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不是你隨身攜帶的包裹

吳昕孺

幸福不是你隨身攜帶的包裹

吳昕孺

如果有人問你，幸不幸福？你該如何回答。幸福，還是不幸福，或者說，我不知道。現在，地球上的常住人口是60多億，這么龐大的數字中，我想，幸福和不幸福的都在少數，中間的絕大部分處于“我不知道”的狀態，這樣一種面對人生、命運的茫然與無奈。我們所說的幸福指數的測定就是在這個茫然的區間進行的。

完全的幸福與不幸福，好比股市的漲停與跌停，漲停的你花錢也買不進，跌停的你損錢也賣不出，這種單一的價值取向一是不會持久，二是難以落實，都不能當真。大約指數都是不定的，就像一支股票，今天漲停了你不想拋出去，以為明天還會漲停，結果明天應聲而跌，幸福往往就這樣打了折扣；對跌停的當然企望明天能漲上來，結果明天跌得更慘，不幸也往往是這樣，當你覺得自己已經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時，你會發現，還有更大、更多的不幸在等著你。但如果你不關注它一時的漲跌，只是捂著，捂到你把炒股這件事忘記了，那里一個勁在翻紅，你沒有得意、喜悅付給它；等會又一個勁在變綠，你也沒有失落、憤恨甩出去。你像一個與股市無關的人，但你的股票始終在那里，它們在證券交易廳刀光劍影地慘烈廝殺著，每天要謀殺多少人癡呆的目光和焦慮的神情，卻無法侵蝕到你的完整而樸素的內心。捂了很多年，突然有天想起，還有那么一支股票，它伴隨著自己，忠心耿耿，默默無聞。你打開證券節目一看，天啦，它已經給了你數倍甚至數十倍的回報。在股市炒出心得的人都說：“天天在證券廳看K線圖的沒幾個賺錢的。”一種簡單的人生哲學，我們卻要花出血汗的代價才能明白。

我們常常談論和追逐的幸福也像一支股票，無論是績優股和垃圾股，它都可以讓你賺錢，你要做的事情是，買了它之后就放下它，捂著。人人胸懷理想，但一天到晚腦子里想著這個理想的，無異于畫餅充饑，總進入不到實現理想的行動中來。幸福亦如此，每天都在尋思，為什么我不幸福？要怎樣才能得到幸福？人生苦短，尋思了半天，發現自己總是離幸福最遠的那個人。他沒想到，其實，他很多時候距離幸福只有咫尺之遙，他與幸福失之交臂的主要原因是他放不下幸福——一種追求幸福所引起的貪欲和產生的焦慮讓他最終失去了幸福。

漢民族的人生哲學里，很少有“放下”的成分，漢語言所形成的教育義理總是要人學會擔當。以孔子為源頭的儒學乃其代表。男子須立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女子須“三從四德”，都是以忽視自己、犧牲自己為代價，去為他人、家族和社會謀取幸福。所以，中華民族可能是世界上擔負責任最重、心理壓力最大的一個民族。佛教為什么能那么快得到中國人的認同呢？因為佛教對儒家是很好的補充，“放心”這個詞最初是一個佛教用語，后來，它就掛在中國人的嘴巴上，成為出口率最高的一個詞。但中國人哪里真正放得下心呢？上有老，下有小，只管看得見的還不行，還得算看不見的，上要光宗耀祖，下要恩庇百代。從這一點來說，中國人都近乎自虐狂，哪里有幸福可言！中國女人更慘，兩千多年來，她們既是自虐狂還是受虐狂，公婆、父母、子女、丈夫，名分、貞節、母儀、婦德，每一個人生角落都要打掃得干干凈凈，每一處歲月缺漏都要縫補得完完整整，唯獨把自己留在愛和幸福的門外，讓漫長的奉獻煎熬成一縷嘆息的云煙。

在當代社會，誰都體會得到，中國人越來越有錢了，但越來越不幸福。為什么會有這種悖反？因為，當代社會是商業社會，而幸福的得失與商業邏輯格格不入。即人們常說的，錢買不來幸福。這個很奇怪，按理，錢就是用來買東西的，世界上應該沒有錢買不來的東西。于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一個“利”字，變成懸在無數人頭上的一把利刃。儒家的擔當哲學在利益面前并沒有特別突出的效用，從古至今，中國用儒學理論答題，通過考試走上領導崗位的各級官員，貪婪者如過江之鯽，腐敗風氣絕不遜于“個人主義甚囂塵上”的西方社會。好在上帝是公平的，你可以貪污受賄，可以貪贓枉法，可以貪天之功，但有一樣東西，你無論如何也貪不到：幸福。

錢買不到幸福，是這個世界除了死亡之外最公平，也是唯一公平的事情。無論你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你是老人還是童子，無論你是富貴還是貧賤，每個人面前都有通往幸福的道路，但這條路只能靠你自己去尋找。一個已經得到幸福的人，他就是手把手牽著你，也不可能把你牽到幸福的花園里去。幸福是一種心理感覺，是一種生存狀態，是一種人生境界。有人問我，幸福那是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嗎？我說，錯！幸福是從天上撒下來的月光，是那樣一種淡淡的清輝，它讓你在安靜中感受愛與美，感受生命的律動，感受時間的瞬間與永恒；然而，這種感受，不經過白天的喧囂與歷練是得不到的。

因此，把什么都放下的幸福不是什么都不做，恰恰相反，我們必須時刻在幸福的行動中，而不是在幸福的觀念中。投入地、執著地做你喜歡做的事和必須做的事，而不去貪圖做這些事的附加值，你就會從事物本身中看到幸福的身影。唐代大珠慧海禪師有一段掌故，有僧問大珠慧海：“和尚修道，用不用功？”大珠答：“用功。”僧問：“如何用功？”大珠答：“饑來吃飯，困來睡覺。”僧說：“現在大家都是這么說，沒什么稀奇。”大珠說：“但我用功與別人不同。”問：“有啥不同？”大珠的回答震驚了整個禪界：“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他睡覺時不肯睡覺，千般計較。這就是不同。”吃飯時，心就要在飯上，不要想著麻將；睡覺時，心就要安息下來，不要想著股市。否則，飯吃不好，覺睡不好；跟下來，麻將打不好，股炒不好，形成惡性循環，人生還到哪里去找樂趣呢？大珠認為，心要空闊，最好是無事；事情多了，心滿滿的，心事重重，就成了一團俗物。所以，他意味深長地說：“無事珍重！”因為，無事才好做事，也才能做好事。很多人誤以為佛教是傳播消極思想的宗教，其實它是一門教授精進之旨的哲學。

幸福最終要做到安靜和淡定的境界，但它必得經歷混亂不堪再撥亂反正的過程，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平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讀到這句話時，莫明其妙地熱淚盈眶，這說明我當時體會到了這句話里的滄桑感和幸福感。

繼承遺產不是幸福，創造財富才是幸福；功成名就不是幸福，不計得失才是幸福；身體強壯不是幸福，身心健康才是幸福；兒孫滿堂不是幸福，知足常樂才是幸福；位高權重不是幸福，俯仰自得才是幸福；什么都拿得起不是幸福，什么都放得下才是幸福……

雖然無論在工作，還是在生活中，中國女性似乎較男性距離幸福更遠，但我以為，她們從來有著比男性更好的幸福觀。這取決于三點，一是女性普遍比男性容易滿足；二是女性普遍比男性更專注；三是女性普遍比男性更富有犧牲精神。

容易滿足則止息了欲望之火，更重要的是，容易滿足的人更容易產生自我認同與自我期許，她們沒有大的胃口，一點小小的成功就讓她們陶醉，于是，她們也有足夠的信心面對更大的問題。有時看上去她們好像目光短淺，其實她們是故意不望遠處，省得煩心。好比登山，她們在攀登過程中從不望向山頂，她們只在攀到山頂時才志得意滿地躊躇四顧。

專注不僅僅是更容易成功，更重要的是，專注能挖掘出所做事情的趣味，專注能讓她們至少是短暫地拋開現實性，而抱著浪漫與理想的態度。她們往往不管自己能否做成，不管做成此事只有多么微薄的收益，也要去領略此一事情的莊嚴與情致。女性是天生的藝術家，她們做大事業也總帶了一點小小的任性。

男性也有犧牲精神，“拼命三郎”在現代社會比比皆是。為什么說女性比男性更富有犧牲精神呢？因為，男性犧牲的真實含義是付出一種代價。付出代價的犧牲以求得豐厚回報為前提，所謂血債血還、家仇國恨，男人赴湯蹈火大多以小求大。而女人的犧牲往往是一種單純的付出、默默的奉獻，她們不敲鑼打鼓，不喊悲壯的口號，也不奢望頂天立地。這種犧牲久而久之變成一種德性的浸潤，一份美麗的堅持，它所形成的韌性蘊含著驚人的能量。遭受兩千多年壓迫與禁閉的中國女性一旦得到解放，她們長期以來練就的忍功與美德，就會在自由的花園里爭奇斗艷。

對女性而言，成功并不意味著幸福，但幸福是應當要包含成功的元素才能成立的。一件事都做不成，何來幸福可言？所以，我很是懷疑那些寄生于富豪權貴、在經濟和人身安全上都依賴于他人的女性，她們會有幸福嗎？還有另一種人，她們從不依賴別人，但自己忘死忘命也是為了一個字，錢。也許，她們都不缺錢，卻其他都缺。錢本來可以為追求幸福做出重大貢獻，但在這里它演變為幸福的對立面，這不能怪它，只能怪人，是人把錢和幸福混為一談，以為追逐錢就是追求幸福，結果好比緣木求魚。

所以，一個幸福的人，她首先應當是勞動者。在勞動中體悟人生，完善自身；在勞動中收獲快樂，走向成功。其次，一個幸福的人，應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懷著單純的、不為常人所知的一份情趣與理想，但絕不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家。由于她的理想，她能在略顯枯燥的勞動中不時增添游戲的興味；由于她的理想，她不計較成敗得失，不會因為成功喜不自勝，不會因為失敗泣不成聲，她的專注與堅持真是一道不可不看的好風景。最后，她要是一個會感受的人，感受工作本身的美好，感受一項事業在變易動蕩中的可驚異處，感受現實中種種困難與麻煩后面所隱藏的玄機……這樣，她就能將整個生命貼近自然，貼近人，貼近生活的各個層面，那些生命中不可仿佛的一切精妙與奧義，便都在她的凝眸之中。

要放下。上帝說。幸福不是你隨身攜帶的包裹，不是塞在你旅行包里的錢夾證件，幸福是排除雜念與妄想，漂洗掉浮躁與焦慮的一種清凈純粹之氣。只有把一切都放下，而全部身心又沉浸在自己所愛的事業中的人，我們才能在他們的眉宇神情之間，看見幸福的衣香鬢影，看見幸福的指數直線上升。

吳昕孺，湖南省詩歌委員會委員、湖南教育報刊社編審。作品散見于《讀者》、《中國作家》、《散文》、《詩刊》、《南方周末》等報刊，出版詩集《穿著雨衣的拐角》、散文集《自己是誰》、《聲音的花朵》、長篇小說《高中的疼痛》、《空空洞洞》等。

欄目主持：胡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