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近作《珀涅羅珀記》是對文學經典《奧德賽》的重述。其對古希臘戲劇結構的模仿與改動是其敘事結構最鮮明的特點,這具體體現在標題、主角、劇種、唱詞、語言等五個方面。這種模仿具有明顯的戲仿風格,有力地彰顯了作品的女性主義特色。
【關鍵詞】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重述經典女性主義批評
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2005年出版的小說《珀涅羅珀記》(The Penelopiad)重述了古希臘荷馬史詩中的《奧德賽》故事,是跨國出版項目“重述經典”系列叢書中的開山之作,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女作家讓女性主人公成為敘述主體,顛覆了傳統的英雄故事。
“使節”一節的劃分歸屬
《珀涅羅珀記》除了前言和后記外,主體敘述章節共29節。這29節可以劃分為兩類。一類是王后珀涅羅珀的回憶,由“我的童年”等18個片段組成。一類是女仆的歌詠,包括“合唱歌詞:小孩兒的哀歌”等11組合唱歌詞。它們呈現一種雙線交叉發展的結構,個體聲音和集體聲音彼此映襯。
這里需要單獨說明的是最后一節“使節”的劃分。有不少研究者將其入珀涅羅珀的回憶之中。但實際上,這一節劃歸王后的回憶有不妥之處。該節全文摘錄如下:
我們無聲音/我們無名字/我們無選擇/我們有一張面孔/長了一個模樣
過失算在我們頭上/可現在我們到了這兒/我們都到了這里/和您一樣
而現在我們跟著/您,我們現在發現了/您,我們呼喊/向著您向著您/突喔突喔/突喔突喔/突喔(眾女仆長出了羽毛,化做貓頭鷹飛去)①
這一部分使用了“我們”這一第一人稱的復數形式,從內容看,它明顯指代的是十二女仆。這里的受述人“您”呼應的就是十二女仆合唱歌詞中一直直接指稱的“您”——直接的行刑人、劊子手奧德修斯。
她們所唱歌曲的形式和內容都表達著強烈的復仇情緒:她們唱的第一首歌的樣式就是“跳繩式”,這里無疑還晃著那條將她們串起吊死的繩子的暗影。而該節最后三行“突喔突喔”的連串叫聲,據阿特伍德自己的解釋,是貓頭鷹的叫聲。貓頭鷹在西方文化中往往與死亡聯系在一起。比如莎士比亞就在他的劇作《尤利烏斯·凱撒》和《麥克白》中都用貓頭鷹的叫聲預示死亡。所以,該節標題“使節”,正是指十二女仆化身為復仇女神的使節,來向奧德修斯索命。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章節計算上的不一致,實際上是由于章節目錄標注方法的不一致產生的誤導。小說中,所有珀涅羅珀的回憶章節都直接用短語或短句標稱,而十二女仆的歌詠則用“合唱歌詞”作為固定前綴,形成了“合唱歌詞+章節標題名稱”的固定形式。因此,如果不具體參看文本,僅僅依據各章節的標題統計,就會得出王后19節、女仆10節的劃分結論。
“使節”一節的劃分正導出了《珀涅羅珀記》在敘述結構上的一個重要特點,即對古希臘戲劇結構的模仿與改動。
對古希臘戲劇結構的模仿與改動
《珀涅羅珀記》在敘述結構上模仿了古希臘悲劇的基本結構:領唱人與合唱隊輪流表演。18段王后珀涅羅珀的回憶和11組女仆們的唱詞相互交替。這種表演是有先后次序的:一開始發聲的是王后的自述和獨語,而后十二女仆開始發聲。正如古希臘歌隊可以對前一場剛說或做的事情進行評論一樣,阿特伍德也安排十二女仆通過合唱對前一場或數場中珀涅羅珀的獨白部分發表自己的看法,來為自己辯護。
同時,《珀涅羅珀記》的這種模仿中又有很多改動,其中很多改動又帶有明顯的戲仿性質,有著諷刺或游戲的意圖。這主要體現在五個方面。
第一是標題的篡改。古希臘悲劇最初是為了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所選取的題材大多是古希臘的神話傳說。劇中的悲劇英雄主人公大多是男性。比如“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的《阿伽門農》、《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索福克勒斯的《俄底浦斯王》等。阿特伍德選擇的題材也來自古希臘的英雄傳說,按照一般的命名規則,應該取名為《奧德修斯》(Odysseus)或《奧德賽》(The Odyssey)。阿特伍德卻直接以作品的女主人公來命名,將這部小說命名為《珀涅羅珀記》(The Penelopiad),即珀涅羅珀(Penelope)的故事。命名上這種著意的改寫產生了鮮明的對照,這表明她開宗明義地表明自己的寫作態度:她要寫一本真正的女性之書。
第二是主角的替換。古希臘悲劇的主角往往是英雄傳說中的男性人物,通過書寫他們的文治武功、漫游歷險來塑造一個具有“崇高”意味的悲劇英雄形象。即使出現個別女性角色,在古希臘也是由男性演員來扮演的。所以女性也必然成了男性的建構。而《珀涅羅珀記》的主角卻是一個在傳統中被贊譽為賢妻良母的女性,或一群女性形象(指十二女仆)。《珀涅羅珀記》中的奧德修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配角。他在作品中很多時候是缺席的,他的經歷很多也是通過珀涅羅珀之口進行簡短地轉述。他的形象也離“崇高”相去甚遠。
第三是劇種的混合。在《珀涅羅珀記》中,阿特伍德實際上把古希臘悲劇和羊人劇結合起來進行混合模仿。前面說到《珀涅羅珀記》模仿了古希臘的戲劇結構,其中提到了歌隊的作用。歌隊的作用在古希臘時代應該是為領唱者(或主要演員)服務的,應該對戲劇起到穩固和加強的作用。但是,我們發現,在《珀涅羅珀記》中,十二女仆的合唱并非加強珀涅羅珀這一敘述結構的權威,而是起到了一種反相解構的作用。
對于這一點,在2005年美國《時代》雜志刊登的一篇作家訪談中,阿特伍德自己也談到,《珀涅羅珀記》中的合唱實際上是“古希臘羊人劇與合唱的雜合體”。②在《珀涅羅珀記》的后記中,阿特伍德說:“‘女仆的合唱’部分表達了我對希臘戲劇中此類合唱之運用的致敬。在當時,這種演出照例是在嚴肅劇目開始之前,以羊人劇的形式對主要情節進行滑稽模仿。”③
事實上,阿特伍德更看重的是羊人劇所起到的一種顛覆、狂歡和解構的作用。巴赫金在他的文藝學著作中,就曾探討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法國的拉伯雷的名著,提出了文學描寫中的狂歡化問題。其中,他就談到羊人劇是狂歡式詼諧傳統的源頭之一。通過狂歡,可以消解嚴肅和重壓。④在她們這具有狂歡和戲弄性質的合唱聲中,原先森嚴的等級制度遭到盡情的嘲弄。
除了對男權的嘲弄,羊人劇的模仿還嘲弄了女性陣營中的另一個主人珀涅羅珀。珀涅羅珀在小說中是最先出場的,她的平靜如止水的敘述語調建立了一個可靠敘述的假象,建立了自己的敘述權威。而這一形象最終被打破。在“合唱歌詞:珀涅羅珀之險(舞臺劇)”中,十二女仆通過“戲中戲”反諷了珀涅羅珀為維護自身忠貞所做出的行徑。在這一方面,十二女仆主演的羊人劇凸顯出階級的差異,部分解構了珀涅羅珀的敘述權威。
第四是唱詞的雜糅。古希臘悲劇里的合唱隊的唱詞是比較單一的,往往以詩句為主。而《珀涅羅珀記》中的十二女仆的唱詞無論是從內容還是形式上看,都可以說是花樣翻新,層出不窮。文中分別出現了跳繩式韻律、挽詩、流行歌調、牧歌、船夫曲、民謠、舞臺劇、人類學演講、奧德修斯的審判錄像帶、情歌和退場歌這11首歌詞,它們分別戲擬了不同的文類和修辭風格,表達出的情感也很豐富:有悲憤、有譴責、有憧憬、有嫉妒。
同樣是對《奧德賽》的借用,這種文類混合的戲仿效果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中也大量出現。喬伊斯在構建整部作品時,寫了詳細的寫作提綱,并且計劃從十八個不同的視角和文體展開創作。在《尤利西斯》的第七章和第十章中,喬伊斯分別戲仿了現代主義繪畫中的拼貼技法和電影藝術中的蒙太奇手法,從不同角度展現了都柏林的癱瘓。阿特伍德在這里有可能借鑒了喬伊斯在對《奧德賽》的改寫中所使用的文類雜糅的戲仿手法,來借這種多角度的多元化的文風,打亂合唱隊主唱的敘述節奏,樹立自己的敘述權威,揭示出某種真相。
第五是人物語言風格的口語化。古希臘悲劇的獨白或對白的臺詞都是非常正式的文雅詩句,冗長綿密,與悲劇氣氛相配,具有一種很莊重嚴肅的修辭風格。而《珀涅羅珀記》中的人物語言非常口語化、生活化。阿特伍德通過改變人物語言風格的方式,來拓展作品的敘事張力,賦予小說更深刻的寓意。
結 語
改寫經典文本,戲仿經典結構,對之進行重新闡釋和敘述,是當代不少作家的重要創作手段,它也是阿特伍德比較青睞的一種敘述手法。⑤《珀涅羅珀記》一方面借用了古希臘戲劇傳統,另一方面又進行了創造性的改寫。特別是在修辭風格方面,產生了強烈的基于文本互文的戲仿效果,很好地顛覆了傳統的敘事結構,有力地彰顯了作品的女性主義特色。(作者單位:滁州學院;本文系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項目《〈珀涅羅珀記〉的敘事形式與多元主題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09sk341)
注釋
①③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珀涅羅珀記》,韋清琦譯,重慶出版社,2005年,第168、167頁。
②Margaret Atwood:“What a Tangled Web She 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