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吉翠
(泰州市海陵學校,江蘇泰州 225300)
人性覺醒后的困境
——沈從文《丈夫》的敘事學解讀
楊吉翠
(泰州市海陵學校,江蘇泰州 225300)
運用敘事學理論中的語義方陣理論解讀《丈夫》,可以發現,妻子是否去做船妓,關系著傳統人倫上的丈夫的權利和尊嚴。這部小說展現的就是這種人倫道德從失落到回歸的過程。但是,由于造成這種悲劇性惡俗的社會矛盾沒有得到解決,那么這種道德倒退、人性墮落的困境就不會根本改變。
《丈夫》;敘事學;語義方陣
沈從文的《丈夫》作于1930年,改于1934年,1957年又重校,為其短篇小說之精品。至今讀來,仍令人回味無窮。學界對這部小說評論不少,但運用敘事學理論進行解讀的還不多。既然是經典小說,就意味著其富有包容性,值得從多個角度進行闡釋。本文試運用法國敘事學家格雷瑪斯的“語義方陣”理論,解讀這部作品的深層含義。
格雷瑪斯以語言學為模式,力求先找出故事內部基本的二元對立關系,再據此推演出整個故事的模式。在格雷瑪斯的體系中,語義方陣是產生一切意義的基本細胞。格雷瑪斯認為,在任何意義結構中,首先存在著一個基本的語義軸:S——S1。
這一語義軸的關系是一種對立關系,S與S1之間關系是一種絕對否定關系。在這基本的語義軸上還可以引入另一種關系,這就是上述S與S1的矛盾項:S——S1。
它們與基本的語義軸構成一種矛盾關系,但矛盾對立要弱一些(見圖1)[1]。

圖1
格雷瑪斯將語義方陣用于敘事作品分析,在他看來,故事的發展軌跡與語義方陣的運動方向是相對應的。故事的發展也是從某一特定因素向其相反或矛盾的方向轉化。
我們試用格雷瑪斯的語義方陣理論來分析《丈夫》[2]這部小說。
按照傳統的人倫理解,丈夫作為妻子的配偶,對妻子擁有合法的性愛支配權。讓自己的妻子去做妓女,這就是要部分地讓渡丈夫對妻子的性支配權,這無疑是一種屈辱行為,也是損害作為丈夫的世俗尊嚴的。
我們用S代表丈夫的權利和尊嚴,S1代表喪失丈夫的權力和尊嚴,S代表不出讓妻子(不做妓女),S1代表出讓妻子(做妓女),可以得出另一個方陣(見圖2)。

圖2
從這個方陣中可以看出,作為丈夫所擁有的性愛權利,作為丈夫應有的尊嚴,與讓自己的妻子外出做妓女,從傳統倫理的角度看,構成了一對矛盾關系。讓妻子出去做妓女接客,作為丈夫,就意味著丈夫將自己對妻子的合法的唯一的性支配權,讓渡給嫖客,同時犧牲了作為丈夫的應有的尊嚴。
那么,在《丈夫》的故事中,作為丈夫的性愛權利和尊嚴是如何被剝奪的?
老七的丈夫在農閑的時候,來到城市河畔的妓船上,看望自己的妻子。晚上,妻子在船艙里接客,丈夫“不必指點,也就知道往后艙鉆去,躲到那后梢艙上去低低的喘氣”。到睡覺的時候,客人還不走,丈夫只能“在梢艙上新棉絮里一個人睡了”。水保來后,丈夫感到“得到同情他的人了”,他將水保當成了朋友。但水保臨走時對他說:“告她(老七)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丈夫感到了羞辱。到了晚上,兩個醉酒兵士上船來鬧事,并且在船上同老七睡覺。丈夫躲在后艙不敢出來。半夜,水保領著巡官來查船,并傳話,查完夜,巡官要回來對老七“過細考察”。丈夫還不明白,“但這時節望到老七睡起的樣子,上半夜的氣已經沒有了,他愿意講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說點家常私話,商量件事,就傍床沿坐定不動。”但是,丈夫這點愿望也不可能實現。“大娘象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會,‘巡官就要來的!’”
文中沒有寫這后半夜老七如何接待巡官,丈夫如何感受等情況,但是,寫到了次日丈夫的反應:“男子一早起身就要走路,沉沉默默的一句話也不說……”當妻子塞錢給他的時候,“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搗著臉孔,象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可見,作為丈夫,所受的屈辱達到了忍受的極限。
既然丈夫知道送妻子去做船妓,自己就注定要犧牲尊嚴,飽受屈辱,那么作為丈夫當初還是要這么做呢?
這里面就蘊涵著深刻的社會原因。
首先是生存的壓力。小說中說:“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和康灰拌和充饑,總還是不容易對付下去。”“一個不亟亟于生養孩子的婦人,到了城市,能夠每月把從城市里每個晚上所得的錢,送給那留在鄉下誠實耐勞、種田為生的丈夫……所以許多年輕的丈夫,在娶媳婦以后,把她送出去……”這就表明,由于當時社會的黑暗,經濟剝削壓榨,造成農村民不聊生。像老七這樣的農村家庭婦女,為了養家糊口,被迫去城市里靠出賣自己的肉體。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背景,就是這種外人視為“不正常”的事,在當地卻成為“正常”的生活樣式。“船上人,把這件事也象其余地方一樣,叫這做‘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而來的。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既不和道德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所以許多年輕的丈夫,在娶媳婦以后,把她送出去,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種地、安分過日子,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情。”
這種可怕的“正常”,是城市的工業文明對鄉村淳樸民風浸淫腐蝕和異化的結果,是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的一步步碾壓摧毀,是對傳統的人倫道德的顛覆。這些“鄉下人”面對半殖民地半封建文化形態的沖擊,他們無法把握自己的人生命運,只能麻木地順從著,從而導致人性扭曲。然而,對這種悖逆人性“習慣”的沉默忍受,終究是有限的,當靈魂被扭曲到超過它的承受力時,必然要出現轉機。若按常理,這個年輕的丈夫也許會在城里喝點酒,看個戲,然后帶上老鴇大娘送他的那把胡琴,兜里揣著妻子塞給他的幾元錢,心滿意足地回轉鄉下了。但沈從文在煞有介事向我們敘述了這一段經歷之后,小說的結尾卻筆鋒一轉:
“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象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水保來船上請遠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問到時,才明白兩夫婦一早都回轉鄉下去了。”
丈夫的覺醒是朦朧的,幾經周折的,但是此時此刻,他人性的尊嚴逐漸覺醒,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向往有一個不受侮辱并擁有做丈夫權利和義務的獨立人格,他堅決回鄉的舉動實際上是一種無言的憤怒和反抗,是丈夫對丈夫的尊嚴、人的尊嚴的覺醒和自覺維護,是對正常人倫道德的回歸。人性在非人性的環境沖突中抗爭和張揚。
《丈夫》真實反映了生活在黑暗時代里,湘西下層勞苦群眾,遭受歷史與現實種種惡勢力的迫害和摧殘,造成不幸痛苦的命運。沈從文希望通過對這種現存社會關系的真實描寫,引起人們“對人生向上的憧憬,對當前腐爛現實的懷疑”[3]。小說的社會意義正是由此而變得深刻起來。
小說結尾的突轉有著明顯的對既定敘述程式的顛覆,這種顛覆,使我們由情節的追尋轉為對敘事的沉思。我們從上述“語義方陣”圖二中可以看到,丈夫擁有夫權維護尊嚴與出讓妻子(做妓女)是矛盾的,現在,丈夫為維護尊嚴,不讓妻子去做船妓,矛盾是否就解決了呢?筆者認為,沒有解決。因為,盡管他們暫時回去了,但是原先困擾他們的生存壓力還依然如故,這種被異化的社會習俗還頑強的存在,等待他們的還是原先的各種困境,他們的出路還不明朗。
我們注意到,這部小說中有這樣的話:“所以在本市大河妓船上,決不會缺少年輕女子的來路。”“這樣丈夫在黃莊多著!”這是否意味著,老七的丈夫帶老七回去后,迫于生存的壓力,最終還會繼續讓妻子來做船妓呢?
沈從文一生從未曾放棄過對美的追求,但是“美麗總使人憂愁”[4]。因為,這種鄉村古老樸素的美,正在被現實社會種種丑惡禁錮著。人們若不違背自己的道德意識,變態的活著,就得漸漸墮落,甚至滅亡。沈從文從自己的經驗世界中發現了這種違情悖理的社會現象。他懷著困惑和矛盾注視著這些變化,看到湘西在受到社會壓迫時人性的某些裂變,民族原本的優秀品格在一點點消失,人們活在悲劇的舞臺上。
一些評論者從這部小說的結尾看到了光明的尾巴,看到了“鄉土文化的原始、雄強的生命活力繼續保持下去”的希望,但是,我們從語義方陣里看到的卻是矛盾仍然未解的困境。只要造成這種悲劇性惡俗的社會矛盾沒有得到解決,那么這種道德倒退、人性墮落的困境就不會改變。在作品背后,我們看到的是作者“隱伏的悲痛”,是一種對民族命運的深切憂慮。
“一個民族或一種階級,它的逐漸墮落,是不是純由宿命,一到某種情形下即無可挽救?會不會只是偶然事實,還可能用一種觀念,一種態度將它重造?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一些人,將這個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則重建起來?”(沈從文《綠魘》)
沈從文希望人生應該有一種合理的“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5],在他看來,人應自由生存,每個人都應是自己命運的主宰者。人們只有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者,才能獲得正當的生存權利。這樣也才能使人的純美得以張揚,人的尊嚴得以恢復,社會價值得以重建。
[1]羅鋼.敘事學導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2]沈從文.沈從文名作欣賞[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01.
[3]孫韜龍.談沈從文的“鄉下人”觀念[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1988.
[4]沈從文.沈從文選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5]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
(責任編輯 劉 紅)
On the Dilemma after the Awakening of Human Nature:Narrat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n SHEN Cong-wen's"Husband"
YANG Ji-cui
(Taizhou Hailing School,Taizhou Jiangsu 225300,China)
Using the theory of semantic matrix in the narratology to interpret the Husband,it is found that weather the wife becomes a prostitute on a boa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right and dignity owned by a husb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ditional human relations.The loss and return of human relations are presented in this novel.However,because the social contradiction leading to this tragic and evil nature was not resolved at that time,this dilemma,which was a degradation both in morality and human nature,would never disappear.
Husband;narratology;semantic matrix
I207.4
B
1671-0142(2010)06-0011-03
楊吉翠(1977-),女,安徽定遠人,中學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