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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經驗

2010-12-31 00:00:00陳啟文
山花 2010年23期


  一
  如果世間真有過或存在過這樣一個女子,你也許會在某時某處看見過她。
  她的出現與門有關。在門廊的暗影里呈現出來的是一個異常清晰的身影,她的衣著光鮮閃亮,一雙正在這個季節的女人中廣為流行的鹿皮長靴,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一個年輕女性的高挑和身體的美妙曲線。她有一點緊張,還有一點矜持。就是她,忽然按響了你家的門鈴。然后,她就等待著,坦然而又緊張,對于她,來自門后的最細微的聲響都敏感異常。
  每一扇門背后都暗藏著各種可能性:有人,沒人?會不會打開?在門口出現的將會是一張怎樣的面孔?這是奇妙的一刻,如同故事的懸念,但一般沒有太多的意外,一扇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但打開的還只是里面的一道實木門,還有一道門通常是不會打開的,——那種被現代技術和工藝打造得越來越堅固也越來越美觀的鋼鐵防盜門,冷漠,華麗,閃爍著金屬的光澤,一個家因為它而變得莊嚴神圣起來。它不是象征,它只是門。如果有人愿意把一扇門開放的時間保持得稍微長一些,她會抓緊時間說幾句什么。她顯然有著很好的經過嚴格專業訓練的口才,還有一種女性天生的甜美聲音,娓娓的,細聲細氣的,一直伴隨著莞爾的笑意。在這座南中國海濱的現代大都市里,她可以用純正的普通話、流利的粵語和客家話跟你交談,在這種沒有任何語言障礙的交流中,很多原本并不具備講述性的東西通過她也變得具有了講述的可能,她這樣一講,你就會發現,她極力地向你推銷的人壽保險,一下便具有了崇高的意義,甚至定義了人類的生命。
  但,但是,在一扇門背后已經很少有人愿意聽她這一堆廢話,有的人只是站在門后的玄關處皺著眉頭聽她講著什么,還有的門剛一打開就猛地關上了,一扇門關閉的力量永遠都要比打開時果斷、強烈得多,啪——!很堅決。她嘴角還掛著一絲笑容,面對的卻已是一扇門堅硬的拒絕。不過,你放心,她絕對不會就這樣輕易走掉,她的工作從來不會因為一扇門的關閉而猝然終止,而是堅持和繼續,當然,她不會第二次去按你的門鈴,但她會以一種對生命高度負責的態度在你緊閉的門上插上一些漂亮精美的印刷品,很多年了,她一直在這座城市里的很多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的防盜門上堅持不懈地做出這樣的努力。當然,她還會留下一張散發著持久香氣的名片,她希望你能記住她,她的電話號碼,電子郵箱,QQ,她的名字就是以這種方式第一次醒目地出現——魏佳幸。
  她知道,她很仔細地留下的這一切,可能在她剛一轉身時,就會連同那些啃干凈的排骨、吃剩下的魚刺、用過的避孕套和嬰兒的尿不濕一起扔進垃圾桶里,但她已經盡人事了,然后就只能聽天命了。如果有人萬一會把她的資料留下來,在翻過之后還會給她打來電話,一單業務十有八九就會做成,當然,這絕對是碰運氣,非常渺茫的運氣,但她能夠一直堅持下來,而且做得還不錯,又證明了這種運氣確實存在而且是確實可以碰到的。
  除了運氣,偶爾也會發生一些意外。關于她的故事,事實上就是從一次意外開始,她之所以對一個男人保持了那么深刻的印象,從一開始也是一場意外。不但是一場意外,而且,從一開始就與疼痛有關。
  后來回想起來,她感覺就像一次襲擊。
  要說呢,其實很簡單,一個男人在關門時,不知怎么軋傷了她的手指。她的一聲尖銳驚叫,讓那個男人把一扇已經對她緊緊關閉的門終于打開了,完全向著她打開了。男人從門后走出來時,她捂著那個軋傷了的手指已經疼得額頭冒汗。這絕對不是她故意設計的一個小小的陰謀,她決不是想訛他。她心里十分清楚,可越是清楚她越是想撇清一些嫌疑,她低頭看著自己一陣陣痙攣的手指頭,有點不敢抬頭看那個男人。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靠近了,男人彎腰看著她,低聲問著她,但她說沒事,沒事,真的沒事……她這樣低著頭喃喃地說著時,有些東西正從她臉上掉下來,不知是淚水,還是疼得額頭上滴下的汗水。這時男人又轉身去關門了,他把門關上,打開,打開,關上,像做一個什么游戲,這樣試驗了好幾次,他好像才真的相信了這是一次意外,一次意外的傷害,然后,他鉆進屋里去迅速拿了鑰匙出來,車門鑰匙,這是事情的邏輯發展結果,他要送她去醫院。然而,就是在這時,男人忽然說了一句話讓她非常震驚的話,碰上我,你算是倒楣了!
  不,是你碰上了我!她終于忍無可忍地喊叫起來。
  在這一刻她感覺她是真實的,十指連心,她感覺到了自己真實的疼痛,她好像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一個對疼痛有著深刻感覺的女人,疼得她忍不住要喊叫。但這個男人卻一下把她的喊叫控制住了,男人抓住了她的一條手臂,男人的這個動作其實很輕,但卻不懷好意,他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受傷了,她頓時像吃了辣子一樣滿臉通紅,好在此時她已完全置身于男人的陰影里,她的表情男人可能沒看出來。就在她手足無措時,男人忽然又往她面前一蹲,這是一個背的動作,他要背她去醫院。就是這個動作一下把她的情緒控制住了,她一下清醒地意識到事情還沒有嚴重到這樣的程度,她的手指還在一陣一陣地痙攣著,但在她反復地試著彎曲了幾次后,她已經確信手指的關節還沒受傷,還沒傷到骨頭,只有指甲下面有一小片在擠壓中滲出的淤血,她不想為著這一點小小的疼痛就真的訛上了人家,她心里十分清楚,這對于她的職業是一種大忌。她把男人輕輕推開了,她說沒事,沒事,真的沒事……
  這讓那個男人好像不知怎么辦才好,但她感覺到了,他正在靠近她的溫度,越來越近,氣氛變得有些僵持,還有些詭譎。男人這次的動作是一種攙扶,他要扶她進屋里去坐一會兒,這樣可以看看她的傷情如何發展,既然她不肯上醫院,那么他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談如何補償的問題。她不由自主地跟著男人進了門,然后是一道玄關,這是很正常的,幾乎每戶人家都有的,然而就是這一道玄關讓她突然緊張起來,它有效地遮擋住了男人的客廳,同時也擋住了她的視線,這讓她不知道那個客廳里還暗藏著什么玄機。幾乎是本能的,她開始掙扎,很輕松地,幾乎沒用什么力氣,她一下就掙脫了男人的那只手,男人顯然沒有提防她會這樣掙扎一下,他把松開的手一下握緊了,但她沒再給他留下任何機會,她就像一只掙脫了夾子的驚慌小獸快速地奔向了電梯。
  她成功了!在鉆進電梯的那一瞬間,她才發現心在狂跳。
  這多少有些夸張了,她捂著自己的胸口這樣子想。她的身子這會兒還有點發軟,在電梯迅速下降的過程中,她一動不動地斜倚著電梯,眼睛直直地盯著正在不斷閃爍變幻的數字。她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很失望,非常非常失望。怎么會是這樣子呢?她已經邁過二十五歲的門檻了,實在不該是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女生了,對付男人,哪怕他真的有什么圖謀,她也掌握了一些必要的技巧。如果這家里只有唯一的男士,如果這個男人邀請她進屋去坐一會兒,她一般不會拒絕,這對于她簡直是求之不得的機會,她怎么會拒絕呢。是的,在進入一個陌生的男人家里時,她會比較警覺,但她不會讓你那么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警覺。但今天,她是真的有點反常了。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失去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她原本可以通過自己的真誠和一個潛在的客戶拉近一些距離,結果卻演變成了這樣張皇失措的一幕。她撲哧一聲笑了。她聽見了自己的笑聲,她已經很久沒有發出這樣真實的笑聲。太荒誕了,很可笑。
  不過,一走出電梯,魏佳幸又迅速變回了這個小插曲發生之前的自己。她確信剛才的一幕只不過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小插曲,隨時都可能遇到的,一陣風就會吹過去的。還真有一些風正對著她吹來,你看不見是什么,正以風的速度在推著她奔走,陽光隨著她頭發的波動而蕩漾開來。入冬了,但在南方你根本感覺不到季節的更替,陽光里跳動著金色的火苗,物種還在繼續繁衍,芒果和圣女果又開始第二次開花,四季桂的香味撲朔迷離,這里的一切依然像春天或秋天一樣,但著實,這已經是另一個季節了。
  
  她感覺自己有必要清理一下,把剛才突然變得慌亂的情緒做一些必要的梳理。她就走到一棵椰樹下,那不是一般的椰樹,——大王椰,這樣高大挺拔的植物特別適合在南中國海岸生長,長出綠得發藍的葉子,長成了最具南國風情的風景樹,也是這座城市以立法的方式確立的市樹。而現在,它只用一片非常寬大的葉子就有效地遮蔽了一個女子和她一系列繁瑣而又細致的工作。她把被風吹亂了的頭發重新理順了,又對著小鏡子重新描了一下妝,完美到每一個細節。她不能不盡可能地追求完美,她所從事的就是一種細致而苛刻的職業,決不能給自己留下任何瑕疵,即便真的有什么瑕疵也要細心地掩蓋。她用小鏡子把自己照了幾遍,就像對自己在進行一次次確認,然后才放心走出了大王椰的陰影,又穿過了一些作為背景而設的事物,開始走向一個新的花園小區。
  三十年前這還是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城市,但它一旦在地球上神奇地出現,幾乎每天都在膨脹,放大,她每天都在眺望天空、大海和城市的遠景,一條條黑色的柏油馬路和水泥大道在她眼前展開,她的路在不斷地延伸,越走越遠。對于她,每一條新的路、每一個新出現的小區都是機會,每一扇剛剛裝好的防盜門,她都會及時去叩響。現代人越來越有情調了,很多門鈴里飄溢而出的都是肖邦或安東尼·德沃夏克的名曲,瞬間就讓你從惴惴不安進入一種安寧的享受。一個人,只要把自己的心情調整到了最佳的程度,不管即將發生什么,在等待的瞬間也是美妙的。這樣,你才會感覺你的每一天并不是在尷尬和屈辱中度過的,而是在一個一個連綴起來的高尚音樂的片段中度過的。
  當她從又一個花園小區里轉出來時,這個城市的黃昏正在降臨,她感到一身輕松,她把一天的所有資料已經派送完,又撒出了整整一百張名片,現在只剩下她自己了。夕陽下的草坪,一些善良的鴿子正在不斷地飛翔或降落,有人給它們撒吃剩下的面包屑,也有人在偷偷地打它們的主意。她站在這兒心情輕松地看著這些鴿子,她并不急著回去,在這座城市里,沒有任何人等她回家。然而,就在此時,她再次感到了手指的疼痛,它已不像剛被軋傷時那樣尖銳,它是模糊不清的,很鈍的感覺,但卻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輕易過去。
  還真是十指連心啊,因為疼痛,她一下又想起了那個男人。她想了很久,卻怎么也想不起那個男人長的是什么樣子,她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看清楚他是什么樣子,眼里反復浮現出來的只有一個男人的背影,她不知道撲在這個男人的背上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活到二十五歲了,好像還沒有任何男人背過她,除了父親。但她此時卻沒有來自一個父親背脊的寬厚而溫熱的記憶,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兇狠,她竟然就這樣把一個傷害過自己的男人白白放過了,這讓她有一種謀殺未遂的感覺。可現在就是想回去再找他,她也不記得他到底住在哪一個花園哪一幢大樓哪一扇門里了。這讓她忽然有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憂郁情緒,伴隨著手指的疼痛越來越濃的夜色。
  她不知道,這種很奇怪的心情到底是與疼痛有關,還是與那個男人有關?
  或許就是在這種莫名的情緒和疼痛的驅使下,讓她不知不覺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二
  這是一個明確的方向,她想去看看毛姐,一個叫毛婕如的女人。
  毛姐也是她的一個客戶。如果說一個保險小姐也可以和一個客戶建立起一種很純粹的友誼,她和毛姐,應該是。這對于她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幸福,只要有空,她就會去毛姐那里坐坐,坐在那里,才覺得這個世界還沒有將自己徹底丟下。兩個女人,就像親姊妹,就像閨中密友,在一起說說只有女人才有的莫名其妙的心事和一些很私密、很體己的話題。說到微妙處,情深處,毛姐會情不自禁地拉著她的一只手。她看得出來,毛姐看她的眼神是喜愛的,或者說,毛姐是真的很需要她這樣一個像小妹一樣的傾聽或傾訴的對象。
  毛姐住在藍色海岸邊的一個花園小區里,這里被稱為南中國海岸的生活典范,一幢幢具有濃郁的歐陸風情的樓宇就坐落在這長滿了香樟、松柏、木棉和椰樹的真山真水中,這又暗合著東方園林的古典情調。這樣的山水,魏佳幸覺得是這座城市最大的奇跡之一,它的奇跡不是三天可以蓋一層樓,而是三十年,在這樣一個到處都在拼命掘金的年代,還有一座山、一片天生地長的原始次森林在城市的繁華水景地帶被原生態地保留下來了。這叢林中的每一套房子都可謂是豪宅尊邸,它昂貴的價格和奢華的風景只適合適者生存。一個人能夠住在這里,哪怕只是把山野的一小片綠色和大海的一小片蔚藍化入他們家中窗前或陽臺上的風景,也該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福分。毛姐就是這樣一個尊貴的女人,一個有福氣的女人。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魏佳幸就發現她長得像一尊觀音,臉圓圓的,皮膚白得像月光,洋溢著一種中國古典美女的豐腴與嫵媚,嫵媚得風流。
  但她一進門就發現有些不對頭,門是虛掩著,好像有什么人剛出去過,她看見毛姐坐在餐桌邊一把大紅酸枝鑲石的靠背椅上,臉色蒼白,妝束十分凌亂。魏佳幸還從來沒見過毛姐這么頹廢的樣子,一下驚駭得在玄關處站住了,不知是該朝屋里走,還是退回去。毛姐點頭叫她過去。她很勤快,也很靈泛、乖巧,每次來她都會給毛姐干點什么,洗碗刷盤子,打掃打掃房間。她剛要動手,毛姐就拉了她一下,她就挨著毛姐坐下了。很濃的酒氣,從毛姐身上散發出來。毛姐不知喝了多少酒,眼珠通紅的。她這樣看著毛姐時,一滴眼淚正從她光潔的臉上滑落,但毛姐沒有揩拭,卻點燃了一支煙。屋里還放著音樂,毛姐示意她關掉。她去關音響時,毛姐進了洗手間。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里,一下更覺著了這屋子的闊大。這屋里的擺設處處充滿了一個女人美妙的夢幻,從古典的紅木家什,到現代的真皮大沙發,無一不營造出一種只有在財富中才能產生的奢華,也填補了一個孤獨女人形單影只的生活。魏佳幸不禁想到了五年之后,再過五年她恰好和毛姐現在一樣大,她能夠住進這樣的一套大房子、坐在這樣的紅木椅上或懶洋洋地躺在這樣的真皮沙發上看電視聽音樂嗎?她總覺得自己對財富還沒有那么強烈的欲望,卻又按捺不住浮想聯翩,一個人,一個女人,如果能在這樣的房子里過一輩子,死也不枉一世人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見毛姐在洗手間里尖聲喊叫,……死腦筋,豬腦子!
  毛姐在洗手間里打電話,她這是在罵誰呢?接下來是一陣洶涌的沖水聲,毛姐出來了。鉛華洗凈,便露出了一個女人三十歲的真相,三十歲,該已閱盡多少人間滄桑,如果不一遍一遍的粉飾涂抹,已經難以掩蓋一個女人歲月的荒涼。毛姐唯一可以以真實的面目面對的,興許只有魏佳幸這樣一個小妹了。看上去,她比剛才冷靜了一些,但走路還有些飄飄悠悠的醉態。魏佳幸趕緊上去扶著她,毛姐擺了一下手。她沒有松開手,但她立刻就明白了,毛姐需要的不是她的攙扶,而是一雙可以把她攬入懷抱的男人的手臂。
  毛姐在大沙發上舒服地躺下了,她掏出了手機,但沒撥號碼,半躺著翻開手機里儲存的照片:五歲的毛婕如,十五歲的毛婕如,二十歲的毛婕如,二十五歲的毛婕如,三十歲……她開始嘆息,她的嘆息很輕,但魏佳幸仍然聽得到。毛姐關了手機,又滿腹惆悵地感嘆起來,男人啊,十二年一個輪回,女人啊,五年一輪,妹妹,你也二十五歲了吧,眼睛一眨就三十了啊!魏佳幸聽著,毛姐說什么,她都會用心聽,關于男人,關于女人,關于婚姻,毛姐總是有很多的人生感慨,很多古怪的高見。毛姐說,男人最理想的結婚年齡是三十歲左右,女人呢,最好是在二十五歲之前把自己嫁出去,一過二十五,女人的本錢就要逐年遞減了,過了三十就是直線下降,剩下的女人,剩女!毛姐忍不住笑了起來罵了起來,他媽的這屁詞兒還說得真好,剩女!可男人呢,八十多了還有小姑娘愿意嫁給他呢……
  
  毛姐的理論有時候惹得魏佳幸直想笑,她也能感覺一個三十歲女人滿腹的悲憤,但她知道,毛姐現在還不是什么剩女,至少還有一個男人一直死心塌地愛著她,愛得那樣苦,那樣執著和悲慘。但每次一提到這個男人,毛姐就火冒三丈,別提他了,死腦筋,豬腦子!我這輩子就叫他給毀了啊。每次罵過了,毛姐心又軟了,神情里又露出一絲溫柔來,要說呢,人是好人,可……沒錢,你怎么說他,他偏偏就要開那個破書店,哎,也不能全怪他,我的心太高了!
  這話的確切含義魏佳幸后來才明白,毛姐現在特別需要錢,她按揭下了這套房子,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才付了首付,她搬進來了,裝修了,舒舒服服地住著了,然而這房子昂貴的月供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償還能力。毛姐是個能干的女人,她曾經發誓一輩子決不會依附任何一個男人,她要靠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而且要活得不比哪個男人差。現在她每天還打著兩份工,白天在一家賓館當客房部經理,夜里還在一家洗腳城當領班,她掙錢也實在不少了,但也永遠填補不滿房貸這個巨大的窟窿。就是這套又闊氣又漂亮的房子,把一個自強的女人變成了一個現在這個一心想依附男人的女人。
  魏佳幸也開始嘆氣了,如果這世間有一個又體面又有錢的男人,又有哪個女人不想像小鳥依人一樣的去依附他呢?她這樣想著時,那種無法形容的憂郁情緒一下又籠罩了她。現在她才明白了,她來這里好像就是想跟毛姐說點什么。可到底又是什么呢?是那個還在隱隱作痛的指頭,還是那個她一下就掙脫了的男人?直到現在,一天到晚了,她還有點神經兮兮的,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活到二十五歲了,她還從來沒有這樣魂不守舍過。
  她一說,毛姐便指著她笑個不停,傻妹妹啊!
  她迷迷瞪瞪地看著毛姐時,毛姐問,你給他留電話了?
  她點頭,這是肯定的,她清楚地記得事情發生時她正在他門上插著資料和卡片。
  好!毛姐叫過好,又噗地一笑說,好,你跑得好!
  魏佳幸被毛姐說得一愣一愣的。魏佳幸的吃驚讓毛姐笑得更加痛快了,這沙啞的笑聲竟然讓她又恢復了一些生機,她從有氣無力的半躺著的姿態忽然一下挺起了身子,就這樣直直的看了魏佳幸一陣,那紅腫的眼睛里竟有一種很熱切的光亮,她說,他會給你打電話的,一定會!毛姐越是這樣說,她卻越是驚疑,這,怎么可能呢,看來毛姐是真的喝醉了。但毛姐卻顯得異常清醒,妹妹,在這年月,你還覺得有什么不可能的嗎?毛姐這樣說著,竟然打了個非常凌厲的手勢,就在她眼皮底下,妹妹,你也不小了,瞅上了中意的,別松手!
  魏佳幸又嚇了一跳,毛姐真是說得越來越不靠譜了,但她又從未懷疑過毛姐的感覺,在很多事上,這個女人好像根本不是靠腦子生活,她有一種驚人的直覺,在一件什么事情發生之前,她總能比別人先嗅出空氣中一絲異樣的味道。這也是魏佳幸特別崇拜她信任她的一個原因。這讓她的心事更亂了,有些莫名的緊張,還有些莫名的興奮和期待。女人總是天性好奇的,她倒真想看看,那個男人會不會給她打電話?直到她起身要走了,毛姐才想起了什么,哎呀妹妹,你還沒有吃晚飯吧?你看我……真的是喝醉了!
  她連忙說自己來之前就吃過了,吃得還挺飽,她也很少到毛姐這里來蹭飯吃,她覺得兩人的關系保持得越純粹越好。毛姐看她執意要走,很快又抱了一堆書來,說,這些破書都是他拿給我看的,真是活見鬼了,我哪里還有心情看書啊,你要,就拿去看吧。毛姐知道她愛看書,她也一把接過了。這些書,絕對不是什么破書,每一本都是嶄新的,有的還根本沒人翻開過,連上面覆著的一層薄膜也沒有撕開過。
  這是南中國海濱一個如夢境般朦朧的夜晚,一個女子抱著書的側影,像這個季節月光一樣有些縹緲,還有幾分圣潔。她把這些書抱在胸口,但她真實地感覺自己餓了,很餓了。
  三
  每天早晨八點,魏佳幸會準時出現在一座大樓底下,她仰起被早晨的陽光照得一片金黃的臉,仰望這座城市最早被陽光照亮的第一高樓——金鉆大廈。
  不知這座大樓是誰設計的,但肯定是一個對財富非常敏感的人,大廈頂部的造型就像一顆金鉆石,在數十里外你就能看到它閃發出的直逼人眼的光芒。這就是魏佳幸所在保險公司的大樓,據說是廣州以南、東莞以東的第一高度。它也是這座城市里每天最早被太陽照亮的建筑。南方初冬早晨的陽光是金黃色的,這樣的陽光通過一座大樓反射出來,比金子更黃,更燦爛。這對魏佳幸的內心是一種考驗,她其實不太喜歡這種過于刺眼的光芒,她懷疑自己越來越嚴重的近視可能與這樣的光芒有關。而住在四周的居民已經不止一次起訴這座大樓給他們帶來的光污染,官司一直在打,卻一直沒有結果。除了這直逼人眼的光芒,魏佳幸也再次感到了自己對這樣的高度也有一種尖銳的抗拒,對這種把人類生活層壘疊加的方式,她有一種本能的惶恐,她有恐高癥。然而,又不管心里是怎樣的滋味,她總會不由自主地仰望,仰望這座大廈。
  她正這樣下意識地仰望著時,一只手忽然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一下。
  看啥呀,妹妹,你看出來沒有?這座樓就是用我們的血和骨頭堆起來的!
  回頭一看,是何海洋,她的頂頭上司,業務經理。要說,此人可是公司的大紅人,可近來他對這個公司好像越來越不滿了。她有些疑惑地看著何海洋時,何海洋再次把手伸過來,這人有很多介于親昵與騷擾之間的小動作,但這次她笑著跳開了。何海洋沒拍著她的肩膀,神情突然詭譎了,他點了一下頭,轉動著眼睛,又一笑,嘿嘿。他這鬼頭鬼腦的樣子讓魏佳幸琢磨了半天,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卻又預感到可能會發生點什么。
  每次走進電梯,感覺一下被抽離了當下的現實,又迅速攀升到了那個輝煌的頂部。就在那顆巨大的金鉆石的內部,也有一個安放她的小小的角落,還有一臺只有到了業務主管一級的員工才配置的電腦。在這樣一座南方的大都市里,這樣一座現代化大樓里,她還有一點自己可以支配的東西,這讓一個外來打工妹多少有一些成就感,一種歸屬感。就在這臺電腦里,儲存著五年來她所有的客戶資料,每一份客戶資料對于她都是一個數字,一筆可以拿到的傭金。在這里,你也絕對聞不到銅臭味,所有的交易都是通過數字完成,沒看見有誰在這里數鈔票,只看見一個個指頭飛快地按著數字,計算器,手機,電話,傳真,電腦鍵盤,你賺了多少賠了多少,銀行里的存款還有多少,信用卡上還有多少可支配資金,一切都是數字。這是一個被數字統治了一切的時代,連她也只是這家公司的一個數字。
  在每天的早課之前的半個鐘頭,這是每個員工可以自由支配的短暫時間。像平時一樣,她打開了電腦。和平時不一樣的是,在按下啟動鍵時,她又一次感覺到了那種襲擊般的疼痛。電腦屏幕上呈現出一根根彎彎曲曲的線條,神經質般的顫動著,有低谷,還有很多的波折,但總體呈不斷走高的趨勢,顯示出她這一年的業績。還有一個多月,就到元旦了,每個員工都面臨公司的一次年度盤點和年終決算,其實,就是不算,每個人心里也有數,業務做得少的,恐怕連回家過年的路費都領不到,吃飯都成問題,還有的呢,像何海洋那樣的,又可以拿到很可觀的一大筆傭金,去還房貸。魏佳幸在公司里的地位是業務經理之下的業務主管,算是中層骨干,業績也算中等,還不錯。但這天早晨,她顯然有點心不在焉,兩個眼睛呆呆的,她其實不是看著那根迷人的曲線,而是看著那個依舊隱隱作痛的手指頭。
  你可能忘了,但她沒忘,她在等待一個渺茫的電話。他會給你打電話,一定會!毛姐說得那么肯定,但她還是有點不敢相信,那個到現在為止她還一無所知的男人,難道真的會給她打電話?她的手機一夜未關,早晨又特意換了一塊電板,她生怕短暫的斷電就會錯過了一個電話。她心里十分清楚,如果她和他之間真有可能發生點什么聯系,唯一的一線希望就是他給她打來的一個可能的電話,除此之外,在茫茫人海中,她根本不可能再次找到他。這樣的期待實在太渺茫,對她卻是異常的強烈,她的精神都有點錯亂了,她到底是在期待一個女人的預言得到一次驗證,還是真的在期待一次奇跡出現?
  
  半個小時過去了,魏佳幸的手機一直頑固地保持著沉默,業務室里的電話倒是在不停地響,但她每一次伸手去接,接到的都是別人的電話。這個早晨的氣氛真有些異樣,平時這個時候大家都在抓緊時間看電腦上的數據,可現在很多人都在一間間如蜂巢般的業務室里穿進穿出。這樣的業務室在公司里至少有上百間,樓上樓下,密密麻麻,從生命的本質看,人類和蜜蜂的存在方式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浩茫的時空中一切生命都是極渺小的存在。而蜜蜂對事物發生變化之前的預感反應,據說要遠遠超過人類。人不是蜜蜂,人不能用氣味來傳遞信息,只能彼此交換著神秘的眼神,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哪怕真的有什么陰謀,人類也進行得多么笨拙。說穿了,這其實是一種情緒,每年歲末都在彌漫的一種情緒,一雙雙腳,從年頭跑到年尾,總會在此時變得焦灼和恐慌。會有一次重新洗牌,會有很多人跳槽,或被公司開掉,但也有很多新鮮面孔又會走進這家公司,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原本也是人間尋常事,保險公司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卻不是軍令之下秩序井然的流動,而是暗流洶涌亂象橫生。這些,魏佳幸不可能感覺不到,但這一切并未轉移她的視線,在一片紛亂中,只有她旁若無人地面對自己的電腦,出神地看著那個越看越模糊的手指頭。
  就在她兀自看著自己的手指頭發呆時,一只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晃了晃,不用說,又是何海洋,這個鬼。怎么了,妹妹,失戀了?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嘿嘿一笑。這次,魏佳幸沒好氣,一巴掌打在他手上,很響亮,特別解恨。她這一巴掌可能真的把何海洋給打疼了,何海洋瞪大眼睛看了她幾秒鐘,說了一句嚇人的話,怎么了,妹妹,你不會當叛徒吧?
  她猛地一愣,這話是啥意思?可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又拽了她一下,走啊,早課開始了,馬上就要決定命運了!
  就在樓下的一個三角形的廣場上,全體員工按各自的團隊排列組合,這真是一個年輕的、朝氣蓬勃的隊伍,鮮亮、整齊、精神抖擻的著裝,成片地往那兒一站,齊刷刷地顯示出了一種在統一號令下的團隊精神。現在的社會,大到集團公司、保險公司、賓館酒店,小到街邊上的理發店、料理店,黑到地下的傳銷組織,幾乎都要做早課。這樣的早課,近乎一種宗教的儀式,先是聆聽公司總裁、副總裁、業務總裁訓話,如同神父布道,亦如政客給民眾洗腦,為的是讓每個員工的心靈皈依于公司,全身心地效忠于公司和總裁、董事長。然后是操練,這樣的操練據說可以加強員工的團隊精神和凝聚力。最后是全體員工齊聲高喊公司的口號:我是第一!永遠第一!生命重如泰山,人壽保險第一!對這樣的場景,一個外人看了也許會覺得很好笑,但只要你參與其中,就很容易被一種情緒化的氣場所感染,在這種看得見的儀式背后,或許還真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有效地對你實施精神控制。魏佳幸越來越感覺到了這種力量的存在,她也說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每做一次早課,她真的有一種醍醐灌頂般的感覺,讓她疲憊、恍惚、紛亂如麻的腦子真的像被神奇地清洗了一次,變得分外清晰和簡單,你一下就知道了你該干什么,在成千上萬的各種念頭中你一下有了一個直奔的主題。而當你和這么多人一齊高喊口號的時候,不但有一種精神上的快感,還有一種如同參與一次大合唱般的震撼力,蕩氣回腸,令你渾身不由自主地震顫。
  今天的早課似乎特別隆重,連一向深藏不露的董事長都出面了。氛圍需要營造,人類需要舞臺。這是一個五十多歲滿臉絡腮胡子的禿頂男人,但他邁上三級臺階,往迎風招展的國旗和公司的旗幟下一站,你立刻感受到了他的生命境界之高,他一下就高過了所有的頭顱,占有了一個展示領袖氣質的高度,高大得需要讓眾生仰望,令你立刻感覺到了自卑,自慚形穢。陽光把他的禿頂和笑臉照得亮堂堂的,他沒有訓話,而是宣布了一個非常重大的、令人振奮的好消息,金鉆保險的市場占有率在今年已超過所有的同業而位居全市第一!他帶頭鼓掌,但下面卻沒有像他的預期一樣響起熱烈的、雷鳴般的掌聲,只是稀稀落落的拍了幾下巴掌,簡直有點像喝倒彩。這就讓他奇怪了,他開始用威嚴的目光掃視他的團隊,就在掃過何海洋時,何海洋忽然用他河南腔的普通話喊了一聲,請問董事長,公司奪得了第一,對我們員工有啥好處呢?他這一問,下面一下炸了鍋,這顯然是董事長沒想到的,一件大好事竟然在公司里引發了一場不小的地震。很多人跟著何海洋一起喊起來,你第一了,可我們呢,我們算是這公司的員工嗎?我們到底享受了什么權利?干保險的人沒有保險,沒有基本工資,跑業務的車費全是我們自己出,有些剛來的員工一個月才掙到幾百塊,這是在南方啊,幾百塊,喝西北風?
  在一片鬧哄哄的吵鬧聲中,一場按部就班的早課只得草草收場,但牌已徹底攤開,多米諾骨牌似的連鎖反應還將繼續。
  何海洋終于以一種撕破臉的方式,向一條保險大鱷發難了。
  這是魏佳幸早有預感的,但她還是難以理喻這次發難的竟是何海洋,他在公司里帶領著一個人數已超過兩百的大型營銷團隊,也算是既得利益者。干保險和干傳銷還真有某種相似之處,在組織結構和利益分配上都是金字塔型,從最底層次的業務員干到業務主辦、業務主管、業務經理,只有干過保險的人才知道這一路走過來有多不容易。到了何海洋這個層級,僅團隊提成這一項,他的月均收入便高達八千多元,這還不算他個人拉來的合同傭金和每月兩千多元的崗位津貼。現在他開著自己的車,按揭了自己的房子。向公司發難的人每天都有,但像何海洋這樣一個既得利益者是很少向公司發難的。何海洋不但發難了,而且從一開始就直接觸動了保險業的一個潛規則:許多年來,這些拼命向別人推銷保險的人自己卻是最不保險的人,按公司的章程,所有保險業務員包括何海洋這樣的業務經理都不是公司的正式員工,而是一種合作關系,是公司的合作伙伴和所謂代理人,說白了,每個保險業務員都從未拿到公司一分錢的工資,他們拿的是保險合同的傭金,而保險業的巨大利潤都被公司賺走了。
  難怪何海洋說,這些資本大鱷,真是長著血盆大口的鱷魚啊!
  這話他當很多人說過,但現在,他是專門說給魏佳幸聽的,他也不再是那種鬼頭鬼腦的樣子,一雙眼直直地盯著魏佳幸。他等著魏佳幸表態,可她就是抿著嘴巴不吭聲。
  魏佳幸不表態,是她還有點琢磨不透何海洋的真實意圖,何海洋今天所表現出來的這種豁出去為民請命的正義感那一番慷慨陳詞,如果是真心真意的,他就為全中國的保險業務員做了一件大好事,功德無量。可是,這樣一個何海洋和魏佳幸印象中的何海洋卻怎么也不能統一到一個人身上。女人對男人的感覺,大多是一種直感。魏佳幸沒有忘記,她剛來公司不久何海洋也打過她的主意,這小子雖說其貌不揚,但他的干練和豪爽還真讓她有些著迷,如果不是突然發現他是個有婦之夫,她差點就動了念頭。這小子居然把自己有老婆的事實掩藏得滴水不露,要不是他老婆為了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故事鬧到公司里來,很多人還根本不知道他兒子都上幼兒園了。自那以后,魏佳幸就覺得這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男人心里頭特別陰,要不就是她太傻。她和何海洋的關系從那時起就變成了一種嘴皮子上熱鬧但內心里若即若離,不過兩人在業務上的上下配合一直挺默契挺和諧,這自然是為了他們共同的利益。現在何海洋把事情鬧大了,作為何海洋手下的業務主管之一,魏佳幸雖說沒被何海洋當做心腹和鐵桿,但她知道,他在爭取她,她必須做出抉擇,是跟何海洋走,還是跟公司走?她知道,他要把他的整個團隊一起帶走,以此來向公司施壓,逼公司給每個員工買社會保險、醫療保險,繳三金,發基本工資,這是為民請命的大好事,她也想啊,可她知道,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而在一件事變得根本不可能時,公司只能狠下毒手,以鐵腕開掉何海洋。
  
  這就是魏佳幸對一件事用邏輯推導出來的結果。她的預料很快就驗證了,中午十二點,一張張觸目驚心的公告就貼出來了,此時離何海洋發難僅僅三個多小時,公司沒有留給何海洋太多興風作浪的時間,十六磅的黑體字,每一個字都顯示了公司高層應對危機處理的神速與果斷,還有智慧,何海洋被開掉的原因不是因為他為了員工的利益發難,而是他在推廣業務期間擅自向客戶夸大保險受益,這些行為不但違反了公司和行業的相關管理規定,而是一種違法行為!何海洋嚴重違反了國家保險相關法律,公司決定從即日起立即終止他和公司的一切業務關系,公司還將對他的違法行為和給公司帶來的巨大經濟和榮譽損失予以起訴。
  這個公告一貼出來就讓很多跟著何海洋一起發難的人驚慌失措,沒想到何海洋竟然是個違法分子。但何海洋如果這樣一推即倒他也就不是何海洋了,幾乎就在一紙公告貼出來的同時,這些高層管理者和決策者就領教到了何海洋的厲害,一百多個員工舉著橫幅高唱國際歌開赴勞動社會保障局門口請愿,靜坐,一家法律援助機構和幾位有良知的著名律師也同時接到了何海洋為弱勢群體的利益而請求法律援助的呼吁,他們迅速表態,將無償地為這些弱勢群體伸張正義,請求法院判定金鉆保險公司強加于員工的霸王條款無效。更厲害的,還有接到何海洋電話后聞風而來的各大媒體記者,一下把那些個董事長、總裁、副總裁堵在了自己的豪華辦公室里。這樣高速而流暢的運轉,讓魏佳幸又一次見證了這座城市神奇的效率,無論是公司,還是何海洋,這樣的速度,這樣的高效,換在內地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可想象。
  就在魏佳幸驚嘆不已時,何海洋又一次躊躇滿志地向魏佳幸走來,他在笑,但到底誰會笑到最后,魏佳幸知道,現在還說不定,這還僅僅只是一場冗長連續劇的序幕。但魏佳幸何去何從,卻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來考慮。何海洋馬上就要帶著自己的團隊走了,他還想最后一次過來爭取魏佳幸,這不僅是因為她的踏實肯干和敬業,他還想干得更漂亮更徹底一些,把自己團隊的所有業務骨干一起帶走,片甲不留。魏佳幸還在猶豫,她不是不想跟何海洋一起離開,但她又實在舍不得離開這家公司,更實在的,還是經濟方面的考慮,她所簽的保險合同中,很大一部分傭金是被拆成五年分期支付的,如果她與公司單方面解約,根據公司在合同中的約定,解約后的保險營銷員就不得再向公司主張任何后續費用,還有誰比她清楚,她每拉來一筆保險合同有多不容易,這都是她的血汗錢啊。
  何海洋說,你放心,這是霸王條款,我們已經起訴了!
  那么魏佳幸到底還猶豫什么呢,何海洋也這樣問,妹子,你還猶豫啥呢?跟哥們走,你別看咱們要去的那家公司暫時還比不上這家,但人家看得起咱們,人家把咱們當人看,你說在這家公司里,要說我在這里干得比你好吧,可我是什么下場你還沒看明白?
  魏佳幸突然發現她的猶豫其實是一個疑團還沒有徹底解開,她抬起頭來慢慢看了何海洋一眼,問,聽說,你要去那邊當副總?
  何海洋嘿嘿一笑說,聽說?妹妹,你聽說得也太晚了吧。
  說著,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公文包,那里面裝著什么,魏佳幸一下就明白了。
  她又一次驗證了自己的猜測,她也打心眼里服了這個河南侉子,以前公司里有人想跳槽,都是為了自身的一點利益同公司里大吵大鬧,鬧崩了,然后走人,而何海洋這一槽跳得何其英明偉大,他早早就把另一個公司副總裁的任命書搞到手里了,然后才向公司徹底攤牌,發難,卻不是為了個人的利益,而是為了全體員工的利益向公司的霸王條款和強權挑戰,一下就把一個人的事變成了一個群體事件,難怪有這么多人跟定了他,他仗義啊!更重要的是,在他帶走一個團隊的同時,他也把自己的既得利益一同帶走了。干保險真正賺錢的,不是靠跑業務拉合同,而是拿團隊提成,誰的團隊越大,誰拿到的提成越多。何海洋,厲害啊。一個人干保險干久了,想不厲害都不行。
  看見魏佳幸遲遲不表態,何海洋終于使出了他最后一招,妹子,哥跟你說實話吧,按說,這是不該提前跟你透露的,但現在我也不妨告訴你了,只要你去那邊,我給你把位子都安排好了,干業務經理,怎么樣?你想想,在這邊你要干多久才能干到這個位子?
  一個業務經理的位子,對魏佳幸不能不說是一種誘惑,但要她從一道走了五年的門里邁向一道未知的門,還是讓她無端地感到恐懼。一個女子天性的膽小,總是在某個玄關處得到真實的檢驗。她站起身,朝門口走了幾步,結果讓她很沮喪,她最終還是不敢邁出最關鍵的那一步,五年哪,她在這里畢竟干了五年哪,她很難把這一切輕易拋棄。她又坐回了那把屁股都坐得發麻了的椅子上,她說,我……再想想吧。
  這讓何海洋徹底掃興了,他看了她一眼,扭頭便走,走出門了,他又忽然轉過身,沖她喊,你可要想清楚啊魏佳幸,現在我是三顧茅廬,請你,到時候,可是你來求我了!
  何海洋帶著一干人馬走了,但公司上下還鬧哄哄地一片,就像一場地震之后余震不斷。魏佳幸依然寂靜的縮在自己的一個角落里,依然一個人在那兒兀自看著那根指頭發呆。在過了這么長時間之后,她感覺到疼得反而更厲害了,那疼痛就像釘在手指頭里。現在,她倒很希望它痛,她希望疼痛可以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但她好像把那個一直莫名地期待著的電話給忘了。
  四
  一場看似與魏佳幸無關的風波,竟讓她感到元氣大傷,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大出血,怎么也打不起精神。畢竟是,那么多跟她一起打拼過來的人說走就走了。其實,就是他們不走,平時她跟他們也不太合群。到底是不愿隨波逐流,還是不合群?她時常這樣問自己。從來沒有答案。答案是在他們走后,她一下感到了自己的孤獨,一種突然被孤離出來了的感覺,一種特別無助、無辜的感覺。這其實也是一種與她的實際生活無關的情緒,一種無法形容的憂郁情緒的延續,也并非全因這場風波而發生,它由來已久。按毛姐的說法,女人的年輪,五年一個輪回,她二十五歲了,或許這真是她命運的一道玄關,在你走過去之前,哪怕只有一步之遙,你也看不清楚更說不清楚。
  現在,她已記不起是在事情發生的第幾天之后,在她把那個莫名期待著的電話真的忘了、也不再相信有什么奇跡發生之后,她的手機在某個黃昏時刻響起。但她并沒有感到有什么突然,她知道,這個時候給她打電話的一般都是客戶,而且一般都是男客戶,這些男人給她打電話,難免會有一些騷擾,但也有不少人是請她吃飯,實際上是請她作陪,陪他到某個飯局去應酬,充當一下臨時小秘。一個男人帶著她,就像帶著自己的一個小情人,有幾分神秘感,還那么有氣質,這讓那些虛榮的男人覺得很有面子,這也算是一個年輕漂亮的保險小姐和一些男客戶之間達成的一種默契或一種潛規則吧,她一般都不會拒絕。可只要她一開口推銷保險,一場完美的盛筵立刻全變味兒了。她真恨自己多嘴,還有一種突如其來的難過和失望,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自己的職業。不過,這是以前,她剛出道那會兒,也是她最水靈鮮嫩的那會兒,現在她決不會了,她懂規矩了,也懂味了,那水靈鮮嫩的歲月也蔚然一片蔥蘢了,少了如水的清純,也多了些雜草叢生的茂盛,再進了那樣的場合,她也能周旋應對了。
  她看了看那個號碼,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也就是說這個號碼還沒有儲存在她的手機里,這不奇怪,她并不覺得這個號碼有什么特別,她撒出去了那么多名片,那么多宣傳單,就是盼著有很多的陌生電話打進來,越多越好,她也不會拒接任何一個電話。她接了,一個渾厚的男人嗓音很有磁性地穿過夜幕,問她,魏小姐,是你嗎?我沒打錯吧?她說,是啊,您是……?她顯然還沒有把這個陌生的電話和她的疼痛聯系起來,或許是疼痛的感覺完全消失了,她也把這個一直期待著的電話真的給忘了。然而,這個電話卻必然再次勾起她的疼痛,他問,你的手怎樣了?還疼嗎?她的手就開始顫抖了,手心里有汗,不停地打滑,她不得不一次次地握緊手機,就像握緊了自己的一次命運。
  
  那個男人問她在什么地方,他要開車來接她。但她還是很明智地選擇了打的,她需要調整一下自己的呼吸,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和思路。在車上,她不能不又一次驚嘆毛姐驚人的預見能力,竟然又一次令人吃驚地驗證了。在這年月,真是沒有什么不可能的。很快,車就開到了男人指定的那家飯店。是的,三星級,和魏佳幸的猜測一樣,其實根本不用猜測,在這座城市里,男人第一次約女孩子吃飯很少低于三星,也一般不會高于三星。如果還會有第二次,可能會降到三星以下,也可能會繼續上升,這里面有太多的變數,一切取決于某個男人在某個瞬間的決定,不一定是工于心計,也不一定是老謀深算,但很多事就這樣決定了。一個人在這座城市里生活久了,就會發現這里的很多日常生活行為都十分有隱蔽性,很多的規矩,從來沒有誰來明文規定,但很多人都在不約而同地遵循。這是生活的精妙之處,這樣的精妙又遠非女人所能理解得了的,而女人永遠都在為悅己者容而精妙地化妝。
  魏佳幸一下車就走到了飯店大門右側的一棵樹后,不知是什么樹,她已經沒有時間看清楚,她需要的只是一些東西來遮蔽了飯店門口的霓虹燈光,還有自己的心跳。而化妝,其實也是每個女人最容易讓自己變得冷靜的方式,她們只在自我塑造的過程中才會變得異常投入。而男人在這個時候通常會成為一個潛在的旁觀者。一個男人的身影已經站在她身后,但她不知道,在夜色和樹葉掩蓋了她的同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游戲只屬于男人。這個男人顯然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她用手心里的小鏡子把自己照了三遍之后,他才在她身后輕聲說了一句,碰上我,你算倒楣了!
  男人這樣子實在很不禮貌,但這句話就像接頭暗號,立刻就驗證了這個男人的身份,她原以為還會有一個仔細辨認的過程,一次重新的認識,事情卻忽然變得如此直接而簡單,她猛地一回頭,就看見了一個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她沒想到他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她看見了!她的心一下騰飛起來,她下意識地去捂自己的胸口,她這個樣子不知道有多性感。然而這樣一捂,手里的鏡子立刻就跌到了地上。男人彎腰給她拾起來了,這就像一個道具,但還沒有構成象征,它居然沒有摔碎,沒有成為極具象征性和預言性的一面破鏡。
  她驚慌地從男人手里接過完好無缺的鏡子時,那根受傷的手指又變得痙攣了。
  男人的關切及時出現了,他輕聲問,你,還疼嗎?
  男人這樣一問,讓她奇怪的有些委屈,還覺得有些曖昧,就是他,把自己傷害得這么深,卻一直等到現在才給她打電話,到現在了,還這樣問,你不覺得太遲了嗎?但這句話,她卻沒有說出口,卻做出了一個本能的動作,把身子扭向了一邊,又是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姿態,卻把一個女人受到傷害后的委屈、嬌嗔還有多少隱含的期待一下表露出來了。但這個男人卻沒有出現下一步的撫慰動作,這無疑是她渴望的,卻又是讓她惶恐的,如果這個男人在初次見面時就出現了她渴望的許多動作,她會不會像遭遇了一個流氓那樣大喊大叫?
  她沒有,因為他沒有。至少,直到現在為止,事情還沒有出現太多的意外情況,他們像所有初次約會的男女一樣,盡管男人見面的第一句話有些唐突,當然他很快又變得客氣了,很有分寸了。
  請,魏小姐!一個紳士般的優雅動作,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然后男人便讓到了一邊,把她讓到了前面。她朝大門口走了兩步,盡量邁著很小的步子,快到門口時,男人才和她并肩走著了,穿過旋轉門時男人牽著她的一只手了,然后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堂——金色華庭。華麗的燈光一下照亮了這個男人的全身,這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楚這個男人,一個腿很長的瘦高個兒男人,這種瘦高個兒的男人現在越來越少見了,他的濃眉大眼,他的英俊和帥氣讓她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敬意。怎么會是這樣奇怪的一種感覺呢,她的心又變得紛亂了。這時男人突然靠近了她,還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一下反應過來,立刻把他的一條胳膊挽住了。一男一女走進這樣一家飯店,如果連這樣一點姿態都沒有,就太不正常了,不是你自己感覺不正常,而是別人看你的眼神不正常。
  這樣的地方自然會有情侶包廂,但她卻再次猶疑起來,她說,我……我看……
  男人心領神會地一笑,說,那好吧,我看這大廳也不錯嘛,那邊正好有張靠窗的桌子呢,你看呢?男人臉含微笑地征求她的意見,她趕緊點頭,還有幾分感激。這個男人是懂得女人的,至少是懂得她的,她最喜歡挨著一扇窗戶坐了,而且還是這么有情調的一扇窗戶,很有古典風味的裝飾,夜來香正一陣陣飄來,還有非常遙遠又非常清晰的月光,映照著她和眼前這個她連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男人似乎并不急于亮出自己的身份,他開始點菜,一邊用手指在菜譜上劃拉著,一邊很客氣地問她想吃點什么。他問一聲,她就點一下頭,好哇。在她幾乎在無意識狀態下連說了三聲好哇后,這個男人接著她的話說,那好,上份包子吧!服務小姐彎腰問他要什么餡的,他看看她,又看看魏佳幸,然后十分認真地問,有人肉包子嗎?服務小姐一下驚得花容失色,隨即又用手掩著嘴咯咯咯地笑個不止,魏佳幸也撲哧一下笑了起來,她所有的矜持一下就被這個男人的惡作劇粉碎了,那種男女初次約會多少有些陌生、客氣和尷尬的氣氛也被他一個惡劣的玩笑徹底變得輕松了,她伏在桌子上笑得肩膀一個勁兒地抖動,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笑了好一陣,她才抬起頭來大膽地瞪著男人說,你太壞了,真沒想到你會這樣壞!
  男人說,我原本想裝好人,沒想到那天才裝了一半就把你嚇走了,那就不如干脆露出我的本來面目吧!
  他這樣一說,她就更加大膽地盯著他看了。我還真想看清你的本來面目!她說。
  她這樣看著他時,男人自然是一副很深沉的樣子,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會在女人面前玩深沉,但如果說深沉可以偽裝,他眉宇間的那股英氣絕對是難以偽裝的。男人這樣子讓她看得入迷了,感覺連心都沒跳了。她長到這么大還從沒有這樣大膽地看著一個男人。她看著他,他也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男人還故意向她不停地探過身子,他說,你可看仔細了,以后上當受騙了,你可別說沒有看清我的本來面目啊!
  在一場目光的較量之后,她忽然問,你怎么過了這么久才想到給我打電話?
  男人問,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盡管她知道,這個男人的真話可能比較殘酷,可她還是想聽聽。男人說,他一開始根本就不相信她真的受了傷,這種女人的小伎倆他見得多了。和她猜測的一樣,那天,她剛走,他還真把她留下的名片和那幾張漂亮的紙片兒扔進了垃圾桶。當然,他沒有忘掉她,他以為她會叫很多人來找自己的麻煩,這樣的事他見得多了。他等了幾天,她沒有來,他開始相信,她不是自己猜測的那種女子。在倒垃圾時,他又把她的名片鬼使神差地找出來了,但已經弄臟了,她的名字涂上了一團污汁,看著一個女子被污染的名字,他突然覺得有點難過,突然想到了她受到的傷害可能是真實的,然后,他連想也沒想就照著名片上的號碼給她打了個電話,請她出來吃頓飯,就算是道歉吧。
  這就是事情背后的另一種真相,沒有魏佳幸猜測的那樣復雜,很簡單,或許所有的真相都是簡單的。男人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了她的名片,她悲慘地看著自己被污染得不成樣子的名字,內心里有一種強烈的被玷污的感覺,這是他對她的第二次傷害,這次傷的不是她的手指,而是傷了她的心。一種壓抑已久的悲憤與屈辱之感突然翻涌上來,就在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時,男人早有準備又很及時地給她遞過來了幾張紙巾。這讓她再次感覺到了這個男人的殘忍。她很傷心,然而她連哭都沒有多少意義了,她的悲傷和眼淚換來的卻是幾張紙巾。
  你太壞了!她低低地吼叫了一聲,沒有眼淚,但眼睛通紅。
  
  男人卻微笑著點上了煙,很壞地朝她吐過來。男人瞇著眼說,我看你啊,就應該多跟壞人在一起,要學會抽煙,喝酒,罵人,但千萬不要哭,二十一世紀不相信眼淚,你看看別的女人都在干什么?
  她馬上看見了,這金色華庭里竟然有那么多女人跟男人在一起,但沒有一個哭泣的,流淚的,她們一個個胸部裸露,乳房高高隆起,在和男人喝交杯酒,勾肩搭背,打情罵俏,連伸在桌子底下的腳都和男人勾搭在一起。如果她的眼睛還有些近視,看起來還有些模糊,那么,就在離魏佳幸最近的一張桌旁,她十分清晰地看見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一屁股坐在了一個完全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的大腿上,她把一只白皙而瘦長的胳膊從男人的脖子后彎過去,把手里的酒杯和一個草莓樣的乳頭一齊喂到了男人的嘴邊上,而男人的一只手卻從她的屁股后面伸到了她的短裙里面,那小女孩一下快樂無比地尖叫起來,她在笑,她的乳房、腰肢和屁股在笑聲中活潑潑地顫動,她渾身洋溢著的健康、快樂和性感把魏佳幸的眼睛刺傷了,她在心里哀嘆,美感正從這個時代的女人身上消失,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性感。
  男人說,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們,她們肯定比你健康,你太脆弱了,還抵抗不了任何病菌的侵襲,可她們不怕,梅毒,淋病,SARS,H1N1,她們肯定比你更有能力去抵抗,你信不信?不信,你就坐到這兒來試試!男人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用一種打賭般的眼光看著她。男人這句話很有挑戰性,也很有挑逗性,她又一次感覺到某個潛在念頭在心里暴露無遺了,那是兩條迷人的長腿,她的目光一下觸及到了男人最蓬勃的地方,她可以坐上去,她很想坐上去,但她最終卻沒有勇氣坐上去,她低下了頭,癱軟在自己的椅子上,感覺到了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的又一次崩潰。她已經被這個壞男人徹底地擊潰了,一敗涂地了。
  這是她來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正朝著她未曾設想、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她心里十分清楚,她沒有感到自己的絲毫拒絕,就像她無法拒絕男人那雙迷人而性感的長腿。這無疑是一種生命本能的強烈吸引,從一開始就與愛無關。在這歲月,還有愛嗎?她腦子里飛速掠過一個輕盈而幼小的東西,轉瞬即逝。接下來的動作,她幾乎全都是對這個男人的響應和配合,男人給她添酒,和她碰杯,她便碰杯。男人說,喝酒可以,但不要開車;男人又給她遞煙,給她點火,她便抽煙。男人說,抽煙可以,但不要吸毒……她漸漸進入了某種被催眠的迷幻狀態,而她唯一做出的反應便是笑,不停地笑。這時候很多人開始看她了。
  男人顯然覺得這個效果不錯,該進入下一步了。他喊了一聲,喂,埋單!
  然而事情卻忽然變得很有戲劇性,服務小姐拿來小票時,男人卻一下喊了起來,哎呀,我的錢包呢?我怎么忘了帶錢包了?
  她一下愣住了,在一邊侍候的服務小姐也愣住了。
  這無疑是人生最尷尬的時刻,一個剛才還在滔滔不絕妙語連珠的男人,轉眼間就變得這樣狼狽不堪了。然而,這可能只是魏佳幸的心理感覺,很快她就看見男人笑了一下,接著就不慌不忙地從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華倫天奴的錢包,打開,里面裝滿了百元大鈔,還有港幣,美金,信用卡,VIP卡,鉆石卡,那一刻魏佳幸再次感覺到了自己眼神一陣發亮,然后徹底清醒了,一個男人豐富的錢包,和他魅力無窮的長腿一樣,對女人永遠都是強烈的誘惑。在男人埋單時,她腦子里條件反射了一下,這樣一個男人應該給自己尊貴的生命買一份保險。但她喝了一口茶,把這個強烈的念頭使勁按捺下去了。
  我們走吧,男人微笑地看著她,是去我那兒坐坐,還是送你回家?
  她好像根本沒有想,隨口便說,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兒吧。
  這至少說明魏佳幸那晚根本沒有喝醉,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在撒謊。
  在這座城市里魏佳幸她姐又在哪兒呢?只有一個叫毛婕如的女人,她叫她姐,說穿了原本也是萍水相逢的女人,卻又幸虧還有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讓她找到了一個借口,一個遁詞,一種多少可以滿足一點虛榮的謊言,有個姐住在這樣一個人人羨慕的高尚住宅區里,她這個小妹的身價也看漲了。于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男人便駕駛著他的寶馬和一個叫魏佳幸的女子開始頻頻駛向藍色海岸邊的那個高尚住宅區。但每次開到小區門口她便讓他停車,他的車其實可以一直開進去,一直開到毛姐的樓底下,可她很害怕他離真相靠得太近,她希望他能和這個謎底始終保持一段距離。
  他們的交往在這個漸漸變得陰沉的冬天延續著,有一種灰霾長久地滯留在城市的上空。一個嚴肅的西方學者說,在人類的神經周圍是一層看不見的大氣層,或許就是這層大氣層讓人類從生到死始終籠罩著一種認知上的遮蔽,許多人一生都無法穿透這種生命的大氣層。這種被籠罩的混混沌沌的感覺,也一直伴隨著魏佳幸和這個男人的交往過程。
  不過,現在她對他多少有些了解了,他叫鄧志剛,這無疑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魏佳幸隨意在網上查了一下,一搜就搜到了成千上萬個鄧志剛,他們都是誰?你想知道還有多少同名同姓的鄧志剛都是什么樣的人嗎?魏佳幸不想知道,但魏佳幸知道了這個鄧志剛的悲慘的身世,他沒有老婆,沒有孩子,甚至連父母也沒有,他是個從小在孤兒院里長大的棄嬰。這樣的命運,盡管悲慘卻并不離奇,她沒有理由懷疑這個男人的命運是真實的,就像她無法懷疑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太多的棄嬰太多的孤兒,就在這座城市里,當你在早晨打開一扇門,你看見一個扔在你門口的棄嬰絕對不會有太多的驚奇。這次搜索讓她發現,現在要了解一個人的身世已經不是太難的事,用人肉搜索一下就搜出來了。她當然不會告訴鄧志剛她在背后做的小動作,但在她的試探中,他對于這一切也從不掩飾,自古英雄從來不問出身,一種過于悲慘的出身反而更能反襯他在現實中的成功。
  但魏佳幸把自己的命運和這個男人聯系在一起,還是與她的職業有關。一次,他約她出來吃飯,席間,她接到了三個電話,五條短信,這把他的酒興一次次打斷了。他沒有生氣,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壓低聲音給另外一些男人回電話、發短信,等她忙完了,他笑著說了一句,看來,我僅僅只是請你吃飯好像還不夠補償我對你的傷害啊,這樣吧,我也買一份保險吧。
  這話很傷人,她一下就喊叫起來,你可以傷害我,可……你怎么對保險有這么深的偏見呢?這是公平交易,和你做生意一樣的,不存在誰補償誰,你也用不著可憐我!
  男人又笑了,沒有,我沒有任何偏見,不過,不知你有沒有這樣換位思考過,如果我是你老公,你是我老婆,當我要從我們共同的財產里拿出一筆錢來購買一份遲遲不能兌現的保險,你會同意嗎?你當然比我更清楚,死亡,災難,事故,誰又希望這樣的保險兌現呢?
  為了避嫌,她還從未跟這個男人談過保險,現在,他既然主動談起了這個話題,她便很認真地說,看來你對保險還真是不太了解,這么說吧,如果我是你老婆,我會給你選擇一種一生兩全的平安保險……
  一生?他搖頭打斷了她的話,別說保險,這世間又有什么能保障人的一生呢?明天會發生什么?明年又會發生什么?你現在能知道嗎?
  她搖頭,別說明天,明年,一個小時之后會發生什么,她也懵然無知,而這恰恰是人類需要購買保險的理由,除了保險,人類還沒有想出更好的方式來防止遭受意外的不幸。這個理由好像說服了他,他點頭,說,給我一份合同吧,有五年的嗎?
  有。她說著,就在手邊放著的一只韓版安真美女式包里拿出了一份合同,一份五年期的生死兩全福瑞保險合同。他從頭到晚看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的酒杯移開了一點,就伏在餐桌上,在每一個空白處一筆不茍地填寫完畢,然后又交給了她。整個過程,持續了五分鐘。在這五分鐘內,她是一個保險業務員,他是一個客戶,兩人的關系和角色一下變得非常單純而清晰了。男人重新端起自己的酒杯時,魏佳幸收回了那份合同,男人填寫得很認真,一筆漂亮的鋼筆行草,她看見了,她看見了他在受益人一欄里一筆不茍地寫上的那個名字:魏佳幸。她吃驚地看著他時,他微微一笑說,沒錯,魏佳幸,不管這份保險以怎樣的方式兌現,你都是唯一的受益人!
  
  這對于魏佳幸,又像是一次突然襲擊。她看著他,眼睛里透出的光亮化作淚水溢出來,一串串地墜落下來,她再也不想控制自己,也不想掩飾自己,她再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崩潰,而這次男人送來的不是幾張紙巾,而是一雙伸過來的手,一下把她擁住了,二十五歲了,她還是第一次緊貼著一個男人的胸口哭……
  五
  仿佛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他們就有了一種隱秘的契約,這其中的許多難以言說的東西,又有多少復雜的滋味兒,在后來,在自己冷靜下來后,她也不止一次地想過,但無論怎么想,她也覺得這就是一個男人最真誠也最奇妙的表白,他把她當做自己唯一的受益人,也就是他唯一的親人,他是個孤兒,沒有親人,她就是他的親人,她也實在沒有理由懷疑這個男人對自己的真誠,盡管他嘴皮子很壞,盡管他在一直強調自己很壞,非常壞,可又有哪個真正的壞男人會說自己壞呢?這或許正是他善良和真誠天性的流露。自然,這份保險也多少讓她感覺有些突兀,有些奇特,但仔細一想這也符合這個男人的性格,他就是這樣一個怪人,常常突發奇想,搞得你猝不及防,又無論這份保險多么奇怪,她也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一個投保者的主觀意志,對此,你只能尊重和接受。內心里,她當然不希望這份合同會以另一種方式兌現,她已經下意識地把這個男人和自己未來的命運聯系在一起了。
  應該說,她和這個男人的交往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障礙了,唯一的障礙來自自身。其實,憑她的長相,她的氣質,還有一身穿著打扮,和這個男人走在一起時,絕對是般配的。鄧志剛也說,你看出來沒有,我倆是絕配啊,多么奇妙的組合!他說這句話時,轉動著眼珠子,色迷迷地看著她,她知道,他又在使壞,他那眼神看起來不知有多壞。但她絕對不會像剛開始那樣一驚一乍了,或許,她還真的有了一點免疫力,當男人的手一次次深入,開始觸及到她生命中最敏感的部位,她的命門,她也會發出那個小女孩一樣驚喜的尖叫和性感的戰栗,她感覺到了一個健康生命的需要和渴望,感覺到自己的整個生命都被激活了。只有一步了,她知道,只有最后一步了。男人打開了他的門,防盜門,實木門,男人抱著她,走向玄關,總是在這一刻,她又開始了自己的掙扎,她過得了一道門,卻過不了這道關……
  男人又一次把她放下了。然而,只要轉過身來,她就必須面對現實,只有一觸及現實,她就表現得多么虛弱。很簡單的一件事,每次鄧志剛要開車送她回家,她一下就不知所措了。她的家在哪兒?那間她和幾個打工妹合租的又臟又黑暗的出租屋,就是她的家嗎?她不能讓他把自己送到那樣一個地方去,絕對不能,如果他一定要送,她只能說,一次又一次地撒謊說,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兒吧。
  這時候,她才更深刻地理解毛姐在這里買房的另一種深意,她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擺闊,也不僅僅是為了貪圖舒適的享受,一個在賓館客房部和洗腳城拼命掙錢的女人,在很多人眼里也是賤業,或許毛姐也遭受過比她更深的傷害和屈辱,要不是這樣,毛姐多么清醒的一個女人,她怎么會以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的方式在這里按揭一套房子?毛姐顯然比她更早就明白,只要你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住在這樣一個人人羨慕的高尚住宅區,就沒有誰會看輕你,而一個女人想要不被男人看輕,先就要讓自己羽翼豐滿,中國人自古就長著一雙笑貧不笑娼的勢利眼,沒有哪個王子會真的愛上什么灰姑娘,那只能是另一個遙遠世界的童話。
  魏佳幸已經在心里盤算著要給自己挪挪窩了,她在那個五平米的出租屋里整整住了五年,也該租一套像模像樣像人住的房子了,一套可以讓那個男人把車一直開到樓底下的房子。這可以成為她來找毛姐的一個借口,她想跟她商量商量,也有一肚子的話想跟毛姐說說,說說那個男人,聽聽她的感覺。但一連來了幾次,她都沒有看見毛姐家里亮著的燈光,她看了看手機,還不到十點呢,難道毛姐這么早就睡了?她仰望著,她熟悉的每一扇窗戶此時都深陷在黑暗中,她的心也一截截地暗了下來,在這個燈火燦爛的城市里,如果沒有毛姐,她還真是看不到任何光亮,那萬千燈火都與自己無關。夜涼如水,她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悲涼。就在她轉身要走時,她忽然發現身邊站著一個男人的身影,也和她一樣仰望著同一扇窗戶。
  盡管在夜色中看起來有些恍惚,她還是一下認出了這個男人,方之舟,這個名字她是從毛姐的罵聲中熟悉起來的,她看見了他手里拎著幾本書,除了他,還會是誰呢。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時,方之舟開口了,你也是來找婕如吧?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佳幸小妹,婕如時常提到你呢。這句話讓她心里一陣感動,這話里一下透露出了很多信息,一是毛姐和這個叫方之舟的男人還時常在一起,二是毛姐還真是把她這個小妹時常放在嘴邊的,在這樣一個遠離故鄉的城市里,還有人念起你,記掛你,是足以讓你感動的。她也趕緊熱乎乎地喊了聲,方大哥,你是方大哥吧?她這樣一叫,方之舟也感激地連連點頭,兩人好像都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滋味。然后,話題便自然而然地轉到了書上,她說她也喜歡看書,他還有幾本書在她那兒呢。她說的是真話。在這個時代她還算是喜歡看書的人,這種良好的閱讀習慣,還得感謝她當了一輩子編輯的父親。來南方之后,不管多么忙和累,又無論是悲傷還是興奮,她每晚都會靠在床頭看幾頁書,陪伴著自己度過遠離故鄉和親人的寂寞與孤獨,讓自己慢慢變得安靜又在安靜中漸漸入睡。她還特別愛惜書,那些書她看過了,但看過了也還是新的,她想什么時候有空了還給他。
  聽她說喜歡看書,方之舟簡直有些喜出望外了,真的啊,太好了,你喜歡看書,真是太好了,我可是又多了一個書友了,太好了,太好了!往后你要看書就去我書店里拿啊!他顯得特別興奮,這興奮無疑是一個讀者給他帶來的,一張剛才還籠罩在陰影里的男人的臉,突然變得精神煥發起來,他還情不自禁地晃了晃手里的書說,我和婕如的緣分就是書啊,我們就是通過書認識的,你不知道她多喜歡看書……
  她沒有做聲,心里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難道這個男人還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他的婕如早已不看他這些破書了?她默然時,方之舟又一次抬起頭來仰望了,但他看見的依然是一扇黑暗的窗戶,他自言自語,也不知她上哪兒去了,今晚她是不上夜班的,打她手機也開著,可就是不接,唉。他唉了一聲,一腦門的擔心。
  此時夜空正飄過一大片暗灰色的云,好像要下雨了。這座城市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下過雨了,空氣干燥得嗓眼里發癢,也該下一場雨了。魏佳幸覺得自己該走了,她來這里原本只是一個借口,能見著毛姐當然好,沒見著呢,下次又有了一個借口。
  方大哥,那我先走了,見了毛姐就說我來看她了,我想她了。她嘴皮子很乖,很甜。
  方之舟又叮囑了她一句,往后你要看書就去我書店里拿,一定去啊!
  走到一個拐彎處,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是一個異常執著的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那里,拎著幾本書,依然在虔誠地等待著,被夜色勾勒得如同一尊雕塑。
  她的身體開始傾斜和像樹葉似的抖動。起風了,很多的樹木都開始搖晃。她沒有原路返回,這小區很大,東南西北開了四扇大門,每一扇門她都走熟了。每次,鄧志剛送她過來,是北門,但要回她的租住屋,走南門是一條捷徑。這條小路穿過一片山坡上的樹林,天黑了很久,這條路上走著的人還不少,但她不敢朝兩邊更幽深的林子里走。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饑不擇食的露水鴛鴦,在這兒做著廉價皮肉生意的雞,一些開不起鐘點房的打工仔打工妹也在這樹林里偷歡,他們有的原本就是夫妻,一年到頭卻分隔在不同的工廠里打工,住在各自的集體宿舍里,只有這片樹林還能給他們制造一些快樂。當然,也還有一些在沖浪浴缸和席夢思床上玩膩了的都市男女,在這里尋找野合的刺激。你很難發現他們,但他們又無所不在。這里還有不少幾個人才能合抱的參天大樹,這給很多男人和女人增加了一種快樂的游戲,聽說,一男一女同時伸長了手臂去擁抱一棵大樹,如果兩雙手還能夠連在一起,他們這一生就地久天長了。
  
  魏佳幸突然想,什么時候把鄧志剛也帶到這里來,試一試他們的緣分。這個想法讓她一下興奮起來,她的腳步加快了。在走過樹林間的一個小亭子時,她突然聽見了一個女人的笑聲,突然的感覺,只因為太耳熟,她看見了毛姐,毛姐抱著一棵大樹,正吃力地伸手去夠大樹背后一個男人的手尖,她沒有看清楚那個男人,但她知道那肯定是一個男人,男人的身影完全被粗壯的樹干遮擋著,這棵樹實在太大了,兩雙使勁地伸長的手臂怎么也夠不著,但毛姐的笑聲卻是那樣歡快,清脆,脆生生的,她好像突然變得年輕了,一點也聽不出這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發出的笑聲……
  魏佳幸一下奔跑起來,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一口氣跑出了幾十步,又回過頭,一種強烈的按捺不住的欲望,讓她想看清楚那個男人是誰,但她看見的是一道劃過山坡和樹林的閃電,一場蘊積已久的大雨終于嘩嘩地下來了。
  六
  這一場冬雨落了一整夜。出租屋在一樓,每次一下雨就會從下水道里彌漫出一股臭烘烘的經久不散的味道,無論你把窗戶關得怎樣緊,這氣味都會從年深月久的裂縫里鉆進來。一盞三十瓦的節能燈半明半暗地照著五平方的房間,一整夜她都沒敢關燈。她把被子拉到胸口。她把枕頭一次次墊高,枕頭下塞的是書,手里拿著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書是唯一可以讓她安靜下來的東西,但它無法抵擋下水道里洶涌而來的氣味。
  整整一夜,魏佳幸幾乎是在一種即將被淹沒的危機中度過的。
  絕對不是擔心,是真實地發生了,就在魏佳幸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了時,一身尖叫在她隔壁的房間里遽然響起,那房里住著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廣西妹,她還剛來這里不久,她一邊尖聲喊叫著,一邊瘋也似的打開了自己的房門。廣西妹的尖叫聲讓這出租屋里的幾個女子同時聽見了,又幾乎在同時尖叫著打開了自己的房門,而每扇門一開門,就像閘門被抽開了,頃刻間污水就從廣西妹的房間里漫涌到每個人的房間里,這是從下水道里翻涌起來的污水,腐臭而發黑,漂浮著糞池里才有的各種雜物。
  魏佳幸迷迷糊糊的一開始還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她的腳探了一下又縮了回來,她是從床上直接跳下來的,一雙腳還光著,在污水洶涌而入時她還算比較冷靜,一下站到了房間里的一把凳子上,她就站在那只凳子上給出租屋的老板娘飛快地打了電話,讓她趕緊過來,發洪水了,山洪暴發了,她不這樣說那個老板娘不會那么快就從樓上跑下來。老板娘踮著腳尖睜大了兩個眼屎糊糊的眼睛在門外看了看,她把睡衣的袖子一下捂在了鼻子上,罵了一聲,該死的,活該!
  等到老板娘把幾個民工叫來時,天就亮了。但他們在污水中鼓搗了很久怎么也無法把下水道疏通,也不知到底是堵在哪兒了,最后,只好挖,先把廁所挖開了,還是不成,他們又把廣西妹房間里的地板挖開了,幾個漢子一下像嘔吐般地咕嚕著喊叫起來,在他們挖開的大坑里露出來的是血糊糊的衛生巾、殘留著糞便的手紙和一團團糾纏在一起的頭發,全堵住那兒,從下水道一直堵到了化糞池。這就是一個女子生活的另一部分真相,一個原本還算漂亮光鮮的女孩兒,她的生活真相突然被殘忍地撕開了,她再也無法抵賴,無法掩蓋,她把一個女人最骯臟的生活全都直接扔到了便池里,她可能以為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全被干凈的自來水沖走了,卻沒有沖走,全堵在這兒,又在黑暗的時間中被污水浸泡發漲,這是比任何欲望更強烈更齷齪更令人作嘔的膨脹,要不是這些污血斑斑的衛生巾變得那樣膨脹,下水道也不會堵塞得這樣厲害。
  該死的,活該!老板娘又罵了一聲,也活該這女人詛咒的。可她再詛咒也無濟于事,那幾個粗壯的、干苦力的農民工神情異常興奮,眼珠赤紅,背上散發出撲鼻的汗臭,但是他們突然不干了。老板娘不得不開出高出幾倍的工錢,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他們還是堅決不肯去弄那些堵塞在下水道里的東西——女人的不潔之物。倒霉,他們直吐唾沫,倒血霉了!他們連看也不想看,他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站在污水里的廣西妹。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長得可真是水靈靈的,哪怕臉色慘白得沒有了一絲血色,也是水靈靈的。她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污水泡著她兩只白白的小腿,她的顫抖讓水浪簌簌作響。他們都看著她,用的是一種最蔑視的眼神。如果換了一個地方,他們不知道會用怎樣貪婪的眼光色迷迷地打量這樣一個女孩呢,可現在,這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在他們眼里就像是下水道里堵著的一團垃圾。
  漢子們不肯干,就只有這個小姑娘自己動手了。老板娘說,你要不想在這臭烘烘的水里站一輩子,你就把你的屁股揩干凈。她這并不是難為她。她這樣說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沒有任何人同情她,絕對沒有。幾個同租一屋的姊妹對她都沒有絲毫的同情,她們此時都退縮在屬于自己的一個墻角里,她們都感覺自己的清白和干凈的生活全都被這個廣西妹玷污了,污染得不成樣子了。她自己闖的禍只能讓她自己來負責,她只能自己干,她必須一點一點地清除自己的全部骯臟。要說在平時,魏佳幸還是很關照這個廣西小妹的,可這次她沒有。她還蹲在自己房間的凳子上,一直在那兒蹲著,她以一種冷眼旁觀的方式目睹了一個女人被撕開了真相之后會悲慘到怎樣的程度。太丟人了!那個廣西妹彎著腰,撅著屁股,在污水里伸出手,咬著牙摳出一團團臟物,為了把手伸到更深的地方,她幾乎是跪在那兒了。她的手一陣陣發抖,那么白,那么纖細,那么柔弱,柔弱原本是屬于女人的一種難以言說的美感,如果能換一個地方,換一種活法,這纖細柔弱的手指無疑更適合撫摸,無疑也會有男人性感的嘴唇去靠攏她,去親吻她的指尖,但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不能讓這個男人看見眼前的這一幕,不能看到一個女人殘酷的真相,否則他也會感到惡心,連她自己也會感到惡心,在她未來的漫長一生中,她正在經歷的這一切,無疑將會成為她一生的噩夢。但無論如何,眼下她必須咬著牙干完這一切。她沒有哭,她的嘴唇已被自己的牙齒咬出了血。她的牙縫里在滴血。但她一直沒有哭。她干完了,她的指尖也在滴血,但她根本沒看見。她開始洗手,她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洗涮自己,但一輩子可能也洗不干凈。她完了。而她的下場已經注定,她的租房押金將全部被扣掉,這甚至還不能抵償她給房子帶來的損失,但老板娘還是善良的,她最后決定放她一馬,只讓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馬上滾蛋,該死的,活該!
  眼看著這個廣西妹就要出門了,魏佳幸還是站在一邊木木地看著,她從來沒有希望一個人徹底消失,但這次,她是真的這樣希望,她再也不想見到這個廣西妹,這不是她太殘忍,而是這樣的再見對這個廣西妹太殘忍。她知道,這個廣西妹決不想再見到這里的每一個人。就在邁過門檻的一剎間,那個廣西妹突然回過頭,竟意外地對魏佳幸笑了一下。這是讓她非常吃驚的一件事,魏佳幸一邊收拾自己的屋子時還在一邊琢磨著。很快,她就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干凈了,又一遍一遍地灑上了香水,但無論她怎樣掩蓋,有一種糜爛的腐臭氣味還是在屋子里彌漫。一夜沒有合眼,她原本還想躺一會兒,但這種氣味讓她不得不一次次從床上爬起來,每次都要把廁所、下水道和房間的每個角落都仔細檢查了一遍,她把唯一的門和唯一的窗戶都敞開了,恨不得把所有的新鮮空氣都放進來,但那種氣味還是陰魂不散。
  這房子不能住了!一件事仿佛就這樣決定了下來,直到此時她才猛地發現,在一場污水橫流的背后還有多少難以言說的東西,她可能一直就在下決心要把自己從那間五平米的出租屋里搬走,只是一夜風雨和一場像災難一樣的污水讓她把這個時間提前了。她覺得,這就是她決心把自己從一間住了五年的、五平米的出租屋里搬走的全部原因,這其實與一個叫鄧志剛的男人沒有直接關系,也與后來發生的一切也沒有什么關系。當她作出這樣一個決定時,她很激動,奇怪的激動,就像她時常會出現的悲傷一樣,莫名的悲傷。她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兩個小時之后,她就同老板娘辦完了所有的交割。老板娘對一個在這里住了五年的女子突然要從這里搬走也沒有顯得太吃驚,老板娘心平氣和地說,魏小姐啊,你住在這兒我都覺得委屈了,你不該住這三百塊一間的房子,你最少也得住在三千塊一間的房子,那才是人住的地方。不過,她又說,你可想好了魏小姐,這可不是我攆你走,這可是你自己要走,押金我是不退的,還有兩個月的房租我也是不退的。
  
  魏佳幸沒吭聲,她沒吭聲就是默認了。她其實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女人,如果她稍微冷靜一點,她完全可以在這里繼續住兩個月,這樣她就可以把自己的損失減少到最低的程度,五年都住過來了,難道還在乎這兩個月,可現在,不說兩個月,兩個小時她也挨不過去了。
  她拖著一只帶滑輪的箱子走過一條狹長的、有些灰暗也有些潮濕的巷子時,感覺突然回到了西南她異常熟悉的某個山城。這時候她會想起父親,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的小地方的黨報編輯,他在這樣的一條小巷子里走了大半輩子好像從未厭倦過,他竟然有那么好的心情,每當雨過天青,他就會牽著女兒去看屋檐上的雨滴,她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父親牽著手在那條巷子里這樣慢慢走著慢慢長大的,一直長到二十歲,又是在一場雨后,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二十歲了。二十歲,其實不小了,一個中國女人可以嫁人的法定年齡,她卻突然想走了。就是在那天,她二十歲的生日,她開始收拾行李,把二十年里在一個山城里積攢下來的、值得帶走又可以帶走的一切,塞進了一只箱子,身份證,畢業證,健康證,計劃生育證,幾件可以在南方繼續穿的衣服,還有父親很早就給她買的、她自己也很喜歡的高爾基的人生三部曲。在那個很簡單的收拾過程中,她好像是第一次發現了這二十年來自己生活的單薄,這所有的東西連一只箱子也沒有塞滿。她也說不出當時是怎樣的心情,有點像出嫁的感覺,甜蜜的期待,莫名的害怕。她收拾著自己的行李時,父親就站在門口入迷地看著屋檐上的雨滴,他是那樣虔誠,保持著一種肅穆端莊的姿態,這可能就是一個黨報編輯保持了一生的姿態。就是他,幾乎運動了一個老編輯的一切人脈,調動了一切可以調動的關系,最終以自己的提前退休為代價,把女兒安排進報社當了一名見習編輯。但他的女兒卻把這一切輕易放棄了。女兒要走了,他沒有攔著她,沒有問她為什么要走,作為一個父親他已經盡了自己的最大能力和職責,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著一滴雨水從瓦檐上緩慢而寂靜地掉下來的全部經過。這可能是他的愛好,也是他的心情。至于,她為什么要走,她自己會問自己的。她也沒問自己,她走得很平靜。
  當她拖著箱子出門時,一個母親的形象出現了,她哽咽著,喊了一聲,佳幸!
  她站在那兒,等著,畢竟是一次遠行,她以為一個母親會有對女兒的一次鄭重的遠行之囑,但母親只把手揚了揚,走吧,走吧……
  就在同一時刻,不知有多少山城兒女走出了家門,朝著同一個方向,抵達同一個終點站。她是來了之后才知道的,就在她所在的這座城市以及四周密集的工廠里,和她同一個省的老鄉就有幾百萬,這樣的大遷徙是人類史上的奇跡。
  魏佳幸還記得,她剛來時,保險公司還租在一個黑糊糊的地下倉庫里,沒有窗戶,昏暗的光亮下,地底下的墻壁赤裸而堅實,那種埋在城市的水泥鋼筋里頭的感覺特別恐怖。每次從地底下鉆出來,她都要從嗆人的灰土中昂起頭,才能調整一下呼吸。世界一片狼藉,山被推平,田野里的莊稼被砍光,到處是灰塵飛揚,到處都是堆放著水泥、鋼筋、沙石的工地。在夏日暴烈的陽光下,她每天都會看見一群來歷不明、打著赤膊的農民工,看見他們在一片叫罵聲中擠近一個沖沙漿的黑橡膠水管,爭搶著喝水管里的水。這些農民工有時候會突然扭打在一起,為的就是爭一口水,來補充他們大量流失的水分。現代化的殘酷無情就是從一開始就把人類逼到了生存的底線,所有與生存無關的一切都被剝離了,他們只需要水,食物,一個鉆進去就可以倒下來酣睡的簡陋工棚,還有錢,養命的錢,養家糊口的錢,回家娶媳婦蓋房子的錢。
  魏佳幸覺得自己不該是這樣的人,她至少不完全是為了錢而來到這里的,她來這里好像還有一些模糊的理由模糊的意義,說出來很多人可能覺得好笑。在最初的一段日子她內心的荒涼和這里的現實一樣真實。她也不止一次地想過,要不要離開這里,回到故鄉的山城像父母親那樣過一輩子?但看了這些農民工,當她喝著農夫山泉時,她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了逃離的理由,而城市改變的速度之快也超過了她對現實的反應,仿佛就在睜眼閉眼之間,一幢幢高樓大廈就伴隨著泥土和海風呼呼地生長出來了,一片又一片的城市新區奇跡般的崛起了。這里沒有豪言壯語,但出了口的諾言就一定會變成現實。無所不在的財富的榮耀,無所不在的強大的造勢,每天都在締造著一個個南方的神話,你不能不說這是只有南方才能創造的奇跡。而這樣一片神奇的土地也是值得讓一個來自偏遠山城的女子傾心伏在他寬廣的胸前的。
  這個城市每天都在變化,但她本人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大的變化,每天里還是揣著一張暫住證和遙遠故鄉的身份證,隨時準備應對那些有權力隨時核查你身份的人,夜里,她還是睡在幾個人合租的一套廉租房里,一直睡到今天,她好像突然醒過來了。她覺得自己也沒有太高的追求,更沒有什么浪漫的、異想天開的想法,她來這里,很簡單,就是想碰碰運氣,看自己生命中是否還存在另一種可能性?她的相貌,她的身材,她的氣質,還有一張大專文憑,又讓她很容易就找到了現在的這份工作,她便留了下來,一干就是五年。對這座城市,以及這份工作,她說不上有多么喜歡,也說不上有多么厭倦,她一直沒離開這座城市,一直做著同一份工,就是證明。沒別的,她覺得,適合。或者說,直到現在為止,她也沒有發現還有哪兒更適合自己。然而,在南方的這個冬天,她開始感到一陣陣心慌,無端的心煩意亂,傷感,孤獨,焦慮,抑郁,煩躁,多疑,易哭,有時又很容易興奮。她不知道,這是怎么了,難道就因為遇到了一個叫鄧志剛的男人?
  她走得很快,箱子在她身后發出輕快的響聲,她好像第一次發現,五年了,這箱子里其實也沒有增添什么,那些被褥、洗臉盆和塑料桶什么的,是她自己扔進垃圾箱里去的,她不想留給別人,更不想留給自己,這不是拋棄,這是人生的減法,每個人在經歷了一個人生階段后,都必須徹底地把自己清理一次,減少一些生命中不必要的東西,然后輕裝上陣,重新出發,走向一個新的人生階段。這話是誰說的?鄧志剛!她心中又是一陣熱跳,這個人真是鬼得很,魏佳幸在做出了一個決定而且付諸行動之后,才猛地發現她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下完全遵循著一個男人的意志,她感覺自己的精神已經被他控制了。
  七
  在這座最適合富人居住最不適合窮人居住的城市里,其實并不難找到一間讓你舒適的房子,只要有錢。魏佳幸找到的還真是一套月租三千的兩房,這差不多就是她現在每月能夠掙到手的錢,也就是說,她只有在不吃不喝的情況下才能供得起這房子的月租。她簡直是瘋了,她心里十分清楚,這是重蹈毛姐的覆轍,但這個二十五歲的女子的確又有自己頭腦清醒的另一面,她算過,她五年的積蓄——在每個月三百塊的廉租屋里一點一點地攢下來的錢,至少可以保證她在這樣一套月租三千的兩房里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年。這房子的裝修和家什、家電雖說遠比不上毛姐那樣奢華,但足以讓一個單身的白領小姐有了一種家的感覺。從五平米到五十平米,在這座遠離故鄉的城市里她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啊。當然,對于她更重要的還是,如果在這一年內再有那個男人要開車送她,她絕對不會再說,——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兒吧,她再也不需要這樣一個誠惶誠恐的借口,她只需要矜持地點點頭,嗯,好哇。
  她活到二十五歲才第一次開始布置自己的生活,她充分享受了一個小主婦那種自作主宰的快樂,她把臥室里的窗簾換成了大海一樣的蔚藍色,這倒不是刻意仿效毛姐,她是真的喜歡這種離天空和大海都比較接近的顏色,喜歡一種遼闊而蕩漾的感覺。這房子的陽臺面朝大海,站在陽臺上可以看見海邊的一大片紅樹林。這片紅樹林其實也是她經常路過的一個地方,但一個人的路過和在自己家里欣賞是不一樣的,當她站在自己的陽臺上驀地看見一大片在海風中嘩嘩響著的紅樹林時,她第一次發現自己被深深地震撼了。她沒想到這世間還有一種植物,可以不分海岸、灘涂、潮水,不顧一切地生長。她相信自己的主觀感覺,它們的生長與這座城市無關,但它們在一種全憑本能的自然生長中,又給這座城市帶來了蓬勃茂盛的生機和源源不盡的活力。對,就對著這片紅樹林,擺一張小桌,兩把椅子,一副茶具,她和他面朝大海坐著,緩慢而悠閑地喝著干紅,咖啡,或慢慢地泡一壺功夫茶。仿佛就是在這樣的精心布置中,一個男人的身影漸漸變得越來越清晰了,這不是一般的男人,這是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布置的一個男人。這個家,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家,心里有個人喜歡著,期望著,這個家就有了內容。但現在,還說不定這個人就一定是誰,她只能等待時間來告訴她。
  
  在搬進新居的那個夜晚,她一個人獨自品嘗著一小杯干紅,她覺得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她其實不太喜歡干紅的味道,但她聽鄧志剛說過,干紅是一種高品位的享受,法國雷米·馬丁家族釀造的人頭馬就是干紅,這樣的液體像嬰兒般在酒窖中做著酣暢的美夢,一旦被人類喚醒,便開始奇異地炫耀著它火熱的情懷和動感的張力,它香味濃郁色澤鮮亮,這種感覺讓她二十五歲的女子心情躍躍,不知是因為酒的作用,還是對一種非凡優雅生活藝術的憧憬,她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很容易自我陶醉的女人。她當然知道她喝的并不是人頭馬,她只是這樣想,這樣感覺。女人在最興奮的時候不是想男人,而是照鏡子,想看看自己興奮的時候是什么模樣。而現在照亮她的已經不是一個比巴掌還小的小圓鏡,而是一面比人還高的落地式長鏡,很典雅地鑲嵌在兩扇門之間的墻上,就是這面鏡子,讓她第一次發現了自己全部的成熟、飽滿和充滿曲線的身體,也改變了她看待一切事物的方式,原來一面鏡子就可以把整個客廳的空間擴大一倍,原來一小杯干紅就可以讓她煥發出根本不需要化妝的紅韻臉蛋和燃燒的生命激情,她甚至根本不需要走到鏡子跟前,她坐在那兒,這面鏡子就會照亮她每一個燦爛的細節。
  她突然希望有個人來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悅,她的手指開始按下一個個數字,她這是要打給誰呢,鄧志剛?還是,毛姐?當她聽到手機中傳來一個男人打著呵欠的疲倦聲音時,連她自己也吃驚了一下。但沒錯,她就是打給他的,何海洋。
  何海洋顯然也愣了一下,但一下就聽出了她的聲音,這是一個連做夢都神智清醒的人,他問她是不是發神經了,深更半夜了還來騷擾他。魏佳幸看了一下墻上的壁鐘,還真是深更半夜了,她立刻就暴出了一陣惡作劇般的笑聲。跟何海洋說話她從不裝矜持,她很干脆地說,現在她想好了,她想去他那兒干。何海洋說,妹妹你就別糊弄哥哥了,哥哥知道你現在混得不錯,每天都有人開著車送你回家了,哥哥連猜也不用猜,就知道你現在搬家了,要不你怎么會這樣興奮呢,我第一次搬家時比你還興奮呢,但我第一個電話是打給俺爹的,俺說爹啊,你最沒有出息的兒子在南方安家哪,再也用不著你打土坯燒煤窯給他蓋房哪,你就好生歇著吧,結果呢,哈哈哈,我聽俺爹在幾千里外放了一個屁!
  魏佳幸說,你別給我放屁了,你可別以為我現在真的是在求你。
  何海洋說,你真的想來我這兒干?你就別拿哥哥開涮了,哥哥明天還要上法庭呢。
  魏佳幸說,你還在給我裝混哪,我的意思你還不知道?
  電話那頭短暫地頓了一下,何海洋再次笑了起來,這下他好像真的明白了,好哇,你愿意,我當然也巴不得,不過,哥哥可要提醒你,可別太貪心了,那會把你累死的!
  魏佳幸還想說什么,那邊又開始打哈欠,掛了,掛了啊,再不掛我老婆可要吃醋了!
  魏佳幸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她并不想離開金鉆保險,但她想多打一份工,多掙一份錢,在租下這套房子之前,她就想好了。可見這個二十五歲的女子是多么清醒。
  除了何海洋,還有她自己,誰也不知道她每天都打著兩份工,連鄧志剛也不知道。
  那種疲于奔命之感是無法形容的,那種滿足感也是無法形容的,她一個人干著兩個人的活也掙著雙倍的錢哪。
  鄧志剛還是那樣,只要不出差,不出國,無論多忙,都不會忘了給她打個電話,每次給她打電話,先問清楚她在哪兒,然后把車開過來,接上她,兩人在一起吃了晚飯,然后把她送回去,回家。每次見到他之前,魏佳幸都會調整一下自己,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有多累,更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汗。在這年月,苦和累都是要收拾得嚴嚴實實的,她希望他每次看到的都是一張明亮歡快的臉。可每次,當她挽住鄧志剛的手臂時,他一下就感覺到了她的壓力。這時候鄧志剛看著她的目光就很復雜。何必呢,你這是!他說。
  魏佳幸被他說得愣了一下,又沒有下文了。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也從不逼著他問。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都在做什么生意,和哪些人在一起,她也很少過問。他的事,他自己不說,你這樣問,也太沒有尊嚴了。她也覺得自己還沒有到這樣問他的程度,這才剛剛開始呢,你就想把這個男人的一切都搞清楚,下意識XhEcvI5AcHBHd1d25ynpctm+aYpkOnMVVeYFBPPcUTw=地想把這個男人的一切納入自己的控制范圍,是會引起男人的高度警覺和反感的。當然,更重要的是,她想汲取一點毛姐的教訓。這世上,要說精明,還有誰比得上毛姐呢,但一個人活得太精明了,也就覺得孤寂了。毛姐說,她就犯過這樣的錯誤,她幾乎用盡了一個女人所有的精明,差不多把那個男人的一切都搞清楚了,那還真是一個她值得一嫁的男人,兩人也真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可就在這關頭,出了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可兆頭很不好。那天黃昏,兩人像別的戀人一樣手挽著手壓馬路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狂吠聲把她甜蜜的心思打破了,她猛地抬頭一看,一條狗正向這邊狂奔,狗后面是幾個舉著槍的人。閃開,快閃開!那些人一邊拉槍栓一邊吼。是條瘋狗。它就是不瘋也會被這些人逼瘋的。眼看著一條瘋狗朝他們躥過來了,男人倒沒有太驚慌,他彎腰抓起一塊小石頭,用力向狗擲去。他擲得很準,瘋狗尖叫一聲就從他們身邊躥過去了。就這么一件小事卻讓她想了大半夜,這個男人,她一輩子想要依靠的男人,為什么第一個反應是攆狗而不是下意識地護住她?她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哦,對這個男人慢慢就冷淡了。
  魏佳幸覺得挺好笑,這事發生在如此精明的毛姐身上,只能說她精得成了精了,才會把一件很小很偶然的事想到了這樣的地步。毛姐自己也覺得好笑,她說這是她一生中犯過的最不該犯的一次錯誤,就發生在她二十五歲時,也就從那次致命的失誤開始,她面對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廢的戀情,越來越沒有了戀愛的感覺,卻也活得越來越明白了,她當然也需要愛情,但她比需要愛情更需要一個有實力的男人,更實在地說,她比需要一個男人更需要一大筆可以讓她從沉重的經濟壓力下解脫出來的鈔票。現在她能做的就是為了遇到下一個男人養精蓄銳。這話,她對魏佳幸一點也不遮遮掩掩,魏佳幸想到那天晚上在山坡上的樹林看到的一幕,她知道,毛姐不是嘴里說說,她已經頻頻出手了,整個世界,或許只有方之舟那個傻子還不知道,還那么死心塌地的愛著她。
  魏佳幸這樣想著時,常常偷偷地去看鄧志剛。一想到有個男人每天可以把車一直開到自己的樓下,她就覺得有了奔頭。他開著車,她坐在他身邊,真的就像一對夫妻啊。她感覺有一種愿望,強烈得不得了。她巴不得馬上就嫁給他,他正帶著她朝家的方向飛奔呢。但這個女子又總在某個關鍵時刻,她性格中很關鍵的一部分就會表現出來。她從不輕易走進這個男人的房間,她心里非常清楚,她是想嫁給他,而不是委身于他。她的房門也還沒有輕易向這個男人敞開,她來自一座相當閉塞的山城,她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敞開自己。鄧志剛第一次開車送她回來時,她甚至沒有給他上樓的機會,兩人大約用了五分鐘的時間在樓底下的一棵大王椰下告別,他也沒有提出上樓的要求,但他瞇著眼仰望了一陣,他不是仰望她住的這幢樓,而是抬頭看著大王椰被風吹動的葉子,然后他就提醒她一定要小心一點,你別看這葉子很好看,每一片都有好幾十斤重呢,它要砸在身上了可不得了。說罷,他把一個冷酷的微笑留給了她,然后鉆進自己的寶馬一陣風似的開走了。車是好車,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風聲。
  鄧志剛能夠站在她的房門口告別,已是半個月之后。她一邊把鑰匙插進防盜門鎖,一邊轉身朝他輕揮了幾下手。這個小動作連她自己也感覺有些曖昧,又像在招他,又像在攆他。他會不會一下撞進來?這是她試探的關鍵,可試探的結果,誰知道呢?她到底是希望他能一下撞進來,還是……?結果是,他一下從她背后伸過來兩只手,又從背后把她的腰一下抱住了,她充滿了彈性的臀部一下感覺到了男人的堅硬,她一下快樂而震顫地尖叫起來,一個女子在進入青春期后就對男人身體存有的妄念,一下變得非常具體了,這對她的心理防線構成了強大無比的挑戰,她感覺到了自己生命的蓬勃和旺盛,同時也感覺到了二十五年來的第一次崩潰即將來臨。一扇門已經打開,男人一直處在她的背后,她好像是被男人從背后推進屋里來的,然而,就在那個要命的玄關處,她突然低聲喊叫了一聲。
  
  她說她餓了。她沒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隨意說出了一句話,一句謊言,一下就讓他松開了手。他出去了。但她沒有把防盜門關上,更沒有反鎖。試探還將繼續,無論你覺得這個女人多么矯情,聰明,虛偽,狡詐,但這就是女人樂此不疲的游戲。此時,她已經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是的,旁邊還有一把空著的椅子,還有一張菠蘿格的紅木小桌,雖然比不上黃花梨、大紅酸枝和雞翅木,但這對于她這樣一個單身小女人已經足夠了。這一切當然是早已布置好了的,在短暫的沖動過后是冷靜的謀篇布局,她開始考慮給這房間的第一位客人準備飲料,干紅?咖啡?還是功夫茶?她一邊用熱水慢慢地沖泡茶具,一邊輕松而有些詭譎地朝門口張望。這是她蓄謀已久的一個圈套嗎?但她的目光其實看不到門口,她看到的依然是玄關。她決心租下這套房子的一個很關鍵的原因,就是一眼就看上了這房子的玄關。這是一道圓弧型的、半隔斷式的軟玄關,對整個房間裝飾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有效地保持了一個主人置身于家中的私密性,也避免了客人一進門就對整個居室一覽無余,又把隱蔽式的鞋柜、衣帽架和大衣鏡設置在玄關內。她覺得這道玄關真是妙不可言,就像佛教的入道之門,又像老子所謂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在這道玄關的后面,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女主人的鎮定自若和有條不紊。
  很快,他也回來了。她看見了他淋濕了的頭發才注意到外面又在下雨。南方已提前進入了雨季,幾乎每天都會下一場雨,或大或小,或長或短。他怎么不開車?她猜測,他大約是太心急了才冒雨跑進了附近某個超市吧。他顧不得滿頭雨水,就解開濕透了的衣服,從里面掏出剛買來的東西,那是她最愛吃的蛋黃派,還散發著熱乎乎的氣味,那是來自他胸口上的熱氣。她當然知道他是在討她的歡心,可一個男人如此殷勤用心地討女人的歡心,又有哪個女人不歡喜呢。淚水從她臉上流下時,她才發現了自己的感動,她是真的被這樣一個很小的細節感動了。她趕緊找來了一條毛巾,給他把腦袋揩干了,他的頭發不是假的,每一根都是真的。她又不知怎的就把那顆腦袋抱在懷里了。當她抱著他的腦袋時,她好像出現了一次短暫的幻覺,她感覺這個男人第一次被自己納入了有效的控制之中。
  就是在這個夜晚,這間房子里,他不斷安慰流淚的她。不知不覺間,她感覺有什么東西靠近了,男人的嘴唇擦在她臉上,她的淚痕上,她順從了他的暗示。他讓她體驗到了唇舌之間的那種美妙意境。這不是第一次,但絕對是她要用一輩子去忘記的一次。整個屋子里都開始彌漫一種雄性荷爾蒙的味道。根本不需要暗示,只要一個稍微粗暴些的動作,她就會成為他的俘虜。她渴望,又害怕,她已經嬌喘吁吁。她感覺到了他的撫摸,他對女性顯然有極好的感覺,每個指頭的彈性,她血液的流速開始加快,嘴唇鮮紅了,嬌艷欲滴了。但一直到最后,他走了,也沒有那樣。好像就是在他走了之后,在她冷靜下來后,她才更加清醒地意識到,這個男人顯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壞,也沒有他自己宣稱的那樣壞,他并不急于動手,他還懂得兒女情長如何把玩,還那么有耐性有情調。
  然而就在他走后,她忽然發現房間里多了一樣東西,一只黑色的保險箱,就放在他剛才坐著的椅子旁邊。她馬上給他打了電話,他一聽口氣也急了,這箱子里顯然裝著非常重要的東西,但他又很快對她說,沒事,放在你那兒又不是別人那兒,我還不放心,你一定要放好,我明天一大早過來拿。他這樣說自然很有道理,夜深了,他要她早點睡覺,睡個好覺。尤其讓她感動的,他還那樣在乎她的名聲,不想讓別人看見一個男人深更半夜還在一個女子的房間里進進出出。這又反過來說明他也不是一個隨便亂來的男人。事實上這都是她的想象,她把很多事情朝合情合理的那個方向想。但她卻怎么也睡不著,事實上,她是怎么也壓抑不住對一只箱子的強烈好奇,她把它塞進了自己的床底下,但又不時拖出來,這漆黑有力的箱子給人一種力量,她試了一下,手臂一下就壓彎了,好沉啊,這里邊到底裝著什么呢?錢!她心里突地跳了一下,這一次是實實在在地掂量出來的感覺,錢,一箱子的錢?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就來了。她還穿著睡衣,剛從被窩里鉆出來,渾身都散發出濃濃的睡眠氣息,其實她大半夜都沒有睡著,她被這只箱子里的東西折騰得興奮不已,而男人一眼看見的就是他的箱子,他的箱子被捂在熱乎乎的被子里,也捂得熱烘烘的了。看得出,她是摟著他的箱子睡了一夜。男人突然很感動,一下把她擁進懷里,低聲說,如果真的有你這樣一個老婆,我就是把所有的錢交給你也放心啊!男人這油然地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又不知讓她心里如何感動了。但兩人沒有過多的繾綣,男人還得趕緊去機場,飛往臺灣去做一筆很大的生意。
  男人拎著箱子出門時,她又追到門口喊了一聲,你帶這么多……你可得多當心啊!
  這就像一個妻子對一個遠行丈夫的叮嚀,但她還是沒好意思說出一個錢字。男人卻一下心領神會,還沒好氣地拍了拍箱子,有點無可奈何地說,那些個臺灣人,也是的,轉賬也不行,非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非要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錢捏在手里了才肯相信是真的,媽的,簡直被錢折騰得變態了!
  魏佳幸心里突地又一跳,男人卻一下不見了蹤影。
  八
  走進那家書店,大多是鄧志剛不在身邊的那些日子,她心里空落落的,她需要一些東西來填補某種茫然若失的空缺。
  那絕對不是一種可以蔑視的存在,書店的大招牌隔得老遠你就能看到:方舟書店,城市書房,營造閱讀核動力!它開在一座大廈的裙樓里,這是一座令人倍感神秘、誰都不敢忽視的大廈,中核大廈。看這書店的規模和地段你就知道,方之舟絕對不是什么書呆子,在營銷方面他顯然很有一套。方舟,諾亞方舟,魏佳幸當然知道一個關于災難和拯救的故事,在罪孽深重的人群中,只有諾亞在上帝眼里是一個義人,上帝選中了諾亞一家作為新一代人類的種子保存下來。上帝告訴諾亞七天之后他就要實施大毀滅,要他們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層,一間一間的造,里外抹上松香,上邊要留有透光的窗戶,旁邊要開一道門。這樣一個老掉牙的神話故事實在沒有必要在此反復講述,讓魏佳幸吃驚的是,這個神話竟然在現實中被復制了,方之舟的這家書店就是按諾亞方舟的結構和形狀設計和裝修的,分上中下三層,上邊留有透光的窗戶,旁邊開著一道門,但彌漫其間的卻不是松香,而是濃郁的書香味兒,油墨味兒。
  這里也是一個社區比較密集的地方,也是魏佳幸重點開拓的一個保險市場。第一次路過那里,她沒有進去,沒進去是看方之舟實在太忙,門口碼著一堆書,好像是剛剛從哪里運來的,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里搬。她有點吃驚地發現,這個男人并不像她在那個風雨欲來的夜晚看見的那樣臉色蒼白、神情憂郁。男人是強壯的,他有一副很寬的肩膀,可以一次背起兩包書,書很沉,上肩時,他的腰會閃一下,但一下又堅定地挺直了腰板。那一刻她突然很想走近他,給他搬搬書,但一個客戶打來的電話,卻讓她加快腳步從書店門口走過去了。
  第二次路過這里,她覺得不僅僅是路過了,她是來還書的,毛姐給她的幾本書,她早看完了。她來還書時,方之舟一點也沒有掩飾他的驚喜,小妹,我一直等著你呢,你看看,書店又進了好多新書呢。魏佳幸好像純粹出于好奇,把這書店上下三層都轉了一遍,她立刻就估算到了開這樣一家書店的實力。首先你要在這樣一座大廈里租下這樣三層門面就要雄厚的資本。在這樣一家書店里,哪怕你不想買書,也是值得你走進來看一看坐一坐的,只要你愿意走進來,你一下就能感覺到舒適的環境、優雅的格調和柔和的光線。這就是方之舟想要為一座城市營造的理想書房。在人們還熱愛閱讀的年代,他開書店還真賺了不少錢,看這家書店的投資規模就知道。但現在,他幾乎每天都在賠錢,他的血本在日復一日地流失。魏佳幸知道,毛姐罵他,就是他不聽她的勸,沒有瞄準商機及時轉移資本,如果他聽她的,當初把錢不是投資在書店上,而是開一家洗腳城洗頭店什么的,早多少年他就開上皇冠、寶馬了,可他就是不聽,到如今了,他還死守著這樣一家書店,想想你就知道,這歲月還有多少閑人到這里買書看?方之舟呢,他不是不想賺錢,他不是書呆子,而是書商,而且是一個不乏智慧和遠見的書商,眼下的困境在他看來只是黎明前的黑暗,過不了多久,就會迎來一個圖書市場的黃金時代。這也讓他對自己開書店的前景深信不疑,世界上又有哪一個優秀的民族是不愛讀書的?看看,你看看,他竟然把他的書店跟一個民族聯系在一起了。她還說他不是書呆子,可誰聽了他的話都好笑。
  
  你看著他笑,他絕對不跟你急,他很有十足的底氣,就像掌握了真理。當然,在偶爾情緒低落時他也會感嘆,這個時代的人類不知道怎么了,你想要理直氣壯地宣揚一種精神竟然變得那么艱難,他其實也并沒有唱高調啊,他說的都是大實話啊,但只要一開口,就很容易被別人當做一種笑談。他這樣感嘆著感嘆著就得出了一個殘酷的結論,在經濟泡沫化之前,精神已經泡沫化,很多生活中至關重要的大事情,精神啊,理想啊,信仰和信念啊,都被當作與生存無關緊要的東西了,人的存在已經徹底簡化成了生存,這樣的生存通過吃飯、穿衣、住房和做愛來完成,在這個非常現實的世界里,人們只顧得上這些,如果再這樣下去,他覺得,人類非完蛋不可,人類的完蛋絕對不是惡劣的自然環境造成地球毀滅,在地球毀滅之前人類肯定早已滅絕了,而在人類滅絕之前就是精神大滅絕……
  在這個似乎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們就這樣談著一些生活內容之外的話題。魏佳幸是一個忠實的聽眾,她是真的愛聽,在這座擁有數百萬人口的大都市里,也只有在這里,她還能聽到一些吃飯、穿衣、住房和做愛無關的話題,這時候她心里很干凈,眼神天真而明凈。可方之舟卻突然不說了,入迷地看著她,他看著她的那種眼光,那么深。魏佳幸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嚇了一跳,這個方之舟,難道……?她一下變得慌亂起來,但方之舟卻輕輕吐出了一個謎底,他夢囈般的說,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了婕如,那時候,我跟她說什么,她就是這樣用心聽著的,連眼神也是一樣的,真的,像神了!魏佳幸這才松了一口氣,然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了一句話,那是洪水滔天過后上帝對諾亞說過的一句話:你和妻兒媳婦可以出舟了。你把和你同在舟里的所有飛鳥,動物和一切爬行生物都帶出來,讓它們在地上繁衍滋長吧。
  他也笑了,卻又很認真地對她說,這個世界好像沒有什么嚴肅的話題了,可你相信嗎,《圣經》中記載的很多事情都被證實是真實的,諾亞方舟很可能不是傳說,而是真實的歷史,現在,很多圣經考古學家都在一點點地接近這個千古之謎,謎底說不定很快就要揭開了!
  從那以后,只要路過方之舟的書店,她都會到里面坐坐,在疲于奔命中,這里好像成了她可以歇歇腳、喝杯水的一個驛站。她每次來這里借書,還書,但還從來沒有買過書。她也想買,但她到底是想買書還是看見這書店冷清得都讓她不好意思了,想以買書的方式來補償點什么呢?當她掏出錢來時,她分明感覺到了一種憐憫,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賣保險和賣書好像都已淪落到了這個時代最沒有尊嚴的職業。但她掏出來的錢每次都被方之舟搪塞回去,感覺真的是在搪塞,但他的生氣卻是真實的,他說,你想看啥書你盡管拿回去看,你要覺得好就留下來,我這里別的沒有,書呢有的是!這時候他會自豪地環顧一下自己滿壁的書墻,然而這冷冷清清的書店又總是讓他重新縮回門口的椅子上。不過,他很豁達,連自嘲都是豁達的,一次,他笑著對她說,我們都是做大買賣的,你賣的是生命,我賣的是靈魂,這棟大樓里賣的是軍火,哈哈哈……
  這時,你才發現他并不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男人,他很愛笑,很想得開。如果你愿意聽,他的嘴會一天到晚說個不停,而且非常風趣幽默。然而,除了魏佳幸這樣一個偶爾到來的傾聽者,他一天到晚卻基本上是在沉默中度過的,這個世界或許可以有一個不合時宜的男人,但已經很少有不合時宜的聽眾。魏佳幸也沒有太多的時間聽下去,對于她,時間真的就是金錢,他的話再好聽也幫不上她什么忙。不過,他也幫了她一個很實在的忙,他也在她手上買了一份保險,然后在受益人一欄里,一揮而就地寫上了一個她意料中的名字:毛婕如。
  他抬頭看著她,又把一個指頭壓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可別告訴她啊!
  她正要走,他又發現了什么。他看見一個打工仔模樣的人,手里捧著一本書,屁股下面墊著一摞書,正坐在那兒看。她也看見了,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她就看見他走過去,然后做了一個剛才一模一樣的動作,他把一個指頭壓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小兄弟,書是給人看的,不是壓在屁股下坐的啊。那小子卻像根本沒有聽見,還是一動不動地那樣坐著。他不得不輕輕推了他一下。這一推,仿佛一下觸動了一個暗設的機關,那小子一下反彈起來,拿起手里的書就朝方之舟砸過來,什么看的坐的,不就幾本破書嘛,爺不稀罕!
  他的口音魏佳幸一下聽清了,很重很嗆人的西南山地人口音。這是她的老鄉,她聽說,在這座城市以及四周的工廠里有數百萬來自西南山地的老鄉,但老鄉太多了,反而沒有什么老鄉的感覺了,誰也不認得誰。可她沒想到,她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遇到自己的一個老鄉,她倍感親切熟悉的鄉音竟然以這樣的方式發出。這讓她一下感到無比羞愧,還有一種深深的恥辱感。
  方之舟的一條胳膊已經被書砸得抬不起來了,他用另一只手把剛砸在他身上的書撿了起來,用嘴唇吹著上面的灰塵,又輕聲說了句,小伙子,今天的事我不會跟你計較,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書是給人看的,不是用來砸人的!
  神經病!那小伙子罵罵咧咧地走向門口。方之舟卻沒有一點想要攔住他的意思。一個大男人怎么可以被人欺負到這樣的程度,又怎么能怯弱到這樣的程度呢?她悲憤不已,一下把那個爛仔堵在了門口,她認定他就是個爛仔,她用家鄉話喊了一聲,你打了人,就這樣走?她掏出了手機,她要報警,那小伙子一下急了,伸手推開她,想奪門而去。就在他的手推向她的一瞬間,方之舟一把抓住了那小子的手臂,很輕的一個動作,那小子就不能動彈了。那小子還在用力掙扎,臉憋得通紅,喘著粗氣。但方之舟卻再次放過了他,你走吧,但你要記住,你可以朝我撒氣,但不能欺負人家女孩子……
  魏佳幸趕緊過來問他傷得重不重,方之舟搖了搖頭,笑著說,你別看這小伙子挺兇的,其實挺可憐的,說不定他是在哪兒受了欺負,憋著一肚子委屈哩,他就是個啥也不懂的毛孩子,啥也不懂又加上滿肚子的委屈,就會變得加倍的莽撞和瘋狂,他想出出氣,就讓他出一下吧,他就是不沖我出,也會找個別的什么地方別的什么方式發泄一通的,這世界啊,已經變得像是一只火藥桶了,誰心里好像都憋著一肚子火啊!
  那一刻她不知怎的突然非常感動,眼睛一下濕潤了。
  那小子走后不久,就到了關門打烊的時間。方之舟請她去吃麻辣燙。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感覺這是她最放松的時候,如同回到了西南山城那條熟悉的小街上。她也從來不會搶著買單,她不想傷害一個男人最后一點脆弱的尊嚴。然而,這晚他們剛走進他們常去吃麻辣燙那條小街,她的手機就響了。看了一眼那個號碼,她的心就跳了起來,她吃力地想讓自己顯得平靜一些,但她的激動還是被夜色里的一雙眼睛看見了,方之舟的眼睛。但無論方之舟用怎樣的眼神看她,她只能同他告別,然后奔向那輛越開越近的寶馬。在這一刻,女人內心的感覺是最清楚的,方之舟是一個讓她感動的男人,而鄧志剛卻是一個讓她激動和心跳的男人。他回來了,這次在臺灣,不知又挖到了多少金。
  九
  沒想到,就是在這個夜晚,出事了,出了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
  鄧志剛跟她一見面,就是一個生離死別般的擁抱,緊接著又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真玄啊,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但這并沒有讓魏佳幸感到蹊蹺,鄧志剛就是這樣一個沒頭沒腦、壞頭壞腦的壞男人。是在吃飯的時候,鄧志剛才告訴她真相,他這次錢沒有少賺,卻差點把一條性命給丟在高雄了。他碰上煞星了,高雄的十二煞星幫,把他綁票了,他在一個黑乎乎的地下洞穴里被關了八天,整個人就和一塊睡覺的木板綁在一起,眼睛和嘴巴上都用黑膠帶纏著,只留下兩個鼻孔可以出氣,吃飯的時候綁匪才會臨時松開他的嘴巴,在他嘴里塞進一點東西,就這樣,他一直堅持了八天,才被他的生意伙伴帶著警察解救出來……
  
  還沒等他講完,魏佳幸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把他抱住了,她也聽說過臺灣的黑社會有多厲害,鄧志剛出門時她還反復叮嚀過他,叫他多當心,可那種叮嚀顯然只是與他箱子里的錢聯系在一起,但她做夢也沒想到遙遠高雄的黑幫竟然會和自己的命運聯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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