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的早晨

　　在九家灣秋日早晨的涼風中，我先看到紫紅色棺材，后瞧見他們從院門走進來。我想著我兒子的死，像一把刀闖入了我的生活，或者說，我還在深思著受苦和無能，創造了一切彼岸世界。也許惟有備受挫折的苦惱者，才能感受到幸福的曇花一現。他們只是抬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走到院子的正中央，然后又扭頭看我，看我是不是很痛苦。
　　這時候，仿佛有—縷強烈而暖烘烘的亮光，映照在我發顫不休的身上。這會兒，我很難搞清楚心靈的全部知覺都是雙重的(表現為印象和觀念這兩者)，當我閉目思考我剛目睹的紫紅色時，在我頭腦里形成的紅顏色觀念，就是我曾感覺過的印象的精確的表象。這時候，我的眼睛從紫紅色棺材移向深邃高遠的藍色天空，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一層隱約可見的藍灰色。在紫紅色棺材的四周，我看見一群哭喪的白臉黑發，來來往往的男人和女人，他們身上穿的都是冷色的衣服，深藍色的中山服，鉛綠色的女式西裝，灰藍色的寬松衣和藍褐色的健美褲，但投在塵土上的斑影，一律呈現出紫藍色。
　　在這個葬禮上，我幾乎沒有瞧見穿白顏色衣服的人，死者是我那七歲的兒子，沒有一個人膽敢為他穿孝衣。我現在回憶起來了，那天晚上，兒子從外面走進房子時對我說：“來了三個頭發長長的男人。”我可沒有留長發的朋友。當時，我竭力幻想這三個留長發的不速之客，在九家灣村大街上，有酩酊大醉的酒鬼，不三不四的青年人，如果夜間遇見這種人，他們嘴邊粉紅色的火星，總是黑暗中搖來晃去的，雪白色的面孔，著實寒光逼人，夜是黑沉沉的，有股肆無忌憚的氣息，踐踏著死氣沉沉的黑色泥土。也許這只是幻想中的情景：留長發的男人蹲在大街上，吐著胃里的雜燴，散發著體香的女人，掩著鼻子一晃而過。這就是九家灣的小村生活。
　　現在，我蹲在棺材旁邊，給我兒子燒了一包紙錢，淡黃色的火苗，從乳白色的紙上，開始活蹦亂跳起來。秋日金風一吹，在這堆火里突然呈現色彩的不同層次，淡黃色在火苗旺盛時，已經滲透在菊黃色、深紅色和紫紅色中，火苗的上端呈現一種隱約可見的青藍色。這些顏色和白色的紙，轉眼間變成了鈦青色的紙灰。這時候，整個葬禮場面，頓時變成了藍灰色，僅僅在我的視覺空間里是藍灰色的。女人們往往在燒紙錢的時候，會捶胸頓足地嚎哭一場，待到不哭的時候，或者在哭不出來的時候，她們總是聚在一起大聲談物價問題。在哭聲完全消失以后，變成像死一般寂靜的氣氛中，她們幾乎都變成了虛無的實體。過了一會兒，姐姐對我說：“你的妻子王芳，知道你兒子死了嗎?”
　　姐姐居然不顧我的忌諱，我不希望讓王芳知道這件事，我感到自己滿臉通紅。我沒有回答，只是想做出痛苦的樣子，至少在她看來是痛苦的樣子，不論她容忍不容忍，在這幾年里，我已經喪失了痛苦的本能，只知道自私是人性不可分離的東西。不用說我和我妻子之間，有一段彼此難以逾越的距離，在我和我姐姐之間，也已經有了謊謬的距離。這種心理距離，就是哲學家們常說的存在關系。
　　這時候，我看見作家傅查新昌來了，雕塑家李剛也從院門走進來了。
　　在這個葬禮上，只有他們倆的白臉拉得稍長一點。他們臉上的皮膚，就像長年沒有見過天日的女人，那么可笑呈白色，而且深沉無光澤。他們兩個人身上都帶有哲學家的東西，那天他們談起了尼采和畢加索，我也談了帕斯卡爾和休謨，也許因為我討厭作家的緣故吧，我對傅查新昌到來，從內心表示很冷淡。他總是孤傲自大，認為他已經洞察到了我的內心世界，認為我為了信仰宗教，才每天晚上燒三根香，而且大概出于無奈，還以為我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內科醫生。
　　那天晚上，他問我：我估計，你每天晚上燒三根香，極富含義，但我認為，在你的心目中，把燒香這個詞兒，用在我身上時，大概確切的含義，是指求天助神佑吧。當我發現他洞察到的是，生命中最模糊的內在活動，又看出他不是一般的作家時，我又感到怒火中燒，滿臉通紅。對他的話，我沒有搭腔。他大概看出了我正在生氣，眼睛不再看那三根冒著藍灰色煙的香。我真想把他和李剛趕出家門。可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已把一支長過濾嘴神香煙朝我遞過來，我看見那只手在抖動，像是寒風中的小樹。他那雙黑漆般的眼睛，既不含敵意，又沒有蔑視，甚至仍然對我表示真誠友好。從某種關系的角度來說，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也許傅查新昌和我一樣深感惱火，我對他的冷淡，合乎他的心意。這時，我給他說了實話，我每天晚上燒三根香，是為了離開這個世界，走向藍灰色的彼岸世界，這煙是藍灰色的，它可以把我的思想，帶到藍灰色的彼岸世界。由于考慮到那個女人，對我來說，受苦和不幸的是我，不是那個有著別的情感的女人，我和她不得不遵守各種禮節，不死的社會風俗。大概他終于理解了我的生存狀態，他又遞給我一支香煙，他說：不要對我有偏見，我對任何人都真誠相待的。對一個女人來說，如果她當時不愛你，拒絕你是天經地義的，她做得對，戀愛是選擇，不是婚姻。在這方面，我很高興有機會再來聽你的故事，要是你愿意講的話。我說：“不必客氣，如果你想聽。”他接著說：“好的，我想我還會來的。”他站起來和我握了握手，然后便走出門去。
　　現在，我又看見傅查新昌和李剛了，他們佇立在紫紅色的小棺材前，一個都沒有流眼淚。我走過去向他們解釋說，這孩子是煤煙中毒而死的。這時候，李剛舉起叉開手指的右手，示意不用解釋，我看見他那參差不齊的手指，被天空的藍色分開，正像這些手指頭，能夠被他放在它們之間的任何可見的對象分開一樣。這說明一切開始存在的東西，必然有一個存在的原因。
　　現在，我回憶起高中快畢業時的情景，那時候，西斜的太陽快要接近地平線，整個大地被一層粉紅色的晚霞籠罩住的時候，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聯歡會結束以后，同學們都成雙成對地從幽暗的教室里走出去了。樂隊還在演奏著《貧下中農把我送上大學》，有幾個身穿綠色軍裝，胸前戴毛主席紀念章的女生，在空蕩蕩的教室里蹦來跳去。她們重復唱著：“到廣闊的天地里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時候，張春香滿面春風，微笑著朝我走過來，接著她把一本紅色毛主席語錄放在口袋里，又向我裝出在她心目中大概算是微笑的樣子，然后又把紅語錄本從口袋里掏出來，接著像輕盈的蝴蝶，扭著屁股走出教室。當時我沒有意識到，她這是向我送秋波，后來我僅出于好玩，帶著本能以外的那個肉體，在漸漸黑下來的校園里找到了她。我當時聽見天色逐漸黑下來的聲音。她的腳在地上蹭了一兩下之后，就把悶在心里的話，像手絹一樣掏了出來，一下子抓住我的手：“咱們一起到農村接受再教育去吧。”這時聯歡會已經結束了。這件事過去以后，我獨自一人回到宿舍里去，王建軍跟在我后頭，他準備到女生宿舍里去，找他的對象李梅。當時李梅一個人在宿舍。這之后，我們宿舍集滿了好多男生，我心不在焉，聽著他們的談話，要是談到非常有趣的事情上，有時就用探究的心理去聽一會兒。突然，有個男生跑過來匯報，他發現了階級斗爭新動向。說王建軍在女生宿舍，把電燈拉滅了。大家都站起來，接著爭先恐后紛涌而出。我沒有動，反正王建軍在談情說愛方面已出了名，況且快畢業的時候，物色一個對象，走出校門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讓階級斗爭見他媽的鬼去吧，我想。在王建軍眼里，他也不在乎這些事。當同學們找來手電筒，叫我從窗戶往里面一照時，我看見王建軍赤裸裸地趴在李梅身上，當時我假裝沒有看見，這算作是對王建軍表示客氣，而且也用不著費這么大的精力，除非在他看來，性愛也屬于人類那些無謂，而又無法隱藏的事情的一部分。許多天以后，我們同班同學聚在一起時，王建軍談起了做愛之后的感受，他說：“我在她身上趴了半個小時，怎么沒有一點快感——”“你的屁股沒有拱動嗎?”有人問他。“沒有啊，我就躺在她身上——”“王八蛋，屁股要一個勁兒地拱動。”
　　
　　我看見我的伯父走進來，他身穿一套藍灰色衣服，邁著可笑的八字步，慢慢走到紫紅色棺材前，做出一種像是很痛苦的傳統的表情，他的這副表情，大概是從祖先身上繼承下來的。在紫紅色棺材在陽光下反射出亮光前，他的藍灰色衣服顯得暗淡無色，似乎人和衣服一起，澆鑄在同一塊灰溜溜的色塊中。一瞬間，陽光照射在九家灣小村，還讓麥場上的包谷閃閃發光，接著貧下中農們騷動了，發出歇斯底里的喊聲：“打倒劉漢光!劉漢光，死路一條!”我居然成了反革命分子。那天下午，在生產隊大食堂里，李梅在做飯，我坐在黃褪色小板凳上，往灶口里添麥草，她在烤甘肅餅子，青藍色的炊煙，先是慢慢朝著藍色天空裊裊上升，接著被一陣西風向東刮去。生產隊的大食堂很簡陋，是一個開明地主的家。一個懷孕八個月的女人，在陽光下拖著大肚子來回踱步。干枯的麥草在灶口里慢慢燃燒，從鍋里散發出烤熟了的甘肅餅香味。這種誘人的飯香，停留在春日午后的空氣中，飄浮著，或者說是停滯不動，只有風兒吹拂著炊煙。我說：“西風有時可以壓倒東風嘛!”突然間，太陽燦爛奪目的光線，從我身上消失，或者說，我已經變成了別人無法接近的黑暗，好像在一瞬間，我的所有一切都成了被攻擊的對象……可是，要計算在這個世界上誰喊的萬歲最多，那就是我。我從蹣跚學步開始，就學著我爸高喊萬歲，一直喊到胡子都長出來了。我想，錢勇隊長決定批斗我的那一天，這一點是他在我身上所希冀的，我大概完全知道，從此以后等待著我的是什么。可以說，我開始承受生命的痛苦了。不同的是，這種痛苦不是發生在絕望之中，而是我渴望得到愛情和幸福，那種心蕩神馳的日子里……你瞧，在麥場上的露天會場上，我被民兵們五花大綁，就在那時候，我的一切希望，在我幽秘的心靈深處逐漸死去，在這樣的歲月里，被燒黑的記憶還能回憶嗎?這樣痛苦的時候，我想過所有的女人，都不是我的。天亮之前，我們就被民兵叫醒。想一想，那年我才十九歲，告訴你，我還年輕，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遠著呢。眼前只是一片白皚皚的雪，用肉眼看來，雪光反射出一種強烈刺眼的藍光。我和一群地主反革命，一起掃生產隊辦公室門前的雪，那時候，我是最年輕的一個反革命。掃完雪，民兵又押著我在空空蕩蕩的街上游行，我走在反革命隊伍的最前面：“打倒劉漢光!”我喊了一聲打倒我自己，其他人也跟著我喊：“打倒劉漢光。”那時候，我可沒有機會見李梅，假若她要求我懺悔，或希望過我有所悔改，有所改變，不像我一向的名聲那樣，那就等于對這場文化大革命所期待的，不是其必然的后果，我甚至還預見到我的一生與痛苦是分不開的，或至少痛苦已經開始了，最后的結局就是死亡。因為死亡是人類最大的解脫。
　　現在，我始終在暗自思忖，我兒子的死亡，為我提供了回憶的機會，實現了我要回憶往事的愿望。這就是說，我兒子的死，給我制造了痛苦，不是我給自己制造的痛苦……
　　對于痛苦，我比別人了解得多。我了解人一旦生下來，所尋求的或希望的一切，就是使自己戰勝痛苦，渴望明天是美好，也許幸福的，不僅在我看來，活下來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現在，我回憶起那件事，我甚至不愿意費點功夫，或者不用費吹灰之力，就把革委會主任的辦公室炸掉了。那天晚上，我感到興奮，大概認為這才是表現一個男人最出色最偉大的勇敢。和我一起干的是羅金海，這笨蛋大概想也沒想，這兩個人干出這樣的事的真正原因，不過我也跟他一樣一無所知。后來我才意識到，這件事根本談不上什么光榮，也談不上什么勇敢，完全是因為個人成見和內亂造成的。這件事涉及的不是我與革委會蘇主任之間的關系，而是我與蘇主任的秘書之間的關系。但是我已經把蘇主任的辦公室炸掉了。我本可以把這件事告訴李梅，羅金海會比我更清楚如何告訴她。但是，告訴她又有什么用。那時候，我已經猜想到了，她大概還在干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那么，我何必打破她的美夢?既然這樣，我至少會心滿意足，甚至怡然自得，在這場內亂中死去，像一個無所事事的白癡那樣死去。因此，我最好保持自己的原有想法，最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去思忖人的臉容后面，還隱藏著什么東西。后來，我被工人糾察隊追捕，但我會保護自己，對這件事，幾乎不露出一點心煩，或者焦躁。我從九家灣逃到烏魯木齊，準備在我大姐家藏身。當我走進烏魯木齊時，這兒正好發生了炮打六中大樓事件：槍聲和女人的尖叫聲雜在一起。我無法從這兒經過。我等待著這場混戰馬上就結束掉。這時候，一位白發蒼蒼的算命老人把我抓住了。我有點不耐煩，兩眼直盯著他。“你別走”，他對我說：“一旦我看見一個非同小可的人，就想算算命。我不會放過這種人。有的人即使把全世界的黃金都給我，我也不給他看相。好吧，你把你的左手伸出來。”他說著抓住我的左手，臉上毫無表情。我想，我們坐在這塊布滿危險的地方，這是說，這里不是戰爭，而是自相殘殺的地方，他給我算的命，大概有如下幾點：第一，命中注定，你是當大官的人，但是你如果住在這里，就永遠當不了大官；第二，你的仇人多，不過你對這件事，要放下心來，只要傷害過你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或者可以說，他們死的時候，比你早得多了；第三，在你的戀愛史中，必然要發生一件大事，這是說，這樣的事，你們一家人都沒有聽說，或者沒有見過；第四，你這一輩子結兩次婚，離一次婚；第五，你是一個孤獨的人，你將來也許沒有一個朋友。
　　有一個時候，我曾經一度絞盡腦汁地尋思，那位算命先生希望我也像崔梅玲那樣在精神受挫后絕望而自殺；如果我也死掉的話，那很久以來，我找個好女人結婚的愿望，就不會得到滿足了。全面仔細考慮以后，我想事情的結局，不會是這樣悲慘的。對她來說，一切都變為無關重要了，即使她曾對我懷恨在心，最終，她還是以死來結束了短暫的一生。現在我對她，對我自己，以及她那個傻瓜村長父親的態度一樣，與其說很可憐，不如說沒有什么可憐的，讓人可憐的人，都不是人。當時，對于她的死，我不用負任何責任，這并不是指對我個人，而是指她對愛情，對婚姻的態度而言。可能她自己認為在這方面，在我們已達到這種地步的情況下，她所能做的，或不能做的，都無足輕重了；自從她被她父親教訓一番起，她只想擺脫我，從戀愛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雖然如此，她總是仍舊保持屈從她父親的意志，好像她還在走向生命死角似的，她父親給她物色了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盡快成為她的丈夫，她也大概尊重她父母的意見，或者說她希望自己將來能夠像她母親那樣享有幸福，不希望災難臨頭。對這一切，似乎不是崔梅玲一個人而是整個家族，都仍然頑固地徘徊在一種沒落的陳規舊俗之中。也許是缺少文化教養，打那以來，我每天給李梅燒三根香，希望她早日離開這個世界。為了獲得一種觀念，產生一種幻想，自己身穿結婚禮服，旁邊還站著一個漂亮賢惠的女人，不管什么樣的男人，都在這樣的時候，只要自認為一個女人最漂亮的，這就是幻想。那時候，我真的從內心深處愛上了她，不論從什么角度都喜歡她。可是后來怎么樣?她上吊自殺了。似乎人活著就是為了死一樣。對于在戀愛中發生的事，我久已不發生興趣……
　　“哎……唷!……你怎么小小年紀，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姐姐又開始哭起來。現在，我站在紫紅色棺材前，這是說，用五顏六色的彩紙，制作的引魂幡，女人身上的衣服，還有棺材的紫紅色，組成顏色強烈的巨大色塊，突出在煙霧彌漫的藍灰色院子中。姐姐哭得有聲有色。這時候我呼吸屏息，汗流浹背。女人們又再簇抱在一起哭了起來。我只聽見她們的哭聲，眼前總是呈現出引魂幡上的那塊檸檬黃，似乎我看見檸檬黃色，比死去的痛苦更甚，因為我還能意識到，好像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樹葉……我能感覺到這些顏色的存在，能夠用眼睛捉摸到。我試圖想起我跟我兒子在一起生活了幾年，是七年，還是七年零七個月，再加一夜。現在時間不復存在了。這是毫無意義之舉。
　　
　　姐姐說：“幾點鐘了?可以出殯了吧?”
　　我說：“你們決定吧。”
　　很快，有幾個小伙子把棺材抬上了汽車。
　　女人們又開始哭了起來。這時候，我又看見了檸檬黃，聽見司機在按喇叭。我仿佛又看見這樣的情景：在光線幽暗的玉米地里，劉靜把雜草叢生的地方弄弄平，躺下來，像一個死人，一動不動。我沒有性欲，也沒有本能的沖動，劉靜沒精打采，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站起來，從綠色的玉米地走出來，她那輕飄飄的不成體統的紅色裙子，在她腿上擺來擺去。我那時沒有占有劉靜。后來劉靜又出現在我眼前，她說：“今晚我在人民飯店包了201號房間，晚上你去找我。”可是我沒有去找她。后來我不想她了，同時也不希望在人生道路上再次看見她了。我只能思忖我的命運，我從九家灣調到縣黨校。那時候，另一個女人闖進了我的生活。她是王書記的女兒王芳，那時候所有叫王芳的姑娘，都覺得自己很光榮。我好幾次在大街上看見她，她買了好多冰棍給我吃，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經喜歡上我了。人們都不相信她愛上我了。人們說她是南開大學畢業的，還說我配不上她。
　　有一天，她約我去看電影，在人民電影院被王書記瞧見了，王書記說：“我不同意你找劉靜，她太風騷了。”王書記還不知道，我已經和他女兒有了感情，我當時沒有想到，這句話還有別的含義。后來，當王書記提出要把他的女兒嫁給我時，我才領會了這句話的含義。不過王書記的女兒王芳一到天黑，就讓我把她帶到我家去。在那黑暗的房間里，她總是摟住我。就在這本能開始沖動的時候，我母親闖進房間，在她背后跟著王書記，我感到做愛時被人瞧見的那種尷尬。后來，她又去我家找過我。這一次，是她父親開著吉普車來的。我和王芳在我的這個小房間，可以聽見她的父親仍然在那間屋里說話，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我母親是聾子，聽不見他的話。他說，“你兒子叫什么來著?劉漢光是嗎?他喜歡王芳，咱們作長輩的，有什么可說的呢。”在一般情況下，我母親是選擇對話的方式，因為這在她看來是做人的一般常識。這時母親發怒說：“當然是這樣!但我不同意!”王芳的父親仍然呆望著，我沒有看他。他說：“這沒有什么關系，我只是想——”他停下不說話，想起自己明天就要上北京開會，要控制住自己。他們走的時候，王芳看著我一言不發，接著把視線移開。我心里痛苦，卻又想掩蓋，想給自己鼓氣，但仍沒跟她說一句話。我所支配的一切，充其量不過是這一點東西。這種沉重的頑固，還在過分執著的輕信，就想信仰是至高無上的，我那農民出身的母親，是睜眼瞎，不希望她的兒媳是大學生，或者可以說，她不希望我娶一個官員的女兒。崔梅玲的父親是個好人，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的父親……
　　現在，哭聲和人們的低語聲，在寒冷中把我們帶向遙遠的墓地。我感覺不出來汽車拖著我們在前進，似乎我一直還在地上站著不動。也許我只是閉上眼睛后，馬上又睜開了。這不是幻景：一片黃色的燈光，似乎從她的黑布鞋開始，一直延伸到她的臉面上，像一層亮光閃閃的油漆，等到支部書記發言之后，李梅才簡單說了幾句，不必在這個會議上說，接著她轉身走出會議室。“你等一等!”我把她喊住了，“我聽說大報小報，都在表揚你們鐵姑娘的先進事跡，我們很想在今天的會議上，聽聽你們的先進經驗。”會場開始騷動起來。這時候，我依稀可回憶出那個坎坡上的一片水稻田，后面還有果園中的樹木，一切都是同一顏色，只有深淺不同的灰色的物質中留下痕跡。李梅轉過頭來看我時，像一個灰色的面具，眼睛像在一張淺灰色紙中間撕開的兩個黑洞，連嘴巴也是淺灰色的。我現在記得很清楚，當時我繼續剛才已開了頭的那句話，聽見我自己的聲音繼續在說：“喂，你快給我們談一談畝產1000公斤的經驗呀……”接著聲音停頓，會場上笑聲不斷。有人居然吹起刺耳的口哨，后來我發現，她一直站在門前東張西望，像個小姑娘拉長了臉。我閉上了眼睛，這是在大食堂吃飯的情景：開飯了，男人們端著碗把李梅圍攏得水泄不通。她給他們盛飯，而她眼睛偷覷我。她甚至沒有勇氣看我。當輪到給我打飯時，她又重復每次打飯時說的那句話：“我給你留下一碗好飯。”我說：“你他媽別管我……快盛飯。”她幾乎一邊哭著，一邊給我盛飯。我這樣做也有原因。她們成立了鐵姑娘隊，學著大寨大隊在坎坡上種水稻。我們這兒沒有山地，她們偏要在平地上搞出梯田，種了水稻，結果連種子都沒有收回來，但上報時報了畝產1000公斤。她說：“你怎么啦?生氣了?”我聳聳肩，離開了她。在社員大會上，我讓她介紹鐵姑娘的先進經驗時，她一下子臉紅了。會議結束以后，她跑到我們家，不是為了別的，只為達到她的目的：我不是她的男人，而是包括一切男人的意念和象征，這是說，她希望把她的一切給我。她在黑夜中仰面躺在我的床上，傾聽著我的呼吸。我也聽到她那細微的呼吸。一縷月光射在她的腹部，這時她睜開眼睛，大概發現天已不早了，但窗外一切仍然有點陰森森。在這樣的黑暗中，她的身體完全消失了，被黑夜吞沒了。她流了好多血。她吸足了從窗戶吹進來的雨后的清新的空氣，或者確切地說，透過這漆黑的夜晚，就是一塊灰白色的布，像我們時常所看見烏云遮日的天氣，我們在這種布滿恐怖氣氛的夜里睡在一起了。在我的印象中，我們迄今還未完全醒過來，笨手笨腳，摟抱著各自發臭的肉體，看著彼此骯臟的面孔。我們由于白天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顯得精疲力盡，就是說，過分的疲憊，還加上那種對現實的不安，厭惡的心情，使得自己變成了缺乏幻想能力的生物一樣，似乎在我們每天參加生產隊勞動那樣，我們每天都戴著同樣不變的疲乏、不安和污垢構成的面具，烙在我們心中時，我們的個性被毀滅掉了。
　　這時的送葬隊伍，已經開出不起眼的九家灣村，我的眼睛，或更確切地說，我所能看見的只有兩個人，那是傅查新昌和李剛，同時我的視覺一瞬間無限擴大，被倉庫的陰暗，以及栗色的深處所吸引，隨著汽車的顛簸，身體自動搖擺，這種在瞬間產生的回憶，聯想化入不同層次的外景和內景，消逝之快與反射的形象，隨視覺的稍微變化，切入各種印象和幻覺：在倉庫的另一端，我看見有兩個人在說話，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更確切地說，他們在保持沉默，我預感到今天沒準兒要發生什么事，這時候，我抬頭望了望天空，雖然說是大白天，但是灰蒙蒙的。早晨我剛醒來的時候，王建軍就走進來說：“咱們換棉衣吧。”
　　我吃了一驚，認為他的內心世界，早已經錯亂不堪了，我知道他的這件黑色滌絨棉衣，是昨天下午買的，為什么要跟我這件破爛不堪的棉衣換呢?我沒有說話，保持著原有的沉默。這個王建軍，生來就沉默寡言，疑心頗重，感情不輕易外露，臉上始終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神色，使人想起鐵青色的不毛之地。我說：“怎么回事?有什么事?”他不理睬我，大概在想：沒必要回答，或者也許是，你無法看見他人的思想。這時他抓住我的手說：“跟我走!”我看了一眼呼吸急促的他，“李梅也在倉庫那里，她和你一樣，似乎也不理解我。我和她，我想，我希望沒有任何關系。”來到屋外灰蒙蒙的一片，我似乎看見有個隱約可見的黑影，跟在他的屁股后頭。這是什么東西呢?雖然從外表看來，人們會認為那是他的影子，可是今天沒有光線，土黃色土地上哪會有藍色的影子呢?“你到商店給我買包香煙來，我和她在倉庫那邊等你。”我現在看見他突然用左手摟住了她的脖子，她的頭朝藍灰色的天空仰著，同時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慘叫，接著撲通一聲倒在地上。這時我看見王建軍右手持著粘滿血腥紅色的刀，哈哈笑著朝我蹣跚著走來，“王建軍!你瘋了!”我的聲音帶著驚愕和氣憤譴責的語調，其實喊出來的時候，卻像個微弱嘶啞的驢叫聲。這聲音反而給了他最高限度的勇氣，他迅速把刀換在左手，在胸前猛地一劃，他的腦袋滾在地上，我現在看見的僅僅是血，不是死人。突然這世界的一切都染上了血，藍灰色的房屋，粉紅色的大地，我在這些顏色中打轉……
　　
　　墓地還遠著呢，我力圖想象出這種情景：像初升的太陽鉆出云彩，偶然看見我的兒子，沐浴在粉紅色的朝霞里，微笑著朝我跑過的場景，或者突然間又閃過一些春季，或夏季轉瞬即逝的畫面：村頭有個呈紫藍色的水池，水池四周好像永遠是綠油油的草坪。兒子光著屁股在水池里游泳，其實他沒有學會游泳。現在我能看見一個男人，完全像當時的情景，這個男人就是我的老岳父，他是現在的機關黨委書記王祿。這天，我在黨校進修。王祿書記一起端詳著我。根據我的推測，王祿大概已經看準我了，就是說他已經物色我是他的女婿，我不愿意在黨校繼續學習，還是到學校教書好。我回到學校以后，準備拿起備課本走出辦公室時，老師們哄然大笑起來，有人還說，書記的女婿，我當時就想起王芳，這個南開大學畢業的老姑娘，目光像兩個黑洞，臉部毫無表情。就是說，從她臉上可以看出，她充滿了坎坷的人生經歷。我知道她患有精神病，我一邊用眼睛盯著所有的老師，一邊從牙縫里用低低而忿怒的聲音說：“你們已經認定了，我正在干一件蠢事?我真的要娶王芳為妻?”王書記說：“對!我們真的這樣想!”閃光的細小的汗珠，從我的前額連串淌下，這不是由于害怕和擔心，只是由于我不喜歡讓人奚落，這種局面和氣氛，簡直令人透不過氣來。我頭也沒轉作了回答，也沒提高嗓門，既非毫不客氣，也非挑戰，甚至連固執己見也不是，只說一聲，“對，我決定要娶她!”就這樣，我當天晚上就跑到王祿書記家。她在閨房里，還有好多人在里面，后來我才知道王書記準備把他的女兒，介紹給另外一個男人，我走進去對著王祿書記忿怒地說：“這是什么意思?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我又不是十歲的孩子。”王書記說：“聽著，讓王芳自己選擇好了，她……”我說：“為什么?你不是決定把她嫁給我嗎?為什么又……”這時王書記站起來說：“劉漢光，用不著擔心，沒問題，照我對你說過的去做，沒問題。”這種天氣使王書記有點暴躁，“過一會兒就好，沒問題。”王書記為提親的人說話，但好像是用眼睛多于嘴巴。這時候王芳走出門去。把門哐當關了，我跟了出去。她先后走進十來個商店，我也同樣跟著她。個性決定一切。又回到她的居室，我抓住她的手：“你給我一句話，我行不行?”出人意外，她突然抓起我的手咬了一口，動作像野獸那樣迅猛快捷，似乎不是在打定主意之后，而是在立意或想要咬之前付諸行動，或者可以說是在無意識中，完成的這一動作。接著她在房里狂暴起來，惡意翻找什么東西……
　　汽車終于在開出一個大深溝以后來到墓地了，從遠處看上去，高高的土坡上，有藍黑色的斑點，那是早就過來挖墓穴的小伙子們。當汽車爬跑到土丘的最上端時，女人們又開始低聲地哭起來。這時候，我的眼睛盯著看，有人從車上往下扔的黃色的紙錢。在這同時，在我眼前呈現出學校大門，一群衣著花枝招展的少年，喊著唱著走出校門，或者確切地說，我現在去接我的兒子，他的歌聲，傳到我的耳朵里：青蛙，你的家在什么地方，我的家在臭水溝里。他唱完歌，微笑著看我，這個可愛的形象，好像迄今還留在我的視網膜停住不動，最后，由于出現了新幻覺，很快消失了蹤影。現在看不見的兒子，仍然坐在書桌前做作業，好像這一切并沒有消失。一條由紅色、白色和黑色組成的圍巾，在姐姐脖子上迎風飄蕩，在藍天的襯托下，構成一種藍灰色的書包，綠色的小帽，黃紅色的褲子，以及藍色的樹影，接近黑色的樹葉。這些顏色在我眼里既可怕又可憐，但這時候我帶著一種童稚的不安。接著呈現出我的居屋，幽暗的沒有一絲光線的屋內，兒子點燃三炷香：“為什么每天都燒三炷香?爸爸?”我望著他沒有回答，仍舊望著他那好奇而帶有探究的面孔。他又說：“為什么天天都燒香?”我結結巴巴慌亂中說：“沒……沒什么，將來你就——”接著就說不下了。他仍然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不說一句話，懷著同樣的無法改變的天真與好奇。最后才突然聳聳肩，只有天真的孩子才能如此。這種單純的殘忍，是孩提時代固有的天性。幻覺中的視覺上的場景，被另一種突如其來的場面切入：姐姐走進來說，這房子應該收拾一下，屋子也的確不成體統，火炕上雜亂無章，扔著藍灰色的衣褲，十年前的舊棉衣和棉褲都有。“我哪有時間考慮房子的問題，我只能考慮我和兒子……”姐姐那驚愕愣怔的神色，有點像是紅房子里的巫婆。這件事情都發生在一剎那間，也許是一分鐘之內發生的幻覺，知覺，聯想，并不像回憶那樣冗長，并且有特定的時間和環境。我變成了睜眼瞎，瞎子怎么會有時間觀念呢?王建軍有一次對我說：“你一個男人養活了一個孩子，真不容易呀，生下的第三天，你就從醫院里跑出來了吧。真不容易……”現在想起來，這話勾起了我真正的回憶：醫院里的白色器具、白色的大褂、白色的墻壁，都給人一種緊張感和神秘感。我哈著熱氣闖進產室。王芳還躺在產床上呻吟著，王祿書記說：“把這孩子抱出去，扔在野地里喂烏鴉吧。”我聽了這句話感到痛心疾首。緊接著在我眼前呈現出這樣的情景：王芳拿起一瓶藥吞下去。她想打掉腹里的孩子。“不行，我要養活他!”我說。“拿去扔掉!先天性白癡!已經七天了，還沒有哭出一聲。”我脫下身上的綠色軍大衣，把嬰兒裹在大衣里，抱到家里來。
　　汽車已經停在墓穴旁邊。傅查新昌和李剛，以及一群男人抬著紫紅色棺材，放進藍灰色的墓穴里。我跪下來燒了一些紙錢。然后站起來把引魂幡接過來。這時候人們像翻滾的浪濤，黑色的頭、鈦青色的面孔在一起一伏，聚成一堆的女人，一時間放聲嚎哭起來。我這時看見引魂幡的一塊檸檬黃色紙片，飄落在深灰色地上。我眼里滾出幾滴淚水，粘在眼睫毛上閃爍著，檸檬黃色在我的視覺里，突然間無限擴大，透過視網膜上的淚水，我看見檸檬黃色的人頭，黃色的大地，黃綠色天空。震耳欲聾的哭聲，把我引進了一個黑洞洞的房間：我的洞房里沒有燈光，我脫下衣服，準備跟王芳睡一張床。我說：“咱們結婚了，該一起睡覺了。”她沒有說話，我的眼睛開始適應黑暗了，看見她站在床邊渾身發抖。“你怎么啦?”我說：“你病啦?”剛把話說完，看見她從被子下拿出一把菜刀向我砍來。我閃過去了，她又拿起小板凳打過來，正打中我的頭，“你，你!——”她好恐懼，一連后退幾步，兩只眼睛直瞅著我。這時候，我咬著牙想，我一定要和她睡覺。于是我猛地撲過去摟住她，按倒在床上，把她身上的衣服撕得支離破碎，就這樣，我跟她——不，是我強奸了她。
　　現在，我站在兒子的墓前想起這件事，這個兒子就是那天晚上懷上的。想起來，這條可憐的小生命，不該到這個充滿痛苦的世界上。他為什么要誕生呢?新婚第二天，她就跑回娘家。我現在回憶起上法院離婚的情景：她沒有來。我一個人等著，不一會兒，道貌岸然的王祿書記走進來。我罵他，“你給屎殼郎當書記吧。王芳不是什么東西，是一條有生命的人。”“我不同意你們離婚！”他說。我說：“我要離!”說完我就走向法院大門……
　　在檸檬黃色的世界上，女人們的哭聲還在繼續，墓穴被土蓋住了，鐵锨還在扔土，很快從地面上凸起小小的土冢，我把引魂幡插在小小的土冢上，然后仰起頭看了看藍色的天空，看見有幾十只烏鴉在空中飛來飛去———”
　　咱們回去吧!”我說。
　　汽車開動了。人們開始談起別的事情，我的眼前又出現檸檬黃色的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