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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元 你好福氣

2010-12-31 00:00:00季棟梁
山花 2010年23期


  鄭元從老疙瘩峁一翻過來,就看到趴著一溜黑哇哇的鱉蓋車,在上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數(shù)一數(shù),有十一輛,還有一輛警車,頂上的紅藍警燈雖然沒有“日兒——日兒——”地嚎叫,但鄭元心里還是有些發(fā)怵。捉喬兵、拉改花去結(jié)扎都是這種車。鄭元忙將身子向一個塄坎后面隱去,穩(wěn)穩(wěn)神快速地體檢了一次自己,覺得沒犯啥法,跟人連架都沒吵過,惟有一個雨天,耿原、茍五子喊他去耍小姐,可是他沒去,再都是老老實實地干活,規(guī)規(guī)矩矩地領(lǐng)錢。娘說出門三輩小,他對誰都是陪著笑臉的。盡管沒找出自己的毛病來,可心里還是毛毛的,就想等著這些人走了再回去。
  本來這車隊是直奔廣田而去的,可過龜背山的時候,鄭市長看到了龜背山頂上飛檐翹角的老君廟,聽到了風中蕩來的梵鈴聲,眼睛為之一亮,精神為之一振。他沒有想到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竟有如此氣派的寺廟。就看了秘書一眼。鄭市長雖然不是個很迷信的人,卻是逢寺廟必進。這作為貼身秘書的小陳了然于心。于是車隊就拐上了龜背山。卻說這龜背山的老君廟有著悠久的歷史,始建于晉朝,那時間這里發(fā)跡過一個人,衣錦還鄉(xiāng)就建了這座寺廟,香火極盛,規(guī)模遠不是鄉(xiāng)間小廟可比。又因這偏鄉(xiāng)僻壤遠離戰(zhàn)火,故而沒有遭遇創(chuàng)傷。從老君廟出來,鄭市長興致極高,站在險崖峭壁處,伸伸胳膊,踢踢腿,一展眼就看到了龜背山半坡上葫蘆一樣吊著的一戶人家。鄭市長抬手一指說這里怎么還有一戶人家。隨行省電視臺記者說市長,過去看看,上幾個鏡頭。鄭市長說極好。于是車隊便向著這戶人家而來,走出沒多遠,車就攀不上去,鄭市長一行棄車步行。到了大門口,一位戴眼鏡的撲到前面說鄭市長慢點,小心狗。鄭市長慢下了腳步,那戴眼鏡的探至大門口向院里喊了聲擋狗來,可沒有反應(yīng),復喊一聲,依然沒有應(yīng)答,就試探著進了院子,四下環(huán)顧,回頭說沒狗,沒狗。院里空空蕩蕩,不僅沒狗,連雞豬牛羊也看不到,只有風卷著幾棵蓬蒿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院子里又跑又跳。三孔依山坡而鑿的窯洞,左右兩孔沒門,除了右邊一孔窯洞有一盤石磨,再看不到有什么,中間的一孔有門,卻掛著拳頭大的一把鎖,幾個人趴在窗口往里看,里面黑咕隆咚啥也看不清。大家一致斷定這是一個被遺棄了的古莊院,鄭市長說要是遺棄了,怎么這門還鎖著?那戴眼睛的說可能是剛剛搬走不久,尚未搬利索。
  卻說這鄭元隱在窯垴一個塄坎而后,不時探出頭來看看自家院子,思忖著這些人來他家做啥。按說鄭元這時間應(yīng)在某一座城市的某一處建設(shè)工地上拆墻砌墻。一過正月十五,連一天都不耽誤,人們就像趕花期的蜜蜂一樣進城攬活去了,今兒都已是十九。可正月十九是鄭元娘的忌日,今年是三周年。對于亡人來說,三周年是個大節(jié)日,再窮的人家也要開一卷黃經(jīng),給亡人送衣裳,送靈樓,送金童玉女,這幾年又興送小車、家電啥的。兒女們要抹孝,舅舅們給他們買頂帽子,富裕點的買件衣裳,就算抹了孝帽。可娘臨死的時候說三周年你不要給娘念經(jīng)。他說不念?不遭人罵呀。娘說你聽娘說,三周年經(jīng)不念,等到五周年,你給娘好好念一場經(jīng),把你媳婦帶到墳上來娘好好看看。后來,娘說記著,三周年你要念經(jīng),娘生氣哩。鄭元知道娘是給他算過賬了,三年他是掙不回娶女人的錢,就給了他五年的期限。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三年,他掙的錢離娶媳婦還遠哩,可五年也不一定能娶個媳婦回來。娘說五周年要看他媳婦,有逼他的意思哩。五年要娶媳婦,除非女方不要房子。可現(xiàn)在的女子哪個不要房子,沒有三間磚瓦房是不和你談婚論嫁,那就不是五年的事了,錢是個硬頭活,他想娘是知道這點的。可三周年黃經(jīng)可以不念,但墳不能不上,衣裳不能不送,孝不能不抹。一周年、兩周年他都是在城里的十字路口給娘燒的紙,三周年咋也不能在外面找個十字路口燒張紙錢了事,得到娘的墳上去看看,墳里有沒有野東西打了洞,水沖到了沒有,墳堆給羊牲口踏平了沒有,按規(guī)矩三周年還得往墳頭上添土,鄭元覺得人到了那一世和這一世是一樣,娘惦記著哩。因此,十六大伙吆喝著走的時候,鄭元給耿武說給我把活一起攬下,給我娘燒完三周年紙就趕過去。今兒早晨姐姐一早就趕過來,鄭元從窯里地下刨出一把鍬來,家里就只有這把鍬了,就是想著三周年給娘上墳要用。上墳不能早過十點,十點過后,他和姐姐去了娘的墳上,鄭元給姐姐一件衣裳,自己也拿出一件衣裳穿在身上。鄭元只有一個舅舅,可舅舅在城里打工幾年都沒回來,這衣裳他是以舅舅的名義買的。對姐姐他說是舅舅從城里捎回來的。上過墳,又往墳頭上添了土,然后姐弟倆在娘的墳前坐坐,姐姐背著他的鋪蓋卷兒回去了,他折回來準備趕到鎮(zhèn)上去,坐班車去縣城趕明早的火車。
  鄭元從圪塄后面探出腦袋來往自家院子瞄了幾眼,人群中沒有看見村長,不過有些人他認得,扛著攝像機、挎著照相機的,他知道是記者,就知道來的人是大官。在城里打工幾年,這些見識是有的,他們來檢查工地的時候就是這種陣勢。鄭元正要縮回頭去,不料被一個尿尿的家伙看到了,對他招招手說下來,下來。鄭元愣了一下,只能下來。一進院子,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立刻感到渾身熱辣辣的。一個肚子腆得老大的人把手伸向他,那戴眼鏡的立刻說:“這是鄭市長,要跟你握手哩。”他就慌忙把手在衣服蹭了幾下,伸出手去,鄭市長捏住他的手搖了搖,記者們就有些忙亂地又拍又攝的。
  鄭市長說:“這是你家?”鄭元點點頭。鄭市長說:“就你一人?”鄭元點點頭。鄭市長說:“你叫什么?”鄭元點點頭,那戴眼鏡的說:“市長問你叫什么名字。”鄭元慌了一下說:“鄭元。”鄭市長環(huán)顧了一下笑笑說:“噢,是我一家子。”然后拍拍鄭元的肩膀說:“咱們有緣哩。”
  那扛著攝像機的記者說:“你把門打開,讓市長進去看看。”鄭市長說:“對,進去看看。”鄭元就打開了門。窯洞光線很暗,那戴眼鏡的說:“那燈打開。”鄭元說:“這里沒電。”那記者打開攝像機的燈光,窯洞里一下子亮堂了。窯里除了一個拉箱和一個帆布包,還有兩口大缸,炕上鋪著一片爛了的竹席,墻上掛的芨芨籠子,再就沒什么東西了。要說這家里應(yīng)該還有一個老式的榆木立柜,兩個紫紅大箱子,一副馱水的木桶,一個四方四正的棗木炕桌,還有鍋、碗、瓢、盆、刀啥的,只不過三年前,鄭元出外打工時,一驢車全拉到姐姐家存放起來。兩口缸一口是盛水的,一口是腌菜的,都爛了箍過兩遍,要翻山越嶺拉到姐姐家去,路上經(jīng)不得幾下顛簸就爛成幾片了,放在這里也沒看上。突然,窯頂堿下來一塊泥皮正好落在市長的頭上,市長拋拋頭上的土,抬頭看看,那戴眼鏡的立刻牽著市長往外就走。鄭元心里笑了,幾塊泥皮就嚇成這樣了,要是天陰潮氣重,泥皮會像雨點一樣往下掉哩。
  從窯里出來,鄭市長仰起頭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低頭在院里踱著步,神情肅穆。沒有人說話,只有折騰出一些響聲來。忽然傳來“哞——”的一聲,很遠,很悠長。鄭市長抬起頭四顧一下,問一頭牛多久生一頭牛犢。干部們互相看看,那戴眼鏡的說一年生一個牛犢吧。鄭元心里笑了一下,脫口而出就說三年五。好幾個人又都重復了“三年五”這個話,鄭市長也重復了一次,看著他。他就說牛羊豬,三年五,三年下五窩。鄭市長“噢”了一聲,又踱了幾步,站在鄭元面前說:“媳婦沒娶吧?”鄭元說:“沒。”鄭市長說:“娶一個媳婦需要多少錢?”鄭元說:“十萬。”“十萬?”大家又重復了這句話。鄭元說:“彩禮少說也得四五萬,買衣服、首飾得兩萬,待客得一兩萬,不過能收點禮補回來一點,這窯娶不了媳婦,還得到山下造三間瓦房得兩三萬,十萬緊緊兒的。”鄭市長蹴了下去,說:“來來來,一家子,來蹴下,咱們給你算個賬。”鄭元就蹴了下來。鄭市長就在地上邊用指頭劃拉,邊說:“按你說的,三年五,給你一頭牛,現(xiàn)在是年初,到年底你就有兩頭,第二窩你就有四頭……”有人尋了一截蒿棍子遞到鄭市長手里。鄭市長就拿蒿棍子在地上列算式。鄭元心里卻在發(fā)笑,這賬他們幾年前就算過了,因此鄭市長算到了第三窩時,鄭元脫口而出:“要都是母的,三年五窩十六頭。”鄭市長揚頭看看大家笑笑說:“這小伙子頭腦很清楚么!”鄭元心里卻說賬要這么算,人人都富得流油哩。那戴眼鏡的在鄭元頭上點了一指頭,低聲說:“少說話,聽市長說。”市長站起來說:“你記著,生下來要是公的,就換頭母的,這個道理懂不?”鄭元點點頭。那戴眼鏡的立刻對鄭元說:“你要牢記市長的話。”鄭市長說:“十六頭牛能娶回媳婦么?”鄭元看看戴眼鏡的,沒有說話,那戴眼鏡的說:“市長問你哩。”鄭元看了戴眼鏡的一眼說:“十六頭牛還哪有娶不回一個媳婦的。”鄭市長站起來再次拍拍鄭元的肩膀說:“好,你姓鄭,我也姓鄭,時尚的話說叫緣分,我和你結(jié)扶貧對子,給你一頭牛,三年娶個媳婦回來。”于是就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那戴眼鏡的笑著說:“市長和你結(jié)對子,鄭元,你好福氣哩。”鄭市長對那戴眼鏡的說:“要不是調(diào)研沒結(jié)束,我要親自送哩,可現(xiàn)在調(diào)研還沒結(jié)束,明天你就代我送一下吧。”那戴眼鏡的說:“市長,你放心,到有信號的地方我立馬打電話安排,明天保證送到。”鄭市長說,“喂牛你總會吧。”鄭元“嗯”了一聲。鄭市長說:“年底我可是要來看的,到時候牛要帶牛犢的,你可別慌了我這個一家子。”這么說著鄭市長放出嘹亮的笑聲,一群人就都開心地笑著。出了大門,鄭市長又拉住了鄭元的手說:“你可要好好喂牛,三年后我還要來討杯喜酒喝的。”來到車前,鄭市長上了車,那戴眼鏡的走過來說:“明天就把牛給你送上來,你不要亂跑,記下沒有?!”鄭元點點頭。
  
  警車頂上的燈一紅一藍地閃著,“日兒——日兒——”地叫著,十一輛小臥車揚起遮天蔽日的黃塵走了。鄭元翻卷起防寒服包裹住頭站在漸漸落定的塵埃中癡想了一陣,他拍掉身上的塵土,回家鎖了門便往姐姐家來了。看來今年出外打工是不行了,得把鋪蓋鍋碗瓢盆刀啥的背回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不能再去姐姐家蹭吃蹭喝的。鄭元五歲,爹和人打架,罵人沒好口,打架沒好手,爹失手一拳打在人家太陽穴上,就抵了命,丟下了娘、姐姐和他。三年前,姐姐出嫁了,娘就癱在炕上,鄭元服侍了三年,娘咽了氣,送埋了娘,鄭元就進城打工了。他本不想回來,別人回來是圖過年哩,他回來圖個啥?過年,就一個人,冰鍋冷灶的,哪達不是個過?可是一到年關(guān)跟前,城里所有工地都停活了,工地上就留個看場子的,雖然工棚沒拆,可老板像從窩里轟豬一樣全轟走了,不讓在工地呆,怕他們住下生事,偷盜、打架啥的,惹出事來老板要受牽連,當然工地大鍋飯也就沒了,再繼續(xù)呆在城里就得掏飯錢、店錢,一天再省,吃住沒有六七十塊出不來,臘月十五左右停活,到正月十五前后開工,有一個月時間,沒有兩千塊出不來,他就只能回來了。第一年回來,他背回了一箱子方便面,一箱子火腿腸,都是在城里批發(fā)的,比村里買要便宜多了,村里是沒有批發(fā)價的。姐姐、姐夫來看他,姐姐一把一把抹淚,姐夫說不就是添一雙碗筷的事么,你看你弄得這么生分,讓別人知道了還說我們這些人不夠人,啥是親戚?親戚就是互相添麻煩互相照顧的么。硬硬把他拽到家里去,姐夫說就在家里吃在家里住,不就一個月的時間嘛。可住他還是堅持回來住,吃住都在姐姐家就得整日呆在姐姐家,冬日啥活也沒有,要是有活,他還能做幾把活,心里也自在一些,可沒活做整日呆在別人家就不自在了,不好意思了,再說吃住在姐姐家,他就覺得自己成了個沒家可歸的人了,五六里路程,翻一座山一道溝就到了。為了不讓姐姐做難,他每年回來,都給姐姐的公公、婆婆各買一件衣裳,給姐夫買一條煙,稱二斤糖,買兩瓶酒,給小外甥買身牛仔衣,吃的,玩具,給姐姐買身衣裳。他想姐姐當然不說啥,姐夫也不說啥,可有兩個老人,不一定就不說啥,等把話說出來就不好了,給姐姐下巴上支磚哩。雖然說這要花出去三百多塊,但和留在城里或是自己開灶相比,還是要省不少。自己開灶從米、面、油、醋、醬到燒鍋的柴禾,樣樣都得有。別的不說,單說這柴禾是平日要積攢的,沒攢下就只能去買碳,那可是一筆不小的花銷。吃喝的問題解決了,至于睡覺就好辦了,他扛著筢子在山坡上筢一些蒿草,剁幾棵狗牙刺母豬刺回來,填進炕洞燒上一陣,炕燒熱了,被子一焐,睡個昏天黑地,比在姐姐家自在多了。
  娘到死都不肯認姐姐,是因為姐姐自己把自己給嫁了,一下就把娘的計劃徹底打亂了。按娘的計劃,是要用姐姐給他換一個媳婦回來的,這在老埂村方圓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嫁一個,娶一個,天圓地滿,男人扔給她的事就交待了。那年對象都選好了,地窩子的張家,媒人穿針引線,雙方走動了幾次,互相都相過了,雙方都還是滿意的,就準備秋收后閑下來擺桌酒席把婚事一定,正月里一娶一嫁。可秋還沒收,姐姐的肚子出鍋了。娘氣得用鞋底煸,用鞭子抽,用棍子掄。姐夫家來提親時,娘拒不答應(yīng)婚事。可是,事情已經(jīng)做下了,女子不爭氣,自己失了尊貴,就不值錢了,人家那面已經(jīng)打了退堂鼓,難道讓把娃生在家里?眼看著姐姐肚8ZUh06YnJil0tG3trQ43b9NGOqL28tIndcbT9Zi7mng=子上扣的鍋越來越大,娘蹬著姐夫家門檻罵過,吼過,想多要些彩禮,可姐夫家也是窮得老鼠都不愿做窩,娘只好忍氣吞聲地把姐姐嫁了。嫁了姐姐,娘生了一場大病睡了炕,就再沒起來,發(fā)下毒誓這輩子再不認了。逢年過節(jié)姐姐一來家里,娘就拿放在身邊擋豬打狗的長竿連搗帶捅,大口大口喘氣,疼得搐成一疙瘩。姐姐就不敢再進院子里來,每次都是將給娘做的吃的置的衣物送到大門口,他再拿進來。娘覺得自己是個累贅,尋過死,可癱在炕上的人尋個死,難。鄭元把剪刀、繩子啥的全都收起來了。有一次大嬸來看娘,娘讓大嬸給代著買點老鼠藥,說被老鼠欺負得不行了。大嬸說養(yǎng)著貓哩,還買藥。娘就罵貓如何的懶,大嬸說鄭元在哩,趕集時讓買回來就行。娘說鄭元侍候我哩,多久的日子都沒有趕集了。大嬸買了老鼠藥,卻碰到了鄭元,就把藥給了鄭元。鄭元就知道娘想做啥,回來把老鼠藥當著娘的面點了一堆火邊燒邊說你這是斷我的后路哩你知道嗎?你喝藥走了,讓人家一提起來咋說?娘就嚎哭著說命苦得想死都死不了,連累你連累到啥時候。鄭元說你不連累我連累誰,不連累我你生我做啥?娘說我不死害你娃哩,跟你一樣大的,都娶女人了。鄭元說我寧愿打一輩子光棍。娘就用長竿搗著他說你打一輩子光棍以后就別去娘的墳上。鄭元說你這么死了,我還能娶上女人,叫人家說連個老娘都養(yǎng)不活,娶個女人還不餓死?誰還把女子嫁給我?娘就癟著嘴不言聲了。娘雖然說這輩子再不認姐姐了,可最終還是捏著姐姐的手咽了氣,指甲都掐進了姐姐的手背。姐姐抹下娘的眼皮,娘的眼皮翻上來,抹下去,翻上來。姐姐就不停地抹著,哭著軟在炕上起不來,淚水落在娘的臉上,落得娘也滿臉是淚。他把姐姐抱到一邊,說娘,你就放心走吧,別在扯心了,有姐姐照顧我哩。說著抹下了娘的眼皮,娘的眼睛就再沒翻開。
  姐姐家在云山臺子,雖有六七里地遠,卻是兩個村。從姐姐家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姐姐家村里的小賣部時,鄭元買了幾張白紙,一時半會走不了,他就得把窗戶糊一糊。窗戶是老式的小格子木窗,窗戶紙破了個口子,風小的時候就像一群蜂兒嗡嗡地叫,風大的時候就鬼哭狼嚎的。年前鄭元糊了一次,結(jié)果糊住了這邊,旁邊又裂了個口子,紙給曬損了,一碰就爛。他就懶得去理會了。要重新糊一遍就得下山去買紙,不是他懶得下山去,問題是一去就忍不住要花錢,再說糊上也住不了幾天,到年底回來,紙又曬損了,白糟蹋錢。雖然幾張紙花不了幾個錢,可娘說過,一天省一把,三年買匹馬。這是有道理的,省下的就是掙下的。反正從姐姐家吃完飯回來包頭就睡,一睡就睡到日頭曬進門來。現(xiàn)在要長住了,不糊就不行了。
  鄭元正糊窗戶,一輛摩托車進了院子,鄭元出來一看,是村長。村長沒有下摩托車,只是斜了摩托車,就像狗澆尿一樣一條腳跨在上面說狗日的交狗屎運了,市長跟你認親結(jié)對子哩。鄭元忙掏根煙雙手遞給村長,村長點了煙說這事動靜大了,明天縣里的書記、縣長給你送牛來哩,你可別胡跑,一早就到山下村委會等著,你這一截路領(lǐng)導走起來吃力費勁的,我給他們說在村委會接頭。鄭元點點頭。村長說日他媽,這事重大哩,縣長是第一次給我這個村長打電話。說著就騎著摩托車一溜煙走了,在大門外繞了一個圈子又停到大門口說明早你可別睡到日頭曬到卵蛋子上再起來,誤了事,給我把天戮個大窟窿。
  
  第二日一早,鄭元就下山來到了村委會,只見村委會院里歡迎的陣式已經(jīng)擺好。會臺上幾個人正往上掛一條寫了白色大字的紅稠子。村委會已經(jīng)聚了一些人,鄭元認得,是耍社火的鑼鼓班子,有錢人家娶媳婦也請他們?nèi)ヴ[場子。他們頭扎羊肚毛巾,腰纏紅綢子,都已妝扮好了。笸籮一樣的高架鼓、篩子一樣的大銅鑼,也擺弄停當了,村長的孫子和一個娃娃兩個人提著鼓錘在咚咚哐哐地敲。村長、副村長、會計、婦女主任都在。看到鄭元,村長陰著臉說給你狗日的辦事哩,你倒好,睡到日頭曬到卵蛋子上才來,市長去了趟你們家,就身價高了?你咋不等到給你送到家去?!鄭元就搓著雙手。會計說鄭元,你狗日的在哪里燒了啥高香,市長跟你結(jié)隊子,給你娶媳婦,還跟你認成一家子了,趕明兒你那一家子叫你吃飯的時候把我們叫上,看看市長都吃些啥噻。婦女主任嘻嘻笑著說唉,女兒都嫁早了,要還有沒嫁的就嫁給你,咱也攀個市長親家,到時跟市長碰個酒喝噻。鄭元被他們說得就像喝了燒酒臉燒崗崗的,他知道他們都帶有耍笑他的意思。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十個村民,一陣嘰嘰喳喳的嘈雜,學生娃列隊進到院里來了,就像過六一兒童節(jié),娃娃們手里都捧著紙花,紅領(lǐng)巾在風中一拽一拽的,像一面面小旗子,鼻子下掛著亮晶晶鼻涕。村委會院子里一下子熱鬧了許多。
  
  可都十二點了還不見來,天上掛起了云,風就硬朗起來了,揚起的沙子打在臉上就火辣辣的,就像針扎。學生娃娃就跺著腳,隊形也亂了,都靠在向陽避風的墻根擠暖暖,肚子里嘰哩咕嚕叫喚的聲音都聽得見。幾個小娃兒喊起餓來,老師說要不讓學生先回家吃飯,娃娃小抗不住餓。村長一瞪眼說吃啥飯?餓不死。兩個學生娃打起架來,嚎叫著滿院子追著打起來,老師阻止住正在處理,村長撲過去一人扇了一巴掌說些個驢日下的,再胡整市長來了把你們銬了一個個關(guān)牢里去。有幾個人筒著手往院外走去,村長說誰也不能走,等會我可一家一家數(shù)人哩,到時候誰家沒人可別恨我狠。幾個人就又筒著手擠到向陽避風的墻根下去了。村長打了個電話,說快了,快了。副村長就說快了?這些老爺們哪有實話,說不定這陣才出發(fā)。有人就說鄭元,你看你狗日的把人害得,給你送牛哩,弄得我們都不安生。鄭元就紅著臉陪著笑一人散了一根煙。
  一直到兩點多,村巷里開過來三輛小車,后面跟著一輛大卡車,一頭牛威風八面地站在車上。頓時鑼鼓镲鐃齊響,比耍社火娶媳婦還歡實。學生排成兩隊,站在街道的兩邊,搖曳著手中的鮮花,高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鄭元第一眼看的是牛。這是一頭紫褐色的牛,個頭很大,肩峰高聳,頭上拴了紅緞子艷紅艷紅的。鄭元心里一陣激動,可是頭好牛哩。小臥車上的人陸續(xù)下來之后,村長大聲叫著鄭元,鄭元。鄭元走到村長跟前,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戴眼鏡的。村長說這是張書記。張書記把手伸出來,鄭元忙上前握握。村長又說這是李縣長。李縣長伸出手來,鄭元又忙上前握握。之后是局長、鎮(zhèn)長啥的,就這么握了十幾個手后,牛被從車上卸了下來。李縣長將牛韁繩牽過來,鄭元忙接在手中,幾個記者又是拍又是攝的忙活一起。張書記對鄭元說:“這頭‘魯西’牛可是精挑細選的,現(xiàn)在給你送來了,昨日市長對你說的話記著吧,年底他可是要來看牛犢的。”鄭元點點頭,張書記又說:“市長說跟你認了一家子,你可別讓市長失了面子,三年咋也要娶回個女人來。”鄭元點點頭。李縣長對村長說:“老耿,你要監(jiān)管著他,讓他按照市長指的路堅定不移地走下去,要把這件事當政治任務(wù)來抓。”村長頭點得像搗蒜一樣,對鄭元說:“鄭元,你可要把市長的牛給喂好了。”張書記皺皺眉頭說:“咋說話哩,不是市長的牛,是市長買的牛,致富牛。”村長說:“對對對,致富牛,鄭元,這事大哩,有多大,知道不?!”
  幾輛車揚起一道塵帶走了。張擠眼撫摸著牛擠巴擠巴眼睛說鄭元,市長真跟你認成一家人了,給牛把名字都起好了,叫啥來著?村長說叫“魯西”么。牛前山說天上掉元寶,讓你狗日的給揀著了。張擠眼說他吃肉你狗日的也喝湯哩,這牛要下犢,還不得往你家送錢呀,一上一下一百二哩,那錢掙得,你出了個啥力!牛前山說咱哪有你狗日的有勁,兩個眼睛不停地擠巴,也費勁吧。李嬸摸著牛頭上的紅緞子說這么好的紅緞子都能當被面子哩,結(jié)婚裝新都是彩貨哩,鄭元,好好收著結(jié)婚時用,可別糟蹋了。
  風越刮越大了,給街道兩邊的房子一夾,就更猛勁了,人都站不穩(wěn),大家就都唏溜著雙手捂著耳朵跑散了。鄭元把“魯西”頭上的紅緞子解下來,揣進懷里,在老鄭小賣部里買了些醋、醬、鹽、辣面子,又買了幾包方便面,就牽著“魯西”穿過村巷上山了。回到家,鄭元才發(fā)現(xiàn)還得去趟姐姐家,“魯西”得吃草,可家里一根草都沒有。“魯西”咋辦?當然不能圈在家里,讓人順手牽走了,那可真就把天戮了個窟窿,他只能牽著“魯西”。路上,他回頭看看“魯西”,叫一聲“魯西”,牛卻不理,只是看著那山那梁的。鄭元就想大概是剛?cè)〉拿麅海€沒慣上耳音。于是他就一路“魯西”、“魯西”地叫著。
  “魯西”拉回來的第三天,村長又來了,鄭元知道村長是來看“魯西”的,就引著村長到牛窯里。鄭元把左邊的窯洞收拾成了牛窯。村長抓起牛槽里的草看看,說這不行,你得給上料。鄭元說還要喂料,又不是育肥了去賣。村長說你就得當育肥來喂,明天就去鎮(zhèn)上買飼料回來喂。鄭元還想說啥,村長已經(jīng)跨上了摩托車說你可別把事不當回事,沒聽縣長說,這是政治任務(wù),明天就去買,我要來檢查的。村長走了,鄭元摸摸牛頭說“魯西”呀,你咋就這么享福哩,還說我好福氣,我看你才好福氣。又過了幾日,村長上來了,照樣直接進了牛窯,從槽里抓起一把看看說要好好觀察,“魯西”騷情起來就抓緊時間拉下去配種。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報紙說你狗日的上報了,碗大的照片哩。抻開報紙,鄭元就看到了自己和鄭市長正在握手哩,他就有些遺憾,自己的頭發(fā)太亂了。村長說鄭元,你好福氣。鄭元臉紅了一下說村長耍笑人哩,我哪有你有福氣。村長說是報紙上這么說哩,你看這幾個大字,就是鄭、元、你、好、福、氣!村長一個字一個字點著念給他。村長把報紙又折起來,裝進口袋里時,又摸出來說你收著吧,上面又沒我,我要它做啥。聽說電視上也有你哩,我沒看上。村長走了,鄭元又看看那張報紙,他不認得字,不過他的名字認識,身份證上有。“鄭元,你好福氣。”鄭元這么念著嘻嘻一笑,把報紙小心地折好,和照片夾在了一起。
  
  二月二,龍?zhí)ь^,家家戶戶吆耕牛。這時節(jié)就該收拾那些閑了一冬的農(nóng)具了,斷了的接,銹了的擦,壞了的修,缺了的補,然后等一場雨到來,提耬下種。看來一時半會是出不去了,鄭元就想得把地種上,日子總不能這么閑著過去,一頭牛捎帶著就喂了,不影響種地。日子要說慢很慢,要說快也很快,娘睡炕三年,光陰就與人家落下了一大截,原本這坡上住著十幾戶人家,如今都搬到坡下公路邊造了房,鄭元沒錢造房,只有住在山上,再要逛過一年,日子就被撂得更遠了。要種地,啥都得有,可是鄭元現(xiàn)在啥都沒了。抬埋了娘,鄭元原本想著自己再也不會種地了,這老埂坪的地是越來越不養(yǎng)人了,以前說五年三旱,現(xiàn)在是十年九旱,一年比一年旱,把人是謊了一年又一年,打工倒是旱澇保收,政府都說是“鐵桿莊稼”,看看村里堂亮屋高的人家,誰不是從城里掙了錢回來造下的?種莊稼是種不出媳婦的,也種不出好光陰,老埂坪只要有力氣的人,再也不想種地的事了。娘去世后,他就把一對牲口賣了,犁、耬、耱啥的也是賣的賣,送的送,家里就只有一把鍬和一個筢子。鄭元只能又從地下把鍬刨出來,扛著鍬來到地頭,展眼一望心就涼了。莊稼地撂荒了三年,荒草淹到膝蓋骨,幾只野兔受了驚踏起一道淡淡的塵帶逃遁而去。地板結(jié)得就像水泥板,鍬剁下去剁出一道青印給彈了回來。鄭元用力把鍬踏進地里,撬了半天撬起來,一塊一塊的像水泥片。才挖了兩下,鍬頭掉了。鍬把干透了,木頭一干就瘦了,鍬頭就松了。他將鍬頭按好,墩瓷實,然后澆了一泡尿,點了根煙。一根煙抽完,木頭被泡醒脹了起來,鍬頭就嵌緊了。可是這一泡尿把他的心勁也尿沒了。一年的莊稼兩年種,頭一年沒有三犁三耱,第二年雨水再廣也不會有好收成的。再說這種地也不是挖著種的,犁、耱、下種都是需要牲口的,要買一對牲口可不是一個錢兩個錢的事,問題是他遲早還得出去打工,在老埂坪種地他是看不到一點兒希望的。這國家也是知道的,因此就提倡動員大家出外打工。買了牲口種上幾年地再賣掉,就得賠錢,那可不是幾十幾百的事兒,種地不一定能把賠的錢收回來。還要置犁、耬、耱這些東西,也得花不少錢。就今年來說,從去冬到現(xiàn)在,雨星星沒落,雪片片未下,怕又是個旱年,種上有可能連籽種都收不回來。這么想著鄭元打消了種地的念頭。可新問題又來了,地要不種,“魯西”的草料咋辦?牛可不像羊,雨水再稀欠,多走幾個山頭也能吃飽,牛可不一樣,夏秋季節(jié),山里野草長起來,趕出去能吃個肚兒圓,可到了冬春,山干了,就全得麥草糜草來喂,一頭牛一冬一春是要吃不少草料的,總不能用飼料喂,那樣一頭牛值的錢錢不夠一頭牛一年吃。鄭元心里就一陣瞀煩,蹴在地上,點了根煙,兩眼瞇成了一條縫兒。他就想起打工的日子來了,一天除去吃喝,六十塊錢是穩(wěn)拿的,還啥心都不用操,力出盡了,睡一覺就又補回來了。繼而他就想到了這一段日子,心里算算,今年要不是遇上這事,出去打工的話,到現(xiàn)在他已掙過千元了,可他不僅沒進一分錢,還花掉了幾百塊。他正跟上耿武學大工哩,說好了學成給耿武三千塊錢。他今年再跟著耿武干一年小工,明年就是大工了,一天工資就能漲二十塊。
  
  在天上是翻轉(zhuǎn)著的雪花,落到地上就成了雨了,就那么沸沸揚揚地下了一天。正是下種時節(jié),能有這樣一場雨,在老埂坪是稀罕的難得的。天一放晴,太陽展脫脫的,田地里氳氤著潮氣,坡地里就有了忙活的人,都是些女人娃娃。這場雨是帶給了人們希望的。有這場雨,至少種子能種進去,苗也能抓住。鄭元心里就慌慌的,他將“魯西”牽出來趕進園子,園子里長滿了荒草,牛能攬到嘴里。牛沒有上牙,啃是啃不上的,只能攬著高草往下捋。鄭元開始翻園子,地種不種菜得種,總不能老是吃洋芋,吃得一見洋芋胃就翻江倒海似的往上泛酸水。園子也就一畝大,挖著就能種上。一場好雨浸透了板結(jié)的土地,翻起來就輕松了。這又喚起了鄭元種莊稼的欲望,或許今年有個好收成。園子翻過了一半,他點了支煙坐下來歇息,他叫了聲“魯西”,“魯西”對著他“哞——”了一聲,這“魯西”已經(jīng)灌上了耳音。鄭元忽然有了主意,怎么就把“魯西”給忘記了呢?有了“魯西”,種地的問題就解決了。他借姐姐家一頭牛過來,或者跟別人換功配對也行。自己有一頭牛,再借一頭牛來,話好說,牲口誰也有不配對的時候,到時候別人也可以借他的“魯西”去配對種莊稼,可是你沒牛,要借一對牲口來種地,那會討人嫌的,誰會操心著牲口讓你去種地?口都張不開。鄭元再往下想,要是今年雨水廣,收成好,秋收了他就再買一頭牛,和“魯西”配對,也不影響“魯西”給他下牛犢。鄭元就有些激動,站起來拍了“魯西”幾巴掌,“魯西”對他“哞——”了一聲。鄭元回窯里,從墻上取下套繩。這套繩本來就殘了,接過好幾次,才沒送人,怕被老鼠磨牙,就掛在墻上。取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還是被老鼠咬成了幾截,用是用不成了,要種地還得置新的。不過現(xiàn)在他只是想試試“魯西”犁過地沒有,不管長短只要接起來就行。如果“魯西”沒犁過地那就要調(diào)教。接好了套繩往“魯西”背上一搭,就像蛇躥到了背上,“魯西”噴著鼻子又踢又蹦的,顯然是沒犁過地的。鄭元笑笑,心想還把你給調(diào)教不過來。調(diào)教就是挼牛的性子,把性子挼下去,就會聽話地犁地了。鄭元就一遍遍把套繩往“魯西”背上搭,“魯西”噴著鼻子又踢又蹦的在地上轉(zhuǎn)圈圈。就在這時間村長又來了,喝了一聲鄭元,你狗日的想做啥?鄭元說我試試它會犁地不。村長說你個驢日下的,扛著杵子打月亮哩,連個高低輕重都摸不來?這牛是犁地的?市長給你買牛是讓你犁地的?得是!鄭元被村長吼得不敢喘聲。看過“魯西”,村長就走了,都走出了老遠,忽又回過頭走回來罵,你長了個豬腦子,我說過的話像放屁?村長拐過彎去了,鄭元氣乎乎地唾了一口痰。鄭元種地的想法就這么又沒了。他就趕著“魯西”蹴在山坡上看人們種地,與那些年的種地是沒法比的,沒了氣勢,女人娃娃手忙腳亂的,還夾雜著哭聲罵聲。那時間要有這么一場雨,這滿山坡上都是人和牲口,人歡馬叫的,吼酸曲兒的,摔跤的,抬杠的,一派熱鬧。現(xiàn)在這坡地上連那時間十分之一的人都不到,大片大片的地給撂荒了。他就想那時候人那么種地哩,一年的糧食都不夠吃?如今,都跑到城里打工掙錢,到處都是農(nóng)民工,這糧食咋就夠吃呢?他想不出個名堂來,他有些擔心,萬一國家哪年跌了年成?吃啥?想到這里他就笑了,國家的事用不著他操心。
  草不像莊稼那么嬌貴,雨水再少也能長出來。像鐵一樣硬了一冬的樹枝軟了,地上就有了瘠薄的綠色。“魯西”就給這綠色拴住了,認真地吃自己的草,連鄭元也不理會了。鄭元就閑得慌,在城里打工,想著掙夠錢娶了媳婦好好閑一閑,可這么閑下來,他就慌。就吼曲兒:
  
  住店你住大店,
  不要住小店。
  小店里賊娃子多,
  操心把你偷。
  睡覺你睡中間,
  不要睡兩邊。
  操心那挖墻賊,
  挖到你跟前。
  喝水你喝長流水,
  不要喝泉水。
  泉水里蛇擺尾,
  操心喝壞你。
  吃煙你自打火,
  不要和人家對火。
  梢林里綠林響馬,
  操心那蒙汗藥。
  
  又唱:
  
  這么長的辮子探不上天,
  這么好的妹妹見不上面
  這么大的鍋來下不下兩顆米,
  這么旺的火來燒不熱個你
  三圪瘩的石頭兩圪瘩磚,
  什么人呀讓我心煩亂。
  
  唱著唱著,他就沒心思唱了。都說心煩唱曲兒,可這曲兒越唱卻越心煩了。
  麥子和豌豆種上后,牲口有一段閑日子。村長說“魯西”不能犁地那就不能犁地,鄭元只能再去趟姐姐家,借對牛過來給“魯西”種草料,不然,他攢下的那點錢就全喂了“魯西”了。種草不像種莊稼,遲遲早早都行,也不像莊稼那么嬌貴,大燕麥、谷子種進去就會像草一樣長出來。他實在不想再麻煩姐姐,可日子卡在這里。他對姐姐說種兩晌草就行了。姐姐看著他身后的“魯西”,他就說村長說了“魯西”不能犁地,犁了地市長會生氣的。姐姐說村長說得對著哩,“魯西”可不是一般的牛哩。又說干脆把地都種上吧,加點料,沒事,牲口就是做活的。他說不種,白糟蹋種子里,種上也是謊人哩,就給牛種點草。姐姐說連續(xù)荒幾年了,該給一年好收成,老天爺不會總在一坨坨耍歪使狠,你看這場雨下得,石頭一樣的土疙瘩都泡碎了。他說地都荒了三年了,給個好年景也趕不上趟兒,我遲早還得進城打工哩。姐姐趕出兩頭牛來,“魯西”見了很興奮,又是聞又是啃的,鄭元想牛也知道孤單哩。姐姐套上了車,裝上了犁和套繩,又裝了一袋子種子,鄭元又向姐姐尋點菜籽兒。
  
  小寡婦開出一嘟嚕一嘟嚕火焰紅的時候,“魯西”就顯得狂躁不安,鄭元知道“魯西”該配了。他牽著“魯西”去了趟山下牛前山家。鄭元是看不起牛前山的,靠配牛過日子,日子過得再好也沒毬意思,人要是名聲瞎了,就再也好不回來,錢再多有啥意思。可是牛前山靠著兩頭公牛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蓋起了六間磚瓦房,現(xiàn)在諸事也是走在人前頭,人五人六的。盡管這樣,鄭元還是看不起牛前山,見了面連話也懶得說。可是,如今就是再見不得牛前山,他都得去找牛前山。牛前山家喂了兩頭大公牛,專門配種。鄭元沒有想到配一次要一百二十塊,而且要現(xiàn)錢,大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牛前山說都這么個價,朱老大家還要一百四哩。這時間另一個來配牛的老漢說就是這個價,我是從那邊過來的。鄭元沒裝那么多錢,他以為有十塊二十塊的就夠了。牛前山說那你得把錢湊足了再來配。鄭元說我這么大的一頭牛還怕差你那幾個錢?牛前山嘻嘻一笑說“魯西”是你的?那是市長的。鄭元說咋能說是市長的,是市長給我買的。牛前山說“魯西”是你的,我給你一萬,你敢把“魯西”賣給我么?鄭元就說不出話來,只能說先配牛,我明天就給你送下來。牛前山指了摩托車說牛拴在這達,我把油錢貼上你去拿。鄭元就氣勢洶洶地騎了摩托車取來了錢。
  配過以后,“魯西”就很安靜了,鄭元想是配住了,心里就高興,只能把娶媳婦的希望寄托在“魯西”身上了,希望“魯西”能像鄭市長說的那樣給他下小“魯西”,就是不能下那么多,下幾頭也算日子沒有閑過。可多少天過去了,聽到牛哞聲,“魯西”又顯得興奮不已,又踢又哞的,水門也紅紅,流出水來,就知道“魯西”沒懷信,鄭元就嘆口氣,又拉著“魯西”去了牛前山家。牛前山又要錢,鄭元睜大眼睛說還要錢?娘還在的時候,家里喂著一頭草驢,發(fā)情的時候娘讓趕著驢到張臺子去配,是配住了才收錢的。牛前山說你沒耍過小姐,耍一次給一次錢還是耍一年給一次錢?都啥時代了,還翻老黃歷。鄭元懶得和牛前山理論,只能交了錢。公牛還在“魯西”上面大張著嘴抽動哩,牛前山就把公牛硬硬給扯了下來,說一滴就夠了,多了浪費了,可惜了。鄭元真想和牛前山好好干上一架,可是他忍了,別人拉牛來配,牛前山也是這樣。為了錢牛前山這人是啥都不顧了。
  
  春天就這么過去了,“魯西”依然沒有配住。其實也不奇怪,大家還都在這山上住的時候,鎮(zhèn)上村上就來推廣過養(yǎng)牛的事,可是后來就不推廣了,科技員說這山上太寒涼了,牛懷犢難,育肥長肉也慢。
  村長又來了,一看牛還沒配上,就罵開了,說你個狗日的連個牛都配不上,還能干個啥?你別把事不當回事,書記、縣長都打電話來問哩。鄭元也火了,說是我不想配上?我不想讓牛下牛犢子?我不想發(fā)家致富?村長繃著眼睛盯了鄭元半天,吼著說你個驢日下的,和市長結(jié)了隊子有脾氣咧,敢跟老子這么說話。他就再不敢說了。他和娘和舅舅都敢這么說,可咋敢和村長這么說話呢?房底子、扶貧窖、吃救濟啥不是村長說了算?鄭元就軟軟地說這里養(yǎng)不了牛,你也知道前些年那科技員給咱這山上養(yǎng)牛判了死刑的。
  
  年好過,月難過,日子還比樹葉多。年就像一棵樹,日子就是那一片片樹葉,樹尖的葉子是最鮮嫩的,那就是新日子,葉子翻轉(zhuǎn)著,陽光照在上面又給彈了回來,耀眼耀眼的。就像一個頑皮的娃娃拿一片碎鏡片玩光影一樣。日子就是這么在樹葉上翻轉(zhuǎn)著流走了。鄭元緊鑼密鼓的日子隨著“魯西”蹣跚的步子一下子就這么慢了下來。鄭元牽著“魯西”會想起在城里打工的日子。天還沒亮,就給人轟豬一樣轟起來,晚上天黑盡了,扒上幾碗飯,倒頭就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只知道活做下票子就到手了。可現(xiàn)在,他把日子寄托在了“魯西”身上,真希望能像市長說的一樣,可“魯西”卻一次次慌他。日子又這么慢,一些事就涌上了心頭,結(jié)果是越想越麻煩,就連看“魯西”也越看越麻煩了。以前村里是通了電的,可人們都搬到山下去了,電就給掐了。夜長得慌啊,有電,他就買個錄音機,帶廣播的那種,聽歌聽書。可現(xiàn)在要買一個用干電池帶,兩截電池還用不了一天,那可是個費錢的祖宗。在漫長的閑日子里,鄭元會掏出那張報紙來,看看那幅照片,他不認識字,但“鄭元你好福氣”這幾個字他是認下了,而且會寫了。
  姐姐抱了一窩雞娃子,一芨芨籠全提了過來,還捉來兩只大雞,背來了半口袋干糧饃,都是晾干的。這干糧饃姐是用了心思,面里搋了雞蛋和油,吃起來像餅干一樣酥脆,再熱的天也不發(fā)餿長毛。姐姐給他做飯,邊做邊說日子這么下去可咋辦,娘給我說過五年讓你帶著媳婦給她念經(jīng)哩。鄭元摟著頭說,姐,我也著急哩。姐姐說要不“魯西”姐給你操心著,你打工去。鄭元一想這是個主意,“魯西”誰操心上不是操心,姐姐家里有兩頭牛哩,一起操心也不費啥事,而且姐操心上比他操心得還好。可這事他做不了主,他得去給村長說,村長同意了才行。他就去找村長,村長跳了一個蹦子說啥?“魯西”是市長給你買的。鄭元說讓我姐給我操心著,比我還操心的好,“魯西”還是我的,不是送給我姐了。村長說市長是跟你結(jié)對子哩,不是跟你姐結(jié)對子,市長忽然來了,找你找不見,那不是把大禍闖下了,不行。鄭元只能掉頭往回走,走了幾步,又想起姐姐給他捉來的幾只雞,就又去市場上買些玉米回來,沒有餓死的雞,坡上的草、蟲子,雞刨一刨就能吃飽,但還是覺得過意不去,養(yǎng)上了就得操心,再說吃人家的蛋哩。
  有了雞,院子里就有了活氣。可鄭元的日子還是樹葉那樣悠閑地翻著日光。娘睡炕三年,他倒是把做飯練出來了,園子菜也長起來了,給“魯西”種的草也能割著喂了,日子也就一天天地順溜了。給腌韭菜、窩酸菜里滴幾滴麻油,日子就很有滋有味了,倘若不懶,再潑上一碟油潑辣子,炒個雞蛋韭菜,日子就更有味道了。跟“魯西”也處出了感情,不用韁繩牽著,他走到哪里,“魯西”就跟到哪里,再也不刁著往漫山遍野地胡跑了。更多的時候,鄭元就躺在山坡上,“魯西”就在不遠的草地上,他喊一聲“魯西”, “魯西”就哞地一聲,他喊一聲“魯西”,“魯西”就哞地一聲。有時候“魯西”還會跑過來,臥在他的旁邊。鄭元記起娘說過一個故事,牛原本是天上的神仙,一日,玉皇大帝派牛下來給人立規(guī)矩,說一日一吃飯三穿衣。老牛記性不好,給人傳成了三吃飯一穿衣。結(jié)果,玉皇大帝一腳將老牛踢下凡間,說那你就下去養(yǎng)活吧,結(jié)果玉皇大帝那一腳正好踢在牛的嘴上,踢落了牛的一嘴上牙,牛從此就沒了上牙。他就對“魯西”說時世倒過來了,現(xiàn)在不是你養(yǎng)活我,是我養(yǎng)活你。“魯西”知道他跟它說話哩,就抬起頭對他“哞——”一聲。
  春天怎么過去了,夏天還是怎么過去了,“魯西”沒有配住。秋涼了,鄭元知道要讓“魯西”懷犢就更難了。這一年老天爺照樣謊了老埂坪,莊稼種上就再沒下雨,苗苗剛剛露個頭就給曬死了,籽種都沒收回來,山野就寡得厲害。不過鄭元種下的五畝草倒收了一個小草摞,夠“魯西”吃一年的。鄭元又牽著“魯西”去了趟牛前山家。從牛前山家出來,他照例要繞道經(jīng)過村長家,他得讓村長看見。他怕市長和那些人來后“魯西”沒生下牛犢把事全弄在他身上,到時候村長也能給他做證,公道地說他盡心了。
  
  一場小雪落停,冬天就來了,年關(guān)晃晃悠悠地近了,從“魯西”拉回來時間整整過去了十個月,鄭元估摸著市長該來了,按市長算的,“魯西”該有牛犢了,就該來看了。鄭元就日日站在窯垴梁峁上,向著那條路望著。路從這個彎里轉(zhuǎn)出來又隱進另一個山嘴里去了,就像散落在山野里的鐮刀片兒。市長要來,就會從這條路上過來。他不知道市長來了能不能把他給解放了,但他想只要市長來了事情總會有轉(zhuǎn)機的。市長只要來,肯定會問為啥“魯西”沒下牛犢,他就會對市長說山上地勢高,寒涼,一年了,都配了不下六次,“魯西”就懷不住,以前就這樣,科技員都說過這山上寒,養(yǎng)牛不長肉不懷犢。市長就會“呃”一聲,說是這樣啊,那就算了。然后,把“魯西”牽回去。倘若市長再問下去,說那你為啥不到山下去養(yǎng)呢?他就說蓋不起房噻。市長一揮手指著那戴眼鏡的說給他在山下蓋兩間房,讓他到山下去養(yǎng)牛。那他就把事弄大了,國家蓋的房子漂亮著咧,到時候他就再添點錢蓋三瓦間。
  出外打工的人都陸續(xù)回來了,站在山頭上的鄭元倍覺親切,讓著他們到家里坐,想和他們多說說話,可他們只是站在路邊和他打打招呼,說鄭元,你好有福氣。鄭元就說哪有你們有福氣。他們就給給給地笑。鄭元就猛然想起報紙上的話來,臉就紅了。他們說你混大了,市長給你送牛養(yǎng)哩,報紙電視你都上了,快飛黃騰達了。再不就說鄭元媳婦訂下了吧,可別耽誤市長喝你的喜酒。這么說著就他們一個個匆匆忙忙趕回家去了。他們穿得光鮮光鮮的,大包小箱的提著拉著,咬著過濾嘴香煙,說話粗聲大氣的,鄭元就覺得空空洞洞的,想到人家又比他多了一年的收成,自己的日子又拉開了一年的距離,心下就覺得凄惶不已。只有耿武進來坐了坐。耿武說你上報紙了,還上電視了,市長跟你成了一家子了,咋都一年咧,日子還過得還這么凄惶?他帶耿武看了“魯西”,耿武說是好牛,可要是不下牛犢,不犁地,不能賣,苦就是個白下,今年國家大把大把地花錢哩,一個普通工都漲到八十了,民工都不夠用,活多得很。耿武給他留了手機號碼說你要進城,給我打電話。后來,鄭元才知道那年耿武已經(jīng)是小工頭了。
  鄭元對鄭市長的思念隨著年關(guān)越來越近而越來越迫切,他的日子挽了個老大的疙瘩,而這疙瘩只有市長才能解開。可是,荒山瞭成白路了,鞋底子磨成眼睛了,鄭元把所有出外打工的人都瞭回了村子,也沒有瞭來市長。他下山去問村長市長啥時來,村長抬頭看著他半晌說你娃是溝子底下戮椽子,高抬老子咧,我要知道還當這個破村長?!說不定哪天像風一樣就來了,你就等著吧。
  大年三十晚上,鄭元盤腿坐在炕上算了個賬,可有啥算的,這一年他一分錢都沒進,存的錢是有數(shù)的,再數(shù)一遍錢就知道這一年他花去了多少。鄭元數(shù)了一遍,這一年他把三千九百六十多塊錢貼了進去。
  
  三天年過了,村子里結(jié)婚的人就多了。鄭元吃了三家宴席,耿長生、鄭海龍、鄭喜娃都結(jié)婚了。耿長生和他同歲,鄭喜龍、鄭喜娃還比他小兩歲哩。這一場場宴席本就吃得恓怕,許多人還說“鄭元,你好福氣”,還有人問“你那一家子市長啥時給你娶媳婦,到時候我們能去喝喜酒不”,這分明是耍笑他哩。
  
  年過了,日子打了個轉(zhuǎn)身,一切又復員了。打工的人又從一條條小路上聚到大路上,成群結(jié)伙地出山去了。鄭元目送著他們有說有笑地出了山,日子又和去年一樣了。村長害怕他偷偷地走了,專門上山來了一趟說市長要走哪里他們的鱉蓋車比風還方便,說來就來了,去年年底沒來,怕是給事打擾住了,今年就不一定年底來,按他們的說法去年就有牛犢了,啥時來都有可能,你可別胡思亂想,到處亂跑。鄭元明白這個道理,那小臥車走哪里不方便?你別當市長跟我們開玩笑,市長是跟我們這些人開玩笑的?市長不會說話不算話的。鄭元只能耐心地放牛、種草、配牛、等市長。先是春天來,隨后夏天又來了。不過,雖然鄭元沒能出去打工,可還是撈到了一個掙錢的機會。一條電線要從龜背山上穿過,龜背山山大溝深,汽車有勁使不上,架高壓線的鐵桿上的角鐵、水泥、水、石頭、瓷娃娃、螺桿都要人往山頂送,村里婦女娃娃一起出洞了,人拉驢馱的,學校還專門放假搞啥勤工儉學,反正是按件算錢,大有大的錢,小有小的錢,人人干得了。不過,許多活只有鄭元這樣的小伙子才干得了,村子里像他這樣的小伙子可不多。鄭元拉了“魯西”精神百倍地加入到行列中去了,可只干了一天活,就被村長攔了下來,村長說這牛是拉來做這活的?鄭元說你看這牛都吃腫了,連肋巴都看不出來,這點活……村長說你看牛背上的繩印子,再馱幾趟,磨光了毛,到時市長看了不心疼,到時你咋交待?我看你狗咬拉屎的哩,不招禍才怪哩。可這么好的錢鄭元不能不掙,就用一根長繩將“魯西”拴在能看見的坡上,然后自己往山頂背那些東西。那些人就笑他,說為啥不用牛馱,難道那牛是你家家長。鄭元說不但是我家家長,還是我們村村長、鎮(zhèn)里鎮(zhèn)長、縣里縣長哩。那些人就哈哈哈地笑。老埂村這一截拉完了,鄭元牽著“魯西”攆到另一個村,拉電線的人沒啥,活誰干不是個干,鄭元有的是氣力,可那李家洼村的人卻不高興,覺得鄭元是掙了他們的錢。鄭元不喜吃這下眼食,就牽著“魯西”回來了。不過,鄭元算算,心里還是很敞亮的,今年“魯西”的飼料和配種錢是掙下了。
  天暑了,日子悶乎乎寡森森的,老埂村的陽光是越來越霸道了,毒辣辣的,鄭元從牛前山家出來,村巷里就他一個人,陽光就像惹惱了的馬蜂群,全撲著他來了,追著他蟄。鄭元懷念起城里的日子,坐在一棵樹下,灌一瓶冰鎮(zhèn)啤酒,渾身都爽快了。經(jīng)過老關(guān)家小賣部時,看到老關(guān)家添了一臺冰柜,一位司機站在那里喝一瓶冰鎮(zhèn)啤酒。他咽了幾口唾沫,沒走過去,走過去就忍不住了。在城里多背幾袋砂子水泥,一瓶啤酒錢就來了,可現(xiàn)在他一天連一瓶啤酒都掙不回來了。經(jīng)過村長家時,村長坐在院子里,鄭元想想就進去了。村長抬頭說你說你弄的這是啥事?把我也粘到里面出不來,去年就粘了我一年,今年這一年又完了。鄭元說村長,你這話虧心哩,這是我弄的事?這事是我弄得了的?村長說不是你哪有這事。鄭元說我放下好好的工不打錢不掙,我自己弄個韁繩把我拴起來,事是我弄成這樣子的,得是?村長就長長嘆了口氣。鄭元說村長,你想個辦法噻,這事這么下去咋成?你說要是這“魯西”能配住,咋啥話也不說了,就按市長說的走噻,可山上配不住,這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眼看著兩年了,我一分錢沒入,還把攢下的幾千塊錢花進去了,你說“魯西”不懷犢子,我喂它有啥用噻。村長說我有啥辦法。
  秋枯葉黃,落塵飛揚。市長沒來,“魯西”也沒懷上。鄭元拍著“魯西”說到底是我連累了你還是你連累了我噻。“魯西”“哞——”的一聲,鄭元就說你倒是個人陪我說上兩年話也行噻,你知道不,我好久都沒有說過幾句話,快成啞巴了。他領(lǐng)著“魯西”往牛前山家去,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他是對“魯西”說,也是對自己說,他對“魯西”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在去牛前山家的路上,鄭元遇到了令弟。見了令弟,心里就堵得慌。其實,他和令弟沒有啥成見,他們兩個挺好,可人就是這么個怪東西,總會和一個人較上勁,他啥都和令弟要比,和令弟較著一股勁。令弟原來也和他一起房前屋后住的,日子過得還不如他哩。娘睡了三年炕,令弟的日子就跑到前頭去了,把家也搬到了公路邊。令弟褲線筆直,西裝筆挺,顯然是刻意打扮過的,西裝折疊過的痕跡十分明顯。令弟給他扔了一根“黃山”,說本來要到山上請你哩,正好碰見,省我一趟路。鄭元點了煙說請我?請我干啥?令弟說吃席呀。令弟的眉眼間蕩漾著摁捺不住的激動,亢奮。鄭元說咋沒放到正月哩結(jié)?令弟說城里人說明年是寡婦年,都搶著今年結(jié)哩。令弟又扔給他一根“黃山”說一定來,我還要請別人去哩。就騎著摩托車走了。鄭元捏著煙,心里很不好受,連令弟都給他“扔”煙了。扔煙就意味著人家把你根本沒當回事。日子過到人后面,天長日久,誰都會上眼皮搭著下眼皮看你了。日子就是這樣,你不攆它,它真就把你給撂了,年頭月盡,日子就會打你的臉了。屋前屋后住著的時候,令弟啥時身上裝過過濾嘴?還不是老順到他跟前等著他給根煙過癮。
  進了牛前山家院子,看到牛前山搐成一疙瘩,平日高揚著的頭夾進了褲襠里。村長也在,還有幾個人,鄭元聽明白了,牛前山家的兩頭種牛讓人下夜功偷了。鄭元說他家不是養(yǎng)著連他都撲著咬的大狼狗么?村長說狗讓人家麻倒了。耿老四說派出所那幾個混工資的能找個毬,這些年咱老埂村丟了多少東西,破了一件?老關(guān)說不是一般的賊哩,連狼狗都能麻翻,你想想?市長來了都沒辦法。牛前山忽然跳起來,踢了“魯西”一腳說快把它拉走,我再看頭就爆炸了。鄭元就牽著“魯西”往回走。
  晚上,鄭元做了個夢,太可怕了,“魯西”讓人偷走了。因為丟了“魯西”,那輛警車嗚兒嗚兒地追著要捉他,他專揀懸崖峭壁跑不了臥臥車的地方跑,可那車會飛,他跑到哪達都能追上,他無路可逃,一腳踩空從懸崖上掉了下去,他往下落呀落呀……驚醒來,渾身讓水洗了一般。他披著衣服去了趟牛窯,“魯西”臥在那里倒沫,從牛窯回來他裹著被子坐在那里,點了一根煙……
  
  正月初五刮了一夜大風,初六天還沒亮透,鄭元就一路小跑來到了村長家,氣喘吁吁地拍開了村長家大門,村長披著衣服說一大早的,死人呀。他說禍事了,禍事了。村長說啥禍事了,日急慌忙的,死了爹還是嫁了娘,慢慢說。鄭元說村長,丟了,牛讓人偷了。村長瞇著眼睛看著他說我給你找牛去?你說的意思?他就看著村長,村長又說怪事了,牛丟了也來找我,我是警察呀還是你爹。鄭元掉頭就走,才走出幾步,村長就追了上來說你是說“魯西”丟了?鄭元沒好氣地說不是“魯西”難道還是“魯東”?村長揉揉眼睛說啥,啥?“魯西”咋能讓人偷了?鄭元說誰知道哪個瞎賊做下的瞎事,可把天戮了個窟窿。村長推出摩托車,捎著就往鄭元家來了。進了院子,鄭元說我四下里看了看,一夜大風,刮得啥也看不清。
  四下里看看,村長說日他媽,世道越來越不安生了,你就自認倒霉吧。鄭元說市長要來了可咋辦?村長說賊偷了,還能咋辦?多虧“魯西”沒下犢,要下個犢,你娃就折了大財了。鄭元說你說市長說要來看,兩年了咋都沒來噻?村長說誰毬知道?你還真以為人家把你當一家子啊。鄭元想想說報個案吧。村長說報也白報,多少個案子一次都沒破,不過報一下也好。鄭元就隨著村長到了山下,在老關(guān)的小賣部打電話報了案,派處所那值班的警察說我們備個案,你們自己找找看吧,還過年哩,所里沒人手。鄭元說村長,這牛找不到,我呆在家里咋辦,我進城打工去了。村長看看鄭元,背著手回去了,有啥事,你給耿武打手機,我跟他在一起干活哩。
  鄭元把雞全捉了綁了腿子,裝進蛇皮袋子提到姐姐家來了。一年里他吃掉了四只雞,還有六只。姐姐壓低聲音說:“他們信了?”鄭元也壓低聲音說:“信了,連派處所都信了。”姐姐說:“這事想起來怪嚇人的。”鄭元說:“姐,你別嚇,有我哩,‘魯西’留在你這達,想咋使喚就咋使喚,別太嬌慣了讓人看出來,我過兩天就打工去了。”然后他過去摸了一把“魯西”,“魯西”回過頭來舔舔他的手背,“哞——”地一聲,然后又和那兩頭牛親昵去了。他跟姐姐說:“以后你可千萬不敢叫它‘魯西’了。”姐姐說:“這我知道。”姐姐邊放雞邊說:“把錢算一下,我給你。”鄭元笑笑說:“我都吃了它們一年蛋了,還收錢?!”鄭元把耿武的手機號碼留給了姐姐說:“市長說了三年要來討喜酒喝哩,萬一他要來了,你聽到啥風聲,就給我趕緊打電話,別把你再給牽扯進去了,日子好端端的。”姐姐說:“你看你這話說得生分的。”
  正月十五一過,鄭元就和耿武一幫人進城了。
  鄭元已經(jīng)成了大工了,正帶著人砌墻哩,耿武喊說:“鄭元,電話。”鄭元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腿子也稀軟了,問:“誰的?”耿武說:“你姐的。”鄭元抓過電話,往遠走了幾步說:“姐,出啥事了,市長來了?”姐姐嘻嘻一笑說:“‘魯西’給你下了個犢,母的,好壯實哩。”鄭元喘了口氣說:“姐,沒聽到啥風聲,市長一直沒有來?”姐姐說:“沒有。”鄭元說:“姐,再不敢叫‘魯西’了。”姐姐說:“不是給你打電話么,身邊又沒人。”鄭元說:“姐,就麻煩你好好操心著,我過年時回去。”姐姐說:“你好好打你的工,姐姐給你好好操心著,明年讓它再給你下一個牛犢。”
  這天干了半天活,就下起雨來,活干不成,回到工棚里睡覺的,看電視的,就一臺電視,你爭我搶的看不到一塊兒,鄭元跟著看了看電視,就想睡覺,因為心里老想那些事,他今年一直睡不好。上了鋪剛剛躺下,就聽見耿武大叫著說鄭元,鄭元,那不是你一家子,在電視上哩。鄭元從床上跳起來撲到電視跟前一看,果然是鄭市長,正在電視上講話哩,鄭元說這是在哪達,綠茵茵的,不是咱們那干山枯嶺的地方。文肚子撇撇嘴說人家會在咱那地方呆一輩子?人家現(xiàn)在是大領(lǐng)導,在省里哩。文肚子是另一個李洼村的,復讀了幾年也沒考上。念了那么多年的書,大家就叫他文肚子。一家子的鏡頭沒了,又換了臺,鄭元就上鋪睡覺去了,不一會兒就聽到他很響的呼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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