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康澄,何山燕
(1.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411201;廈門大學中文系,福建廈門,361005;
2.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6;廈門大學中文系,福建廈門,361005)
漢語數量重疊式的歷時考察及其類型
李康澄1,何山燕2
(1.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411201;廈門大學中文系,福建廈門,361005;
2.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6;廈門大學中文系,福建廈門,361005)
現代漢語中“一一”“AA”“一AA”和“一A一A”四類數量重疊式各自獨立發展,它們之間并不存在基式和變式的關系。方言中的“A一A”數量重疊式,應該萌芽于唐五代時期;“一A一A”是數量短語的重疊,萌芽于唐五代,盛行于現代漢語,形成了“一一——AA——一AA/A一A——一A一A”的發展序列。這種序列既與詞匯史的發展有關,也與語義的延伸有關。
漢語研究;漢語教學;數量詞;數量重疊式
漢語的數量重疊式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數量重疊式指數詞和量詞組合的重疊,包括“一 AA”和“一A一A”兩種形式。廣義的數量重疊式指數詞的重疊、量詞的重疊,以及數量結構的重疊,包括“一一”“AA”“一AA”和“一A一A”四種形式(A代表量詞)。
以往對漢語數量重疊式的研究多關注其共時平面的句法功能和語法意義,很少探討漢語數量重疊式的歷時發展。長期以來學界很多學者認為,無論是狹義的數量重疊式,還是廣義的數量重疊式,它們之間存在必然聯系,即四種形式之間是基式和變式(“省略式“和“擴展式”的統稱)的關系。目前,關于數量重疊式之間的關系主要有以下五種觀點。
第一種認為“一A一A”是基式,它的省略式是“一 AA”。王力(1985)認為:“‘一個一個’也可省略為‘一個個’,‘一篇一篇’也可省為‘一篇篇’等[1](255)。”持這種觀點的還有宋玉柱(1978)[2](85?91)、劉月華等(1983)[3](89)、胡附(1984)[4](54)、呂冀平(2000)[5](109)、黃伯榮等(2000)[6](23)、張斌(2002)[7](298?299)。
第二種認為“AA”是“一AA”的省略形式。宋玉柱(1978)認為:“‘一 AA’有它的省略形式‘AA’或‘一一’[2](85?91)。”李宇明(2000)認為:“AA”可以看作“一AA”的省略[8](348)。
第三種認為“一一”是“一AA”或“一A一A”的省略式。認為“一一”是“一 AA”省略式的有宋玉柱(1978)[2](85?91)、張斌(2002)[7](298?299);認為“一一”是“一 A 一 A”省略式的有張靜(1980)[9](104)、胡附(1984)[4](54)、邢福義(1998)[10](198)。
第四種認為“一AA”是 “一A一A”的基式。李宇明(2000)認為:“一A一A”可以看作是“一AA”的擴展[8](348)。
第五種認為“一AA”既可以是“AA”的擴展式,也可以是“一A一A”的省略式。郭紹虞(1979)認為:“因為這‘一個個’的形式,可以說從‘個個’的形式上發展來的,也可以說是‘一個一個’的形式之省[11](44)。”
以上五種觀點都是從數量重疊式共時平面的句法功能和語法意義的角度得出,即認為凡是能出現在某一句法位置、且語法意義相同的不同數量重疊式就存在基式和變式的關系。我們認為,基式產生變式須具備兩個必要條件:一是基式先于變式產生且使用較普遍,二是變式與基式的句法功能和語法意義方面應該完全相同。只有同時符合這兩個條件,才能證明存在基式和變式的關系。
歷史語言學告訴我們,共時的語言形式是歷時發展的的結果。要判斷幾種共時語法形式產生的先后順序,我們有必要從歷時的角度進行考察。歷時的考察可以通過抽選一部分現代漢語常用量詞在歷代文獻中的使用情況來進行。我們選取“匹、個、篇、件、口、頭、首、片、枝、條、張、顆、節、根、只、支、滴、粒、塊、雙、株、朵、層” 23個現代漢語的常用量詞來考察漢語數量重疊結構的歷史發展順序。我們將23個常用量詞的重疊式(AA、一AA、一A一A)分別在“中國基本古籍庫”中進行檢索,確定各個量詞各種重疊式形式萌芽的年代。檢索結果見表1。

表1 重疊式常用量詞檢索結果
我們將“個”“篇”“件”“片”“根”“顆”“只”“粒”“支”的數量重疊式在文獻中的用例摘錄如下:
(1)村鼓時時急,漁舟個個輕。(唐·杜甫《屏跡二首》)
(2)妙喜回顧萬庵曰:“一個個都似爾,萬庵休去。”。(五代·《禪林寶訓》卷三)
(3)管匠官每偷盜了錢物呵,一個一個根底斯拿省罪過,不告有管匠官三年滿呵,不交管民。(《元典章·吏部》卷三)
(4)一個一個兒窩的眼又瞎,一個將紙鴉兒放起盼的人眼睛花,一個遞撇牛的沒亂殺。(《全元散曲·王大學士》)
(5)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為跡焉。(南北朝·昭明太子集)卷五
(6)出眾仙才是謫仙,裁霞曳繡一篇篇。雖將潔白酬知己,自有風流助少年。(唐·方干《玄英集》卷八)
(7)驚喜遽讀味新好,一篇一篇奇亦奇。(宋·楊簡《慈湖遺書》卷六)
(8)先生曰:“可弗殺了,我不受人恁地,此便是燒火不敬。所以圣人教小兒灑掃應對,件件要緊。……。”(宋·《朱子語類》卷七)
(9)紹興間有伶人作雜戲云:“若要勝其金人,須是我中國一件件相敵乃可,……。”(宋·張知甫《張氏可書》)
(10)讀書須是一件一件讀,理會了一件方可換一件。理會得通徹是當了,則終此生更不用再理會。(宋·張洪輯《朱子讀書法》)
(11)山西有照石,去石十里視人物之影如鏡焉,碎石片片,皆能照人。(南北朝·王嘉《拾遺記》卷十)
(12)一片片雪兒休要下,一點點雨兒休要灑。(宋·蔣捷《竹山詞·最高樓》)
(13)趲出無數青面獠牙鬼擁住秦檜,先剮一個魚鱗樣,一片一片剮來一齊投入火灶。(明·董說《西游補》第九回)
(14)萐莆,一名倚扇,狀如蓬,大枝小葉小,根根如絲,轉而成風,殺蠅。(南北朝·沈約《宋書》卷二十九)
(15)大圣慌了,即使個身外身法,將左脅下毫毛拔了一把,嚼碎噴去,喝聲叫:“變!”一根根都變做行者。(明·吳承恩《西游記》第三十五回)
(16)老人即時用手一根一根扯斷紅線,行者方才得脫,便唱個大喏。(明·董說《西游補》)
(17)銜杯微動櫻桃顆,咳唾輕飄茉莉香。曾見白家樊素口,瓠犀顆顆綴榴芳。(《全唐詩》卷八百二之《檀香》)
(18)一顆顆,一星星,是秋情,香裂碧窗,煙破醉魂醒。(宋·吳文英《夢窗稿》丁稿之《烏夜啼》)
(19)一顆一顆吃即盡。(五代·《啟顏錄》)
(20)到了常州,只見前邊來的船,只只氣嘆口渴道:“擠壞了!擠壞了!”(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八)
(21)瑞虹尋了鞋兒穿起,走出艙門觀看,乃是一只只開蓬頂號貨船。(明·抱甕老人《今古奇觀》)
(22)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唐·李紳《憫農》)
(23)五色舍利,一粒粒皆最后教誨,安得不愿樂流通? (清·金堡《徧行堂集》卷十七)
(24)入水銀并花銀同煎,以百步斷碎,一粒一粒漫入油水,二伏時即成硬塊砂子。(宋·《庚道集》卷四)
(25)苕水支支綠,淞云片片黃。(元·戴良撰《九靈山房集》卷十)
(24)李清也料道子孫輩必然如此,預先設下酒席,分著一支一支的,次第請來赴宴席。(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三十八)
為了更明晰地展現數量重疊式產生的歷史順序,我們將表1統計歸并為表2。

表2 數量重疊式詞產生的歷史順序
“一一”是最早產生的數量重疊式,例如:
(25)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聽之,處士逃。(《韓非子·內儲說上》)
(26)韓昭侯曰:“吹竽者眾,吾無以知其善者。”田嚴對曰:“一一而聽之。” (《韓非子·內儲說上》)
從上面可知,“一一”產生于先秦,“AA”式產生于六朝時期,“一AA”式產生于唐五代,“一A一A”萌芽于唐五代,但僅見1例,至宋代才有所發展。從整體來看,這四種重疊式產生的早晚不同,“一一”產生早于“AA”,“AA”產生早于“一 AA”,而“一AA”產生又要早于“一A一A”式,因此它們的歷史發展順序為:一一>AA>一AA>一A一A。
有些在同一個朝代產生的“一AA”和“一A一A”,前者出現的年代早、使用的頻率也高,例如:“一張張”出現比“一張一張”早,前者使用3次,后者1次。但也有極少數一A一A>一AA的情況,例如:“一顆一顆”早于“一顆顆”,“一粒一粒”早于“一粒粒”,“一支一支”早于“一支支”。
如果說“一A一A”是數量詞重疊的基本式,“一一”、“AA”、“一AA”是它的變式或省略式的話,那么“一A一A”式的出現應該早于其它幾種重疊式,至少是同時出現且用例較多。但是從漢語史的角度來看,“一一”和“AA”要比“一A一A”出現得早。至于“一AA”和“一A一A”之間則出現了兩種相反的發展序列:一AA>一A一A ,一A一A>一AA。前一種是多數的數量詞遵循的序列,后一種數量詞的發展序列則是極少見的。這兩種相反序列的存在恰好也說明了“一AA”和“一A一A”不存在簡單的基式與變式的變換關系。
即使是在共時平面,幾種數量重疊式的句法、語義方面也存在著差異,這方面的研究成果較多,郭紹虞(1979)[11](44)、劉月華等(1983)[3](89)、房玉清(1984)[12](277)、李宇明(2000)[8](348)、鄭遠漢(2001)[13](4?11)、楊雪梅(2002)[14](27?31)、孫力平(2002)[15](285?286)等均對此進行過探討,我們將諸位觀點概括如下:“一一”只作狀語,表達“逐一”的意思;“AA”一般作主語,表達“周遍”的意思;“一AA”一般作定語和狀語,主要表達“逐一”和“數量多”的意思,有時作主語表達“周遍”的意思;“一A一A”一般做狀語,表達“逐一”的意思,作定語表達“數量多”的意思,“一A一A”的描寫性、逐一性、次序性比“一AA”更強。
無論從歷時的產生順序來看,還是從共時的句法功能和語法意義來看,四種重疊式不存在所謂的基式和變式的關系,它們是四種獨立平行的重疊式。各式之所以能在相同的句法分布中表達了相同的語義,是由于句法環境所決定的;在相同的句法環境能夠相互替換并且語義不變,只因為這幾種重疊式構成了同義聚合關系,我們認為,從能從共時層面進行變換理解的語法形式并不意味著他們之間存在著必然的衍生發展關系。
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認為普通話中四種數量重疊式之間不存在必然的關系,他們是四種獨立平行的重疊式,這還可以從它們各自的產生途徑看出來。除了普通話中的四種重疊類型外,漢語方言中還有“A一A”重疊式。下面我們分別論述各種數量重疊式的產生途徑。
(一)“一一”。“一一”是典型的數詞重疊式。先秦時期由于量詞系統并不發達,因而出現關于數量表達的最早的重疊形式就是數詞的重疊。假設例 25-26的“一一”是從“一個個”或“一個一個”省略而來的話,那么意味著先秦時就已經有了指人的單位詞“個”,但是王力認為先秦還沒有指人的量詞“個”[16](275)。宋玉柱(1978)認為:“但從斷代描寫的角度看,仍然可以把它(‘一一’,筆者加)理解為‘一AA’(‘一A一A’)的省略形式,因為它的語法意義和‘一AA’(‘一A一A’)是相同的[2](85?91)。”在特定的句法位置中,二者表達了相同的語法意義,但是從整體的語法意義和句法功能來看,“一一”只表達“逐一”的語法意義而充當狀語,而“一AA”(一A一A)則既表示“逐一”的意義,又表示“數量多”的意義,主要充當狀語和定語;它們的語法意義和句法功能只是部分重合,因此,我們不能因為它們在形式方面可替換而認為他們之間有必然的衍生關系。
(二)“AA”。“AA”式是一個典型的量詞重疊式,一般表遍指。這種形式萌芽于六朝,興盛于唐五代。表遍指的重疊形式的形成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石毓智(2004)從歷時的角度考察了漢語表遍指的重疊式的演化進程并認為:“該現象肇端于戰國末期,起初只是個別的詞匯現象,爾后成員逐漸增多,大約在魏晉時期發展成為一條相對能產的語法規律。然而在魏晉以前,漢語還沒有作為一個獨立語法范疇的量詞,那時的名詞都可以直接受數詞的修飾[17](325)。”這種重疊表遍指的語法規律首先作用在普通名詞上面,隨著量詞的發展和量詞的廣泛使用,量詞逐漸成為一個獨立的語法范疇,名詞逐漸的不能再與數詞搭配,只有量詞才與數詞搭配,因此,重疊表遍指這條語法規律的作用對象就逐漸轉移到量詞上面,之后量詞重疊才變得越來越普遍。我們認為,“AA”是重疊表遍指的語法規律的產物,不是“一AA”或“一A一A”的變體。
(三)“一AA”。“AA” 表達“所有、每一”的遍指意義,具有統指性。統和分是相互依存的,當我們需要表達“分指”意義的時候,我們可以在“AA”式前面加上數詞“一”,于是產生了“一AA”。 “一”是計數的開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具有天然的分指性和逐一性,蘊涵和控制著“逐量”的特征。能夠計數的單位都是離散的,因此在量詞前加數詞“一”,就表明數量結構所指稱的對象是分離式的出現,而不是籠統的出現。“一AA”式因為前面有數詞“一”,因而它主要表達“逐一”的分指意義,而分指性的“逐一”義又蘊含著“依次”、“紛紛”、“數量多”等意義,它所表達的意義比“AA”式要豐富,“AA”式可以做主語、定語,而“一AA”式則可以作主語、定語、狀語。“AA”式是對“量”籠統性的表達,而“一AA”式則主要是對“AA”式“量”的分離性的表達,著眼于個體。“一AA”式是在“AA”式前加“一”形成的,它出現的動因是表“分指”、“逐一”語義的需要。太田辰夫(2003)說:“又有在名詞·量詞的重疊形式(AA)型前面用‘一’,表逐指的,這也是唐五代有的。如‘一人人’‘一個個’等的計算方法,從唐開始,在近古很盛行[18](155)。”[18](155)我們認同太田辰夫的觀點,認為“一AA”是在“AA”前加“一”形成的,并將它的結構韻律重新分析為“一A·A”。
(四)“A一A”。數詞“一”不僅可以附于“AA”之前形成一AA,而且可以嵌入“AA”之間產生A一A,漢語方言中就存在這樣一種數量重疊式。就筆者目前掌握的材料,在四川成都(2001)[19](196?197)、湖南冷水江(2008)[20](93?94)、湖南綏寧(筆者母語)三地漢語方言中都存在這種數量重疊結構,這種結構表達“逐一”和“數量多”的意思,茲舉成都方言材料如下:
① 個一個的說才聽得清楚。
② 堆一堆的蘿卜,到處都是。
③ 肉切成砣一砣的。
④ 院壩頭停的自行車,排一排的。
“A一A”不是現代漢語方言才有,在近代漢語的文獻當中就出現過,但它的使用遠沒有“一 AA”和“一A一A”普遍,因此在文獻中的用例極少,我們認為這只是一種方言用法,并沒有進入權威方言。我們將文獻中的例證盡列如下:
(28)太翁陰騭天來大。后隆山、層一層高,層層突過。簪紱蟬聊孫又子,眼里人家誰那。(《全宋詞》之劉鑒《賀新郎》)
(29)愷悌君子,民之父母,誠能條一條編之,法公詞訟之斷則紛紛,末世之制作皆在,可省而治,道行矣。(明·駱問禮《續羊棗集·附錄》)
(29)見則見亂石巉巉,個一個利如刀斧;污泥爛爛,寸一寸滑似膏油。(明·鄭之珍《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卷下)
(30)但愿天多生善人,個一個不墮地獄;又愿人多行善事,件一件莫犯天條。(同上)
(31)我只教他霎時間跪的跪,拜的拜,個一個都俯伏在塵埃,方顯我雄才。(同上)
(32)三十日,皇上差擺牙喇傳旨,在金山住泊船,雙一雙不許開。(清·《圣祖五幸江南全録》)
我們認為方言中的這種結構不是“一A一A”的省略式,原因有三:第一,輕讀才有可能會脫落省略,一般“ABAB”中的第二個“A”才輕讀,第一個“A”不輕讀,而且這樣的形式還經常處于分句的開頭,開頭的第一個音節很少有輕讀的,因此輕讀很難產生“BAB”。第二,通過我們上面的考察,“一A一A”在近代的使用頻率不高,因此它也很難產生變體。第三,“A一A”具備和“一A一A”一樣的功能,它只有一個“一”控制,因此“逐一性”和“分指性”沒“一A一A”那么強,“一A一A”的表義更精細化;如果方言表義不需要像普通話那么精細的話,就可以不產生“一A一A”。
因此,我們認為“A一A”是一種獨立類型的數量重疊式,是在“AA”中嵌入“一”形成的, 事實證明“AA”中間可以嵌入一個語綴形成“AXA”,這從其它方言量詞重疊形式就可以找到佐證,張一舟等(2001)發現成都方言“M 是 M[19](196?197)”,黃伯榮(1996)發現:山東平度有“A頂A兒”、 浙江溫州有“A加A”、浙江寧波老城區有有“A打A”、湖南益陽有“A什A”、湖南汝城有“A士A”、湖南湘鄉有“A四A”[21](138?146),陳淑梅(2007)發現湖北鄂東方言“A 數 A兒的”[22](42?45),儲澤祥(2009)發現安徽岳西“量詞+似+量詞”[23](218?219),這些重疊式都表達“周遍”或“逐一”的意義。因此,“AA”之間可以嵌入中語綴,那么“一”是否可以作為中語綴?現代漢語普通話和漢語某些方言中有動詞重疊式“V一V”,其中的“一”輕讀,語法化為中語綴成分表達語法意義。“一”可以是“V一V”的中語綴,也可以是“A一A”的中語綴,只是語法意義不同。我們完全相信“A一A”是在“AA”中嵌入“一”而產生的,其結構韻律重新分析為“A·一A”。
在漢語中,“一”既可以附于“AA”形成“一AA”,也可以嵌入“AA”形成“A一A”。在不同語言系統中,表達相同語法意義的語法格式的發展可以是不同的,于是在不同的方言中,既表“周遍”意義又表“逐一”意義的不一定是“一AA”,而完全可能是另外的句法格式。上述成都、冷水江和綏寧三地方言的數量重疊式除了“AA”外,只有“A一A”,而沒有“一AA”和“一A一A”。“A一A”和“一AA”句法功能和語法意義完全相同,而又不出現于同一語言系統,因此,我們認為“A一A”和“一AA”是兩種平行發展的格式,是相同語法意義在不同地域的語法形式變體,是兩種獨立的數量重疊類型,我們有理由相信它們是同時產生的。我們推測“A一A”和“一AA”同步出現,“A一A”產生的時間上限在唐代中后期,時間下限在明代,它產生之后并沒有進一步擴散開來,只保留在某些方言中。
(五)“一A一A”。 “一A一A”是數量短語“一A”重疊而產生的,最早產生于唐五代,至明代得到進一步發展。我們選取了八部明代小說(《三國演義》《西游記》《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金瓶梅》《今古奇觀》《歡喜冤家》《封神演義》)和九部清代小說(《紅樓夢》《儒林外史》《老殘游記》《施公案》《兒女英雄傳》《醒世姻緣傳》《鏡花緣》《隋唐演義》《海上花列傳》)窮盡考察了“個、根、層、顆、張、件、片”七個量詞的“一AA”和“一A一A”的運用情況,結果發現,明代“一AA”274條,“一A一A”4條,清代“一AA”223條,“一A一A”42條。從統計結果可知,在近代漢語時期,“一A一A”的使用遠遠沒有“一 AA”普遍。太田辰夫認為:“一A一A”這種重疊形式在近古受到“一AA”形式的排斥多半不使用。[18](155)“一 A一A”主要表達“逐量”意義。我們在上面說過“一”具有天然的分指性和逐指性,當數詞“一”重疊時只表達“逐一”的意義,因此,出現兩個數詞“一”的重疊式“一A一A”比只出現一個數詞“一”的重疊式“一AA”,其分指性和逐一性要更強。
“一A一A”在這幾種數量重疊式中出現最晚,我們認為主要有以下原因:一是量詞真正作為一個名詞數量表達的必須語法標記,這條規律直到宋元之際才建立,因此數量重疊式要作為一個比較能產的語法格式也應該在宋元之后才能夠流行;二是先行出現的“一AA”具有與“一A一A”一樣的句法功能和語法意義,隨著表義精細化的要求,“一A一A”比“一AA”所具有更強分指性和逐一性的這種優勢才慢慢凸顯出來。
綜上所述,從共時表達來看,這幾種重疊式根據句法位置形成不同的同義聚合關系。從結構類型看,廣義的漢語數量重疊式有五種類型:“一一”“AA”“一AA”“A一A”“一A一A”;狹義的有三種:“一AA”“A一A”“一A一A”。
從歷時發展來看,漢語的幾種數量重疊式之間并不存在基式和變式的關系,他們是幾種不同性質的重疊式,都有各自獨立發展的歷程:“一一”是數詞的重疊,先秦已經出現;“AA”是量詞的重疊,萌芽于六朝;“一AA”屬于數量重疊式,產生于唐代,盛行于近代漢語時期;方言中的“A一A”是數量重疊式,應該萌芽于唐五代時期,但文獻中的最早記錄是宋代(僅見1例);“一A一A”是數量短語的重疊,萌芽于唐五代(僅見 1例),在宋代有所發展,盛行于現代漢語時期。形成了一一——AA—— 一AA/A一A—— 一A一A發展序列。這種發展序列既與詞匯史的發展有關,也與語義的延伸有關。從詞匯史角度看,數詞最早產生,其次是量詞,最后是數量短語,相應地,它們的重疊式也遵循同樣的時間順序。從語義延伸角度看,“一一”是完整的數詞重疊式,表逐指,“AA”是完整的量詞重疊式,表遍指,“一AA/A一A”是不完整數量重疊式,表達遍指和逐指,“一A一A”是完整的數量重疊式,主要表達更強的逐指性,語義的發展遵循了“逐指-遍指-逐指/遍指-強逐指”的發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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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achrony Exploration and the Overlapping Form of Quantity
LI Kangchen1, HE Shanyan2
(1.Faculty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Xiangtan, 411201, Chinese department,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2.Faculty of Chinese linguistic and literature, 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Nanning, 530006,Chinese department,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Firstly, this paper reviewed and summarized different views about the relationships among Overlapping Form of Chinese Quantity , which were debated by the research circle for a long time in China, and all of those synchronic studied were debatable further.Secondly, it explored the generated sequence of Overlapping Form of Chinese Quantity diachronically, and reached conclusion that the four kinds of overlapping form,“yiyi(一一)”、“AA”、“yi(一)AA”、“yi(一)Ayi(一)A” in Chinese as independent developments with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basic and variant-form.Finally, it further explored the types and historical gradation of Overlapping Form of Chinese Quantity by combining with the Overlapping Form of Quantity “A yi(一)A” in dialects, and put forward the developing sequence of “yi yi(一一)——AA——yi(一)AA / A yi(一)A——yi(一)A yi(一)A”, which both related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history of vocabulary and the extension of semantics.
Chinese Studies; Chinese Teaching; Quantifiers; Type the Number of Overlapping
H122
A
1672-3104(2010)05?0125?06
[編輯: 汪曉]
2010?03?14
李康澄(1980?),男,湖南邵陽人,苗族, 湖南科技大學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漢語方言,漢語語法;何山燕(1975?),女,湖南永州人,廣西民族大學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漢語詞匯,對外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