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詩人”吉卜林的愛與痛

　　作為英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瑟夫·魯德亞德·吉卜林的一生都與大英帝國緊密相連，他的作品大都滲透了濃濃的帝國意識，因此，吉卜林獲得了“帝國詩人”、“帝國鼓手”等稱號。但是，時移世易，他露骨的帝國立場使他受到冷落，他的名字逐漸變得陌生。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后殖民主義文化批評的興起，在沉寂近百年后，學界對吉卜林再一次興趣盎然，各種學術刊物上，吉卜林的名字出現得頻繁起來。2007年，為了紀念他獲得諾貝爾獎一百周年，英國特別拍攝了根據其自傳改編的電影《我的兒子杰克》。
　　追溯吉卜林的人生經歷與創作生涯，無疑會幫助我們了解他愛與痛相糾纏的帝國情結。
　　1865年，吉卜林在印度孟買出生，6歲時，父母把他寄養在英國親戚家里。12歲時，他進入聯合服務學院學習，這是專門為海外英國人的孩子設立的寄宿學校，致力于殖民主義教育。吉卜林在這里接受了嚴格的紀律訓練和帝國意識的灌輸。17歲吉卜林畢業后，重回印度，先后在拉合爾的《軍民報》和阿拉哈巴德的《先鋒報》任記者和助理編輯。其間，他遍游印度各地，考察風土人情，對英國人在印度的生活有了更直接、更深邃的觀察和理解。自此，他走上了寫作之路。
　　1889年，小有名氣的吉卜林離開印度，返回英國專事寫作，準備大干一番。他以印度為故事背景，勤奮寫作，幾乎每天都有短篇小說發表。他的作品題材充滿異國情調，為讀者提供了全新的口味，對英國本土人有強大的吸引力。他的文筆簡潔凝練，清新自然，與當時世紀末的萎靡頹廢文風形成鮮明對比，因而頗受讀者歡迎，吉卜林很快成為“文壇新秀”。1892年，吉卜林與美國女孩兒凱若琳結婚，定居新英格蘭的弗蒙特。他一度享受著鄉間生活與做父親的樂趣，創作的步伐放慢了。兒童文學《莽林之書》(1894)與其續集(1895)等，是此時為數不多的成果。即使吉卜林沒有創作其他任何作品，只有這兩部便足以讓他流芳百世了。《莽林之書》講述森林里長大的印度男孩兒莫格利與動物們和諧共處的快樂生活。故事以擬人的手法敘述動物故事，親切可愛，生動活潑，富有哲理，展示了作者豐富的想象力與非凡的描繪能力。這些故事使吉卜林成為許多國家兒童喜愛的作家。本世紀初，我國曾引進此書改編的動畫片《莫格利的故事》，風靡一時。
　　1896年，吉卜林攜全家由美國返回英國定居。1897年，英國舉行維多利亞女王登基60周年慶典，舉國歡慶，吉卜林應景寫下著名的《長長的退場詩》，對王權與帝國盡表忠貞與熱愛；同時，他似乎已經意識到，與羅馬帝國一樣，大英帝國的榮耀終會有完結的一天。他對帝國到達實力頂峰后的命運表達了一定的憂慮：“城市、王位和政權／在時間的眼里，／猶如綻放的鮮花，／不日即凋零。”
　　1898年，南非布爾人(原荷蘭殖民者的后裔)的定居區發現金礦，英國借機挑起布爾戰爭。吉卜林利用自己的聲譽，積極籌集資金，寫詩鼓舞士氣，還遠赴南非前線。在那里，他與殖民地的總督西塞爾·羅得茲過從甚密。羅得茲是強硬的殖民政策擁護者，時人眼中杰出的帝國締造者，后來頗有知名度的羅得茲獎學金就是為了紀念他而設立。吉卜林與羅得茲的交往，進一步加強了他關于“白人擔負教化黑人的使命”的帝國主義信念。吉卜林深信，白人作為“優等種族”，擔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殖民政策的目的是“為黑暗落后地區的人們帶來光明與進步的福音”。
　　史學界認為，布爾戰爭是大英帝國命運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英國耗費了與布爾軍遠不成比例的驚人軍力與財力，耗時兩年多才最終征服了布爾人。戰爭期間，英國首次派駐戰地記者，親臨戰場報道，傷亡的慘重，戰爭的殘酷，首次呈現在國內的媒體上，國內輿論風向漸轉，對戰爭正義性的反思之聲出現。曾有人將大英帝國與羅馬帝國相提并論，在炫耀與得意的背后，這個聯系也令人不安地想到羅馬帝國最終的命運。歷史上任何帝國都未能最終逃脫衰亡的命運，英國會是個例外嗎?
　　1899年，美國與西班牙爭奪殖民地的戰爭即將結束，美國占領了菲律賓，吉卜林寫下著名的《白人的負擔》一詩：他敦促美國，像英國等歐洲列強一樣，肩負起“白人的重擔”，去治理“新近掠獲的半是魔鬼半是孩童的子民”。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當時正在大力推行“溫言在口，大棒在手”的政策，對此詩大加贊賞。他對這首詩的肯定表明，文學與政治、詩人與統治者、主流意識形態與帝國政策，已經象征性地融合，吉卜林因此成為帝國主義政策當之無愧的解釋者與代言人。
　　20世紀的前10年是吉卜林最輝煌的歲月，他創作了大量頗有影響的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基姆》，并于1907年，以“觀察入微、想象新穎、氣勢雄渾、敘事卓越”摘得諾貝爾文學獎。吉卜林不僅是英國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作家，更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諾貝爾獎獲得者。至此，吉卜林的文學聲譽達到頂峰，被民眾廣泛視為“國家詩人”、“帝國先知”。
　　此后，吉卜林的健康狀況不佳，視力嚴重衰退，加上過多的公共職責拖累，創作步伐減緩。他多次在公共場合發表演講，致力于煥發同胞的愛國熱情，警告德國的崛起對英國形成的挑戰。“一戰”爆發后，他為戰爭委員會做宣傳工作，兢兢業業，不辭辛勞。他狂熱地進行戰爭宣傳，發表演講，鼓吹年輕人投身戰爭。他的兒子杰克從小耳濡目染，接受了吉卜林“好男兒應當報效祖國”的思想，積極報名參軍。由于杰克雙眼高度近視，兩次應征都遭拒絕。吉卜林利用自己的聲名與威望，千方百計把兒子送進了部隊。杰克18歲生日之后的第二天，在戰場中失蹤了。吉卜林想方設法打聽兒子的下落，最終得到了杰克陣亡的消息。吉卜林對自己的獨子從小就寄予厚望，在兒子12歲時，吉卜林曾為他創作勵志詩《如果》，后來被廣為傳誦。詩的字里行間，彌漫著對兒子深深的愛意與殷殷的期望。
　　隨著時間的流逝，吉卜林對兒子的死非但沒有釋然，反而益發不能忘懷，在兒子被宣布失蹤兩年后，他懺悔地寫下墓志銘：“假如有人問我們為什么在戰爭中失去生命／是因為我們的長輩欺騙了我們。”
　　隨后的歲月里，吉卜林仍堅持寫作，但是，作品中多了幾絲悲情與憤恨，蒙上一層絕望、惆悵的陰影，大都從深處散發出一種憂郁與沉重，失去了以往的輕松與幽默。此外，戰后的英國頹勢漸顯，殖民地獨立運動風起云涌，引發人們對殖民行徑的反思與批評。吉卜林作品里揮之不去的帝國意識，以及他作為帝國代言人的身份，都使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批判，他的作品不再熱銷，他的名字逐漸被遺忘。
　　縱觀吉卜林的一生，我們繞不過他對帝國的魂牽夢繞之愛和他戀戀不舍的帝國夢想。但是，他的帝國情結并不是簡單的愛意綿綿，而是愛與痛的糾纏：對大英帝國的愛，對帝國命運無可奈何花落去之勢的痛。
　　隱藏在他對帝國理想化的贊頌之下，是他對帝國命運的深深憂慮，對帝國勢力衰減的痛心疾首。吉卜林在許多作品中暴露了英國殖民政府中的官僚主義、腐朽與腐敗。《山中的平凡故事》的許多故事描寫了殖民者的生活場景：日日鶯歌燕舞，燈紅酒綠；人人爭風吃醋，勾心斗角：處處充斥著浮華與淺薄。在反映英軍士兵的故事中，他一方面對這些士兵進行理想化的描繪，另一方面，也暴露了他們的血腥與殘暴。如《在城墻上》中，守城的英軍看到印度人發生騷亂，心中竊喜，盼望著一場大屠殺：炮兵們期待炮轟城池，將其夷為平地；軍官們希望乘亂殺掉自己的印度債主。整個一群野獸與無賴!依靠這樣的官員與軍人，何談白人的神圣責任?何談給殖民地人們帶來文明之光?吉卜林對大英帝國殖民統治的深切關注，對個體殖民者有辱使命的痛心躍然紙上!
　　吉卜林對印度的感情也是如此的愛痛交織：一方面，他對印度懷有親近感與深深眷戀；另一方面，他又帶著西方人自以為是的優越感，批判印度的“落后、骯臟和野蠻”。可以說，終其一生，他都在懷念印度，這與他對英國的愛并不矛盾。6歲之前，他一直和印度仆人生活在一起，首先學會的是印度語；中學畢業后，他在印度工作了7年，初試文墨便小有名氣。快樂的童年時光和充實的記者生涯，使他對印度有著特殊的感情。他曾多次表達對印度的愛，他的自傳《談談我自己》開篇表意：“給我生命的前六年童年時光，別的都可以拿走”；在不同的場合，他把印度稱之為“家”。他對印度的文化充滿了敬畏之情，癡迷于它的獨特、奇異與神秘。難怪有評論家認為，在思想上、政治上和道德上，吉卜林是西方殖民主義的鼓動者，但在文化上，他卻是個印度人。他既為英國統治印度的使命熱血沸騰，視其為“女王皇冠上最大的明珠”，又深深地陶醉于印度的文化，掛念著那里的一草一木。
　　吉卜林一生夢寐以求的是大英帝國的強大與繁榮，他一生都在塑造自己心目中的帝國形象。他后期作品里表現出的對大英帝國命運的憂慮、對個體殖民者行徑的痛心，也依然折射出他的帝國之愛。他一生都在為自己的信念而執著努力，與其責備他是“殖民主義者”，還不如說他更
　　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那個特定的時代，又有多少愛國之士能夠洗清與帝國擴張的干系、逃脫與帝國命運的糾纏呢?也許，伴隨他一生的愛與痛，不過是同時代千萬民眾“集體無意識”的集中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