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樂”音義釋*

劉向紅

(濟寧職業技術學院 教務處， 山東 濟寧 272037)

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黃侃手批《白文十三經》的統計字數： 《論語》凡二十章， 共11705字。其中“樂”字共出現48次， 字頻為0.30153%， 據《論語數據庫》統計， “樂”字在《論語》中的分布情況如表1[1]188。然而關于“樂”字的讀音以及在《論語》不同章節句子中的讀音及意義， 例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 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益者三樂……損者三樂。”往往出現誤讀， 學界也有爭議。筆者經過查閱古辭書， 形成了自己的觀點。

表1 “樂”字在《論語》中的分布情況表

資料來源：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計算機室編著. 論語數據庫. 北京： 人民日報出版社， 1987.

一、 關于“樂”的音

《康熙字典》收錄“樂”的五個讀音， “樂”： 高攝章第六， 疑部， 去聲三等字。“樂”辰集中， 木部十一畫[3]82：

《唐韻》五角切。《集韻》、 《韻會》、 《正韻》逆角切， 從音岳。《說文》五聲八音之總名。《尚書·堯典》： “夔， 命女典樂， 教胄子。詩言志， 歌詠言， 聲依永， 律和聲。”《易豫卦》： “先王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 以配組考”。《禮記·樂記》： “大樂與天地同和。”

《唐韻》盧各切。《集韻》、 《韻會》、 《正韻》歷各切。從音洛， 喜樂也。《通論》： 喜者， 主于心樂者。無所不被。《易系辭》： 樂天知命。

《孟子》： 與民同樂。

《集韻》力照切。《正韻》力召切， 從音療。《詩·陳風》： 可以樂饑。毛音洛， 鄭音療。

《集韻》、 《韻會》、 《正韻》從魚教切。《論語》： 仁者樂山。又“益者三樂”。

《韻補》盧各切， 音祿。《太公下略》： 四民用虛國乃無儲， 四民用足國乃安樂。《班固·東都賦》： 食舉雍徹太師。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收錄“樂”的讀音情況： “樂(三十六 效， 去聲)： 魚教切。欲也， 好也。又笑、 覺、 鐸三韻。又笑、 效、 鐸三韻。從絲從木， 器也。從自聲也。本是音樂字， 余音假借。樂(十九 鐸， 入聲)： 無憂也。又笑、 效、 覺三韻。”[4]237-534

《大辭典》收錄“樂”五個讀音： “樂： 玉角切， 音岳， 覺韻； 盧各切， 音勒， 藥韻； 五教切， 音耀， 效韻。愛好； 樂讬(落拓)， 行為狂放， 不拘小節； 樂樂， 落落、 堅定的樣子； “療”， 樂饑。”[5]2358-2363

《中文大辭典》收錄“樂”五個讀音： 木部， 十一畫， “樂”[6]7393：

【廣韻】五角切【集韻】逆角切， 音岳， 覺， 入聲。

【廣韻】廬各切【集韻】歷各切， 音洛， 藥， 入聲。

【集韻】力照切【正韻】力召切， 音療， 嘯， 去聲。

【廣韻】五教切【集韻】魚教切， 效， 去聲。

【集韻】力角切， 音犖， 覺， 入聲。

王力《古漢語字典》收錄“樂”四個讀音并一個備考讀音： “樂”[7]519：

yuè 五角切， 入， 覺韻， 疑。藥部。

lè 廬各切， 入， 鐸韻， 來。藥部。

yào五教切， 去， 效韻， 疑。藥部。

luò 【樂讬】迭韻聯綿字。指行為不拘小節， 放蕩不羈。亦作“落拓”。

學而第一(2次)

1、 子曰： “學而時習之， 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樂(lè)乎？人不知而不慍， 不亦君子乎？”

2、 子曰： “可也。未若貧而樂(lè)， 富而好禮者也。”

八佾第三(4次)

1、 子曰： “人而不仁， 如禮何！人而不仁， 如樂(yuè)何！”

2、 子曰： “《關雎》， 樂(lè)而不淫， 哀而不傷。”

3、 子語魯太師樂， 曰： “樂(yuè)其可知也。……”

里仁第四(1次)

1、 子曰： “不仁者， 不可以久處約， 不可以長處樂(lè)。……”

雍也第六(5次)

1、 回也不改其樂(lè)。

2、 子曰：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 好之者不如樂(lè)之者。”

3、 子曰： “知者樂(yào)水， 仁者樂(yào)山； 知者動， 仁者靜； 知者樂(lè)， 仁者壽。”

述而第七(3次)

1、 不圖為樂(yuè)之至于斯也。

2、 子曰： “飯疏食， 飲水， 曲肱而枕之， 樂(lè)亦在其中矣。……”

3、 子曰： “汝奚不曰： 其為人也， 發憤忘食， 樂(lè)以忘憂， 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泰伯第八(1次)

1、 子曰： “興于詩， 立于禮， 成于樂(yuè)。”

子罕第九(1次)

1、 子曰： “吾自衛反魯， 然后樂(yuè)正， 雅頌各得其所。”

先進第十一(4次)

1、 先進于禮樂(yuè)， 野人也。后進于禮樂(yuè)， 君子也。

2、 子樂(lè)： “若由也， 不得其死然。”

3、 如其禮樂(yuè)， 以俟君子。

子路第十三(3次)

1、 事不成則禮樂(yuè)不興， 禮樂(yuè)不興則刑罰不中。

2、 予無樂(lè)乎為君。

憲問第十四(2次)

1、 文之以禮樂(yuè)， 亦可以為成人矣。

2、 樂(lè)然后笑， 人不厭其笑。

衛靈公第十五(1次)

1、 樂(yuè)則韶舞。

季氏第十六(13次)

1、 天下有道， 則禮樂(yuè)征伐自天子出； 天下無道， 則禮樂(yuè)征伐自諸侯出。

2、 孔子曰： “益者三樂(yào)， 損者三樂(yào)。樂(yào)節禮樂(yuè)， 樂 (yào)道人之善， 樂(yào)多賢友， 益矣。樂(yào)驕樂(yuè)， 樂(yào)佚游， 樂(yào)宴樂(yuè)， 損矣。”

陽貨第十七(7次)

1、 樂(yuè)云樂(yuè)云， 鐘鼓云乎哉？

2、 惡鄭聲之亂雅樂(yuè)也。

3、 三年不為樂(yuè)， 樂(yuè)必崩。……聞樂(yuè)不樂(lè)， 居處不安， 故不為也。

微子第十八(1次)

1、 齊人歸女樂(yuè)。

關于《論語·季氏第十六》——孔子曰： “益者三樂， 損者三樂。樂節禮樂， 樂道人之善， 樂多賢友， 益矣。樂驕樂， 樂佚游， 樂宴樂， 損矣。”其中加著重號的“樂”的讀音學界有爭議， 注音為yào的有何晏集解、 刑昺疏《論語注疏》“益者三樂—樂， 五教反。”[8]226朱熹《論語集注》： “樂， 五教反， 禮樂之樂音岳， 驕樂宴樂之樂音洛。”[9]198-359《康熙字典》又《集韻》、 《韻會》、 《正韻》從魚教切。《論語》： 仁者樂山。又“益者三樂”；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樂(三十六 效， 去聲)： 魚教切。欲也， 好也。論語： 知者樂水， 仁者樂山/益者三樂、 損者三樂。”[4]237王力先生《王力古漢語字典》未提及“益者三樂”。《故訓匯纂》兩個讀音都收錄如下： “樂： lè《廣韻》廬各切， 入鐸來。藥部。yào 《廣韻》五教切， 去效疑。宵部。”[10]1145王世舜《論語詞典》統計： 《論語》中“樂”讀音為yào計1次(義項為愛好， 樂山樂水-愛好山愛好水)[11]69； 錢遜《論語讀本》、 程石泉《論語讀訓》、 鄧球柏《論語新解》、 李澤厚《論語今讀》、 鮑鵬山《論語新讀》、 金良年《十三經譯注-論語譯注》等皆認為“益者三樂……”中的8個“樂”應讀lè， 義項為“以之為樂、 樂趣、 快樂、 樂于”。筆者認為， “益者三樂”中的“樂”當讀為yào， 義項為“喜好、 愛好”， 朱熹《論語集注》釋“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說在心， 樂(lè)主發散在外”； “ 益者三樂(yào)”： 內外兩得矣， 內有所感外有所樂[9]10。樂(yào)兼有“說(悅)”和“樂(lè)”兩義， 樂(yào)與樂(lè)是意義不同、 層次不同、 境界不同。

二、 關于“樂”的義

由上字形分析推測： “樂”最初是象形字， 本義為五穀生長， 讀音為yào， 快樂的“樂lè”、 音樂、 樂器的“樂yuè”均為引申義。

另外引用相關文獻資料加以補充:

《淮南子·本經》“地載以樂”高誘注： 樂， 生也。

《孟子·滕文公上》“樂歲粒米狼戾”， 趙岐注： 樂歲， 豐年； 樂， 豐登也。

《大戴禮記·小辨》“毋患曰樂。”《鹖冠子·學問》”所謂樂者無菑者也。”樂， 無災患也。

5、 《樂記》有關記載：

“王者功成作樂， 治定制禮。其功大者其樂備， 其治辯者其禮具。”“昔者， 舜作五弦之琴， 以歌南風， 夔始制樂， 以賞諸侯。故天子之為樂也， 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 五穀時熟， 然后賞之以樂。”[20]148

“樂者， 樂也， 君子樂得其道， 小人樂得其欲。”[20]452

“凡音之起， 由人心生也。樂者， 樂其所自生。”[20]1530

《荀子·樂論》： “夫樂者、 樂也， 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 樂則必發于聲音， 形于動靜； 而人之道， 聲音動靜， 性術之變盡是矣。”[21]255

《孝經》： “……原夫樂之初也， 始于人心， 出于口歌， 圣人作八音之器以文之， 然后謂之為音， 謂之為樂。”[22]36詩是樂之心， 樂為詩之聲， 故詩樂同其功也。郭沫若認為： “中國舊時所謂樂(yuè)， 它的內容包含很廣。音樂、 詩歌、 舞蹈本是三位一體已不用說， 繪畫、 雕刻、 建筑等造型美術也被包含著， 甚至就連儀仗、 田獵、 肴饌等都可以涵蓋。所謂樂者， 樂也， 凡是使人快樂， 使人的感官可以得到享受的東西， 都可以稱之為樂(yuè)， 但它以音樂為代表， 是毫無問題的。”[23]5-6

樂(yuè)與樂(lè)的聯系——音樂與情感。《樂記》： “樂者， 音之所由生也， 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樂記·樂化》： “故樂者， 天地之名， 中和之紀， 人情之所以不能免也。”又說： “故人不耐無樂。”音樂是人這個存在物的基本特性之一。樂作為人的一種需要， 處于人心靈的最深層。情感、 生命、 運動、 情緒組成了音樂的意義。

音樂和人的情感都“生于六氣”、 音樂可以和天地萬物相通。“天子省風以作樂-則和于物。物和則嘉成。”(《左傳·昭公二十一年》)伶州鳩曰： “樂以殖財。”(《國語·周語下》)音樂可以“倡導”氣的流通， 順陰陽， 調風雨， 以促進萬物的生長， 昭示出音樂在農業生產中的重要性。在以求神福祉、 風調雨順、 天人和諧為目的的巫術禮儀中， 音樂自然是最神秘的最有力的， 也寄托了人們最深摯的情感和希望。

劉師培在《舞法起于祭神考》一文中說： “三代以前之樂舞， 無一不是源于祭神。”[24]15音樂最初和詩(歌)、 舞三位一體于原始的圖騰歌舞、 巫術禮儀中。“神降嘉生， 民以物享， 禍災不至， 求用不匱。”原始巫術活動中器樂齊鳴， 載歌載舞、 眾生虔虔的熱烈場面， 想象風調雨順、 五穀豐登時人們的喜悅心情， 古人把音樂與快樂的心情聯系起來是自然而然的。在古人對樂的崇拜中， 現實的音樂與精神的愉悅已經分不開了。“物得其常曰樂-陰陽序次， 風雨時至， 嘉生繁祉， 人民和利， 物備而樂成。”(《國語·周語下》)萬物各順其時、 各隨其生是樂(yuè)的極致， 也是樂(lè)的極致。“快樂-音樂-樂器”在以巫術活動為主體的原始文明中的確是密不可分的。

由此推論： “樂”的本義為“五穀生長”， 與人對農作物的收獲和喜慶有關， 由此而引申為表示喜悅感奮的心理情感； 又“王者功成作樂”、 “故天子之為樂也， 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 五穀時熟， 然后賞之以樂。”由此而引申為“音樂”， 這個音樂應包括音樂形式和政治內涵， 融詩、 歌、 舞于一體， 當然也包括樂器伴奏。

又參考《故訓匯纂》“樂”字所列151項條目以及《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1年)“樂”(lè)四個義項： ①快樂。②樂于。③笑。④姓(與yuè不同姓)。“樂”(yuè)①音樂。②姓(與lè不同姓)。

據以上文獻歸納整理如下：

1、 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樂乎？/1/1//樂： 喜悅。[注]/ | // |表示這句話出自《論語》第一章第一節。下同。

2、 未若貧而樂。1/15//樂： 志于道(鄭玄箋)。

3、 人而不仁， 如樂何！3/3//樂： 音樂， 樂是禮的一部分。

4、 《關雎》， 樂而不淫， 哀而不傷。3/20//樂： 歡樂， 快樂。

5、 子語魯太師樂。3/23//樂： 奏樂之道。

6、 樂其可知也。3/23//樂： 音樂的演奏和審美。

7、 不可以長處樂。4/2//樂： 安樂(劉寶楠)。

8、 回也不改其樂。6/11//樂： 樂趣； 樂道。

9、 好之者不如樂之者。6/20//樂： 愛好， 喜好。

10、 知者樂水。6/23//樂(yào)水： 喜好也。內有所感外有所樂。內心喜好， 亦是在心， 且有所表現(朱熹集注)。

11、 仁者樂山。6/23//樂(yào)山： 喜好也(朱熹集注)； 愛好也(刑昺疏)

12、 知者樂。6/23//樂： 優游快樂。鄭曰知者自役得其志， 故樂。

13、 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7/14//樂： 音樂， 此處指韶樂。

14、 飯疏食， 飲水， 曲肱而枕之， 樂亦在其中矣。7/16//樂： 樂道。

15、 樂以忘憂。7/19//樂： 快樂； 樂道； 樂道以忘憂。

16、 興于詩， 立于禮， 成于樂。8/8//成于樂： 修身。樂： 奏樂、 詠詩、 舞蹈， 以情為樂之本。

17、 吾自衛反魯， 然后樂正， 雅頌各得其所。9/15//樂正： 調理樂曲篇章； 中正和平。

18、 先進于禮樂， 野人也。11/1//樂： 音樂制度， 禮樂指禮樂典制。

19、 后進于禮樂， 君子也。11/1//樂： 音樂制度， 禮樂指禮樂典制。

20、 子樂： “若由也， 不得其死然。”11/123/樂： 欣慰學生各盡其性、 各盡其誠實不少加飾， 高興又有些擔憂學生子貢的性格。

21、 如其禮樂， 以俟君子。11/26//樂： 音樂制度， 禮樂指禮樂典制和教化。

22、 事不成則禮樂不興。13/3//樂： 物得其和謂之曰樂(朱熹集注引范氏曰)； 音樂活動(制度)； 禮以安上， 樂以移風， 二者不行則有淫行濫罰。

23、 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13/3//樂： 同22句義項。

24、 予無樂乎為君， 唯其言而莫予違也。13/15//樂： 快樂。

25、 文之以禮樂， 亦可以為成人矣。14/12//樂： 音樂活動， 禮樂制度。孔曰： 加之以禮樂文成。

26、 樂然后笑， 人不厭其笑。14/13//樂： 愉快， 高興。馬曰： 美其得道嫌不能悉然。

27、 樂則韶舞。15/11//樂： 音樂活動。

28、 天下有道， 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16/2//樂： 作樂， 動詞。禮樂是指制禮作樂。

29、 天下無道， 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16/2//樂： 同上句義。

30、 益者三樂。16/5//樂： 喜好。

31、 損者三樂。16/5//樂： 喜好。

32、 樂節禮樂。16/5//樂： 喜好， 愛好。

33、 樂節禮樂。16/5//樂： 詩歌舞活動。

34、 樂道人之善。16/5//樂： 喜好， 愛好。

35、 樂多賢友。16/5//樂： 喜好， 愛好。

36、 樂驕樂。16/5//樂： 喜好， 愛好。

37、 樂驕樂。16/5//樂： 音樂。

38、 樂佚游。16/5//樂： 喜好， 愛好。

39、 樂宴樂。16/5//樂： 喜好， 愛好。

40、 樂宴樂。16/5//樂： 音樂。

41、 樂云樂云， 鐘鼓云乎哉？17/11//樂： 奏樂的具體行動。

42、 樂云樂云。17/11//同上句義。

43、 惡鄭聲之亂雅樂也。17/18//樂： 音樂。雅樂： 德音正樂。

44、 三年不為樂。17/21//樂： 音樂。

45、 樂必崩。17/21//樂： 音樂制度。

46、 聞樂不樂。17/21//樂： 音樂。

47、 聞樂不樂。17/21//樂le： 快樂。

48、 齊人歸女樂。18/4//樂： 樂工； 女樂： 歌伎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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