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呼和浩特多風,也多風箏。小孩放,大人也喜歡。這些大人喜歡風箏,便叫小孩舉辦風箏比賽。滿族小學的風箏比賽,是年年都有的。
一年一度的風箏比賽定在了五一前的最后一個周六下午,艾濤的風箏早上就拿來了。來上學的人一進到教室,便看見被暫時地釘在墻上的那個大風箏。他們都知道,那是艾濤帶來的。有的孩子早就吵著想玩,想把它從墻上拿下來拿到手上。第一節數學課于是沒上好,空氣中仿佛總有聲音,老師的聲音漂在一片嗡嗡聲的上面。下課后,艾濤的風箏被一言不發的數學老師拿到了辦公室。
教室里還剩下三兩個風箏,其中,董青的風箏最可笑。董青的風箏連個顏色也沒有,大白紙加糨糊,變出一個三角形,拖著兩根長紙條,就像褲衩。老師把艾濤的風箏拿走后,董青便拿出自己的褲衩,被哄笑著的孩子上來搶。董青高高地站在桌子上,對他們吼道:“不要搶爺的,爺放給你們看呀!”
董青的風箏于是在教室中呼嘯而過。大白褲衩橫沖直撞,使得好幾個人在驚呼間,不得不輾轉騰挪,以躲開褲衩的襲擊。董青和他的褲衩很快來到教室的后門。那時候的教室還是平房。董青從后門沖了出去,風箏也就活了過來,它一路掙扎著逃出限制它的屋頂,擲飛機般向天上沖去。
上課鈴和下課鈴仿佛緊緊挨著,董青的風箏剛想讓自己飛得從容一點,吐出一大群小孩的教室便收回了那些拖著鼻涕的小英雄。數學老師緊跟在這一群孩子的后面。行過上課禮,他習慣性地回轉身,意欲關上門時,發現教室外面董青一個人在放風箏。他的手左拉右拽,風箏在天上掙扎,一條辮子已經被風卷走。
小孩們哄堂大笑。
數學老師氣忿地說:“你們是學習來了,還是放風箏來了?給你們機會,讓你們玩,可是不能上課的時候就光想著玩。像董青這樣的人,你們不能和他學。”
下午,大批風箏來了。教室中滿滿的都是風箏。頗有幾個顏色鮮艷,燕子蜈蚣之類,可是沒法和艾濤的那個比。艾濤的那個,不僅是大。艾濤的風箏是立體的,讓人想起滑翔機,盡管它的形狀是一只大鳥。且不僅用紙做成,它是用竹簽搭建了框架,顯示出制作者在結構工程學和力學方面訓練有素。這天上午,滑翔機在教室中短暫的露面讓全班小男孩興奮,如癡如狂。每一個課間,他們都逡巡到老師辦公室門口,向里面探頭探腦。數學老師不堪其擾,干脆把辦公室門關上了。下午,艾濤的風箏經由數學老師之手遞給艾濤,早有一群人的眼睛在邊上冒出火來。一開始,老師在旁邊,他們尚不敢去搶,等到寧小冒等人簇擁上去時,艾濤的風箏已經高高地飛上了天。
風箏上天之前搖晃了幾下,這是一次好的飛行的預兆。它在天上飛翔的樣子相當沉穩,與它比起來,其他那些晃晃蕩蕩、輕飄得像蛾子一樣的紙風箏顯得孩子氣十足,它們的樣子好似總想向更高的天上竄,但風在驅使著它們,隨時改變它們飛行的路徑。一陣風經常把它們打得抬不起頭來。艾濤的風箏不是這樣的。它從一開始就遠邁眾人,飛得又高又遠,后來則一直緩緩上升,飛到極高的天上。
“你瞭!瞭不見了!”
寧小冒站在離艾濤不遠的地方,張望得脖子有些酸了,眼睛也快要流出淚來。但他舍不得不往天上看。那天的風箏飛得那么高,就像飛機一樣高,讓他太驚奇,他嘴巴大張著,連口水掉下來了都不知道。
寧小冒最羨慕艾濤的風箏,這也就是說,他羨慕艾濤有一個會做風箏的爸爸。四年來,每年風箏比賽,艾濤都會拿出這樣的風箏,一次比一次翻新出奇,令他們目不暇給。“你風箏哪來的?”寧小冒有一次張開大嘴站在艾濤身后,想找個機會把艾濤的風箏拿在手中看的時候,突然聽見董青在問。董青出現在艾濤面前,隔著好幾個人,但因為高他們一頭,寧小冒還是看見了他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瞪著艾濤。“我爸會做呢。”艾濤支吾著說。“是?”董青說。寧小冒幾乎難以置信,他看見董青眼中流露出和他一樣羨慕的神情。
寧小冒知道,董青也有過各種的好東西。他有一些古錢幣,有那么幾年,寧小冒去董青家的時候,總是要再三再四的哀求,董青才會給他看一眼古錢。有刀形的。方孔圓錢很多,董青說都沒什么稀罕。稀罕的是那枚不知哪個朝代的鐵錢。看是一方面,當寧小冒想把那些古錢拿在手里的時候,他需要更加的哀求,有時候還要按照董青的指示做一些事情,即使這樣,十次當中,最多也就只有三次得到準許。他在董青那里挨過不少拳頭,還有許多別的侮辱。他記得有一次,他和董青的弟弟被罰一起站在床邊,董青一個人打他們兩個,把他們打得滿身是血——那都是些鼻血,從他們的臉上一直濺落到衣服上,滴在襟前。還有一次,董青遞給他一塊炭,讓他去洗干凈。寧小冒吞了一口口水,問:“咋樣才算干凈了?”
“洗白。”董青面無表情地說。
“炭能洗白?”寧小冒懷疑地問。
“讓你洗就去洗咯!”董青一聲大吼,寧小冒嚇得渾身發抖。
任是這樣,寧小冒還是總止不住到董青家里去。他好像總是在第二天就忘記了那些侮辱,好像它們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當他一個人到外面玩的時候,玩上一陣子,他就想起:“我想要去董青家眊那些古錢呀!”
董青家對他好像有一種吸引力,令他止不住要向北邊跑。這段路并不算近——從他家所在的橋靠,到董青家的家屬院,好歹也有幾里地的路程。橋靠是菜農祖居之地,寧小冒一路上跟許多牲口同行,跑在那些甩著鼻子的馬邊上,看著它們一邊走路,一邊拉下大糞。他的鞋底于是經常沾上些馬糞。但這并不構成他的負擔。董青家所在的家屬院本是一個臨時安置的處所,農牧學院的老師混居在車馬大店一般的大院中,等待著他們的樓房蓋好。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許多單位都在蓋房子,蓋好了分給職工,按照職位高低分下的房子往往不能讓人人滿意,于是常有許多因房子而產生的齟齬。但寧小冒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董青一家所住的擁擠逼仄的平房,那個略高出地面一點的門檻,正好供他把馬糞蹭在門外。
除了古錢,董青的好東西還有一個“鈦疙蛋”。鈦,是一種金屬,董青告訴他,是造飛機用的。這種金屬呼市幾乎沒有,在全內蒙都很稀罕。“我有一個鈦疙蛋。”董青向他宣布,并把手里的一個不知道什么東西拿出來給他看,他還沒有看清,董青就迅速把鈦疙蛋裝回他口袋了。寧小冒曾經拿了一些好看的珠珠送給董青,為的是讓他把鈦疙蛋給自己看一次。在他的反復哀求下,董青才不情愿地跟他走到一旁,檢驗了他手里的珠珠的成色,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你還是拿回咯吧!”
寧小冒看到董青站在艾濤面前,凝視艾濤的風箏達半分鐘之久,才轉身離開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沖上去,讓艾濤把風箏給自己玩一玩。他一邊口中說著,一邊已經把手撲到風箏上面了。現在風箏在他的手里了,竟然沒有遭到任何阻力。寧小冒滿懷欣喜地把風箏摸了又摸。現在,一群人圍著的不是艾濤了,而是他,他們的眼睛都看著他把那個彩色立體的大風箏翻過來掉轉去看。
寧小冒一直把玩到上課鈴響,旁人急急忙忙地回座位,他才戀戀不舍地把風箏交給艾濤,直到老師都進來了,他還在對艾濤訕訕地說:“你達做的?”
艾濤的爸爸年年給他做一個新的風箏,光是這點,就讓寧小冒感到稀奇而且羨慕。寧小冒已經一年沒見他自己爸爸的面兒了。他爸媽住在臨河,橋靠住著的是他的姑姑,寧小冒跟著姑姑在呼市上學,所以,當別人談起爸爸時,寧小冒想到的是他的姑夫。寧小冒想到他的姑夫就一陣腿軟,那是自從他姑夫在涼房吊打了他一頓之后留下的病癥。
“這真是你達給做的?”
寧小冒一下課就偎過來,當他問到第四遍的時候,再好脾氣的艾濤也止不住怒了。
“不是我達做的,是你達做的?滾出咯!”
寧小冒覺得面前的艾濤突然間變成了董青,不禁白了臉。“不是,那啥,我是說,你達能做這么好的風箏!”他為自己辯白道。
“我爸在技工學校,是教結構的!”艾濤說。
爸爸在技工學校教結構,艾濤每年都往學校帶一只五色斑斕的大風箏,風箏在同學老師眼前亮相之前,艾濤都已為這風箏如癡如狂好幾天了。
這幾天,吃過晚飯,他媽喊他寫作業時,他便把在學校早已寫完的作業拿出來給她看,接著找個小板凳坐下,就坐在他爸爸的身邊,看爸爸為他做風箏。白天,他們上班或者上學,晚上,才是他們父子和這風箏相聚的時候。艾濤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爸的手,那是一雙挺大的手,還有點黑,總像沒太洗干凈,但就是這雙手在剪、扎、掰、畫,手指在紙張和竹簽間穿梭如流。
“拿剪子!”爸爸一聲令下,艾濤趕緊把剪刀遞過去。
“針!”這回遞得有點慢,因為艾濤著急,有點捏不住那小東西,爸爸不得不略停步調,也不催促,眼睛看著他,靜候著他把針遞上來。
風箏的架子漸次搭好了,艾濤逐漸看出是一只大鳥的形狀,桌子上還有些零落的、剪下的碎紙,而鳥的翅膀也已經用各色的水彩筆涂抹好了。這涂抹,是歸在艾濤功下的。艾濤著實費了一番功夫,連他的母親,也都稱贊他有畫畫的天才。已經過了十點,時鐘的幾根針針看看就往十一點里去,他的媽媽來催了他好幾次。
“睡咯吧!”艾濤的父親已經洗完了臉,也過來催促他。
直到艾濤被強推到洗臉的臉盤前,他還在對他媽說:“我不困。”
春天的呼和浩特多風,也多風箏。艾濤的爸爸是全呼市最會做風箏的。滿族小學的許多孩子都認識艾濤,他們都知道他的風箏。寧小冒因此喜歡走在艾濤的左右,也就漸漸不到董青家去了。艾濤的家,技工學校宿舍,距離寧小冒的姑姑家還近些,要近兩站地。寧小冒跟著艾濤到了技工學校的家屬區,就在那里與艾濤分開,再悻悻然往家里走。他并不知道艾濤家住在哪里,有幾次他提出要去艾濤家里玩,艾濤說:“我媽不讓呀。”
寧小冒喜歡的是艾濤的爸爸,卻對艾濤的媽媽有種油然而生的畏懼。“我媽不讓”是艾濤說得最多的話。寧小冒漸漸知道,自己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艾濤他媽不讓的。他曾經在技工學校家屬院看到過幾次艾濤他媽。他們放學,艾濤他媽下班,正好相遇在院兒里。艾濤他媽戴著眼鏡,輕易不笑,一看就是當老師的。寧小冒看著艾濤向他媽走過去,自己只是住了腳不動。
“你就是個寧小冒?”有一次,艾濤他媽注意到他,轉過頭來跟他說。
“是。”他說。
“我聽濤濤說,你們倆放學就愛一起走哇。”
“是。”寧小冒說,他盼望著艾濤他媽下一句會說:“去我家跟濤濤一塊寫作業吧。”
但艾濤他媽說的是:“你快回去吧,你媽做好了飯在家等你,怕她著急得不行。”
寧小冒怏怏而歸。沒有人做好了飯在家里等他,有時候他回到家的時候,他們都已經吃過了。
寧小冒不到董青家去,不僅是因為,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而且他知道,現在董青家里已經沒有古錢了。古錢都讓董青賣了,賣了二十塊錢。寧小冒非常羨慕。他也想弄點什么東西去賣。他不能賣姑姑家里的東西,因為害怕被姑夫打;他不能像董青一樣,不僅賣了他家的古錢,還賣掉了他爺爺的羊皮襖。寧小冒只好走在大街上,四處看,希望找到能賣錢的東西。他撿了些廢紙,一共賣了兩毛二分錢,買了兩支冰棍吃。當他把廢紙賣給收破爛的人的時候,他看見收破爛的車子上放著一截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甚?”他問。
“電纜。”
寧小冒馬上想起,就在離董青家不遠的一個地方,地上有很大一坨跟這一模一樣的。那是董青他們院鍋爐房的后面,大人很少去,而他去那里玩過。他有種喜出望外的感覺。
“這個賣給你多少錢?”
“你有?”收破爛的問。
“有呢。”寧小冒說。
“這一段,是四塊錢。”收破爛的指著車子上的那一截。
找到了發財致富門路的寧小冒馬上跑去找艾濤。他并不知道艾濤家在哪,就在艾濤家樓下喊他的名字。他喊了一會兒,也沒有看到艾濤從樓上走下來。幾個小孩本來在門口玩,也不玩了,都站在那里看他。
“艾濤家在哪?”寧小冒想他們幾個或許知道。
“你找艾濤做甚?”其中一個小孩問他。
“我是他同班的。”寧小冒說。
幾個小孩互相看看。其中一個小孩說:“我剛才看見艾濤出去了。和他媽一塊兒。”
艾濤和他媽走在一起。他媽的手拉著他,要把他送到奶奶家。艾濤心里有一點高興,因為到了奶奶家,就沒有人逼著他一吃完飯就寫作業,沒有人一看見他在那里玩珠珠就生氣了。在奶奶家,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把珠珠拿出來玩,還可以跟表哥一起玩。他還可以欺負一下爺爺,可以任性,跟爺爺頂撞,或者不聽爺爺說話。他們都不拿這當一回事,不管他做什么他媽不讓干的事,爺爺奶奶都只是隨便他去干。
艾濤的媽媽沒有帶他坐公共汽車,而是一路上走著。艾濤逐漸厭煩了路上的風景,無論是趕著馬車的農民,還是煙囪里冒著煙的奶茶館,都無法引起他的興趣了。他覺得腿酸,只想早一點到。
“媽,咱坐車吧?”
艾濤仰頭向他母親臉上看去。他看見他媽在哭。
這讓艾濤吃驚不小。他趕緊住聲,想起今天確實有些奇怪。一般來說,如果不是假期放得時間太長,而他在家里猴皮得人見人嫌,媽媽是不會把他送到奶奶家的。
“在奶奶家那里學習不好。”當他提出想去奶奶家時,媽媽總這么說,并拿出他二年級的時候在奶奶家住了一個月,成績下落了二十多名的事實。
艾濤的媽媽自顧自地走著,哭著,仿佛忘記了手里還牽著艾濤,就這樣一直走到了奶奶家院兒里。艾濤進到奶奶家,松了一口氣,他提醒爺爺奶奶,讓他們注意到媽媽哭了的事實。但不知道為什么,很快屋里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門外落了鎖。艾濤趕忙跑到窗戶那里往外瞧,令他詫異的是:遠遠地,他看見四個人的背影,并辨認出其中一個是他的父親,跟爺爺、奶奶、媽媽一起向外面走去。
寧小冒沒有找到艾濤,心有不甘,就跑回了自己家,尋了一把老虎鉗。拿著這把鉗子,他跑到了董青家的院兒里,找到了那坨廢棄的電纜。電纜好像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寧小冒要把它露出地面的部分鉗斷。他坐在那里,用鉗子扭了好一陣子,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把它鉗動。他努力了很久,最終發現單憑自己的力量,把它鉗下來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去求助董青。
走進董青家的時候,寧小冒忽覺有些陌生。回想起來,他已經兩個多月沒來過了。院子里跑著的雞都長大了許多。屋子里散亂地擺放著雜物,董青的爺爺坐在中間。寧小冒一直走到里屋,董青在,他在聽磁帶。一個女人在磁帶里柔聲柔氣地唱。
“你聽的這是啥啦?”
“鄧麗君!”董青說。
寧小冒于是提出那件事。董青跟著他朝外走,臨走還抄了一把老虎鉗揣在口袋里。他們來到電纜所在的地方,董青觀察了一下電纜的粗細,讓寧小冒用鉗子鉗,他自己則坐在寧小冒后面,雙手捂在寧小冒手上,幫他一起使勁。
“用我這個。”
寧小冒拿出老虎鉗時,董青不由分說讓換了自己那一把。董青是說一不二的,寧小冒只好從命。他照從前的姿勢坐在那里,感到董青的手大而有力,緊緊地把自己的小手罩在中間。
這次果然不同,寧小冒能感到電纜的膠皮在董青的力道下漸漸屈服。“用上勁!”寧小冒聽董青說,于是他緊緊地攥住鉗子把,等董青那股力襲來時,他便用上了吃奶的力氣。
“迸!”
電纜被鉗斷的瞬間,發出一聲巨響,一個大火球隨即爆出來,在寧小冒和董青的面前炸開,炸得他們眼前一黑,半分鐘后才漸漸看清眼前的景象。寧小冒大腦一片空白,呆呆地坐在那里,表情都木塑般僵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董青突然在旁邊大笑起來,寧小冒才察覺自己的雙腳已經軟得站不起來了。
若干年后,當寧小冒想起這件事時,后怕之余,他不得不承認是董青救了自己一命,盡管是無意中的。董青的那把老虎鉗有絕緣層,寧小冒的沒有。假如寧小冒的力氣像董青一樣大,拿的又是自己的鉗子,那么當電纜被鉗斷時,他已被電成了焦炭。假如董青僅僅是跟他出來,而沒有順手抄起那把老虎鉗,世界上也就從此沒有這兩個人了。
那坨電纜賣了二十塊錢。他們兩個拿著這筆錢,告別了收破爛的,在呼市馬糞遍地的馬路上走著。寧小冒向董青提出,把這筆錢對半分開,董青同意了。拿到十塊錢的寧小冒非常高興,他沒想到董青會那么痛快地把錢給他。接著發生的他更加沒有想到:董青帶他進了一家奶茶館,讓店老板給他們拿白酒上來。
董青個子高,店老板想不到他是小學生,于是寧小冒也沾上了光。他們的下酒菜很奇特:一人一碗刀削面。第一口酒下去,寧小冒感覺到他喝的不是液體,而是針。這針穿喉而過,到了他的肚里,就變成了火苗,往上竄著,直燒他的嗓子。“這酒真辣!”寧小冒說,巴結地看著董青。他竭力裝作以前喝過的樣子。每頓吃飯他姑夫都把酒杯擺在面前,那里面盛著的透明液體看上去跟水沒什么兩樣,寧小冒從來沒有膽敢去冒險嘗上一嘗。
“這是呼白,呼市最好的酒。”董青說。
呼白是呼市最便宜的酒,度數極高。寧小冒點點頭,往那瓶呼白深深看上幾眼。一杯酒好不容易才見底,董青那邊已經下去了好幾杯。
“你不行!哈哈哈。”董青的臉紅紅地說。
寧小冒把空了的酒杯口往下一磕,大著舌頭說:“再給我倒上一杯吧!”
那天寧小冒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兩點才被奶茶館老板叫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是出門回家去了,走了很久的路,誰知還在奶茶館門口。“喝醉真難受。”寧小冒后來跟艾濤說。那天夜里,他的酒總算是醒了好些,他在呼市街頭,一步挨一步地走回他姑家去。“把爺心里麻煩的!”寧小冒說,一邊回憶自己當時無處可去的窘迫。他不敢敲門,只有在外面等。夜長而且寒。酒的熱力在他身上逐漸散盡,一陣冷似一陣。他怕挨姑夫的拳腳,等候在他姑家旁邊街角,專等他姑夫出來。早上天色有些放明的時候,他聽見姑夫在里面套馬的聲音了。門開了,他的姑夫隨得得的馬蹄聲出來了,響亮地甩著鞭子。
六年級下半學期,寧小冒跟艾濤一起玩。他好像突然就在艾濤家獲得了登堂入室的權利。寧小冒現在經常去艾濤家玩了。第一次去,是艾濤喊他上去的,艾濤說,他爸爸晚上回來得晚,他可以先上他家寫作業。寧小冒忙不迭地進去了。那房子挺大,而且是新的樓房,足有六七十個平米。寧小冒好奇地東弄西弄。在一個裝滿了工具的抽屜里他發現了一把老虎鉗子。
艾濤現在時常是一個人在家。他們倆在家里折騰,什么都玩,被他們折騰過的房間就像招了賊。他們玩得太過瘋狂,有時候會一直玩到夜里十點。“你達怎么還不回來?”寧小冒問,他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艾濤也是。艾濤和他一起跑到廚房,找到幾個雞蛋,煮煮吃。艾濤一邊吃一邊說:“我最愛吃炒雞蛋了,你會做不?”寧小冒說:“不會。”
有的時候他們也一起到院里玩。院里的孩子都比他們低幾個年級,打不過他們,于是都成了艾濤的子民。孩子們圍著艾濤,任他稱王稱霸,據寧小冒觀察,艾濤不再像是他以前熟悉的那個不愛說話、學習好的人,他有點像董青了。寧小冒于是以在艾濤身邊為榮,他看著艾濤犒賞或者懲罰他的小弟,他自己儼然成了隊伍的二王了。
艾濤的家一下子從他的禁地變成他的樂土。他從前沒夢到過這種幸福:一個家完全歸他們!大人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現在艾濤的家簡直就是寧小冒的家了。寧小冒擁有里面的一切。家里裝上抽水馬桶的那幾天,寧小冒總是坐臥不寧,他趁著姑夫不在家弄來弄去,直到徹底弄壞了馬桶蓋。“壞了!”寧小冒想。接著拔腿向艾濤家跑去。
“你干甚?”艾濤看見寧小冒一進門就向廁所跑去,接著開始卸他家的馬桶蓋,驚奇地問。
“借我用用!”寧小冒一邊說,一邊往下拆卸。
“你用這做甚?”
“我姑家的讓我弄壞了,我換個!”
“能行?”艾濤匪夷所思。
“死螞蟻當活螞蟻!”寧小冒說。艾濤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死馬當活馬醫”。
放暑假了,暑假過后,他們都要上初中。寧小冒他姑給他收拾了行李,這個暑假他會在臨河,在自己的爸爸媽媽身邊過。寧小冒很高興。他去找艾濤,卻發現艾濤很惆悵。
“我明天走呀。”寧小冒說。
“是?”艾濤心不在焉。
“要不你跟我一塊兒回?”寧小冒說。他現在已經隱約地知道艾濤父母離婚了。
“噢。”艾濤說。寧小冒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艾濤帶的錢,他姑給他倆買了去臨河的票。他們坐上那輛臟而且破的公共汽車,繞著大青山顛簸著走。他們看見了草原。他們看見了許多羊。他們到臨河了。
臨河是巴盟公署所在地,是一個縣級市,但艾濤看見的臨河是一個曠野中的小村落。他跟隨寧小冒進了村。路上不停有人跟寧小冒說話。讓艾濤印象深刻的是,有比寧小冒還大的人喊他“四叔”,而寧小冒面不改色地答應著。他們來到了寧小冒的家。這是一個典型的內蒙古農戶之家,院子里養著馬,牛和驢,還有豬和雞,光動物就有好多種。屋里很潔凈,睡涼炕。寧小冒的媽媽把炕上的一盆沒有幾片葉子的花移開,喊艾濤到炕上坐。中午飯有炒雞蛋。他聽見寧小冒對他媽說:“我同學愛吃炒雞蛋。”這讓艾濤說不出的感動。后來炒雞蛋伴隨了艾濤一個暑假。
當天他們在村里玩了玩,又回家來玩。晚上,艾濤同寧小冒一家四口:寧小冒的爸媽,寧小冒,還有他的哥哥,并排睡在炕上。艾濤身邊躺的是寧小冒,他睡著得最快。寧小冒在睡夢中不時發出吧唧嘴的聲音,這讓艾濤感到有些陌生。接著,那幾個人也陸續睡熟。艾濤從來沒有在自己家和奶奶家之外的地方睡過。村莊里的夜晚非常寧靜,艾濤聽得見每一個人的呼吸。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寧小冒起得很早,不時地進屋來看艾濤醒了沒。艾濤穿上衣服下炕之后,發現家里就剩下他和寧小冒兩個人了。
“我們出去玩呀。”
他們一起來到河邊。臨河果然有一條河,一些孩子已經在河里面嬉戲,俱是裸體的。寧小冒招呼艾濤下水。待寧小冒下水后,艾濤也脫掉了多部分衣服,穿一條內褲鉆到水里。早上的水還涼,艾濤剛入水的時候打了個寒噤,便趕緊游了起來。他的身體剛剛離開河底,便被一個光不溜唧的身體在下面拱了一下。“扒下你的褲衩!”那個孩子說著,在他面前冒出來。等到看清這是一個不認識的人時,便害羞游跑了。
河里的孩子使用的游泳姿勢皆是狗刨,艾濤是自由泳的泳姿,孩子們看著十分稀奇。“這叫自由泳。”艾濤跟他們說,很快他發現有些異常。當他在水里游泳的時候,不成想自己成了一河孩子矚目的焦點。“得這么游才行!”有好事者到了他身邊,示范給他狗刨的姿勢,水花濺得他滿臉都是。
“你們的是狗刨,姿勢不標準。你看我。”艾濤依舊采用他的自由泳泳姿。“國際上比賽,運動員都是跟這一樣的姿勢。”
“自由泳沒有狗刨快!”有人在旁發評論說。
“自由泳是所有泳式里最快的。”艾濤說。
孩子們哄堂大笑。有人提出要比試比試。一群小狗在他身邊游過去了,艾濤落后,幾乎是最后一名。
“我游得不快,不是自由泳不快!”艾濤堅持真理。孩子們擊水打他。“別鬧了!”有個略大的孩子喊道。但那不是寧小冒。
寧小冒是村里孩子的頭領。艾濤很快知道了這點。寧小冒在村里的地位,就像他在自己院兒里的地位一樣。但這無益于保護艾濤,艾濤很快成為村里孩子的公敵。村里孩子們有的潑辣大膽,很小就顯示出一個小流氓的未來,有的含羞土氣,但無論哪種性情,都喜歡一同前來挑釁艾濤。
一開始,他們是禮貌的,審慎的。他們上來同艾濤示好,喊他到一個什么地方玩。他們進行著自己的議論,并很留意艾濤對他們的話說些什么。他們對艾濤的一切有極大的好奇,不時有人問他:呼市有這沒?呼市有那沒?
“呼市有雞沒?”一個孩子問。
“城里沒人養雞!”另一個孩子替艾濤回答。
“呼市有雞。”艾濤說。他遭遇了幾個懷疑的目光,便提出證據說:“寧小冒姑家就有雞。”
“寧小冒,你姑家有雞?”有人問。
“我姑家不養雞。”寧小冒說。艾濤馬上扭頭看他,寧小冒把目光轉過去了。
“呼市有《射雕英雄傳》沒?”還沒等這個問題結束,另一個孩子迫不及待地問。
“你說的是電視,還是書?”艾濤問。
那個孩子卡住了,他不知道還有《射雕英雄傳》這本書。遲疑了一會兒,他說:“電視。”
“呼市沒演這個電視。”
艾濤的話一落音,孩子們歡欣鼓舞,他們奔走相告:“呼市么有《射雕英雄傳》!連《射雕英雄傳》都么有!”還有人評論了一句,“呼市真窮。”
呼市是內蒙的首府,《射雕英雄傳》的題材涉及民族問題,為維護民族和諧計,八十年代在呼市沒演。但艾濤和許多小孩早就把金庸的小說拿起來看得爛熟了。
“呼市有《射雕英雄傳》這部書,金庸寫的。電視是根據這個書改編的。”艾濤辯解說。
“我們村也有書呢。”一個孩子說。
“在哪兒?”艾濤問,一瞬間他覺得挺高興,如果有這部書看,就可以破一個暑假的悶了。
“在……”那孩子想了想,“在五爺爺家放著呢。”
“你說先有書,后有電視?”有個孩子突然關切起前面的話來。
“那是肯定的了。沒有書哪來的電視?”艾濤說。
“先有電視,后有書。”那孩子下了自己的結論。
“先有書,后有電視。電視是根據書里的內容演的。”
“先有電視!”“先有電視!”“先有電視!”那邊響起了不止一個聲音。
艾濤是一個人,他們有許多,艾濤只好又求助寧小冒。寧小冒站在孩子們中間,目光環視了一周,說:“是先有電視,后有書。”
他們先是坐車去了臨河縣城火車站,又坐上了回呼市的火車。車廂里空蕩蕩的。就要回呼市了,艾濤松了一口氣,想起了院兒里的任小藝,楊雪峰,王衛國他們。他們眼巴巴地盼著他回去。回去之后,他要上初中了。他用眼睛斜瞟了寧小冒一眼,看見他悶著頭坐在車廂里,若有所思,滿面愁苦。“爺現在知道你是怎么對爺的了。”艾濤想。“你等著吧。”
火車開動了,向呼市瘋狂地跑去。艾濤決定,回去以后在“打死娃子”的游戲中,要對寧小冒不客氣。艾濤是個神射手,他的板兒磚說哪兒打哪兒,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一院兒的小孩都打不過他,于是在“打死娃子”的游戲中,他幾乎每次都是“大王”。寧小冒準頭不行,力氣也不行,有艾濤的庇護,也只能當個“打手”,有時甚至淪為“死娃子”,沒有一次是“金雞”或者“大王”。艾濤決定不再庇護寧小冒,這樣他可能回回都是那個“死娃子”。
“給他兩個逼兜!”艾濤下令,于是打手一和打手二上前,兜頭給了寧小冒兩記耳光,鮮血從寧小冒的鼻子中流出來。
“踢他雞瘤子!”艾濤說,在哄笑中,一個打手上前一個掃堂腿,寧小冒痛苦地捂著褲襠在地上打滾。
“把所有板兒磚摞在他頭上!”
寧小冒于是被從地上拉起來,站立不穩,一摞板兒磚就被放在他頭上了。打手們在旁邊扶著板兒磚,寧小冒搖搖晃晃,眼看板兒磚就要塌了。“跑呀!”打手們喊,飛快地跑到一邊去,磚摞于是塌下來,其中有幾塊都砸到寧小冒的腳上。“哎喲!”寧小冒的眼淚掉了出來,他一邊吸鼻子,一邊搬起自己的腳。脫下襪子時,看見腳趾頭已經黑了,向外流著血。
“艾濤。”艾濤還沉浸在對寧小冒懲罰的幻想中,忽聽得寧小冒在叫他。抬頭看時,寧小冒已經跪在他跟前了。
“艾濤,對不起,”寧小冒在地上跪著,兩個手扒著他的膝蓋,眼睛看著他,兩個眼眶仿佛有淚,“我錯了。”
三十五中初一開學第一天,第二節課就是英語。上課鈴響之前,董青驚詫地發現,不少人站起來拿著課本往外走。
“去干甚?”董青拉住其中一個問。
“去上蒙語。”那人掙脫了他的大手,緊幾步向前走去。
這天董青遲了一個大到,當他來到新學校時,第一節課都已經開始上了,早自習根本沒趕上。所以他不知道在這個五十幾人的大班里面包含著一個十幾人的“城市蒙語班”。——那些在城市里長大,被充分漢化,早已不會說他們民族語言的蒙族孩子,盡管跟他們學一樣的課程,但每當別人上英語課時,就會站起來,去另一個教室上他們的蒙語課,重新獲得他們的“母舌”。
“哎——等等,爺也去上呀!”董青靈光一現,站起來就向外走。
外面天高地闊。董青呼吸了幾口空氣,跟著那些蒙語班的同學出溜了一陣,便轉身向別處走了。路過另一個班的時候,他從窗戶里看見了寧小冒,還有艾濤,他倆相隔兩排,都坐在那里上英語課呢。正好寧小冒抬頭,董青沖他扮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董青到了學校門口,盤算了一會兒該往哪里走,最后信步往東走去。東邊是條臺球街,臺球廳內外擺的都是案子。這個時間,這里匯聚的都是社會閑雜人等,放學以后學生也會過來打兩桿。董青站在案子旁看了一會兒,正好趕上一個瘦子連輸十把,不想玩了,趕著交錢。
“拼桿不?”悵望對手走遠的那個胖子把頭轉向了董青。
“噢。”董青說。
這個胖子果然有些厲害,三桿下來,董青沒有占到便宜。旁邊打的人時不時關注一下他們這桌。
“巴圖,你一上午又想不拿錢白玩?”有人對那胖子說。
“不是我想,我不想。”巴圖一桿把棕色的七號球打進了袋,白球撞回來,拐了個漂亮的弧線,停在藍色的二號球面前。“我有錢,花不出咯。”巴圖直起身來,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這十塊錢在這兒躺了三天了,難受,想出去耍,出不去!”
這一局又是巴圖贏。眼看著要上下一堂課了。董青去結賬,交了兩塊錢——輸者結賬是呼市拼桿打球的規矩。董青一邊往學校走,一邊回頭對巴圖吼道:“你等爺明天來花你錢啊!”
“小個泡,敢來你就來,爺在這兒恭候著!”
一個學期的英語課快上完了,董青終于第一次出現在課堂上。
“這個同學,你是剛轉學來的吧?”英語老師話音剛落,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是。”董青面不改色地說。
“你們笑什么?”英語老師有些詫異。她讓董青念黑板上的字。
“啊頗頗勒哦。”董青說。同學們再次爆笑,有人笑得單是捧著肚子,發不出聲音來了。
“咦,你沒學過英語嗎?”老師問。
“在以前學校老師沒教。”董青說。
“哪位同學教他一下?”英語老師點了一個女生,“教他怎么念。”
“誒批批愛兒咦,愛頗兒,蘋果。”那女生一板一眼地念。
初二,不知道是聽到了什么風聲,三十五中全校上下開始查抄鏈兒鎖。董青那班搜出十四條,寧小冒班里搜出八條,但同時還搜出一把菜刀。老師大驚失色,逼問那個帶菜刀的寶音為何要帶菜刀上學。
“防身。”寶音說。
鏈兒鎖被捆成一大串,被老師帶走,從此永久性地被放在教務處一個閑置的柜子里。自行車棚從此不再有人用鏈兒鎖鎖車,因為幾乎難逃第一天就被撬走的宿命,并且通常,假如出來得晚一點,連車子都會找不到了。很多人以看見董青打架為幸。“董青是我們班的。”二班的男孩子經常會對外面碰見的小流氓這么說。他的名氣,實在已經傳到校外去了。
在臺球街那里,董青的名字也被叫得很響,巴圖已經被比下去了。他現在已經很難在這條街上找到對手,因此不得不到遠一點的臺球廳玩。并且也不再打拼桿。他現在打老虎,三個人每人打三顆球,先打進全部三顆球的贏另外兩個的錢,數目是他們留在桌上的號碼數字之和。董青每天都能從這上面刨鬧不少錢,這些錢均被他散漫地請了客。
董青和寶音在奶茶館里喝酒,碰見了巴圖幾個人,于是拼了桌。巴圖跟董青說:“跟你打聽個人。”
“誰?”
“你們學校有沒有一個叫艾濤的?挺瘦,不愛說話。”
“艾濤?”董青詫異起來。“你打聽他做甚?”
寶音說:“我知道,是二班的。”
巴圖說:“你對他了解不?”
寶音說:“我跟他后媽挺熟,他后媽是我哥同學。”
“有這事?”滿座的人頓時安靜下來,都想聽下文。董青說:“你放屁,凈說些沒勾頭的話!”
巴圖擺手道:“往下說往下說。”
寶音說:“他后媽和我哥是同學,在技校,他們班主任就是艾濤他爸。”
“師生戀。”有快嘴的人說。
“就是師生戀。”寶音點頭。“全班的人都知道。我哥一開始還不知道,后來都傳開了,說艾濤他爸跟他們那個同學背著人親嘴,越傳越兇,我哥開始還不信。”
“你哥不會是他后媽的男朋友吧?”有人說。
“狗屁!”寶音說,“他后媽你們是沒見,胖得跟豬一樣,又黑。”
喝完酒他們又去了臺球街,今晚董青的準頭遠比不上平時,被贏了二十多塊錢。董青把桿往地上一扔,說:“爺困了,你們打吧。”夜已經深了,董青便跑到臺球廳角落的椅子上睡覺。雖然是一把硬椅子,他卻在上面睡得死去活來。如果不是一小時后的刀兵交錯,他恐怕要睡很久才會醒。
董青打了一個寒噤,被從亂夢中驚醒,一時間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記得自己聽到了一聲很長的慘叫,便在椅子上一躍而起。站起來時,發現臺球廳里人很多,正在進行一場惡戰。他不知道是怎么打起來的,也不知道都是些誰,他抄起剛才自己在上面睡著的椅子往地上狠命摔了幾下,揀起一條椅子腿就往上沖。他一眼看見寶音滿臉是血地坐在地上,那個打了他的人正打算轉身離開。
“別你媽走!”那個人剛跑了兩步,后腦勺就著了董青的棒子。那人跑得越發快,但沒有董青快。董青已經扔了棒子,上去揪住那人領子,生生拖了回來,一記生拳向他左臉打去,那人緊閉著嘴。
“呸!”被踹到墻角的那人吐出一口牙。董青又往他身上踢了兩三下,便轉身要去看寶音。就在他轉身的瞬間,“嘭”的一記拳頭兜頭而來,讓他險些向后仰倒。
一個月后,董青告訴他媽:“我看東西的時候,有重影!”
他媽伸出兩根指頭,“這是幾?”
董青說:“像三。”
他媽很是著急,“多長時間了?”
“一個月了。”
內蒙古醫院的醫生說這是視網膜脫落,因為耽擱得太久了,此地治不了,讓他們去北京。北京的醫生說,必須馬上手術,但這種找不到裂孔的手術非常復雜,他們也治不了,只有上海一家醫院可以做。
上海的冬天,空氣里濕乎乎的,說是不冷,濕氣直往骨頭里浸。董青的父母隨身帶著兩個大包,里面都是駝絨制的毛毯,衣物。“這些真是好東西。”整個科室的醫生和護士都來看,贊不絕口。
“我們都在農牧學院工作,這都是我們內蒙古草原的特產。”董青的父母見他們喜歡,喜出望外。
“東西本來我們不能收,不收我們也會盡到最大的努力。”主治醫生說。
“收下吧!”董青的父母苦苦哀求。
董青做手術前幾個小時,一位退伍軍人被從手術室推出來。“手術成功了嗎?”董青的父母急忙趕上去問。“失敗了。”護士說。這個手術整個過程不能打麻藥,退伍軍人無法忍受劇痛,沒有堅持多久,就要求放棄。“他可以不做,你兒子必須得做。”醫生說。因為青少年的視力沒有定型,假如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也會跟著一起失明,不像成年人,還能剩下一只眼睛用。
“董青,再疼你也得堅持下來。”進手術室前,董青的媽媽叮囑他。
“不用你說!”董青很不耐煩。
有幾次董青覺得自己疼得就快昏過去了,但是強迫自己醒來。他的手死死地抓著冷汗濕透的床單。
從上海回來以后,董青一直戴著一個小孔眼鏡,這讓他在學校里獨一無二,比以前更好辨認。“戴小孔眼鏡的那個人就是董青。”兩個三十五中的學生騎著車,一邊向家走,一邊議論著。
董青的弟弟董勇的童年籠罩在一種悲劇的氣氛中,這悲劇是他的哥哥帶來的。董勇和寧小冒站在床邊,就在那里,兩個人被他一個練得鼻血橫流。寧小冒逃回家去了,董勇卻還在那里承受著哥哥的襲擊。那是他們住在車馬大店搬的臨時房時的情景。什么都是沒用的,董勇試過對他哥哥說要告訴媽媽,他也曾苦苦哀求,他也曾經試著用盡他小小的力氣還擊——什么都沒有用,換來的都是更厲害的一陣毒打。董勇不得不生活在他哥哥帶來的陰霾下。
董勇曾經希望自己不要有這個哥哥。雖然他表面上依然倔強,看到董青的時候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害怕。他試過離家出走:對著鏡子,背上自己的小書包,穿上外套,看一看,又脫下外套,摘下自己的小書包,穿上外套,這回把小書包掛在外套的外面。就這樣他裝備好了。他還不忘記跟他在一邊驚奇著的母親要回他的兩塊錢。
“你還給我的兩塊錢!”那兩塊錢是壓歲錢,過年時候姑姑給的,被媽媽拿走了。
“你要那做甚?”他媽媽奇異于他的舉動。
兩塊錢要不出,董勇還是決定出走。他就這樣出門了,一直走到院兒里去。這樣他就可以沒有這個哥哥了,再也不會有人狠狠地打他。他的心中浮起了一種悲壯的情緒,義無反顧地向前走著。
此時正是下班時間,許多人都看見了董勇背著書包的小小的身影,這個本應在家里準備吃晚飯的時刻,人們都對他感到非常奇怪。董勇注意到了旁人的目光,但仍然毫不介意,他出走的決心是已經定了的。然后就迎頭碰上了他的父親。
“小勇?”他爸爸站在他面前,“你上哪里去啊?”
董勇站住了,回答不出。他的爸爸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回家去了。
董勇曾經以為的悲劇的中心——他的哥哥,是他永遠的噩夢,卻沒想到這個噩夢會戛然而止。從某一天開始,他的哥哥突然不打他了。開始他覺得奇怪,暗自納悶著,一邊偷偷高興,一邊仍然懷有恐懼,以為是他暫時地忘了,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然后給他以變本加厲的襲擊。但一日過了一日,一月過了一月,他的哥哥再也沒有打過他。
他自己卻在一天天長大,上了小學,從低年級又到了高年級。在滿族小學,人們都知道董勇是董青的弟弟,董勇也因此得到了一些人的尊敬。雖然在呼市,小孩們之間的打打殺殺是免不了的。但董勇后來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感到過害怕,“我有一個哥哥,”他心里想,“他的汗水浸濕了好幾層床單,咬牙咬得牙疼了整一個月,但是他始終一聲也沒吭。”董勇的眼睛看著面前的人,他認定他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是他哥哥那樣的硬漢。
過去的車馬大店已經被拆盡,那上面也建起了樓房。四周已經景物迥異了,那董青和寧小冒剪過電纜的地方,現在是一片空蕩蕩的操場。只有回民院兒沒有變。回民院兒的人拒絕拆遷,倔強地保留著他們的生活方式。董勇很喜歡上回民院兒玩,并在那里結識了幾個朋友。他在吳二蛋家里玩的時候,發現吳二蛋的媽媽在尋找一枚釘子。“董勇,你看見一枚挺大的鐵釘沒?”吳二蛋的媽媽愁眉苦臉地問。
“沒。”
“剛才還在這里,這會上哪兒去了呢?”吳二蛋的媽媽說,一邊用復雜的眼神打量著吳二蛋。
那枚鐵釘的下落正是它必須被找到的原因:第二天,吳二蛋的爸爸看著吳二蛋在院兒里拉屎,他的目光聚精會神地看著每一根墜落下來的大便。“拉出來了!”隨著一聲大喊,吳二蛋的爸爸欣喜若狂,把吳二蛋的媽媽叫來,指著大便當中那根光潔如水洗過的鐵釘給她看。
吳二蛋,威利斯,李宏等人,是董勇搬入樓房以來,經常在一起玩的。他們每天在一起玩,有時候玩“打死娃子”,有時候玩彈珠珠,有時候玩煙盒,有時候玩逮人,二逮三或者三逮四。春天的時候他們也喜歡玩風箏。董勇的風箏是一個褲衩:三角形的,拖著兩根長長的紙尾巴。被風一吹,也就破了。有一天,董勇的一家正在吃飯,忽然聽見有人在樓下喊:“董勇!”
董勇趕忙到了陽臺上。他的媽媽也隨著過去了。他們看見威利斯找了院兒里的一塊石頭站在上面,頭仰著,看著他們家的陽臺。
“噢!”董勇在上面答應。
“送你一個風箏!”
董勇趕緊跑下樓去接。
威利斯送的風箏是一只蝴蝶,很大,花枝招展的。董青拿過來,翻過來調過去的看了半天,他說:“這個,不行,大歸大,是個平面。艾濤他爸做的那個風箏,是立體的。”
艾濤的嘴唇上面變得黑乎乎的,他開始長胡子了。那些軟軟的茸毛春草般長出來,讓他看上去有點特別。他問他爸要一把刮胡子刀。第二天早上起來,就看見浴室里有新的刮胡刀了:嶄新的刀片,刀架,放在他的漱口杯子旁邊,他一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艾濤對著鏡子,手忙腳亂地刮起胡子來。
刮凈了胡子的艾濤看上去有點陰郁,有點帥。他失望地在鏡子中發現:他和他父親長相十分相似。幾乎可以斷定,再過二十多年,鏡子中的這張臉就會變成自己日日看見的那張老臉。那張老臉上通常掛著那種占了便宜又不敢樂出聲的表情,用刀子捅了人又怕別人說出來的表情。——那種若無其事的表情。艾濤憎惡地瞪了自己一眼,有一種一拳砸破鏡子的沖動。
在他心中男人的樣本是董青。腦袋梆硬,拳頭梆硬,意志力梆硬。在艾濤身上發生的許多事,董青都不會允許它發生。董青具備那種一拳打碎所有人陰謀的能力。僅他在小孔眼鏡后面射出的粼粼寒光,就足以嚇退那些膽敢來挑戰的小個泡們。
艾濤對著鏡子比劃著拳擊,每一拳都像是要擊中自己,在幻想中,他要把鏡子中的那張臉擊得粉碎。他幻想著那張臉逐漸變得鼓漲,緊緊地包著一口的碎牙。他看著那張臉露出羞愧的討饒的表情。但這表情讓他覺得更加討打。
兩屜燒麥吃完了,寧小冒心滿意足地看著艾濤,等著艾濤掏錢結賬。艾濤說:“你有錢沒?”
“我沒帶!”寧小冒很干脆地說。
“我也沒帶。”艾濤說。
寧小冒立即緊張起來,左顧右盼了一會兒,說:“咱們跑呀。”
艾濤說:“跑個蛋。”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塊錢,把賬結了。
出了燒麥館,他們走在將軍衙署高高的圍墻下,寧小冒喜笑顏開,“嚇唬我。”他對艾濤說。“你咋會沒錢?你有你大哥呢。剛才真把我嚇的,我就想,要是真沒錢,可咋辦呀?我一看那局面,只能跑了。我先慢騰騰走出去,你再猛個丁站起來跑出咯,我敢說,他們抓不住咱。”
“我想著,到啥地方弄點錢過來。”艾濤慢騰騰地說。“彈盡糧絕了。”
這是他離家出走的第五天,因為怕他爸到學校找他,連學校也沒去。這天放學后,寧小冒正晃晃蕩蕩地溜出學校大門,被躲在一邊的艾濤叫住,一起出來吃燒麥。
“你大哥不管你?”寧小冒說。
“我哪有啥大哥!”艾濤說。
“我要是知道我姑都把錢放哪兒了,我就偷點給你呀!她把錢都藏起來了,我也么辦法。我也么錢。”寧小冒說。
“要不咱去搶。”艾濤說。
寧小冒同意了,他們倆一起來到了滿都海公園,躲在暗處。他們等了很久,走過來一個老太太。“快去搶呀!”寧小冒催促道。“再等等,看有沒別的了。”艾濤說。又陸續走過來兩個小伙子,他們知道打不過,便繼續等著。終于來了一對情人了。
“拿錢來!”手正在女友腰邊摸索的男青年被嚇了一跳,眼前的兩個少年都拿著棍子。
“沒錢。”男的強裝鎮靜。
“沒錢你還來公園談戀愛!”寧小冒說著,艾濤舉棍子就打。
男的拉著女的便跑,女的沒命地喊叫,背上早已挨了棍子。“把錢給他們!”女的一邊跑一邊命令男友。
一下午下來,艾濤和寧小冒得了一百多。“大哥,”寧小冒欣喜地說,“給我五十就行。”
“你要錢做甚?”艾濤說。
“那能做甚?吃燒麥!”寧小冒說。
艾濤想了想,分給寧小冒五十。“下回吃燒麥你出錢!”艾濤說。
“你去哪呀?”寧小冒看著艾濤的背影,突然想起來問他。艾濤回轉身,像是想回答他的樣子,嘴唇動了動,但沒發出聲音,終于走掉了。
艾濤離家出走已經七天了。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便宜旅館里,他想清楚了所有的事。家,他是不打算回去了。
他仔細地想過這個世界上可以依靠的人,最終的結論是沒什么人是可靠的。就他的全部人生經驗而言,一切都不可信。就連自己的父母,對他表演了那么多年,最終也證明是為他們自己活著。他要自己有力量。他不喜歡他們的表演和欺騙。有的時候把他當成可以隨便愚弄的小孩子,有的時候他感到,在他還小的時候,就已經是他父親成年的敵人,當他被愚弄不了時。有些事情讓他想起一回痛一回。而家,是不能呆下去了。他的后母每天晚上在他父親的房間,跟他父親一起睡覺,他總有一種想要毆打她致死的沖動。
他已經決定要參加黑社會。每次想起徹底跟家庭決裂,去參加黑社會時,他都有種熱血上頭的感受,“這就是你們這樣對待爺的后果。”他有幾分心痛,有幾分快意地想,并禁不住熱淚盈眶,幻想著自己打打殺殺,橫尸街頭的場景。他是不準備好好生活了,他準備放棄自己的一生。這不是他一時賭氣如此,他是經過再三考慮的,是他已經下定的決心。可是黑社會在哪里呢?他認識的那幾個校外的,個個吹噓自己是白學群的人,或者是跟著紅老大混的,可據他觀察,發現他們不過是吹吹而已。他曾經留心他們每日的生活,發現他們無非是喝酒,吹牛,跟幾個和他們差不多的人打架。同他們打架的那幾個,也一樣。如何和黑社會老大接上頭,成為他最近最迫切的人生需要。
“是你找我?”黑社會老大站在他的面前,是一個將近中年的胖子光頭,穿得很干凈,脖子上有一條粗金鏈子。
“是。”艾濤趕緊說,他還笑了笑,希望給他留下一個好的印象,“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
“是你想參加黑社會?”黑社會老大上下打量著他。
“是。”艾濤說,“我都準備好了,就跟著你干。”
“知道黑社會是干甚的?”
“收保護費,打人。我能打能殺。”艾濤說。
“你對黑社會的認識不夠。”黑老大搖頭。“你認識我不?”
“認識。”艾濤說,“你就是白學群。”
黑老大哈哈大笑,讓他坐上他的摩托車。摩托車在呼市大街上跑得飛快,艾濤的帽子馬上被風吹掉了,可是他并沒有喊黑老大停下來撿帽子。他們在一家燒麥館門口停下來,黑老大請他吃了一籠燒麥。
“好好學習。”黑老大對他叮囑說,還把大手放在他的肩上。這是在校門口跟黑老大告別時的情形。接著黑老大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這樣的場景在艾濤的幻想中反復出現。富有人情味兒的老大并沒有收他做小弟。有的時候他的想象是另一種:
黑老大告別他之后不久,在一個奇冷無比的早晨,他一個人走過內大附近荒僻的樹林里,突然聽見有人在呻吟。啊,是黑老大!他倒在一片血洼中,很顯然用刀捅了他的人剛離開不久。“艾濤,救我!”
于是他成為黑老大身邊最受重用的馬仔。有一天,黑老大對他說,“走,我們去踹二大嘴的老窩!”他于是就去了。他們用的是五四槍,還有獵槍,很快把二大嘴下面的小兄弟們打得翻不了身。他們長驅直入,進入二大嘴的家。二大嘴光著膀子跑出來,不知所措,被他大哥一刀端了,接著他們走進二大嘴的內室……
“是你?”艾濤悲憤地說。他的后母,那臉膛黑黑、愛把嘴唇涂得紅紅的胖女人,正在忙不迭地往身上穿衣服。
“艾濤,我錯了,我不該到你家來,搶走你的爸爸,趕走你的媽媽……”胖女人光著屁股跪在他面前。
“你對這些怎么解釋?”艾濤指著倒在地上,一絲氣兒也沒有了的死二大嘴。
還沒等他的后母回答,冰涼的匕首已經捅進她的咽喉。
這樣的想象常常令艾濤血液奔騰,在冰涼的黑屋子里,讓他眼淚滾滾。一種絕望而決絕的情緒攫住了他,“我從此是沒有家的人了。”他幻想著他的父親哭著見到他后母的尸體,警察們圍繞在旁邊。“是黑社會間的火并。”警察說。而他此時已經亡命天涯,永遠不會回到呼市了。
火車站附近的小旅館隨時都是嘈雜的。艾濤向隅而泣的樣子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
“學生,你是哪來的了?”那個把臉涂成白花花一片的老板娘過來詢問他。艾濤想,難怪呼市把邋里邋遢不修邊幅的中年婦女稱作“二老板”。
“巴盟。”艾濤隨便編了一個家鄉。
“不像,你說的像是此地話。”老板娘搖頭。
“我說的是普通話。”艾濤回身,對她笑笑。
“是?”老板娘將信將疑看著他。“你不上學?”
“不上。”艾濤說,因為黑,沒有人看見他的臉紅了。
老板娘對他的興趣絕沒有到強烈的程度,因為她看見艾濤不再想和她繼續聊下去,便走開了。后來,艾濤看見老板娘在柜臺那里和一些人打對家。一把五毛錢的底,左右不過幾塊錢的來去,大呼小叫地玩了一下午。同她玩的是一些太陽一曬就源源不斷地發散臭氣的中年人,和同樣臉上白花花一片、只是年齡小一些的艷妝女人。艾濤感到氣悶,他七天沒有洗腳,甚至沒有洗臉。他感到身上癢,伸手進去搔時,發現起了一小串米粒一般的疙瘩。
晚上,艾濤正在從一個噩夢轉入另一個噩夢,突然之間被強烈的光線驚醒。
大手電筒的光芒在他臉上掃來掃去。接著他看見了大蓋帽。“起來起來!”手電筒又去掃別人了。
這些人站成一排靠在墻邊,兩手都扶在腦袋后頭。艾濤親眼看見:警察把他們所睡的鋪蓋抖了又抖,把床板都掀了起來。
“你瞭!”一個警察說。他們在床板的下面發現了用寬膠布貼著的小包海洛因。
艾濤和許多人一起上了警車,被帶到公安局調查。“我是住店的!”艾濤分辯。接著發現他身邊蹲著不少臉色像發霉的饅頭一樣白里透青的人。艾濤憋住了不哭,盡管他父親蒼老的面容出現在面前時,他不得不背過臉去,聽到大滴眼淚掉在水泥上的聲音。
離開了臺球街的董青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孤獨,以及比孤獨更多的東西。他曾經沒怕過什么。他可以一個人睡黑地方,走黑路,跟任何人打,接受任何人的挑戰。但如今他突然之間感到,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上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他回到課堂上課,發現老師講的自己多半不知道。班里的同學有他們自己的秩序,而他被排除在這個秩序之外。他曾經是主動遠離他們的生活規則的。如今他想回來看看,發現回不來了。那個對他有著很好印象的胡德爾,屢次在校園中跟他打招呼,并且他通過問胡德爾,知道了被巴圖贏走的兩個少年的生活費已經如數還了回來。但也就這樣了。他也不屬于牧區班。他在學校中是獨來獨往,就連曾經朝夕相處的寶音,也和他有了越來越多的隔閡。
“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為甚?”
這是董青近來思索很多遍的問題。過去的一幕一幕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每當想起自己每天無所事事地在街頭,以五塊錢十塊錢贏一把臺球為樂,耳根就有發燒一般的感覺。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個大英雄,而且,就是因為早已經想透這點,所以在許多小事上不修邊幅。那些小事,學習了,做作業了,上課了,升學了,都是一些謹小慎微地打算著他們的將來的人干的事。他很清楚他們的營謀不過是為了茍且偷生。這個世界就是由那些茍且偷生的人組成的,而他不是。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為一件事赴死,只是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找到那件事。也許在那件事揭曉之前,他看上去跟巴圖、寶音甚至艾濤、寧小冒是一樣的人,但如果那件事出現,就完全不同了。
董青悄悄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這是他經過了一個時期的痛苦思索后的結果。
回來之后的艾濤被迫補了幾科作業,每次寫作業的時候,他的父親都在旁邊看著他寫。他寫到很晚,有時候到夜里十二點。他的父親一言不發,一直等在旁邊。十點鐘的時候,他的后媽會出來,輕輕地說一聲,“我睡了。”這會讓艾濤小小地出一陣神。他偷偷地瞧他的父親,他的父親表情愁苦,仿佛木塑般,讓他心情沉重。如果看見了艾濤偷看他,他就會看艾濤,給予有幾分歉意的笑,誰也不知道他的歉意是哪里來的。就這么著艾濤補完了所有的作業。他的父親等在邊上,是為了當他不會的時候給他講解。但是艾濤基本上都通過自己看書弄懂了。
寫完作業,艾濤把作業本交給他爸檢查,自己去洗臉、洗腳。“我還不困呢。”洗臉的時候,看著臉盆里晃晃蕩蕩的水,艾濤突然想起這么一句,那是當年,他媽媽把一盆水端到他眼前,強迫他趕緊洗臉的時候,他常掙扎著說的一句話。
放學的時候,艾濤常在街上碰見他爸。他猜想他是特意在那里等他,只是裝作與他偶然邂逅的樣子。他爸為了與他邂逅,裝作去買菜。當他出現時,菜都已經買滿一籃子了,而且似乎已經裝滿多時。呼市買菜的男人不多。
可能就是為了避開他爸,艾濤特意沒放學就跑出來了,朝著跟他父親等他的那條街相反的方向跑去。這是一件他早就想這么做的事,他剛回來時,就想這么做了。他想再次出走,離開他的家,他依然恨他。這些天來,他父親為他所做的一切讓他心痛,讓他心軟,他幾乎馬上就要原諒他的父親了。就是因為這點,反而非跑不可。
“我明天還來上學,我就是不想見他。”艾濤對自己說。
穿過兩條馬路,走到西落鳳街,他遇見了以前認識的張峰和張巖峰,他倆叫他去打架,對付小鐵蛋手下的一個人。
艾濤跟著張峰、巖峰坐在街邊奶茶館的隱蔽處,一人一瓶啤酒。啤酒不停地上著,他們不停地要著。“小個泡一會兒就來。”巖峰說。“給我看準了,一個漢奸頭。”
他們向落鳳街滿街的人看去。各種頭型、發式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看得爺頭暈。”艾濤說,“操。”
“毬眉悻眼!”巖峰說,哈哈大笑。“切下小個泡一塊肉,爺用鼻子一聞,就知道是香還是臭!”
“你那鼻子長著干甚?辨不清香臭長它干甚!”張峰對巖峰狗屁不通的發言嗤之以鼻。“你應該說,看見一塊肉,你都認識是小個泡身上掉下來的那塊。”
“毬眉悻眼!”巖峰說。“小個泡的肉是香是臭,我比你知道!”
夜都深了,落鳳街上的人漸漸散盡了,小個泡還是沒來。艾濤想起來,自己該回家了。
“哥,我回去呀。”
“球眉悻眼!”巖峰已經喝多了,舌頭大得說不上來。
但是小個泡來了。
認識小個泡身上的肉的巖峰先撲了上去,被小個泡輕輕躲過了,喝多了的巖峰杵在地上,酒醒了一半。后面的張峰喊一聲,撲了上去。
小鐵蛋手下的那人應付張峰,廝打成了一團。巖峰也從地上爬起,照那人后腦勺掄啤酒瓶子。“三人對付一個!”小個泡回頭說。“埋伏起來想暗算爺!爺是練過的,來呀!”
張峰不是對手,被打趴下了。巖峰本來就是東倒西歪的。艾濤肚子上挨了一腳,窩心窩肺的疼。
“小個泡!爺早看見你們仨在這里埋伏上了。爺連人都不叫,一人練你們幾個!”
“一個漢奸頭。”艾濤喃喃地說著站了起來,走近那人,那人做好了對付的架勢。一瞬間的風平浪靜。
一記漂亮的出手,漢奸頭重重挨了一拳,正打在下巴上,他撲上來抱住艾濤,艾濤感到耳邊呼呼風聲,接著自己便后背著地了。他的頭上沒頭沒腦地挨了幾腳,是邊上的那倆人胡亂踹的。
“分清楚!”艾濤說,但喉嚨被那人扼住了。他極力想咳,一瞬間有靈魂出竅的感覺。
這人和艾濤在地上廝打時,因為天黑,誰也看不清地下滾的哪個是艾濤,哪個是漢奸頭。現在艾濤的喉嚨被死死扼住了,他的聲音救了他。在他最終斷氣之前,漢奸頭被從他身上踢飛——這一口氣回來,他活了。
他在地上喘息良久,才爬起來,摸著地慢慢站起來。他看見漢奸頭靠在一棵樹上,整個身子都癱下去了,就這一會兒功夫,張峰和巖峰往他身上頭上踹了何止五六十腳。
照著奶茶館微弱的燈光,艾濤看見,血從那人的頭頂流了下來,把他的臉流成一個花臉。“別打了。”他有氣無力地說。看見血的巖峰更加興奮。
那人再怎么被打也一動不動的時候,張峰和巖縫才意識到事情壞了。“跑哇。”他們說,同時對艾濤說。見艾濤沒動,他們倆扯起艾濤的手,拼命要跑。
“我不……”艾濤說。
“他死了。不跑不行。”巖峰說。
“我……疼。”艾濤蹲在地上。
董青坐上了火車,他本來想去的是少林寺。少林寺在河南嵩山,他知道。所以他要去河南。但在火車站,售票員告訴他,他的錢不夠買到河南的,所以,他去的是山西。
董青的目的地是山西恒山,因為在他的想象中,恒山派武功雖然不如少林寺,好歹也是江湖上的大宗派。如今就算是已經衰落,也會有一些習武的氣氛仍然存在,說不定還會讓他碰見一個宗師。火車咣咣啷啷向前開。事實上,董青心中想的不是“說不定”,而是必然。必然有一個大宗師在前面等著他,就在恒山,就在山西,就在他的目的地,他下一個到達的地方。董青不知道自己會在什么情況下碰見他,這是未知的,超出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有的十多年的人生經驗,所以他無從推測。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想過自己能不能碰見他的問題,因為他一下車就會發現的那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已經把一切歷險準備好了給他。
一大早,從大同下了火車之后,他打聽了路,向所謂恒山的方向走去。他估計自己走路的速度可以,因此沒有坐車,一是不知道該如何倒汽車,二是口袋里幾乎沒什么錢。他向前走去,一開始走得很快,后來走得很慢。“看見山的時候,我就到了。”可是一路都是平原。
傍晚時分他看見了山。他趕緊拖動著兩條腿,加速向山那邊走。呼市有山,是大青山,據說是陰山一脈,那里還有個昭君冢,非常荒涼,整天連個人都沒有,山下面有個村,山里有大窯村文化遺址,大窯文化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巖石,高高矮矮的松樹,沒有別的啥。那五六十萬年前的文化啥也沒留下啥。這些董青都是知道的。在呼市的大青山里面并沒有神仙,也沒有個高人,山里頭連個人毛也沒有,山下有爛在地里的老玉米,和一看見他們就等于看見他們祖宗八輩的呼市農戶。現在,董青要去拜的是五岳之一的恒山,恒山跟大青山不一樣,恒山里面有恒山派。離恒山越近,離恒山派也就越近。
董青走到了恒山,天還沒有黑。董青懷疑天已經黑了。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山,天還有一絲亮的影子,地和山都很黑。他拿腳踩下去,又俯下身用手摸了摸。這是缺乏綠意的山包,他看見的黑是煤渣。“老漢!這里是恒山不了?”董青進山后很久,才遇見一個人,他問他說。
“是!”跟煤一樣黑乎乎的老漢說。
“是西岳恒山?”董青問。雖然他有點拿不定是西岳,還是北岳。
“這是恒山礦區哇!”老漢說。
董青懷著迷途般的心態繼續走下去,老漢在后面遠遠地凝視著他。“那個人,你是來找誰的?”老漢跟著他走了一段路以后,把他叫住了。
“我要去的是那個西岳恒山。”董青說。
“那個恒山還有幾十里地。”老漢說。
“噢。”董青說。
“你要住下不啦?”老漢說。
董青慢慢地停下,“要住呢。”
老漢帶著董青走了一大段路,又爬了一個煤包包,一路上問東問西,來到了一戶人家,老漢說那是他的親戚。
“是呼市的學生,來看恒山,你們照顧。”
吃過老漢親戚端來的刀削面,董青被帶到一個單獨的房間,房間很小,小得轉不開身。董青聽說礦工的工作環境非常逼仄,沒想到他們的居住環境也是如此。他心懷感激地躺倒在那張鋪著爛棉絮的床上,一眨眼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董青背著他的書包和軍用水壺,跟老漢的親戚打了個招呼,便要繼續向恒山進軍。
“吃早晨飯不啦?”“親戚”問。
“不用。”董青雖然感到餓,卻不愿意麻煩人家。“我走呀。”
“一碗面一塊二,住一晚五塊,一共六塊二。”“親戚”說。
“還要錢?”董青很吃驚。
“你住店不要錢?我這是旅館,能讓你白住不?”
“我沒錢。”董青說。
“你出門不帶錢兒?”
“沒帶。”
“沒錢兒為啥還要住下么,為啥還要吃?”
“我以為你是熱情好客。”董青說。
“親戚”惱了,向內對他的渾家大吼了兩句,“看看你家爹帶來的啥人嘛!啥人這叫!路上碰上個無賴也領咱家,啥人都不看一下!”
“你說誰是無賴?”董青說。
董青瞪著眼睛的樣子著實有幾分嚇人,那人沒敢立即接茬,等到董青火氣稍息,正要轉身離開時,那人才把頭對著別處,好像沒有在跟董青說話般地說,“你沒錢兒,你還不是無賴?瓜坯。”說著,還向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董青發現,恒山礦區的人說“錢”不是“錢”,而是“錢兒”,或者說,是“啟一兒”,從牙齒和嘴唇中間擠出的那個蹩腳的音,聽起來極其刺耳。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也是人間至理。董青強忍了忍心頭的怒火,還是拔開腳步走了。
董青一路上著實看見了不少礦工,也親眼看見了所謂的煤礦。在那些山上,草和樹長得像禿頂頭上邋遢的頭發,不僅覆蓋不滿,不時露出下面焦黃的土坷拉,而且亂蓬蓬的,好多天沒有梳理的樣子,沒有一點精神。就在那種山,那種草旁邊,不時有一架鐵的什么架子矗立著,再走幾里地,就看見一些建筑、一些高高的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塔,上面插著紅旗,昭示著這里是“礦上”所在地,人類的聚居區。
“我沒錢,在這里住一晚。”經過考慮,董青決定以這種方式對那些掛著“住宿”牌子的小旅館前臺直說。“我明天就能到恒山,我就住一個晚上。”
小旅館入門處左手邊的那個小窗里坐著一個老太婆,既是前臺,又是收費的,又是鍋爐房。董青以為她沒聽見自己的話,因為董青和她說完一段時間內,她都在指著正蹲在地上生煤球爐子的一個小孩罵來罵去。
“我住一晚上可以吧?”董青抬高聲音說。
“一晚上八塊錢。”老太婆說。
“我沒錢,你有空余的鋪位沒?我就在你們這里住上一晚上。”董青說。
老太婆轉身走了,跑到煤球爐子的跟前,對準那個生爐子的小孩打了幾巴掌,揚聲大罵起來。
董青離開了小旅館,找到一家飯鋪。飯鋪里許多人在吃飯。董青看準一個人結完了錢走了,桌子上還剩下半碗削面,便跑過去,捧起那碗削面喝個精光。他決定不住什么鳥店了,就連夜走,他能盡快找到恒山。
兩個姓張的跑遠了,艾濤跑到樹下面,摸摸那人的鼻息,已經一絲氣也無了。“這是個死人,”艾濤對自己說,他身上的皮膚一塊塊發緊,尤其是頭皮。
一聲門響之后,他看見本來緊閉著大門的奶茶館的門敞開一條縫,那條縫里有燈光。艾濤趕緊拍著死了的漢奸頭,對他說:“哥,你沒事吧?我送你上醫院啊?你胳膊這里疼?還是哪疼?”
那道門縫里的燈光消失了。艾濤心里已經有了主意。他背起死漢奸頭,向內蒙古醫院走去。呼市的秋夜異常冷冽,風好像又要吹起來了,風從街的那頭刮過來,刮到艾濤身邊的時候打了一個圈圈,卷起地上的塵土,吹得艾濤連打了好幾個寒噤,又向另外那頭刮去。
死去的人很沉。艾濤想。有好幾次,他差一點摔倒。他是獨自一個人在黑夜里,雖然表面上是兩個,那另一個,他已經死了。誰也不知道艾濤為啥有那么大的力氣,從西落鳳街到內蒙古醫院,這段路足有四五里。
走路,搭大卡車,跟著驢車走,搭拖拉機,逃火車票,董青回來的路走了五天四夜。
他回來的那個時候,一家人正準備吃晚飯。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董青的弟弟董勇從他那碗搟面條上抬起頭來,說:“哥回來了呀。”
“一有人上樓你就說是你哥。”他媽媽說。
“真是我哥,我聽出來了。”董勇說。
他媽媽不說話了,也在側耳細聽。他的媽媽每次都相信董勇,第一千次也相信。
接著有人敲門,一家人中,沒有去開門的人都緊盯著門口。董青的臉出現在那里了。
“給盛碗面,用大碗!”董青的臉和手都像是抹上了煤球一樣黑,他的衣服稍微一抖,就會冒起一陣土煙,從而讓一桌子的飯落上灰塵。但是他坐在桌前的樣子,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家一樣。
在家千日好。時間重新飛速流轉起來,在家時間越久,轉得越發快了。董青有種什么事都還沒有發生,便已經歷盡滄桑的感覺,有時候他不肯相信自己不過是個少年。有時他覺得一事也無的此時此刻,他的今生,他的現在,擺在他的面前的他自己,永遠就這樣了。日子也不會向前推進了,因為他感覺不到它的流動。他被定格在了這一刻的家中,在呼和浩特,在滿都海公園和三十五中附近,在農牧學院,在甲四號樓303,他,董青,就是這樣了,這就是他的今生,唯一的他,是個少年,既不會變得更老,更不會變小。他不相信自己有過過去,也想不清有什么樣的未來,他是303的那個少年,和他一起的這個房子,這個餐桌,這個茶幾,成千萬年都會這樣,因為此時此刻就是所有的時間,這個房子,這個茶幾,這個董青都是永恒的東西,什么都不會變了。
這樣好。
但艾濤殺人那件事的宣判讓他周身一震,時間的秒針重新咔噠咔噠走了起來。董青的頭仰著,由于視網膜手術之后沒有全部恢復視力,他要瞇著眼睛,使勁看墻上的字。他斷斷續續地看著,有些字就跳過了:
張巖峰,男,18歲,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人,……故意毆打人致死……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張峰,男,21歲,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察布盟四子王旗人,……故意毆打……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艾濤,男,16歲,內蒙古呼和浩特人……故意毆打人致死……屬于從犯。經法醫鑒定和目擊者證明,死者的致命傷與該被告人無關,且該被告人有主動將被害人送到醫院的行動,且有自首情節,其家屬積極主動賠償被害人家屬經濟和精神損失。該被告人滿16歲,未滿18歲,符合從輕判決的規定,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一款、第三十六條第一款、第六十一條,被告人艾濤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作者簡介:劉麗朵,生于1979年,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