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考古學上進行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形成研究,需要超越物質文化層面的認識論基礎和考古人類學的視野。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的形成過程可以歸納為八種模式,這些邊遠地區串連而成的四條考古學文化地帶和民族走廊構成了中國歷史邊疆基礎輪廓的內圈,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表現出顯著的歷史意義。
“漢文化的形成”是中國歷史學和考古學研究上的重大課題,也是中國文化研究和文明研究的重要內容。這一課題承載的內涵之豐富厚重,以及涉及領域之寬廣宏闊,實在不是一篇短文能夠說清楚的。這里只是從考古學研究的角度談談對于“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形成研究”的幾點初步認識。
“漢文化”與“漢文化的形成”
在“漢文化的形成”研究領域,考古學材料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地不愛寶,新發現層出不窮,大量的新材料還有可能引發知識體系的更新,考古學在這一研究領域的份量還會加大。就謹慎的考古學者而言,一是對于“漢文化”的概念和“形成”的標志理解不統一,二是對于運用考古學材料直接探討漢文化形成的有效性抱有疑慮,因此其注意力和相關成果仍然集中在考古學意義上的資料分析和研究方面,多數人并不愿意付諸筆墨去直接討論這類容易流于空泛的話題。不過,考古學者對于“漢文化形成”的關注和思考卻是一直存在的。
考古學者的一般思路,是認為“漢族的形成”與“漢文化的形成”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視為漢文化形成的重要標志。在考古學上,或許可以將各地尤其是邊遠地區漢墓的考古學文化面貌最終趨于一致與漢民族的基本形成相聯系。這一過程的完成,一般是在武帝以后。解釋這一過程,將戰國晚期至西漢前期與西漢中晚期兩個階段的墓葬材料加以對比便很能說明問題。
這一思路在技術層面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因此容易為一般學者所接受。但是進入學理層面,難免有人會追問,“能否界定出秦漢的漢族”、“什么是漢文化”、“如何看待邊遠地區漢文化的特殊性及其考古學表現”這一類問題。而且,考古學文化與“族”的共同體是否基本一致?若不一致應該如何處理?這些民族學和考古學上的基礎問題未必有定論,經常是各執已見——越討論越糊涂。尤其是置放在西漢帝國開疆拓土的宏大空間場域、歷史背景和歷史進程中,這樣考慮問題有些簡單化。
在有些歷史學者看來,漢文化有三個方面的含義,即:“以漢字為載體,以漢族文化為主體,以漢朝為標志”,①這一概念是否精到當然可以討論,但是較為豐滿。的確在考古學操作層面,至少可以牽連出漢代疆域范圍、漢代紀年范圍、漢城、漢式墓葬制度(葬俗、葬式、棺槨和隨葬器物)、漢式器物、漢陶、漢字(碑刻、銘文、印章、封泥、榜題)等一串相對客觀的標準,關聯性更強,觀察點更多。但是本質上仍然不能完全回答類似的詰問。
文化其實是聯結世界的途徑。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的形成,意味著邊遠地區與西漢帝國成為一體,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密不可分、相互依賴。意味著邊遠地區已經建立起西漢帝國主導的社會秩序,也就是西漢政府對邊遠地區的有效管理。這些內容,都可以放在“統一”的維度上來考量。葛劍雄先生認為,“統一的主要標準應當是政治上的服從和一致,而不能僅僅根據制度上的相似和文化上的類同”。②在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形成的研究中,這種考量相對超脫出物質文化的束縛,提供出更廣闊的思考空間。也可以說,在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的形成”就是對當地前期政治體系的整體否定。還應該認識到,漢文化的形成是一個復雜的歷史過程,漢文化因素的構成情況會有許多闡釋空間。
“漢文化形成研究”的研究視野
在這樣的認識體系中研究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的形成,考古學操作層面的著眼點并不拘泥于考古學文化中漢文化因素的絕對數量,以及前期的考古學文化體系是否被整體性地顛覆和替代。還需要考察邊遠地區與中原地區以及諸邊遠地區之間相互依存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背景,也不必然是選取西漢武帝的時間截面。依據這些認識,我們將西漢邊遠地區劃分為西北朝鮮、遼西遼東、內蒙古中南部長城地帶、河西走廊和河湟谷地、四川盆地、云貴高原、嶺南和東南沿海八個區域,從考古人類學上分別討論各地區“漢文化的形成模式”。
將此八個地區串連成一個整體的“華夏邊緣”,是為了更加清晰地觀察“漢文化形成”的整體格局和歷史過程。蘇秉琦先生將中國新石器時代和早期青銅時代的考古學文化分為六大區系,即“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以山東為中心的東方,以關中(陜西)、晉南、豫西為中心的中原,以環太湖為中心的東南部,以環洞庭湖與四川盆地區為中心的西南部和以鄱陽湖—珠江三角洲為中軸的南方”,③這種史前和早期青銅時代的考古學文化格局深遠地影響著歷史時期的人文地理。費孝通先生認為中華民族聚居地區由北部草原區、東北高山森林區、青藏高原區、云貴高原區、沿海區、中原區六大板塊和西北民族走廊、藏彝走廊、南嶺走廊三大走廊組成,板塊是以走廊相聯結的。④考古學上的“區系類型”學說和民族學上的“民族走廊”理論強調的都是整體格局,對于全面完整地認識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形成的歷史過程有著深刻啟發。我們以為,這八個西漢邊遠地區,實際上能夠串連為“遼海走廊”、“北方長城地帶”、“藏彝走廊”和“珠江地帶”四條考古學文化地帶或族群通道。而考古學文化地帶的概念,在學術史層面可以追溯至童恩正先生提出的“從東北至西南的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帶”,⑤以及佟柱臣先生提出的“陰山”和“南嶺——武夷山”兩條新石器文化接觸地帶。⑥
考古學與人類學相結合有可能大為開拓考古學的研究視野和研究深度,但是在中國范圍內,多是停留在理念的討論上,比較成功的個案研究仍然罕見。另一方面,雖然考古學也被許多學者視為人類學的分支學科之一,但是由于中國考古學的具體發展情況,事實上與人類學漸行漸遠,這種局面其實也影響到歷史維度對人類學研究的縱深支撐。“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的形成”研究,是考古人類學的極好實踐。王明珂先生認為,華夏認同與中國邊界的形成具有生態資源背景;華夏認同一旦產生,就大量吸附邊緣人群,直至生態邊界的極限地區;華夏邊緣最終在漢代得以形成與保持。⑦林耀華先生的“經濟文化類型”體系強調地理環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經濟發展方向,強調經濟文化類型決定著族群的文化特征,并且充分考慮到經濟文化類型與歷史進程的關系。⑧這些認識,對于考古學者進行“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的形成研究”有著很好的啟迪。中國的邊疆在更廣闊空間維度上就是亞洲內陸的核心,文化人類學“中心與邊緣”的視野在這一課題上也會發酵出許多新鮮認識。
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形成的幾種模式
根據這些認識論基礎,我們初步將“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的形成”歸納為八種模式。
一、西北朝鮮。西北朝鮮在西漢前期只有零星漢文化因素,武帝元封四年(前107年)開設朝鮮四郡以后,以“樂浪漢墓”為代表的漢文化從整體上取代了土著文化。從考古學文化、自然地理、歷史沿革、族群結構、風俗習尚和行政設置等背景因素分析,遼東郡與樂浪郡關系極為密切。西北朝鮮新石器時代以來的考古學文化發展線索和歷史進程與遼東地區大致同步,西北朝鮮的漢文化是伴隨著遼東地區發展的歷史節奏和歷史內容而形成的,開設朝鮮四郡是西漢政府經燕遼地區整體戰略的組成部分,因此稱為“漢文化形成的伴生類型”。
二、遼西遼東。至遲在戰國中期,燕國已占據遼西遼東地區。戰國燕文化在基質上屬于中原文化,但是燕僻在邊陲,燕民中存在以貊人為主體的土著成分,被中原諸侯視為“燕貊邦”。戰國燕文化與中原文化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澳門土生葡人與葡萄牙母體文化的關系。西漢楊雄《方言》記載“燕代朝鮮冽水之間”是漢語的一個方言區,《史記·貨殖列傳》 將“上谷至遼東”視為一個獨立的人文地理單元。遼西遼東地區的西漢墓中普遍存在故燕文化因素,這一地區的西漢文化是在故燕文化基礎上發展而來的, 因此稱為“漢文化形成的土生類型”。
三、內蒙古中南部長城地帶。北方長城地帶戰國時期為秦、趙、燕三國北方邊地,即《史記·匈奴列傳》所謂“冠帶戰國七,而三國邊于匈奴”。林沄先生認為北方長城地帶游牧文化帶的最終形成是在戰國中期,與游牧的北亞蒙古人種大批南下有關。⑨漢匈關系是北方長城地帶西漢時期歷史背景的主線索,武帝以后西漢政府比較穩固地控制住這一地區。西漢王朝大量移民實邊,“新秦中”成為內地移民的新家園。由于居民和田卒來自內地,內蒙古中南部長城地帶西漢墓的面貌與中原地區頗為相似。因此稱為“漢文化形成的移民類型”。
四、河西河湟。西漢政府經略河西走廊主要目的是“隔絕羌胡”,作為控制西域、出擊匈奴的前出陣地和后勤基地。經略河湟谷地的主要目的則是為了控制西羌,屏障隴右。河西河湟地區缺乏廣闊的經濟腹地,設置郡縣的初衷并非出自經濟原因,河西四郡的人口和轄縣數明顯偏低。根據西漢政府經略這一地區的戰略目的、較少的編戶人口、完備的塞防體系、嚴密的軍屯組織、復雜的民族結構、不同于北方邊塞大部地區的經濟文化類型(與“綠洲耕牧型”或“山地耕牧型”較為接近),以及這種種歷史背景在考古遺存上的表現,將此地區概括為“漢文化形成的軍戍類型”。
五、四川盆地。巴文化和蜀文化是兩支各自獨立發展的考古學文化,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較大共同性,以船棺葬為代表的巴蜀文化表現出濃郁的地方特色。《漢書·地理志》記載“巴、蜀、廣漢本南夷,秦并以為郡”,顯然先秦的巴蜀地區尚被視為西南夷地,而《史記·貨殖列傳》記述的西南夷已經不包括巴蜀之地。公元前316年秦舉巴蜀以后,秦文化的強勢介入先行削弱了巴蜀文化的根基,巴蜀文化在戰國晚期早段已經逐漸轉型。西漢初期巴蜀的漢文化,是在接續秦文化深刻影響和持續作用的歷史背景下而形成的,秦文化為巴蜀文化迅速融入漢文化奠定了基礎。因此稱為“漢文化形成的續生類型”。
六、云貴高原。兩漢政府完全掌控西南夷地區是一個漸進而緩慢的進程。在西南夷青銅文化最為發達的滇池地區,遲至兩漢之際才開始出現漢式陶器。西漢王朝在云貴高原實行羈縻統治,主要依靠當地的王侯君長進行治理。以羈縻方式進行統治有兩個層面的原因。在策略層面,可以從封閉切割的地理環境、西南夷占主體的人口情況、分散性的社會結構、不均衡的社會發展狀態以及當地居民豐富多樣的生計模式等方面進行解釋。在戰略層面,與西漢帝國滿足于西南貿易網絡的暢通和豐厚資源的獲取有關。我們將這種比較特殊的形態稱為“漢文化形成的羈縻類型”。
七、嶺南。南越國的政治制度、百官制度、宮寢制度、陵墓制度、度量衡等都以秦漢體制為基礎,卻有所變易。南越國統治階層引領的南越國文化實質上是一種越漢混合的新型越文化,這類族群集團可以稱為“次生越人”(包括越化漢人)。“次生越人”與“比較純粹的土著越人”、“受到漢文化一定影響的土著越人”共同構成南越國的族群基礎。南越國土著越人與南下漢人血緣和文化的交融大趨勢,是“次生越人”的形成和發展壯大,“次生越人”是嶺南漢族的最重要來源,因此稱為“漢文化形成的次生類型”。
八、東南沿海。江浙一帶西漢前期漢墓中的吳越文化因素一直相當強烈,武帝至成帝階段甚至有增加的趨勢。福建地區西漢時期漢文化的傳播則主要集中在閩江流域,其他地區很少發現。吳春明先生指出,“華南越系土著民族文化與‘南島語族’間是一個巨大的跨界民族文化共同體體系”。⑩與西漢其他邊遠地區漢文化整體取代土著文化不同,在東南沿海地區漢文化的形成過程中,“環太平洋文化底層”的文化因素得以積淀和沿續,甚至發展起來,直至影響到今天的華南社會。我們將這種情況稱為 “漢文化形成的涵化類型”
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形成的歷史意義
中國歷史疆域和現實版圖的形成過程,有著秦漢帝國大一統的深遠影響。我們將中國歷史邊疆劃分為既是歷史過程(時間結構)又是空間結構的四個輪廓。“萌芽輪廓”是秦漢帝國形成以前的邊疆,基本地域在春秋外圍封國至戰國諸侯開疆拓土的范圍。秦并天下,疆域拓展至北方長城地帶、半月形文化傳播地帶和珠江地帶。西漢至明清穩固控制的本土地域一般在此范圍,大致介于中央政權邊疆治理體系中直屬體制與羈縻體制的過渡地帶,稱為“基礎輪廓的內圈”。前清版圖大致介于羈縻體制與蕃屬體制的過渡地帶,除蒙古國外,基本在現今國界線內,稱為“基礎輪廓的外圈”。現今邊界以外的一些地區,與中原政權曾經存在羈縻或者蕃屬甚至直屬關系,或者與內附民族乃至中原政權保持較密切聯系,而且現今國界內外的考古學文化往往構成某一整體,因此將這些地區稱為“外延輪廓”, 不能完全割裂出來。
我們注意到,以此八個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的形成為標志,串連起來的“遼海走廊”、“北方長城地帶”、“藏彝走廊”和“珠江地帶”構成了中國歷史邊疆基礎輪廓的內圈,而諸種形成模式的討論則解釋了這個“內圈”的建構過程。這些內容就是西漢邊遠地區漢文化的形成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的歷史意義。(作者為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導;本文系廣州市社會科學規劃課題研究成果,項目編號:08Y43)
注釋
①陳玉龍等:《漢文化論綱——兼述中朝中日中越文化交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
②葛劍雄:《統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北京:三聯書店,1994年,第85~94頁。
③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
④李紹明:“藏彝走廊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巴蜀文化研究動態》,2005年第2期。
⑤童恩正:“試論我國從東北至西南的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帶”,《文物與考古論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
⑥佟柱臣:“中國新石器時代文化三個接觸地帶論——中國新石器時代文化綜合研究之一”,《史前研究》,1985年第2期。
⑦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
⑧張海洋:《經濟文化類型》,載林耀華主編《民族學通論》,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7年。
⑨林沄:“夏至戰國中國北方長城地帶游牧文化帶的形成過程”,《燕京學報》,2003年第14期。
⑩吳春明:“‘南島語族’起源與華南民族考古”,《東南考古研究》(第3輯),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