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想當“好漢”的高二男生

　　無論哪個時代，中學校園從來就不缺少學生幫派，有的只是五六個人的小團伙，有的則糾集百八十人。校園幫派的成因五花八門，有的聚眾是為了欺負人，有的聚眾是為了不被人欺負。校園幫派的結局不一，有的迫于各方壓力自行解體，有的因內部矛盾不歡而散，少數凝聚力較強的幫派發展成了犯罪團伙。有調查顯示，有組織、有預謀、有分工已成為當下青少年犯罪的突出特點。但是，追根溯源，校園幫派在初創階段都不具備危害性，而且多是不正確的教育方式使然。柴曉光這位校園幫派“老大”的故事值得家長們深思。
　　
　　我家有個“柴大官人”
　　
　　柴先生剛走進咨詢室，就從包里掏出厚厚一沓幅面大小不一的紙，鄭重地放到我面前。我大致翻看，上面的文字內容居然一樣，都是連續劇《水滸傳》主題曲《好漢歌》的歌詞：“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哇。說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水里火里不回頭哇。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哇，風風火火闖九州哇……”看筆跡，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工工整整，有的字大小不一，有的還有錯別字，明顯出自學生之手。
　　“我家有個‘柴大官人’，這些都是他收來的‘投名狀’?！辈裣壬忉尩?，“我兒子現在是校園黑幫的老大，人稱‘柴大官人’，糾集了上百號人，打架斗毆，欺負同學，沒少干壞事。凡是要求入伙的，都要抄一遍這勞什子歌詞當‘投名狀’，然后學水泊梁山那樣人人取個名號，上學放學一起出動，招搖過市，很是顯眼。這不，引起學校注意了，最近要整治他們。學校先找到我，讓我責成兒子自行解散他的幫派，否則要依照校規嚴肅處理，還要派出所介入呢!我知道，學校這是先禮后兵，不想毀了孩子的前程。我跟兒子談了，可那渾小子根本不當一回事，還頂撞我。我沒轍了。只好來請教您?！?br/>　　柴先生介紹說，他的兒子柴曉光今年上高二，學習成績不錯，年級600名學生，他上學期期終考試名列第121名?！捌鋵?，我知道那小子挺聰，明的，要不是整天跟小混混們在一起，他的成績能更好一些?！辈裣壬袊@道，“再有一年半就要參加高考了，再不懸崖勒馬，他的前途就真的泡湯了!”
　　我問：“據你所知，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組織幫派的?”
　　柴先生回憶，曉光小的時候很乖很聽話，甚至有點懦弱?！坝浀蒙闲W四年級的時候，他在放學路上被同學打過，牙被打掉兩顆。不過這事后來解決了，對方賠了醫療費，還登門賠禮道歉。”上初一的時候，曉光的個子就長到了1.78米，而且身體結實，力氣過人，是籃球場上的悍將。這樣的男生在學校當然不再是受欺負的角色，不過，初中三年，柴先生沒發現兒子有不良舉動。上了高中以后，曉光的性格有了明顯的變化。柴先生經?？吹接兴奈鍌€同學簇擁著曉光，好像曉光是他們的首領。“后來，時不時有人往家里打電話，找曉光。曉光接了電話就匆匆出門，好像去救火。但我不知道他究竟去干什么，問他也不說?，F在我想，他是在忙于幫派事務吧。唉。小時候多聽話的孩子啊!現在翅膀硬了，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柴先生唉聲嘆氣。
　　我說：“我倒是很想見見這位神秘的‘柴大官人’?！?br/>　　柴先生大喜，讓我盡快介入正是他的來意。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曉光是第二天下午放學后來咨詢室的。他禮貌地向我問好，落座前向我道謝，眼神剛毅而鎮定。我拿不準，是他的眼神使他成為幫派首領，還是當幫派首領練就了他這頗有震懾力的眼神。
　　曉光坦然承認自己有一幫追隨者?！按蠹s有一百人吧，我也搞不清楚。各個年級都有，全是男生?！彼f。但我看不出他有得意之色。他接著說：“我沒有收過任何人的保護費，打架也不是我們尋釁，都是自衛性質。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也叫黑幫?”
　　“那你組織這么多人究竟想干什么呢?”我問。
　　“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br/>　　我吃了一驚?！对娊?黍離》的句子，一名高二學生居然能順口吟出，而且還很恰當。于是我問：“這詩句你是從哪兒學的?”
　　。
　　“跟《天下無賊》里的黎叔學的?！睍怨庑Φ?。
　　“那好，談談讓你心憂的是什么吧?！?br/>　　曉光說，他小時候經常被同學欺負，最嚴重的一次被打掉兩顆牙，瞞不住，才讓爸爸出面解決，其實還有很多次小一些的傷害，比如被勒索幾塊錢，被逼代寫作業什么的，他都沒讓家長和老師知道?！拔乙詾椴桓嬖V大人他們就不會再打我，可是沒用，他們認為我軟弱可欺?！本瓦@樣，曉光熬到小學畢業。上初中以后，他個子長高了，身體結實了，沒人再來找他麻煩。有一次，他在放學路上看到同班的一名女生被兩個高年級的男生糾纏，上前制止，三拳兩腳就把他們打跑了。女同學非常敬佩，四處傳播他的英雄壯舉。此后，陸續有瘦弱的男生來跟曉光套近乎?！拔液芡樗麄儯驗槲乙苍浭撬麄兊耐悺Ｋ麄兏医慌笥?，無非是想讓我保護他們，我怎么能拒絕呢?”曉光說。
　　“你怎么保護他們呢?”我好奇地問。
　　曉光說，他主要是用自己的威名保護小兄弟。當小兄弟被欺負時，只要報上“柴大官人”的名號，壞學生通常都給面子。遇到不給面子的，曉光會帶人去談判，談不攏就開打。“我要讓那些蠻橫的家伙知道，出來混，遲早要還的!”曉光氣哼哼地說。后一句出自電影《無間道》?？磥?，涉及黑幫、暴力的影視作品對他影響不小。
　　一來二去，“柴大官人”的威名就更響了。有一次，曉光帶人打群架，被派出所聯防隊抓住，帶到派出所問詢，他不肯說出家庭住址和電話，派出所按規定不放人。后來同學家長集體出面才把他保出來。由此可見被保護同學的家長對曉光并無惡感。曉光自己也說：“我從來沒有欺負過人，更沒有聚眾做過壞事。有的小兄弟學習成績不好，我還幫他們補習呢?！?br/>　　“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問，“你來保護同學，那還要老師、家長、公安局干什么?”
　　曉光抬起頭，目光如電，正色道：“學校只抓學習，學生打架只會處分；家長只知道忙工作，向孩子要成績，孩子受欺負了只會找學校；公安局管孩子打架這等小事嗎?管也是各打五十大板，以為小孩就沒有是非曲直，訓訓話就算完了。您想啊，要是他們能保護我們，我操這份心干什么?”
　　我被噎住了。曉光的慷慨陳詞無疑是偏激的，卻也有三分道理。
　　我告訴曉光，學校已盯上了他的幫派組織，決心下大力氣整治。曉光明顯有些緊張，一再問我他是否觸犯了法律。我說，如果他的陳述都屬實，可能不會被定性為“流氓團伙”和“擾亂社會治安”，但法律是底線，不觸犯法律不意味著不構成傷害，比如學校的管理制度、父母的擔心等等。為了更深入地交流，我提議以后在QQ上聊。曉光爽快地答應了?？磥?，他也希望此事有個圓滿的結果。
　　
　　心理膨脹，以暴制暴
　　
　　縱觀曉光的成長經歷，不難看出，他原本是一個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對恃強凌弱者充滿仇恨，后來身體的變化使他擺脫了受欺負的陰影，但心中的仇恨仍然沒有消失，促使他成為校園暴力的制衡者，在追隨者的簇擁下，他自以為在維護正義，保護弱小，自信心不斷增強，心理逐漸膨脹，糊里糊涂地成了威震一方的校園幫派頭目。僥幸的是，曉光始終堅持了內心的正義感，沒有誤入歧途，不過，如果不管不顧，任其發展，后果不堪想象，很有可能因為聚眾斗毆和擾亂社會治安受到公安機關的追查和懲處，對曉光的人生影響重大。
　　我向柴先生通報了與曉光談話的內容，并告訴他，曉光如今陷入危險境地，做父親的要負很大的責任，因為家庭教育的缺失使曉光的自我發展失控，猶如盲人騎瞎馬，冒冒失失走到了懸崖邊。柴先生承認，他對曉光關心太少，平時只是講講大道理，沒有真正走進孩子的內心，更別說對孩子扭曲的心理及時進行干預了。曉光組織幫派已經一年多了，其問發生過幾次數十人規模的斗毆，柴先生居然毫不知情。“子不教，父之過。我承認錯誤，可是我不知道從哪些地方人手，幫孩子改邪歸正啊。”柴先生真誠地說。
　　“正如你說，曉光這孩子很聰明，也很有正義感和領導才能，但他的心理和人格發展有缺陷，價值觀、是非觀不夠清晰，尊重意識、法律意識欠缺，辨別能力、自控能力不夠強，導致行為偏差，把正義感演變成偏激和狹隘的哥們兒義氣，把追隨者的盲目崇拜當成榮耀。總之，曉光已經迷失了自我。”我告訴柴先生，曉光人格結構中所欠缺的，就是他欠兒子的債，現在到了清賬的時候了；再不還賬，兒子的人格就要破產。
　　曉光在外面的所作所為對父母嚴加保密，說明他對父母還是畏懼、尊重的，給柴先生彌補過失提供了可能。我建議他盡早與兒子深談一次，就暴力與反暴力、打抱不平與聚眾斗毆、維護正義與尊重法律等話題充分交換意見，以成人的閱歷和認識，指導曉光充分認識到自身行為對他人和社會的危害性。至于如何解散幫派，如何處理善后事宜，由我通過QQ具體指導曉光。
　　
　　浪子回頭金不換
　　
　　通過QQ聊天，我充分肯定了曉光組織校園幫派的初衷是積極的，但我告訴他，影視作品中的黑幫是經過藝術加工的，現實中的黑惡勢力更殘酷，更邪惡，沒有正義可言，所以不值得效仿。見義勇為是好漢本色，但糾集力量與邪惡勢力抗衡是危險的，因為打擊邪惡勢力是國家機器的任務，私自糾集武力本身就是違法行為，而且很難保證在與邪惡勢力斗爭中不出現傷害事故，因而是非常危險的，必須懸崖勒馬，立即解散他領導的校園幫派。
　　我對曉光說：“你保護了你的兄弟們，他們，包括他們的家長都很感激你，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父母的感受?你有沒有想過如何報答他們?如果學校請公安機關介入調查，你作為幫派的組織者，肯定要首當其沖，承擔大部分責任。那時，你的學業還能繼續嗎?一年半以后的高考你還想參加嗎?如果前途被耽誤，恐怕你真的要在家當‘大官人’了。”
　　隔了一會兒，曉光回復：“是的，我想這事該結束了?！笨吹贸觯呀浺庾R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內心開始不安，并有了恐懼心理。
　　為了使曉光盡快從校園幫派中脫身，我建議他住校，在學校嚴格的規章管理下，暫時減少社會接觸。
　　曉光馬上回復：“好主意!我馬上宣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然后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br/>　　我說：“我知道你沒少讀金庸的書，沒想到你還讀過魯迅先生的詩。”
　　曉光發過來一個笑臉圖標，說：“老師，說真的，現在我突然感到很輕松!要是以后潛心學習，我有信心考進年級前50名。老師您知道嗎?年級前50名基本上可以上全國排名前十的好大學啊!”
　　曉光的思想轉變令人欣慰。我問：“你是現在突然這樣想的，還是從來沒有放棄過考上好大學的打算?”
　　晚光回復：“當然從來沒有放棄過!我知道打打殺殺沒什么前途，很多時候是被情勢所逼?，F在有脫身的機會，我求之不得?！?br/>　　征得曉光同意，我把聊天記錄打印下來，給柴先生看，讓他了解曉光解散幫派的決心和對學業的信心?！袄俗踊仡^金不換，一定要趁熱打鐵，把孩子拉回到正道上來?！蔽艺f。
　　我建議柴先生盡快與校方聯絡，讓學校及時知曉曉光的思想轉變和幫派已經解散的信息，最好曉光能以口頭形式向學校承認錯誤，保證絕不再參與任何校園幫派，以免曉光在學校隨后的整治活動中受到沖擊。
　　幾天后的一天，我登錄QQ，發現曉光的昵稱不再是“柴大官人”了，改成了“曉光”，簽名也不再是“我欲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改成了“破曉的曉，曙光的光”。我問他，學校開始整治幫派勢力了沒有?動作大不大?
　　接下來的周末，我收到曉光的回復：“取締了四五個幫派，6名組織者被帶到派出所問話，都受到了學校的記過處分。我沒事，政教處只是找我談了談。真懸啊!”
　　【編輯：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