,聽之任之。北齊時期特別是后期用非其人,“心利錐刀,居臺鼎之任;智昏菽麥,當機衡之重”[4](P685),賢人被殺被斥,吏治腐敗更加嚴重。和士開、陸令萱、穆提婆、高阿那肱等媚上虐下,貪殘亂政。“朝士無賴者,亦競相諂媚,或送婢妾,或進子女,筐篚苞苴,煙聚波屬。”[5](P3929)和士開為了自己弄權行私,勸高湛及時行樂:“縱橫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敵千年”[4](P687)。
高緯時期政以賄成,貪污公行,奢侈享樂之風盛行,甚至公然賣官。“ (高緯)乃賜諸佞幸賣官,或得郡兩三,或得縣六七,各分州郡,下逮鄉官,亦多降中旨,故有敕用州主簿、敕用郡功曹。于是州郡職司,多出富商大賈。競為貪縱,人不聊生”[4](P113)。朝廷和地方都是一片烏煙瘴氣。
北齊皇權很難平穩交替,圍繞皇位繼承斗爭殘酷。亡國前的十余年中,換了五個皇帝。為爭奪皇位,兄弟叔侄互相殘殺。高洋死后,其子高殷繼位,高洋弟高演廢侄自立,又殺死高殷。到高演臨終,不敢讓兒子高百年繼位,而直接讓其弟高湛繼位,但高百年仍難逃被害。
高演發動政變時襲殺楊忄音、燕子獻等執政大臣。高緯時期文武爭競激烈,為爭奪權力互相傾軋。斛律光及其弟斛律羨,一個“聲震關西”,一個“威行突厥”,被后主所殺,實際是權力爭奪的結果。祖被逐后,敢于直言的士大夫崔季舒、張雕虎、劉逖等又同時被斬。
高歡創業之初,尚要依靠漢族地方豪右的支持,但對他們并不信任,待基業穩固后,高歡父子轉而打擊地方豪右,使其喪失武力。這一點與北周的關隴豪右融入政權相反。朝廷對豪右的態度與兩國的盛衰關系密切。[6]
連續的殘酷政治斗爭,是統治階級內部矛盾激化的結果,勢必削弱政權,給北周以可乘之機。
北齊朝廷彌漫著大鮮卑主義氣氛,漢文化受到詆毀、抵制,守舊的六鎮鮮卑對漢化鮮卑和漢人輕蔑敵視。這一切是六鎮起義所反映出的反漢化勢頭的延續。
高歡雖自稱先祖是漢人,但當時人都以鮮卑人看待高氏父子。高洋深懷民族偏見,嫌太子高殷有“漢家性質”[7](P263),曾因此想廢掉他。高洋妻李氏因是漢人,也被有的大臣認為不適合為天下母。婁太后公開排斥李后說“豈可使我母子受漢老嫗斟酌!”[4](P459)
鮮卑貴族凌駕于漢族士大夫之上,朝廷中的文武爭競之中也包含者民族矛盾和斗爭,而且矛盾和沖突不可避免地存在于軍隊中,東魏時期即已出現。渤海大族高昂是高歡的佐命功臣,握有一定的兵權。一次下屬報告附近淹死了許多修河役夫,旁邊的鮮卑官僚劉貴輕蔑地說:“頭錢價漢,隨之死!”[7](P1147)高昂聞言大怒,拔刀向劉貴砍去,劉貴逃回本營,雙方劍拔弩張,差點釀成流血沖突。“時鮮卑共輕中華朝士,唯憚昂。”[7](P1147)強烈的民族矛盾及其對軍隊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民族歧視和壓迫使得民族矛盾終北齊之世得不到有效解決,不能不影響到大局。
鮮卑人本來已雜處內地,統治者有意把他們搜括出來,使之充當軍士,以便保持其鮮卑化武裝力量,也就使得他們和漢族人民分開,其結果反而增加了民族矛盾,招致了自身的滅亡。[8](P610)
北齊的以鮮卑為主體的不平等的民族政策不利于對境內的廣大漢族百姓進行統治,從而影響到內部團結和政權的鞏固。呂思勉先生指出:“其 (北齊)反滅于北周,則以北齊諸主,染鮮卑之習大深,以致政散民流,不能自立也。”[9](P621)
統治者為滿足奢欲,不斷加派徭役,加重剝削,各級官吏競相貪縱,導致民怨沸騰,社會危機嚴重。如北齊天統、武平年間,“征稅繁雜。又高元海執政,斷漁獵,人家無以自給。……由是百姓騷擾,切齒嗟怨。”[7](P1085)繁重的賦斂,令百姓難以承受。特別是土地兼并使農民失去土地,不得不依托豪門,或輾轉流移,甚至起而反抗,攻州拔郡。給北齊的統治以沉重打擊。
對于北齊的滅亡,應該進一步從經濟上尋找更深層的原因。本來北齊的經濟實力較強,但是,諸帝大修宮室致使人力物力損耗嚴重,均田制在世家大族的阻撓下無法有效推行,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從宮廷到民間崇佛成風,都極大地影響了經濟發展,減少了國家的財政收入,削弱了國家的經濟基礎,勢必影響到軍事保障能力。
北齊皇帝為了滿足窮奢極侈的生活,加重賦斂,濫用民力,大修宮室,窮極奢靡,死傷了許多工匠,浪費了大量財富。高洋曾“發丁匠三十余萬營三臺于鄴下,因其舊基而高博之,大起宮室及游御園。”“又多所營繕,百役繁興,舉國騷擾,公私勞弊”。[4](P68)后主高緯在鄴城“增益宮苑,又于晉陽起十二院,壯麗逾于鄴下。所愛不恒,數毀而又復。”“又為胡昭儀起大慈寺,未成,改為穆皇后大寶林寺,勞費億計,人牛死者不可勝紀。”[4](P113)
大修宮室造成人力竭盡,府庫空虛。嚴重影響了百姓的正常生產,阻礙了社會經濟的發展。
北齊繼續實行均田制,高湛曾進行“河清改制”,意在對貴族豪強的占田稍加限制,其制度甚至為后來的隋朝所本,說明北齊改革后的均田制較北周均田制更為完善,但推行時卻因阻力很大,最終收效甚微。王公貴族和世家大族原來就霸占了大量土地,在受田時又掠奪良田,兼并越發嚴重。結果“強弱相凌,恃勢侵奪,富有連畛亙陌,貧無立錐之地”。“又河渚山澤有可耕墾肥饒之處,悉是豪勢,或請或借,編戶之人,不得一壟”[1](P27)。
大量人口不得不依附于貴族豪強,必然嚴重減少按編戶征收的賦稅收入。而國家為了保證賦稅收入,必然加大對編戶特別是廣大自耕農的剝削。另外寺院地主占有大量土地,也嚴重影響了國家土地政策的實施。改革后的均田制因為推行不力,不過是具文而已。
均田制的破壞,使財富集中到少數貴族豪強手中,大大減少政府財政收入,民貧而國弱,國家經濟基礎發生動搖,必然影響到統治的穩定和軍力的維持。
接續北魏、東魏的傳統,北齊境內始終崇佛成風,《續高僧傳》卷十《靖嵩傳》云:“屬高齊之盛,佛教中興,都天下大寺略計四千,見往僧尼僅將八萬”。北周武帝平齊后滅佛時,“見成寺廟出四十千,五宗釋門減三百萬,皆復軍民,還歸編戶。”[10](P136)可見北齊全國寺廟之多,僧尼之眾。出土的北朝造像中,北齊時期的最多也是實證。
由于寺院和僧尼有免稅役的特權,使得佛教寺院經濟空前膨脹,出現一系列問題,如濫度僧尼,廣占田產,隱匿人口,與國家爭奪勞動人口與財賦,這本來曾引起北齊統治者的警惕,高洋詔書中有“乃有緇衣之眾,參半于平俗。黃服之徒,數過于正戶。所以國給為此不充,王用因茲取乏”[11](P10)之語。但是與北周武帝通過“求兵于僧眾之間,取地于塔廟之下”[11](P53)以富國強兵不同,高洋并沒有下決心,采取相應措施,而是認為“頓于中路沙汰實難”[11](P10)。其后諸帝,也都佞佛。
大量的財富、土地和勞力流入寺廟,影響政府的稅役,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國家的經濟和軍事實力。
軍事上的崩潰是北齊政權滅亡的直接原因,而朝政腐敗、國勢衰落其來有自,已非一日,因之北齊政權的軍事動員、應對能力和軍事保障能力已被大大削弱,推亡固存,正其時也。軍事、政治和經濟上的各種域素互為表里,共同作用,在北周一鼓作氣的外在軍事打擊下,這座基礎已經不穩,內部業已腐朽的大廈,終于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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