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大清
(湖北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2)
對兩則避世政治童謠的比較
舒大清
(湖北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2)
以政治童謠為附會的看法延續兩千余年,20世紀也未有突破,但這種詩歌文化現象反復出現,必有自己的規律。通過剖析、對比兩則避世童謠,發現它們背后有一個共同的基礎:童謠的靈驗與否,實際和作謠者的政治判斷能力有關,敏銳的政治分析使童謠應驗,反之則害人誤國,從而表明童謠是一種表達思想甚至謀略論斷的特殊政治詩歌。
童謠;理性;附會
政治童謠 (中國古代童謠的主要形式是政治童謠)是較少受關注的詩歌文化現象,一般認為它是事后附會、偶然言中、陰謀操弄,甚至為騙錢而作的產物。比如朱自清認為童謠分三種:自作童謠,但不傳播;為邪惡的政治目的而作,主要是害人;為騙錢而作。[1](P476)謝貴安先生說:“從以上所舉的讖緯式謠諺來看,似乎都很靈驗,其實大都是附會而成,是某些精通此道的方士及方士化了的儒生牽強附會作出的解釋,有的甚至是事情發生在先,謠諺偽造于后的。讖緯式謠諺語言的模糊性、含混性為附會提供了有利的條件。”[2](P246)《中國讖謠文化研究》說:“通過對破譯過程的分析,我們也可以發現,讖謠的‘應驗’與附會關系甚大。”[3](P11)以上兩書中的“謠諺”“讖謠”的“謠”,實指童謠。政治童謠又貫穿中國古代歷史的始終,自春秋時期至于清末、民國,從未間斷,但它并非人們認識的那樣,僅為附會的產物,一定有某種規律支配其中。這種規律就是:童謠雖然采取神異的形式,實際以理性精神為基礎,是一種表達思想甚至謀略論斷的特殊政治詩歌,參與現實政治的進程,為人們的政治抉擇服務,是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以往對此種現象關注甚少,更未有明確的性質判斷,本文通過比較、分析兩則避世童謠個案,證明這一觀點,以期推進其研究。
《后漢書·公孫瓚傳》:
是歲,瓚破禽劉虞,盡有幽州之地,猛志益盛。前此有童謠言:“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唯有此中可避世。”瓚自以為易地當之,遂徙鎮焉。[4]
《三國志·公孫瓚傳》裴注引《英雄記》曰:
先是有童謠曰:“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惟有此中可避世。”瓚以易當之,乃筑京固守……臣松之以為童謠之言,無不皆驗;至如此記,似若無征。謠言之作,蓋令瓚終始保易,無事遠略。而瓚因破黃巾之威,意志張遠,遂置三州刺史,圖滅袁氏,所以致敗也。[5]
這則童謠的意思是說:在燕國南端、趙國北際,定州、易州間的地方,面積雖然不大,卻可以茍延性命于亂世。
“謠言之作,蓋令瓚終始保易,無事遠略”,裴松之認為,這首童謠是教公孫瓚始終保固易京,勿事遠略,但是公孫瓚因為擊破黃巾,設置三州刺史,要滅袁紹,才招致失敗。實際上,公孫瓚無論進駐易州與否,都是枉然,因為此前公孫瓚殺死舊主幽州牧劉虞,遭到幽州人民的唾棄,后又攻擊袁紹,以至兩面受敵,逐漸勢窮力竭,“遂令紹軍徑至其門”,致最后的滅亡,則此童謠與公孫瓚進駐易州并無直接關系。因為在這之前很早,童謠就已出現,故《三國志》、《后漢書》都說“先是”“前此”“有童謠”,而公孫瓚自以為童謠指點自己。那么此童謠到底因何而起?顯然是漢末天下大亂,人們欲求安寧之地,以保全性命于亂世的思想反映。
漢末喪亂,最為慘烈。桓、靈二帝昏庸暗昧,致黨錮之禍、黃巾叛亂,之后宦官、何進相圖,再接以董卓進京,弒君改帝,火燒洛陽,遷都長安,關東義軍于是蜂起反抗,董卓死后,又隨之以義軍間的內戰,經此數亂,中原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人民四散,唯求保性命而已。蔡琰《悲憤詩》:“長驅西入關,回路險且阻……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王粲《贈蔡子篤詩》:“悠悠世路,亂離多阻。濟岱江衡,邈焉異處。”其《七哀詩》:“復棄中國去,遠身適荊蠻。”中原成為最不安全的地方,時人的愿望即求一塊凈土,茍延性命。
三國人物大都有避難的經歷:為求活命于亂世中,他們或離鄉去國,遠避偏僻之地,或躲入深山險阻之處,結堡自固,找一塊安全地帶保命全宗,是漢末人們的第一意識。《三國志·魏書·荀彧荀攸傳》:“荀彧字文若,潁川潁陰人也……彧獨將宗族至冀州。”荀攸是荀彧的侄兒,“攸以蜀漢險固,人民殷盛,乃求為蜀郡太守,道絕不得至,駐荊州。”《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袁渙字曜卿,陳郡扶樂人也……后避地江、淮間。”“張范,字公儀,河內脩武人也。弟承……與范避地揚州。”“國淵字子尼,樂安蓋人也……后與邴原、管寧等避亂遼東。”“邴原字根矩,北海朱虛人也……原以黃巾方盛,遂至遼東。”“管寧字幼安,北海朱虛人也……遂與原及平原王烈等至于遼東。”漢末從中原故鄉遠去邊遠之地的例子,比比皆是,表明避難是亂離發生時最主要的社會現象。
蜀國人物亦然。《三國志·蜀書·劉二牧傳》:“劉焉字君郎,江夏竟陵人也……欲避世難……出為監軍使者,領益州牧。”《先主傳》裴松之注引《江表傳》曰:“(魯肅)且問備曰:‘豫州今欲何至?’備曰:‘與蒼梧太守吳巨有舊,欲往投之。’”以劉備之梟雄,在慌亂之時,也欲投身嶺南。《二主妃子傳》:“先主穆皇后,陳留人也……是以舉家隨焉入蜀。”《諸葛亮傳》:“諸葛亮字孔明,瑯邪陽都人也……亮早孤,從父玄為袁術所署豫章太守,玄將亮及亮弟均之官。”其他蜀國政權核心人物的轉徙,大體近似,他們當初并不想建功以光宗耀祖,只要保全性命。最終立足蜀漢而成就功名,即起因于避世的簡單目的。
江東地區在漢以前也非發達之地,但中國大亂,使北方不少英杰之士奔逃于東南,同時普通百姓遷徙的人數,也非常多,使南方人口暴增,表明漢末避難的規模之大。《三國志·吳書·張顧諸葛步傳》:“張昭字子布,彭城人也……漢末大亂,徐方士民多避難揚土,昭皆南渡江。”“諸葛瑾字子瑜,瑯邪陽都人也……漢末避亂江東。”“步騭字子山,臨淮淮陰人也……世亂,避難江東。”《張嚴程闞薛傳》:“張纮字子綱,廣陵人……避難江東。”“嚴畯字曼才,彭城人也……避亂江東。”“程秉字德樞……后避亂交州。”“薛綜字敬文……少依族人避地交州。”東吳人才如此之盛,原來大半來于北方,求生的愿望帶來歷史的巨變,確實超乎想象,見出這個時代的人們為了活命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尋求保全性命的土地,成為他們的首要目標。
究之,自漢靈帝末年天下將壞之際,如劉焉等人,就開始規辟安身立命之方。至于后來中原板蕩,神州陸沉,人們無不苦心尋覓托身的所在。其結果或者就近入山,或團聚鄉黨宗族結堡自固,或組織武裝縱橫謀利。然常見者是隨流民之潮不斷奔逃,從中原腹地進發于邊遠地方,并州、河北之北、匈奴部落、苦寒的遼東、偏遠的江東、安寧的荊州、封閉的蜀漢以及僻處南隅的交州,是他們的投止之處。只要能保性命的地方,時人無所不至。而中原如河南、河北、山東、陜西、安徽江北之地、江蘇大江以北的人民,所剩無幾,故曹操《蒿里行》詩曰:“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固然戰爭、瘟疫、水旱災害是要因,但逃離故土以求保命也是造成中原地區人煙稀少的一大因素。然亂離最苦,“寧為太平犬,不為亂離人。”逃亡者未必能保全性命于亂世,故也有人不求行遠,繼續等待明主的出現,袁紹、袁術、劉表、孫堅、公孫瓚、劉虞、孫策、孫權、劉焉、劉璋、劉備、陶謙、呂布、公孫康等人都先后被人們寄以厚望,但是成功的只有曹操、劉備與孫權。最終荀彧、荀攸、袁渙、張范、國淵、邴原、管寧、王烈、崔琰、毛玠、徐奕、何夔、邢颙、司馬芝、華歆、劉馥、司馬朗、杜畿、王粲、陳矯、徐宣、和洽、常林、楊俊、杜襲、趙儼、裴潛、韓暨、高柔、蔡琰等回到曹操的懷抱,而劉備的吳皇后、諸葛亮、伊籍等到了蜀漢的樂國,張昭、諸葛瑾、步騭、張纮、嚴畯、程秉、薛綜、徐盛、呂范、呂岱、是儀、胡綜、劉惇、趙達、滕胤伯父耽、父胄、濮陽父逸等置身于江東,實現“唯有此中可避世”的心愿。
再看這則童謠預言的“燕南陲、趙北際”之地,是否成了可以避世的地方?答案是否定的。燕南、趙北,幽、冀之地,雖然光武發跡于此,但已是二百年前的事情。至于漢末,形勢大變,地主也早已改換,宗室劉虞作幽州牧,冀州則韓馥為主。劉虞仁惠寬宏,愛民惜費,幾乎被立為帝,后結怨于公孫瓚,不幸被擊敗,且頭顱不保,是幽、燕人民的泣血之痛。冀州韓馥則懦弱無能,被袁紹騙去大位,袁氏成為冀州的主人。袁紹先人四世為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董卓亂后首倡抗暴,團聚山東義軍飆起,但不久因內部相圖,人心不一。曹操《蒿里行》刺他說:“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后回首經營冀州,但他外寬內忌,不能維系人心,固然有部分士人的擁戴,惜官渡之戰一敗涂地,二子譚、尚自相殘殺,原有希望繼漢而立新朝的袁氏,最終被曹操滅亡,冀州人士的希望化為泡影。至于公孫瓚,雖曾退匈奴,敗黃巾,設置三州刺史,但殘暴不仁,惠不及下,且殺其舊主劉虞,人心失盡,日蹙月弊,分崩離析,后在童謠的引導下進駐易京,作長久之圖,殊不知人心一去,再堅固的堡壘也不過是紙糊的護攔,反成其葬身的窟穴。
對照上述童謠和漢末諸賢的安全選擇,發覺二者之間識斷懸殊。荀彧以為故里潁川是四戰之地,于是見機離去,而鄉人無遠見,故留下者多遭屠滅。后荀彧輾轉河北、河南,擇主而事,最終投赴于曹操,不獨保全了性命,且建功立業,垂聲名于竹帛。司馬朗的遠離滎陽,楊俊的疾去河內,毛玠、杜襲、裴潛、韓暨的忌諱劉表,高柔的避違陳留,亦與荀彧同智,故全身命于亂世,存宗族于遷徙。其他眾多賢人,投身孫權、蜀漢、遼東、匈奴、交趾、曹操,從而保命全宗。相反,本童謠以趙、燕之交為樂土,的確見識淺短。縱然早期的劉虞仁慈愛民,然非亂世的英雄,而后來的公孫瓚、袁紹,縱橫于冀、幽大地,化樂土為戰場,燕南、趙北,尤當兵沖,公孫瓚后來聽信此言,無異于自投火坑。而袁氏得此之后,竟不能保民自守,終歸于曹操。燕、趙沃土,張失李得,反復紛亂,不知葬送了多少黎民,覆滅了多少俊杰。所以和洽說冀州是土平民強,四戰之地,袁本初雖強大一時,然豪杰將起,難以保全,故必須離開此地,于是遠至荊州,后歸服于曹操,真是卓見。相較之下,上述童謠既不能遠見微萌,又不能逆睹時勢,實為下策。要之,地域的安全四塞,遠不及政權的保障有力;山河險固,或成動蕩之淵藪;政清君明,方為生民的樂土。“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擇地不如擇人,故上述童謠的失效,見識淺短是其本因,即它僅看到“燕南陲、趙北際”之間的地利:西倚太行,東臨平原,北望幽州,南通大河,進可攻,退可守,真乃金城湯池,保命之要地也;而未意識到光有地利,若無英雄之主,終究不成。制作童謠者的判斷力還未到智略之士的最高境界。
而同是避亂世的童謠,另外一首見識就高明得多,所以遵循其指導的人們,獲致保全性命的善果。《晉書·張軌傳》:
初,永嘉中,長安謠曰:“秦川中,血沒腕,惟有涼州倚柱觀。”至是,謠言驗矣。[6]
此童謠意為:關中血流成河,而涼州人民則安然旁觀大亂之世。也是一首亂世避禍歌謠。前面的易州童謠生于漢末,此謠起于西晉末年,亂世的背景相同,目的也完全一致。
永嘉之亂,其悲慘不在漢末亂離之下。先是晉朝繼承魏的腐敗政權,因循太過,世族大宗保持故權,武帝茍安目前,白癡惠帝繼承大位,招致賈后的當權、廢太子的改立,進而促使趙王倫的事變,其他諸王繼之而起,八王之亂使國家又一次陷入空前的浩劫之中。匈奴于是因之而起,羯、氐異族趁虛而入,中原幾無一片凈土。而在這樣的危難之世,涼州之地,竟有仁者張軌主政,德高才足,保有一塊樂土,使避難四方的人民,求致安身之所。《晉書·張軌傳》:
軌以時方多難,陰圖據河西,筮之,遇《泰》之《觀》,乃投策喜曰:“霸者兆也。”于是求為涼州。公卿亦舉軌才堪御遠。永寧初,出為護羌校尉、涼州刺史。于時鮮卑反叛,寇盜縱橫,軌到官,即討破之,斬首萬余級,遂威著西州,化行河右。……秘書監繆世征、少府摯虞夜觀星象,相與言曰:“天下方亂,避難之國唯涼土耳。張涼州德量不恒,殆其人乎!”[6]
張軌的氣象大異于晉朝中央政權,故有識者如秘書監繆世征、少府摯虞知其可托付未來,這既有陰陽推斷的因素,又有理性預測的成分,猶如漢末人士視蜀漢、江東、遼東、交趾為避亂之所一般。而涼州在張軌的經營下,政通人和,清明有序,內修武備,外抗強敵,至涼土之人絡繹不絕。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童謠才可能發生,對張軌統治的涼州給予樂觀的預言:中原將亂,而涼州可以保命全宗。《晉書·張軌傳》說:
及河間、成都二王之難,遣兵三千,東赴京師。初,漢末金城人陽成遠殺太守以叛,郡人馮忠撫尸號哭,嘔血而死……軌皆祭其墓而旌其子孫。永興中,鮮卑若羅拔能皆為寇,軌遣司馬宋配擊之,斬拔能,俘十余萬口,威名大震。惠帝遣加安西將軍,封安樂鄉侯,邑千戶。于是大城姑臧……初,漢末博士敦煌侯瑾謂其門人曰:“后城西泉水當竭,有雙闕起其上,與東門相望。中有霸者出焉。”……至是,張氏遂霸河西。[6]
只有這樣的政治軍事方略,才能保全一方,士人才能得以安身立命。永嘉初,恰會東羌校尉韓稚殺秦州刺史張輔,張軌聽從部下的計策,遣人說服韓稚;又使派主簿令狐亞聘于南陽王司馬模,司馬模以晉武帝所賜劍贈張軌,命令他自隴以西,征伐斷割都可自專;不久王彌侵寇洛陽,張軌派北宮純、張纂、馬魴、陰浚等率涼州軍隊擊破之;又敗劉聰軍隊于河東。所以京師歌頌涼州的政治清明、武功驚世說:“涼州天馬,橫行天下。涼州鴟苕,寇賊消;鴟苕翩翩,怖殺人。”[6]又有讖文說:“初祚天下,西方安萬年。”[6]歌謠贊賞之熱烈,溢于言表。當天下一敗涂地、死人如麻時,涼州成了唯一的希望。秦州刺史賈龕想取張軌而代之,其兄責備他曰:“張涼州一時名士,威著西州,汝何德以代之!”[6]賈龕于是作罷。朝廷又要以侍中爰瑜為涼州刺史,治中楊澹急馳至長安,割耳朵于盤子上,哭訴張軌的被誣,南陽王司馬模于是上表阻止此事。可想而知,張軌贏得了人民怎樣的信賴。《晉書·張軌傳》說:
晉昌張越……陰圖代軌……軌令曰:“吾在州八年……吾視去貴州如脫屣耳!”欲遣主簿尉髦奉表詣闕,便速脂轄,將歸老宜陽。長史王融、參軍孟暢蹋折鎮檄,排闔諫曰:“晉室多故,人神涂炭,實賴明公撫寧西夏。張鎮兄弟……不可成其志也。”軌嘿然。副等出而戒嚴。武威太守張琠遣子坦馳詣京,表曰:“……刺史之蒞臣州,若慈母之于赤子,百姓之愛臣軌,若旱苗之得膏雨……”尋以子寔為中督護,率兵討鎮。遣鎮外甥太府主簿令狐亞前喻鎮曰:“舅何不審安危,明成敗……”鎮流涕曰:“人誤我也!”乃委罪功曹魯連而斬之,詣寔歸罪。[6]
晉昌人張越妄圖代張軌之位,張軌的長史王融、參軍孟暢以為天下大亂,所幸涼州得張軌的鎮撫,致一方得安,決不能使這樣的形勢遭到破壞,所以堅決阻止張越的圖謀;此外武威太守張琠派其子到京城上表,訴說涼州人民推戴張軌,猶民之仰父母,大旱望云霓,涼州須臾之間都離不得張軌,要求將張軌留下。因為有這樣的民意基礎,故令狐亞稍一勸說,張越就俯首服罪,足表張軌威望的崇高。張軌在刺史位十三年死,其子張寔繼位,行同乃父,終于將涼州治理得井然有序,使涼州人民和流離于此的士人得以茍活,應證了永嘉中涼州童謠可以避亂的預言。
易州童謠和永嘉童謠的差別是:一個以易州險固之地為避世天堂;一首堅信涼州會成為人民保命的福地。其間禍福,判然霄壤,關鍵在前者只知地形的險要,后者則察覺仁政的可恃。《史記·孫子吳起列傳》:“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7]信哉,在德不在險!固國保命,要地不若盛德遠矣!涼州謠之于易州謠,有如吳起之于魏武侯,見識的高低決定童謠的靈否。
從上兩則童謠觀看,如理性或智慧不足,童謠就難以應證,反之則驗。可知童謠表面是兒童歌謠,背后卻包含著一個時代或一方人們行動的指引嘉謀,是政治智慧的體現。但出謀者智識不等,致童謠影響也不同:正確的童謠導人成功;荒謬的教導誤人失策。公孫瓚聽信燕趙謠而進駐易京,結果徹底滅亡。若他見當時大勢,投降袁紹,或如后來張繡、劉琮、張魯歸附曹氏,尚可保全生命;或者潛逃匈奴、遼東,不失東山再起的機會。和公孫瓚一樣,此地人民,不少作類似的抉擇,結果命喪于亂世,而涼州人民相信張氏的仁政武功可以庇護自己,終于度過苦難的時代,這一切,都是受童謠暗示之所致。可知童謠作為指點亂世人們行動的教導,對于其生死,有多重要的意義。
以上兩則童謠,當然不能代表全部童謠,但頗具典型性,分析它們,可證童謠不是附會或政治人物操作的結果,而是以理性精神作基礎的智謀詩歌,故能準確預言未來,為時人政治抉擇服務。
要之,童謠雖然是一種活動于民間的政治歌謠,卻充當政治預謀的輔助角色,與正規謀士的方略有異曲同工之妙,共同服務于政治人物甚至于廣大民眾的政治選擇。它總是關注當時第一政治或社會主題,是當時的輿論標志,擁有驚人的力量。因為承載著這樣的功能,所以無論是遠見的政治家、謀略過人的智士,還是隱淪于民間的左道之人,都要借力于它,以預言未來政治進程。其中既有神秘主義的非理性因素,也有基于現實常識的政治判斷,而后者所占比例更大。因為即使術士本人,其意識也包括大量的理性思維;而政治家考慮問題,則必從現實出發。要則,由上述兩類人編造的童謠,以理性、智性精神作基礎,就可以理解了。
綜上所述,童謠是政治歌謠或民歌的組成部分。民歌是人民思想感情的反映。和一般歌謠不同,政治童謠著重表達他們的謀斷和智慧。如果說一般詩歌是“詩言志”,那童謠就是“詩言謀”、“詩言斷”。以上兩首避亂童謠是其中的代表,它們都是應對亂世的計略表現,指點人們在天下大亂的時候,如何避開禍亂的中心旋渦,得一塊清凈土地,度過艱難時世。其次,這種歌謠有強烈的外在指向性和社會干涉性。政治密謀獻給主公,童謠則是要送給全體國民或一方民眾,包括統治階層和下層百姓,使其影響超過密謀,所以引起統治者和造反者、政治家和陰謀家的共同興趣。于是童謠的作者,既可以為帝王將相,又可能是下層人士,但必須具有較高的政治軍事智慧。作為智謀判斷性詩歌,童謠與哲理詩也劃出界限:一個有具體的實用功能,帶來顯效;一個是泛泛的人生反思,目的模糊。兩者同樣迅速廣泛地傳播于社會,但經過歷史的篩選,最后兒童歌謠成了工具。它傳播速度快,到達范圍廣,持續時間長,引起的注意多,還隱藏作者的身份。政治歌謠采用“童謠”名稱,蓋出于此。它與兒童歌謠名稱相同,實質則異。兒童歌謠起源更早,政治童謠只是借他人之尸,還自己之魂。一旦有更好的傳播手段,它可能歸還“童謠”之名。
[1]朱自清.朱自清全集[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
[2]謝貴安.中國謠諺文化——謠諺與古代社會[M].武漢: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1994.
[3]謝貴安.中國讖謠文化研究[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3.
[4](東漢)范 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5](晉)陳壽撰,(劉宋)裴松之注.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2.
[6](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西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Comparison between two Masquerade Political Nursery Rhymes
SHU Da-q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HubeiNormal University,HuangshiHubei,435002)
The opinion that political nursery rhymes were always given strained interpretation has lasted for more than two thousand years,which has not been broken through even in the 20th century,However,this cultural phenomenon occuring repeatedlymust have its own laws,By analyzing and comparing two Masquerade nursery rhymes,the author finds that they have Acommon basis behind,Whether nursery rhymes can come true in the reality or not is related with rhymes-writers’political judgment,The writers’keen political analysis can make their rhymes fulfilled in the reality,otherwisemislead themass and harMthe nation,Therefore,nursery rhymes are Akind of special political poetry which are exploited to express writers’ideas,strategy and argument,
nursery rhymes;ration;strained interpretation
I206.2
A
〔編輯 裴興榮〕
1674-0882(2010)06-0042-05
2010-08-2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7BZW016)
舒大清(1965-),男,湖北鄂州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