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試著像梵高那樣,把自己的耳朵割了下來。沒想象中那樣疼,只是流了點血,簡單包扎一下就好了。他看著擺在桌子上的那只耳朵,心里很平靜。是左耳還是右耳?有一瞬間,他這樣迷糊了一下。
他是個畫家,靠賣畫為生。但他的畫像當年梵高的畫一樣,無人問津。所以,他窮困潦倒,老婆也離他而去。對此,他表現得無所謂。無所謂吃什么穿什么,無所謂有無老婆。他可以連續吃一個星期的煮土豆。至于性方面,有無老婆都是一樣的,自己很容易解決。倒是感覺跟老婆合作的時候還要麻煩一些。這種時候,老婆總是要他這樣那樣,像演毛片一樣,他很不喜歡,覺得耽誤時間,沒意思。
“你枉自是個藝術家,一點沒情趣。”老婆為此而抱怨,脾氣也隨之而越來越壞,以至于發生了情感轉移,愛上了一個肌肉男。
“他很適合你。”簽離婚協議的時候,他向她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態度很真誠。
他本可以不靠賣畫為生的。比如教書,而且是教計算機,他大學學的就是這個。到軟件公司寫程序,這對他來說也不難。再不動腦筋一點,在電腦城謀一個推銷筆記本電腦的差事,混口飯吃是沒問題的。但他喜歡畫畫。倒不是對藝術有多么熱愛,而是覺得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說實話,我很討厭計算機。”還在跟前妻戀愛的時候,他就對她這樣說過。
前妻不是搞藝術的,但跟藝術沾點邊,是一家美術用品商店的售貨員。由于經常接觸前來購買畫材的長發飄飄的藝術家,就決心找一個這樣的人做自己的丈夫。想象自己可以抓著他的長發睡覺,感覺很浪漫。正好有一天他去她那里買顏料,相互聊了幾句,特別有感覺,便留下電話,第二天就開始約會。周圍的人都很看好他們,因為男的有才,女的有貌。于是,順理成章地,他們就結婚了。婚后的生活剛開始還是比較愜意的。他那時候也不拒絕每個月畫一幅《蒙娜麗莎》或是《向日葵》這樣的世界名畫。拿到定金就足以讓他們去看好多場電影,吃好多次韓國燒烤。拿到尾款,他們就去太平洋百貨買衣服或皮鞋。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厭倦了這樣的生活。看見蒙娜麗莎和這些向日葵我就想吐,他對她說。這時候她還愛著他,還沒感覺到錢是什么問題,于是支持他畫自己想畫的畫。她甚至躺在他的懷里說,你可以超過梵高,我相信。
事實證明,他確實超過了。他的畫比梵高當年還要無人問津。他很勤奮,一天到晚沒離開過畫架。但一個月,兩個月,兩年,三年,畫了幾十幅,幾百幅,卻一幅都沒賣出去。畫廊的人委婉地建議,還是畫點以前那樣的世界名畫,不一定非要畫自己的。老婆也變得嘮叨起來,尤其在床上的時候,脾氣越來越壞。
“你可不可以專心一點,有激情一點?”她仰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面無表情地對他說。
她開始后悔自己當初的選擇了。因為他目前的狀態,讓她損失慘重,不僅去不了電影院,吃不成韓國燒烤,買不成自己喜歡的衣服和皮鞋,最關鍵的是,他成天心不在焉,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樣。
那個肌肉男也是畫畫的,畫的是廣告畫。他經常去她那里買顏料,聊了幾次,覺得有共同語言,便留下電話,開始了約會。IfAer9EHkPP4holkKuiebw==先是在他的工作室,后來是在他的臥室,然后是電影院,韓國燒烤和太平洋百貨。她又恢復了當初的活力。
于是,她決定告訴他真相。
“無所謂,真的無所謂,你的選擇是對的。”他平靜地聽完她的故事,一點沒有表示出因妒忌而惱羞成怒的樣子。
對于他的反應,她有點失望,也有一點內疚。但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拖著自己的旅行箱搬出了他的出租屋。
離婚之后,他的行為越來越古怪。基本斷絕了一切社交,包括與畫廊的聯系。家里該變賣的東西都變賣了,除了那一堆古怪的畫,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一無所有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當吃完最后幾個煮土豆,喝光最后一瓶啤酒,他拿起一把水果刀,對著鏡子,拉住自己的耳朵,將其割了下來。
2
他不吃不喝,迷迷糊糊的在床上睡了幾天。其間似乎也做過一些亂七八糟的夢,只是醒來之后,一個也不記得了。以前,他一覺醒來之后,總是記得剛剛做過的那個夢。他就是靠了這種對夢的記憶,才畫出了自己想畫的畫。但割了耳朵之后,他對夢境的記憶完全消失了。他很奇怪,并且還有一點恐慌。這是不是在暗示他,你不能畫自己的畫了,你的藝術夢已經醒了,完蛋了?
陽光照進窗戶,整個房間呈現出一種暖洋洋的調子。他翻身下床,并驚喜地發現,地板上還剩有半盒香煙。
他坐在地板上,看著窗戶抽了幾根煙。當意識漸漸清醒,他聞到了一股怪異的味道,還有一種嗡嗡的聲音。他尋著味道和聲音看過去,發現有幾只蒼蠅正圍著一只蒼白的耳朵盤旋。這讓他有點惡心。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纏著布片的臉部,想起了幾天前割耳朵的情景。他扔下手中的煙頭,站起身來,找了一張廢報紙,小心地收拾起地板上的那只耳朵,將它抓在手上,拿進衛生間放進了垃圾桶。然后,他打開水龍頭,洗了手,對著墻上的鏡子,慢慢地解開裹住臉頰的那塊浸著血跡的布片。
奇跡發生了。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嚇了一跳。那只被他認為已經割掉的耳朵,依然長在他右邊的臉上。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于是,他又特別看了看左邊。沒錯,左邊的耳朵也在。他遲疑著抬起手來,分別抓向自己左右兩邊的臉頰。他是作好了兩手落空的準備的。但千真萬確,他的手沒有落空,一邊都抓住了一只活生生的耳朵。就這樣愣了一會,他突然彎下身去,用手挑開了垃圾桶里的那張報紙(報紙團在一起,露在外面的正好是一則新聞標題的后面幾個字:……發生了特大海嘯)。那只被他割下來的耳朵也沒跑掉,還在那里。他懵了,一時還想不明白這個奇跡究竟對他意味著什么?
幾乎是經過大半個小時的思索,他才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自己有不同尋常的再生功能。這怎么可能呢?驚喜之中,他又感到幾分可怕。他甚至懷疑自己此時仍然沉溺在夢境之中。但很快就證實,這不是做夢,而是事實。因為他感到餓了,特別特別的餓,肚子還可笑地發出了咕咕的叫聲。他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強烈的食欲,恨不得一口吞下一個大包子,或者一大碗面條也可以。他沖進臥室,將每一件衣服和褲子都翻出來,終于從無數個衣服口袋和褲子口袋里翻出了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和幾枚臟兮兮的硬幣,他將它們湊在一起,計算了一下,如果去超市買方便面,可以買五盒,去面館吃牛肉面,可以吃兩大碗。他決定去樓下的面館吃牛肉面。
3
有了這種特異功能,但命運并沒馬上發生改變。這割了又長的特異功能在目前來說,也跟他過去的繪畫才能一樣,是無用的。總不至于割了自己的耳朵來吃吧?他這樣想的時候,禁不住自己跟自己笑出聲來。
但命運的逆轉似乎就蘊藏在偶然之中。很偶然地,他碰到了自己的前妻。他是在路過一家醫院的門口的時候碰到她的。那家醫院就在他租房的附近。他嚇了一跳,因為前妻臉色蒼白,身材消瘦,完全失去了過去的漂亮與風騷。難道被肌肉男折磨成……?他腦子里閃過一絲猥褻的念頭。他本來想一低頭躲過去。但來不及了,前妻已經看見了他。畢竟是前妻,看見他之后,那種風韻猶存的余威還在。她提議在附近找個地方坐一坐,聊一聊。他沒反對。事實上,他也沒法反對,因為前妻已經走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已經將她輕飄飄的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想到了這個俗語,一股悲憫之情油然而生。
“你怎么了?”在街邊一家茶坊坐下之后,他看著她說了第一句話。
“生病了。”她努力微笑了一下,一只手下意識地按在腰上。
他不敢繼續問是什么病。作為一個生性敏感的人,他深知自己的脆弱。他害怕如果對方說出自己患上了某種絕癥,真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和應對。
“你還好吧?”前妻問道。
“老樣子。”他說。
沉默了一會,前妻的臉頰突然開始泛紅,情緒明顯地變得激動起來。
“說實話,我對不起你,一直想給你道歉,請你原諒。”前妻緊張地捧著手里的茶杯,身體前傾,艱難地吞咽了幾次口水,才說完了這句話。
他很震撼,這相當于她說出自己患了絕癥的效果,讓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回答。百感交集中,他只好也傾過身去,在她的手臂上摸了幾下,想說什么,但還是沒說出口。
前妻放下茶杯,蜷縮在椅子上開始無聲地哭泣。
“我要死了。”她說。
意料中的事情終于發生。她果然患了絕癥。
“是什么病?”這句被他延遲了的問話最終沒躲得過去。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包里取出一份病歷,讓他自己看。
他拿過病歷,翻看了半天,在一大堆看不懂的術語中,終于看明白了一個結論:腎功能衰竭,或稱尿毒癥。
“能治嗎?”他問。
“除非能換腎。”前妻搖了搖頭。
“那就換吧。”他說。
前妻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你知道換一個腎要多少錢嗎?”
他確實不知道。但從她的表情和語氣,知道那一定是她出不起,他更出不起的一個數目。
“而且,聽醫生說,即使有錢也不能保證,有腎可換。”
“為什么?”
“哈,”前妻突然笑了起來,“你真像外星人一樣。”
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莫名其妙地,氣氛竟然變得有點輕松起來。快到晚飯時間,她提議他們再去吃一次韓國燒烤。他坦然地說,我沒錢。前妻再一次哈哈大笑,說,該我請你。他也沒別扭,欣然接受了前妻的慷慨。
就在他跟她吃著韓國燒烤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特異功能可以派得上用場了。有了這個念頭,之前的悲憫之情一下被一種幸福感所取代。但是,當他說出自己的想法的時候,前妻卻拒絕了。
“我不能再欠你一個腎。”
“但你想一想,”他興奮地抓住她的手說,“你的身體里,有我的一個腎,那感覺多么奇妙?”
“是你的感覺還是我的感覺?”
前妻冷冷的反問,讓他頗為意外。他松開握住她的手,沮喪地坐著,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就差沒有哭出來。
“即使換,也還得看我們的血型合不合?”前妻的口氣有所松動。
“那就試一下吧。”他說。
前妻被他的真誠所打動,不再抗拒,并最終接受了他的建議,決定給他一個機會,試一下。
長話短說,試的結果是,他成功地將自己的一個腎植入了前妻的體內。當然,他沒有告訴她,自己的腎割了還可以長。倒不是別的原因,而是怕她不相信,以為他在開玩笑,或者是想寬她的心,而編造出的一個并不高明的謊言。事后,當前妻的現夫,就是那個肌肉男提出要給他一定的物質補償的時候,他謝絕了。不是他不需要錢,是他覺得,將自己的腎植入前妻的身體,這個意義是金錢不能估量的。而且,平心而論,他也要感謝前妻。如果不是她需要換這個腎,他是不會發現自己這個特異功能的市場價值的。最多就是窮極無聊的時候自己割著玩一下,解解悶。
4
他開始變得有錢了,取之不盡的錢。
但是,像許多有錢人一樣,他也發現,自己并沒因此而變得更快樂。相反,時不時會出現一種揮之不去的失落感。但究竟失落了什么呢?每當這種情緒來臨之時,他就躺在床上靜靜地思索,失去的是自己的腎?抑或是自己的耳朵和眼角膜?不錯,這些東西一度是離開過自己的身體,但是很快的,它們不是又原模原樣地長回來了嗎?這讓他有點搞不清楚了,自己究竟是失去過,還是沒失去過?
不僅如此,他得到的好像遠比失去的多。房子,車子,名牌服裝,美食,也包括美女。更重要的是,獲得了做人的尊嚴。
說到做人的尊嚴,這種感覺他在前妻身上的體會尤其明顯和深刻。前妻跟了肌肉男,生活雖然也過得不錯,但那種不錯跟他現在相比,也就是一個小康的水平。換腎之后,前妻常常利用節假日,包括他的生日,主動給他打電話,噓寒問暖,以示對他的感激。有時也請他到她的家里吃飯,送他小禮物,甚至張羅著要給他介紹女朋友。肌肉男也一改當初對他的不屑與冷淡,完全把他當親兄弟一樣看待。好多次,還瞞著自己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前妻)帶他到夜總會玩,毫不在乎自己的錢比他少很多的事實,爭著買單,并堅持要替他給小姐的小費。
“哥,你就給我一個機會吧。你對我女人的恩情,我就是把這家夜總會買下來送給你,都抵不上的啊。”
已經喝得半醉的肌肉男一手按住他拿在手上的錢包,一手摟著他的肩,眼里閃爍著激動的淚光。
開始,他對這夫妻倆的盛情既感到幾分別扭,也有幾分享受。但久而久之,別扭的感覺便多于享受的感覺,到后來就變得無法忍受了。他總覺得,前妻的感激是客氣的,見外的,陌生的。他很奇怪,自己不是還放了一個腎在她的體內嗎?怎么反倒不如沒放什么的時候那么親密了?包括她怨恨他,要離開他的那個時候,她眼神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東西,也沒有現在這么陌生。就好像,他與她之間,不曾有過夫妻關系,不曾睡過一張床,不曾做過愛一樣。而是純粹成了一種客戶關系,供貨方與收貨方的關系。至于那個肌肉男,別看他表面那么熱情,骨子里卻充滿了嫉妒與仇恨。不是嗎?否則他為什么要縱容妻子對自己那么好?為什么他要請他去夜總會?不就是要報復他,順帶也報復自己的妻子(他的前妻)嗎?
而他自己也并非完全理直氣壯。迄今為止,前妻和肌肉男都以為他的身上只剩下一個腎了。因為,他借自己的特異功能而發達起來的原因始終是不可告人的。由于法律的原因,這只能是一種地下職業,是保密的。但是,他自己很清楚,雖然割了一個腎給前妻,但自己身上仍然裝著兩個腎。這樣一來,即使是供貨與收貨的關系,他供給前妻的,怎么說都像是一個假貨。這種情況下,所謂做人的尊嚴,又談何容易?
他不僅抽煙越來越多,酒癮也越來越大。他雖然對夜總會始終沒產生起多大的興趣,但對于這個城市里的許多酒吧來說,他卻是毫無爭議的常客。他基本上沒什么朋友,總是一個人去酒吧。但每一個酒吧,只要他去了幾次,酒吧的老板就會注意到他,過來跟他聊天,然后就成了朋友,他自然也成了這家酒吧的常客。酒吧老板如果是男的,就會介紹一些莫名其妙的女孩來跟他喝酒。如果是女老板,也會介紹一些莫名其妙的女孩過來陪著他,但往往是女老板自己陪他一直喝到最后。他的酒量大得驚人。自從有了割了又長的特異功能之后,他自己都驚訝于自己的酒量。所以,每到酒吧,必狂喝濫飲。但這絲毫沒給他帶來快樂,反而讓他更加焦慮。
“喝不醉,你說怎么辦?”這是他常常問那些女老板和陪酒女孩的一句話。
開酒吧的女老板,一般來說都是有點酒量的。即使自己酒量不濟,也見過不少海量的人。所以,她們最初都不太相信他真有那么大的酒量。她們和他賭酒,但不幸的是,逢賭必輸,最后只好把自己賭進去。所以,他總是在酒吧打烊之后,人還清醒著,因而也焦慮著。他害怕這種酒盡人散的時刻到來。但往往是,酒未盡,人要散。
“別走,我們繼續喝。”他央求道。
但沒有誰能夠日復一日地陪得起他。
“陪睡可以,陪酒不行了。”她們睡眼朦朧,一個個把頭耷拉在肩上,或干脆伏倒在酒桌上。
他已記不清自己帶過多少這種睡眼朦朧的女孩回家過夜。他更不記得她們分別叫什么名字,而是一律稱呼為“瞌睡蟲”。
“睡眠壓倒一切。”他總是捏著她們的鼻頭這樣調侃道。
他也有重復睡了同一個女孩的時候。這種時候,就會隱隱的有一種感覺在已經麻木的心里滋生出來。他開始關注她,努力區別她與別人的不同。先是根據其體貌或衣著,為她另起一個名字,如“長頭發瞌睡蟲”,“單眼皮瞌睡蟲”,“小背心瞌睡蟲”。然后,某個夜晚,他托起她的臉,慎重地問她叫什么名字?但這些瞌睡蟲一般都不會把真名告訴他,依然是她們在酒吧所用的名字。如“琪琪”、“露露”、“絲絲”、“歡歡”、“美美”等等。但他不以為意,就當是她的真名。然后,他請她吃飯,陪她逛商場,看電影。甚至會在酒吧消失一周乃至半月,而改去坐咖啡館,水吧。見不到她的時候,他會失落,焦慮的心情更加焦慮。發現對方背著自己跟他人約會(有時也可能不是約會,僅僅是碰巧挨在了一起),他會憤怒,緊張,傷心,以至于失魂落魄。難道這就是愛情?
好在,割了又長的特異功能讓他對于失去什么不再是那么刻骨銘心(反正割了又會長的)。如果對方害怕跟他發展成進一步的關系,只要稍稍扭捏一下,或故意變得冷淡,以至于干脆玩失蹤躲起來,他也就算了。
他已失去了執著于什么的能力。
而且,在這種割了又長的生活中,他也不總是這么逍遙自在,有比愛情更讓他焦慮乃至麻煩的事情,需要他去應對和解決。
5
簡單地說,他已身處一個利益鏈中。在這條常人看不見的鏈條上,有病患,有醫生,有地下操盤手和地下執法者。通常的運作方式是,操盤手發電子郵件給他,下訂單,確定需要的器官和交易日,然后,他前往醫院,完成交易。他不能直接跟病患和醫生有任何瓜葛。他的日常生活(即一舉一動)被執法者暗中監視,隨時提醒他,不能越軌,不能太隨心所欲。比如,在他收到一份訂單之后,按規定就不能抽煙喝酒,不能熬夜,不能縱欲過度。交易完成之后,更是需要嚴格按照食譜進食,補充營養。雖沒正式與操盤手簽訂保密協議,但對方在口頭上對他作過嚴厲的警告,不能將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否則,殺無赦。
一次,一個陌生人突然找上門來,什么都沒說,先就向他跪下,放聲大哭。他把他扶起來,讓他坐下,慢慢說,究竟什么事,他能幫他什么忙?來人是一個中年男人,模樣丑陋,穿著打扮十分寒酸,一看就是一個被生活折磨得走投無路的可憐人。這個可憐人喝下他遞過去的一杯水之后,止住哭泣,告訴他,自己的妻子患了尿毒癥,需要買一個腎,但他買不起,希望他發發慈悲,贈送一個腎,救他妻子一命。他跟著他去了病房,見到這個可憐人的妻子,一個同樣可憐的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等待著死神的到來。他大為感動,決定白送一個腎給這個可憐的人。但是,就在他準備辦理捐助手續的時候,一個穿著風衣戴著墨鏡的人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請他去醫院附近的一家茶樓喝茶。此人就是操盤手派來的執法者。他警告他不要這樣做,否則后果自負。他很生氣,責問他,會有什么后果?執法者說,你自己清楚。他的牛脾氣上來,犟著脖子說,我不清楚。執法者便摘下墨鏡,亮出兇狠的眼睛逼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不清楚就去死。
他不能擅自把器官送人,但同時,操盤手要什么器官他也不能討價還價,必須給。比如,有一次操盤手接到一單男性生殖器再生的生意,把訂單下給了他。要割我的雞巴?看到這樣的訂單他義憤填膺,立馬回絕,毫無商量余地。可能操盤手也覺得這次的要求有點過分,所以也沒像以往那樣逼迫和威脅他,而是采取了和風細雨的公關策略,找來心理醫生對他進行疏導。
“你為什么不答應?”心理醫生是個中年女性,容貌端莊,性格溫和,眼神中透出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智慧。
“這是對我人格的不尊重。”他回答的時候,避而不看對方的眼睛。
“為什么是對人格的不尊重呢?”
“這還用問嗎?如果要你……”他看了一眼心理醫生,才意識到,自己是在跟一個女人對話。
“你相信人生而平等嗎?”
“我相信。”
“你認為器官與器官之間也是平等的嗎?”
“當然。”
“那你怎么會認為割生殖器就比割眼角膜更有損人格呢?”
“我,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亂。”
“你再想想,你把眼角膜移植到他人身上,他人會重見光明。你把生殖器移植到他人身上,他人會重拾信心。這不都是很高尚的事情嗎?難道你也會認為,性生活是骯臟的,不值得拯救的?何況,你是會長出來的。你只需犧牲自己一個月的性生活,而成就他人一生的快樂,這有什么不好的呢?”
“你別說了,你說的都對,但我就是不能接受。”
“還有什么問題?”
“除非讓我見到人,我才能確定,是否……”
“見誰?是那個需要移植器官的病患嗎?你知道這是有規定的,不能夠。”
“我要見他老婆。”
女醫生張大眼睛看著他,愣了一下,突然笑出聲來。
“這要求很過分,甚至是荒唐。但為了讓你放心,我可以破例滿足你的愿望。”說到這里,她竟然滿面通紅,顯出十分害羞的樣子。
“我這要求,是不是有點變態?”他也意識到了什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嗯,從心理的角度說,是不太正常。但我能理解。看起來,你是一個有虛榮心的男人,你承認嗎?”
“算了,我放棄這個要求。就這樣吧,你告訴他們,我同意了。我認命。”
“你真的沒有一點好奇心,不想見見那個女人了?”
“不想了。我的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
女醫生的臉又紅了起來。
“你真神,不愧是藝術家,感覺十分敏銳。謝謝你。”
這是他第一次出賣自己這個特殊的器官。也是最后一次。可能操盤手也知道什么叫適可而止,他不想毀掉自己賴以生存的這棵搖錢樹。
他后來也見到過這位女心理醫生。但對方假裝不認識他,面部表情十分的嚴肅,可以說,嚴肅到不自然的地步。他這才意識到,之前自己提出的要求的確是不恰當的。
但這件事情過后,也讓他開始思考(或者說關心)起一個問題,就是自己的器官到了他人身上,真的就屬于他人了嗎?難道就沒有一點排他性?或者,他人是否善待自己割出去的這些器官?會不會對它們心懷異心,另眼相看?以前他是從不想這種問題的。但自從割了生殖器之后,他不再認為自己的那些器官是身外之物。那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他開始對它們有了一種難以言傳的惻隱之心。他甚至會夢見它們,在人家體內的各種處境。有時候,他會從這樣的夢中驚醒,像做了噩夢一樣,心臟劇烈地跳動,一身冷汗地癱軟在床上,獨自在黑夜中經受著那些晃動的器官的折磨。
6
算起來,他身上的器官,只有心臟沒被割過了。割得最多的是腎,其次是眼角膜,再然后是手指。腎和眼角膜的市場需求毋庸諱言,最讓他想不明白的是手指,怎么會有那么大的需求量?而他又細想了一下,在手指這個類別中,割得最多的是左手的食指。由于再生次數過于頻繁,這根食指已經明顯變形,倒像是從別人那里移植而來的假手指了。更讓人心煩的是,他的這些割了又長的手指經常會不由自主地彎曲起來,或不由自主地彈出去,短則數秒,多則幾分鐘,完全不受自己神經中樞的控制。這無疑是一種后遺癥。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后遺癥是,他的那個僅僅割了一次的器官(生殖器),也像他的那些手指一樣,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常常無緣無故地勃起,給他在心理上造成極大的負擔。特別是在夢中,他夢見這個器官的次數超過任何別的器官。而夢境的詭異,也是獨一無二的。最常見的就是那個女醫生,面目猙獰地騎在他身上。這種處境讓他十分無助。他變得神思恍惚,萬念俱灰,不敢睡覺。操盤手派出的秘密監視者洞察到他的異樣,將情況匯報上去。上面便派人找他談話,了解他的心理狀況。
派來的又是一位心理醫生,不過這次不是女的,而是一個男醫生。他跟這個男醫生話不投機,完全沒法正常交流。他質疑男醫生的學識,譏諷他身為男人,卻完全不懂得男人的心理。而男醫生也反唇相譏,說他是個神經病,需要的不是心理分析,而是直接送進精神病院,接受電擊療法。受到如此侮辱,他歇斯底里大發作,猛撲過去,卡住男醫生的脖子。男醫生在極度驚恐之中屈服了,向他求饒,認錯。
“你放開我,我可以幫助你。”醫生鼓起眼睛,喘著粗氣,可憐巴巴地說道。
“你幫不了我。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我知道。但是你不知道。你敢說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嗎?”
醫生的這一問題,讓他恢復了理智。他確實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僅現在不知道,過去也不知道。他松開了他的脖子,坐回到沙發上,那種萬念俱灰的情緒又充斥在大腦以及身上的每一個細胞。
“我想死。”他黯然地說道。
“不,不是這樣的。”醫生也恢復了自己的神態,儼然像一個醫生那樣鎮定下來,從容不迫地面對著自己的病人。
“你需要的不是死,而是愛情。”醫生說,嘴角上還掛起一絲善意的微笑。“是的,是愛情。解決了這個問題,就解決了一切。”
他很吃驚,呆呆地看著醫生,好像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愛情。”醫生又將這個詞匯重復了一次。
他的手指開始不由自主地時而彎曲時而彈開。心臟不規整地跳動著,有長達三秒的停跳,差點就跳不回來了。
“愛情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醫生說,“而是具體的,有血有肉的,也就是一個具體的對象。你認準了這個對象,就等于有了愛情。你有嗎?”
“有什么?”他的手指顫抖得更厲害了。
“具體的對象,即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女人?”
他一下就想到了那個女心理醫生。
“我不知道。”
醫生站起來,扶他在沙發上坐下。
“你躺下來,放松,深呼吸,然后慢慢吸氣,呼氣。你可以閉上眼睛。對,就這樣。想象自己躺在平靜的大海上,輕輕的海風吹拂在你的臉上,意識朦朧起來,上升,上升,不用怕,睡著了也沒關系。好,現在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
“一朵云。”
“一朵什么云?”
“發亮的云。”
“很好,鉆進去,再看看。看見了什么?”
“女人,一個女人。”
“看見她的臉了嗎?”
“看見了。”
“她長什么模樣?”
“我說不出來。”
“沒關系,放松一點,再仔細看看,長什么模樣?”
“漂亮。”
“好,怎么個漂亮?”
“我說不出來。”
“她是你認識的嗎?”
“好像是。”
“不是好像,肯定是了。不要猶豫,去找她,向她說出來。”
“說什么?”
“說你愛她。”
“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毫無意義。”
“意義是要行動才能產生的。你需要行動。”
“我行動過了。”
“行動過了?結果如何?”
“是在夢中。”
“那不算。夢是虛幻的。”
“結果很糟糕。”
“夢是虛幻的,而愛情是具體的,你需要實際的行動。”
“夢是真的,比真的還真。”
“你不要再做夢了。”
“你做夢嗎?醫生?”
“你不能問我這樣的問題。”
“為什么不能問?”
“因為我是醫生。病人不能問醫生這樣的問題。”
“狗屁。”
“你說什么?”
“我說狗屁。”
“你情緒不穩定,需要靜養,并好好考慮我的建議。”
“去你媽的。”
“看來還得給你開點藥,你需要藥物治療。”
“治療個雞巴。”
醫生緊閉著嘴唇,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最終還是控制不住地抓起手邊的一只茶杯,將杯中的茶水潑在了他的臉上。好像這樣還不解恨(此時的醫生已處于歇斯底里的狀態),又沖上去,抓住他胸前的衣領,抬起右腿,用膝蓋在他的小腹上狠狠地頂了一下。
他痛得慘叫一聲,蜷縮在地上。
昏迷中,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雞巴在空中飛翔,像蝙蝠一樣,先是一只,然后是兩只,三只,最后成群結隊,在一個洞口外,造成一個遮天蔽日的恐怖景觀。這些雞巴,還像蝙蝠那樣,發出尖利的哀鳴。在這樣的夢境中,他開始思考,我究竟要什么?但由于是在夢中,這樣的思考自然是跳躍的,甚至是扭曲的,不像平時那么連貫,有邏輯性。他而且知道自己是在夢中,所以對自己的思維不加控制,任其像那些蝙蝠一樣滿天飛。這樣的思考很絢麗,很豐富,但卻不可能有任何答案。最后,那些蝙蝠由成群結隊,逐漸減少為三只,兩只,然后剩下一只。這最后的一只撞擊在他的腹部,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清醒過來。
7
打雷了,雷聲既像是在遙遠的地方,但分明又在觸手可及的窗外(具體的說,就在窗臺上)。他的小腹還在疼痛。而這之前,別說膝蓋撞擊小腹,就是割下器官,也沒有這么痛過。難道自己的痛感恢復了?那么,這是否意味著,自己的特異功能也隨之而消失了?想到這里,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這種功能消失,還是不消失?這也意味著要對兩種不同的生活狀態做出選擇。但事實上,他已經失去了這種選擇的能力,唯有聽天由命。就像他現在躺在地板上,被動地等待一場暴雨的到來一樣。
但暴雨(至少在這一天中)始終沒有到來,前面的雷聲算是白打了。而他在天將黑盡的時候感到了饑餓。他從地板上將身體撐了起來。這時候,他最想吃的,還是一碗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