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上善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5期


  一
  
  桑子接飛飛電話時,保衛國正從衣柜里拿出休閑服,不往后看,故意朝坐在床上的桑子扔,正好罩在桑子頭上。桑子抓了幾下沒抓下來,半裸的背雪白而光潔,因柔弱的掙扎顯出優美的曲線,這讓她看起來像一只美麗而生氣的天鵝。保衛國哈哈笑起來。
  飛飛在電話那邊哼哼:“小日子美得!”
  保衛國騰身跳到床上,搶過電話問大清早的,誰這么煩?
  飛飛毫不客氣地答:“我打電話給桑子,關你什么事?”
  “敢情!桑子是我老婆。”
  “你個浪蕩之徒,有什么資格當人家老公。”飛飛嘻嘻笑。
  保衛國斜瞟了桑子一眼,吊兒郎當地回擊:“我浪蕩?我和桑子是合法夫妻,你才浪蕩,勾引人家有婦之夫白玉明。”
  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鐘,接著響起飛飛潑辣的罵聲:“保衛國,我去你媽的!”
  桑子聽到了,趕緊搶過電話說:“飛飛你別理他,他沒心沒肺!你打電話干嗎?”
  “銅臭回來了,白玉明又要我人間蒸發。今天你陪我好不好?”飛飛情緒低落地說著。
  桑子望向保衛國,無聲地用唇語示意,謝-雪-回-來了。
  保衛國生氣地把休閑服踢下床。
  桑子笑起來,從背后擁抱保衛國:“保保,不要生氣嘛。”桑子說話的聲音很特別,吐出的字音像一粒粒蒸熟的糯米,溫潤而晶瑩。這總讓保衛國想起小時候媽媽在陽光下晾曬床單的情境。那時的床單布很薄,帶著黃或綠的碎花,它們在陽光下,也是以這樣優美的弧度和嬌美無助的姿態輕輕落在晾衣繩上,不小心拂到人臉上,水的清涼和香便沁到心里去。熱愛自由和流浪的藝術家保衛國在桑子這里找到了回家的感覺。
  “去吧去吧。”保衛國吻了一下糯米,說,“每次都這樣,謝雪一回來,她就來找你混時間,有本事她和謝雪搶老公去,來跟我搶什么老婆?你也是,你風流倜儻的老公好容易騰出時間來陪你出去玩你不領情,也不怕我回學院勾搭美女去。”
  桑子怔了,黑幽幽的眼睛委屈地盯著保衛國。
  保衛國吐吐舌頭,趕緊跳起來抱住桑子:“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桑子不喜歡保衛國開這種玩笑。這種玩笑若是換成像桑子單位里那些平常男人說的活,一點沒有威懾力。在這個人口不多經濟并不發達的小市區里,有許多早上去菜場下午接孩子的男人,妻子給買什么衣服他們就穿什么衣服,手機里存著一些俗而搞笑的短信,一見孩子玩手機就得先拿過來刪短信。這樣的男人,就是開玩笑說他天天做夢夢見布蘭妮也沒關系。因為現實太低,夢想太高,不搭界。
  可是保衛國不一樣,保衛國是才華橫溢的藝術系副教授,又是電臺最著名的“十點心事”特邀主持人,周末一放假,他就和一群驢友四處流浪,人又長得帥,走到哪兒都是焦點,桑子天天把心懸在嗓子眼里,哪里還經得起保衛國這樣的玩笑?
  認識保衛國之前,圖書管理員藍桑子的生活是一潭平整得像綢子的水。桑子從未想過自己會擁有這樣一個眩目的丈夫,這份精彩可經不起半點散失。
  關于“精彩”兩個字,它與桑子搭配在一起的幾率太少。從小,走在飛飛身邊,桑子幾乎是個透明的影子。每次飛飛演出,她都坐在后臺幕布旁的長條凳上,背靠著墻,一臉嚴肅地等飛飛。中學的時候,飛飛演白雪公主,那天,王子出場的時候太急促,一腳踩在桑子腳上,他回眼掃了一眼,卻像什么也沒看到,面無表情便跑到臺上。
  桑子低下頭,脫下白網鞋和襪子一看,腳趾已經腫了。
  白雪公主歡天喜地謝幕后,看到桑子的腳,知道是王子踩的,馬上翻臉了,直逼著人家道歉,王子還在“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的幻夢里興奮,沒想到美麗的新娘白雪公主已經胳膊肘往外拐了,一生氣,轉身就出了后門。
  飛飛不依,追出去,一把揪住王子的頭發,王子吃了痛,又急又氣地回手猛推,飛飛沒站住,摔倒在劇場丟棄的廢道具堆里,道具堆里都是些斷椅子斷木板破木框,全是帶棱支角的物件。
  從劇院后門出來是一條長長的巷子,清一色青磚砌的圍墻,高高地、深深地,透著通往藝術的嚴肅和靜謐,正午的陽光,正白花花海浪似地涌滿整個巷子,晃得人什么也看不清,讓人有靈魂出竅的感覺,飛飛在桑子剛浮起這感覺的時候尖銳凄厲地叫起來,這慘叫像嗖嗖的風聲。轟烈烈刮過桑子和王子的耳朵,嚇得他們不知所措。
  直到醫生趕到了,飛飛還蜷縮在道具堆里呻吟,
  桑子煞門著臉,愣愣地看著飛飛被抱上救護車,
  一周后,飛飛出院了。桑子怯怯地在飛飛家門前守了三天,飛飛母親才倚著門,冷冷地、歪著頭看了看桑子,說:“沒事,只是閃著了腰。”
  飛飛的母親不喜歡桑子,說,不聲不響的,沒魂兒一樣。
  飛飛才不管呢,每天上學照樣繞過三條巷子去叫桑子。
  桑子結婚時,飛飛抱著桑子痛哭一場,她說桑子你忍心丟我一個人啊?
  飛飛的哭訴里帶著別的隱傷,那是一個叫白玉明的男人。
  白玉明是飛飛單位的領導,大飛飛整整一輪,兒子都十四歲了。正是不自由想自由,不瀟灑想瀟灑的年紀,官當得不大不小,家庭感情似有似無,與飛飛的感情延續了好幾年,在一起的時候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卻從不提離婚的事。幾年來,飛飛不斷地宣告“不玩了”,又不斷地“犯錯誤”。
  保衛國譏笑飛飛腦子被狗吃了,桑子則勸飛飛另起爐灶找個好男人,飛飛不聽:“你以為愛情是做豆腐呢?隨便支口鍋就可以安營扎寨。你戀愛一個月就結婚了,你不懂!”
  桑子撇撇嘴,懶得理飛飛。
  和飛飛見面的咖啡館就在黃金大道北口。走出家門,桑子沒打的,一個人懶洋洋地走在遍地金黃落葉的人行道上。正值秋季,太陽正好,光線也正好,路兩旁參天的法國梧桐樹上全是金色的葉子,路面上也鋪著金色的葉子,桑子走著,光線晃得她視線恍惚。
  從小生長在黃金大道的人,這些樹多多少少與他們的成長和生活有關。桑子和保衛國和生活,也與黃金大道有關。
  保衛國的世界本來與桑子毫不搭界,可是,一場連再見都沒有機會說的失戀把保衛國的翅膀折斷了,他一個跟頭從天空跌落下來,正好落在桑子的路旁。
  那是一個秋色浪漫的季節,快樂自在的保衛國還沒醒過神來,戀愛了四年的女友就一聲不吭地打掉了他們的孩子,義無反顧去向地球北端那個四季飄雪的國度。保衛國站在女友家的十三樓頂上,看到飛機輕靈地、毫不留情地飛駛而過。
  天很藍,樓頂有誰栽滿了菊花,秋天的味道金黃噴香地撲進鼻腔,嗆得保衛國淚流滿面。
  保衛國跑下樓,狂亂地在城市里亂竄,最后鉆進一家酒吧,拿自己的胃當調酒器使,在酒吧里把各種顏色的酒調試了一個通宵。
  清早,保衛國滿嘴燎泡地走出來,跌跌撞撞拐進黃金大道。當他的目光與黃金大道形成四十五度角的時候,一個女孩撞進了他的視線,秋天的早晨,太陽蘇醒得拖沓,天還沒亮透,那個女孩籠在清晨的薄霧里,用一種隨意而富有節奏的頻率舒緩地走過來,仿佛走在一個屬于自己的金色的殿堂,所有的樹都是她的衛兵,而她是個自由散步的公主。
  像有一股清涼的泉水流過身體,保衛國一個激靈,便打了個很響的酒嗝,踉蹌地跌坐在“天簌”音響店門口的臺階上,傻傻地靠著玻璃門,遠遠地注視她……不知過了多久,保衛國聽到自己冰砣子般硬邦邦的心在慢慢溶化,發出細微的輕響,那些用酒逼了一夜都沒有逼出來的淚水終于一滴滴淌下來。出酒吧門的時候,保衛國以為自己活不過這個上午了,因為悲傷和憤怒這帖毒藥快要毒死他了,誰知道一拐進黃金大道便遇到了這個女孩。他想,她是上天特意送他的一株藥草,專治他的不治之癥。
  他緊緊尾隨在桑子后面。直到走進市圖書館,保衛國盯著大廳上崗牌上桑子的照片牢牢看了好久,整個人終于回過神來,他迅捷地跟到二樓,用修長的腿斜靠著桑子的辦公桌,伏下身子溫存地、陽光燦爛地輕聲問:“藍桑子?”
  每想到當時保衛國一臉陽光地喊“藍桑子”時,桑子心里都會升起一種溫暖的情愫,像春天剛剛冒出土地的草苗,毛茸茸的,癢到心窩窩里去,癢得桑子想笑。
  幸福的毛茸茸的草苗還在桑子心頭萌動,咖啡館已經出現在北口那株最老的法國梧桐樹下。
  一進咖啡廳,桑子就看見飛飛深陷在靠里那張綠沙發上,左眼圈又青又腫,翠綠的沙發把一身黑白相間衣裝的飛飛襯托得分外打眼,像只躲在竹林里的熊貓。
  桑子嘆口氣,轉頭對服務員說:“來個雞蛋。”
  服務員拿來了雞蛋,飛飛接過去,也不說話,輕輕地拿著在眼圈四周慢慢滾。滾著滾著突然噗地笑起來,有氣無力地自嘲道:“白玉明讓我滾蛋,你也讓我滾蛋。”
  “亂講嘛!”桑子作勢要搶回雞蛋,問,“謝雪這次回來多久?”
  飛飛停滯了幾秒,端起咖啡來喝,咖啡的霧氣升騰到她臉上,讓她的眉毛看上去像掛著一層霜:“一個月。”
  桑子點點頭:“正好,一個月,忘記白玉明吧,人家是有婦之夫。”
  “哪那么容易!你沒愛過,你不知道。”飛飛不喜歡桑子觸碰到“有婦之夫”這根敏感的神經,在這種時候,飛飛是屬刺猬的,習慣用反攻代替防守。在桑子和保衛國的婚嫻問題上,飛飛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她認為保衛國不過是個被世界寵壞了的孩子,天天在人生的舞臺上當主角,累了,找個地方休息,然后選了一個最安靜的地方——桑子。
  飛飛的話說得有點傷人心,但桑子不惱。用桑子爺爺的家鄉話說,飛飛天生就是那種走到哪兒都噴火冒煙動靜大的人——不這樣說話她就不是顧飛飛。跟她生氣,忙不過來。
  “那,白玉明呢?”桑子歪過身子,用纖細的手肘推了推飛飛,笑容可掬地反問。
  “不說他!”飛飛沮喪地揮揮手,說,“好桑子,別跟我抬杠了,我們去菜市場買點菜,然后……”美麗的熊貓斬釘截鐵咬牙切街地說,“然后回我家,我做菜給你吃!!
  那樣子不像是要請人吃飯,而是磨著刀要去殺人
  一棟灰白的小樓很扎眼地矗立在鑫海化周樓群旁邊,鑫海化同是最近開發的樓盤,漂亮得富貴逼人,住在里而的女人出門的時候喜歡把脖子長長地撐著,像長頸鹿。旁邊飛飛租住的這棟水產公司的老家屬樓卻是八卜年代的老建筑,水泥墻身經歷雨水沖刷灰塵侵蝕,灰一塊黑一塊,陳舊不堪。和旁邊豪華的鑫海花園一對照,就像灰頭土臉的保姆與妝容華貴的女主人站在一起似的,別扭。飛飛卻非要往這里搬,爭著當灰姑娘似的。
  廚房是陽臺的一半隔成的,不大,通風和光線卻很好,飛飛一進去便使出她搞室內沒計的看家本事,大興土小,換上紅臺監柜的玻璃俐整體廚柜,七彩的碗具,有陽光的時候,整潔艷麗的廚房像個迷人的宮殿,
  桑子喜歡廚房。
  在桑子看來,廚房是女人最忠誠的情人,女人在廚房里,不論是什么樣子,廚房都會溫暖地接納她。
  飛飛高高挽起她波浪股的長發,一身雪白的紗裙在綠的韭菜紫的茄子紅的西紅柿中間隨風飄動,轉身、挪動、彎腰,一舉一動無不盡善盡美。連開水龍頭時的手指都異常柔軟生動。桑子把蔥遞過去,小心翼翼地問:“飛飛你干嗎呀?你是在做榮嗎?”
  飛飛轉過頭,笑道:“是呀。”
  “你別對我這樣笑嘛!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你怎么了飛飛?”桑子有點著急,直截了當地說,“你哪里是在做菜,倒像在跳舞給誰看嘛。”
  飛飛越發妖冶地扭扭腰,摟過桑子走到窗前,揚揚下巴,沖著窗對面鑫海花園南座的九樓笑。
  飛飛的房子在六樓,這使她看對面九樓的姿式顯得頗有韻味——半昂著頭,顧盼神飛。桑子看到九樓那個白色鋼材鏤空鑲花的陽臺,陽臺門邊的落地紗窗有著紫羅蘭與淺粉紅的色彩,微風正把陽臺上的人卷到了紗窗后面。
  “他住那兒。”飛飛說。
  原來飛飛租這舊房子,是沖住樓對而的向玉明來的。桑子像看不爭氣的孩子一樣看著飛飛,說:“他看著你又怎樣?愛情是油鹽醬醋,不是隔河相望。謝雪回不回來都是白玉明的妻子,白玉明愛不愛你你都不是他老婆。以后你注意點,不要在白玉明面前叫人家謝雪銅臭,顯得你沒素養。”
  飛飛把手里的一朵花菜摔進水池里,生氣了:“又不是我這樣叫她的,是他自己這樣叫的,你噦里噦嗦煩不煩!”桑子盯著飛飛,說你才煩。
  飛飛倚在門框上,怒氣沖沖地瞪著桑子,抿著嘴不說話,兩顆白白的門牙若隱若現地咬著唇,咬出淡白的牙印來。
  從小長大的兩個朋友,正像這嘴唇和牙街,一個硬一個軟,一個剛一個綿,盡管經常達不成共識,卻永遠分不開。
  
  二
  
  桑子一離開,光線和溫暖跟著走了,公寓很快暗下來。飛飛沒有開燈,倦坐在陽臺上的蛋形藤椅里,昂頭看著九樓。
  夜走得很慢,慢得仿佛要把人一生所有的耐性都磨盡,黑睛成了一個慢而細致的清潔工,一掃帚一掃帚地把所有旮旯角里的痛苦掃出來,堆到人面前,然后點燃它,讓這些碎枝碎丫的痛苦焐成煙,熏腫人的眼。清晨醒來,飛飛在衛生問里邊拿著冷毛巾捂眼,邊盯著鏡子里的動靜。鏡子正對著對面的樓房,七點整,里面…現了穿著淺藍衫衣的白玉明存陽臺上澆花的身影。
  魔鏡魔鏡,請你告訴我,誰是世界上最狠心的人。飛飛對著鏡子捕深藍色的眼影。
  走出灰樓,四十九步,站在鑫海花園的大門圍墻拐角。數到二十,不多不少,白玉明的車開過來了,飛飛站在路巾問,不讓。
  白玉明停下車,說又怎么了快上來。
  飛飛慢悠悠地上了后座,卻不說話,眼睛黑得像兩口可以吞噬人的井。
  白玉明抬頭看看后車鏡,臉上淌滿討好的笑容:“這次她回來的時間有點長,她身體不舒服,估計要調養一段時間。寶兒,對不起。”
  白玉明的妻子謝雪在杭州開了一家日進斗金的時裝店,謝雪不僅僅主宰服裝店,也主宰著家庭,兒子白剛才十三歲時,謝雪便決定把他送出國去念書,白玉明急了,說好好的一個家你非要拆得七零八落,一會兒跑到杭州開店,一會兒又要送我兒子出國。你有病!
  謝雪認定了外國的教育好,揮著卡說怕什么,又不是養不起。
  白玉明氣得頭頂冒煙,把書桌拍得哐哐響:“錢錢錢,你就知道錢,錢買得了親情不?外國教育再好,能給他一個親爹媽不?”
  謝雪端著一杯減肥喝的檸檬汁,站在書房門口輕蔑地笑,不理會白玉明。這個身高不足一米五的謝老總在外面打拼多年,意志煉得比鋼還硬,一旦決定的事情,沒有人糾得過來。
  眼看著偏食的兒子搖晃著長長的兩條瘦腿,孤孤單單一個人通過機場安檢時,白玉明覺得自己的心被兒子給帶走了,從機場回家的路上眼眶像被人抹過辣椒水,燙得難受。剛下過一場大霄,路兩旁成堆的積雪把白玉明心頭晃得晶晶亮——自己和謝雪算是完了。可兒子像在老子心上安了個竊聽器,白玉明剛動離婚的念頭,兒子就來“威脅”電活了,嗓音帶著變聲期男孩的吵啞:“爸爸,我在這邊好好的,你們在那邊也好好的!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心里明鏡似的,你在和我媽鬧意見。我先說了,你們不好好的,我也不會好好的,我瞎胡亂來!”白玉明聽著,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個吸著大麻、打很多耳朵洞、穿得稀奇卉怪的兒子,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心里又把謝雪罵了一遍,口里卻冷靜果斷地向兒子作出保證:“你老子會照顧好你媽的,兒子你在那邊要學好。”
  兒子隔得遠,遠得除了用承諾來求得老天爺保佑和成全兒子之外,白玉明找不到其他辦法來解決心中這個最大的憂慮。因此,就算飛飛離了婚,他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與謝雪攤牌。
  他怕謝雪,謝雪跟白玉明一個村長大,是村子唯一一戶小賣部家的大女兒,從小成績不好,情商不高,她對愛情沒啥深切的體會,不懂什么執子之手,但她懂得“生是向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這些年她一直當著白家這艘大船的船長,若是讓她突然下崗,不讓她做白家的鬼了,保不準會像打出租車似地,一張機票飛到加拿大,哭哭啼啼向兒子告狀去。青春期的孩子惹不得,兒子要是玩起真格來,白玉明是死一百次也不夠換個“悔”字。
  “謝雪真病了。”白玉明把“真”字咬得挺重。
  飛飛不置可否地笑笑,還是不說話。
  “寶兒?”
  飛飛突然煩躁地說:“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叫?很煩,四十多的人了,寶兒寶兒的叫。”
  這活讓白玉明有點狼狽。說實在的,像他這個歲數的人,還把如此親昵的愛稱掛在嘴邊,在外人聽來是夠惡心的。他們之間的這種稱呼與他們之間的諸多隱密行為一樣。是容不得擺到人面前細說,也容不得拿出來展示。一直以來,他與飛飛各自小心地維持著彼此受傷的自尊,維持著婚外戀中最難以保持的平衡,大多數時候,飛飛是善解人意的,偶爾欺上一步,白玉明便沉默地退后一步,鬧不起來的。這次飛飛有點過份了,白玉明苦笑著,把眼神往窗外移了移,仿佛要把這份不堪扔出窗去。
  人行道上全是人,正是上班高峰,街道上到處塞滿了活動的物體,不是車,就是人。那個剛剛走過聯想電腦廣告牌的穿黑色西服、打藍色領帶的男人,他有沒有婚姻以外的愛情?他叫她什么呢?也叫寶兒?亂七八糟想著,白玉明明顯地感到喉嚨發澀,他不再吭聲,無比專注地握著方向盤,像在開宇宙飛船。
  離單位還有一個路口,白玉明停下車,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試圖用溫厚的聲音求和:“寶兒,妝花了,要不你先下車,補個妝?”
  飛飛理都不理,下了車,筆直著腰用高跟鞋把車門往回一勾,摔得山響。
  白玉明靠門那面的肩膀一驚,抬起老高,仿佛半邊身子變成了那扇車門,讓飛飛摔得麻麻的。
  任性的孩子。白玉明苦笑。
  飛飛第一天來單位報到時,穿著一條格子花裙,像八十年代老電影里的女大學生。“流行“其實就是個繞罔的旋轉木馬,繞了十多年,倒回來,格子裙又變成了二十一世紀女孩子身上最清純的裝束。飛飛一來,單位便熱鬧了,大樓里其他單位的小伙子,時不時會來“竄門”,有事沒事找飛飛說話。看到這些無憂無慮的小伙子們和飛飛談笑風生時,白玉明忍不住會嫉妒——他們多好,有富裕的家庭、能干的爹媽,從小根子扎在城市里,有著自己的地盤,一工作便是進科局國企,多輕松。而這樣的人生,白玉明用了整整三十四年來奮斗,一個農村孩子能坐到今天這個計委主任的位置,是費了大心血苦出來的。因為一路苦著,白玉明錯過了青春這最浪漫的一節。
  從少年到中年,白玉明整整斷了至少十年檔。
  坐在辦公室里,偶爾聽到飛飛在外面大辦公室哼歌時,白玉明也有唱歌的欲望,并想調試出一種與年輕有關的聲音。
  然而,他沮喪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老態龍鐘,像匹老馬在嘶叫。
  四十歲那年夏天,到省里跑項目的白玉明早早坐在省政府的賓館大廳,等飛飛下樓吃早餐。時間還早,白玉明不想吵醒飛飛,人家還是孩子,屬于睡不夠的年齡,不像自己,年紀越來越大,瞌睡卻和頭發一樣越來越少。
  茶幾上擺放著一張晚報,一篇文章說有位考古學家雇傭土著人作向導,浩浩蕩蕩地朝著叢林的深處進發。到了第四天。土著人不走了。原來他們自古流傳著一個神秘的習俗——趕路時要竭盡所能地拼命向前沖,但每走上3天,便要休息一天:“那是為了我們的靈魂,能夠追得上我們趕了3天路的疲憊身體。”
  放下報紙,白玉明覺得有點茫然。
  他好像已經跑了好幾個世紀了,為什么沒有人提醒過他,要停下來等自己的靈魂?他有靈魂嗎?
  冥冥間,一雙神秘的手向向玉明伸過來,照進大廳的太陽光被各類物體切割成一注注光柱,光柱里的塵埃像憂傷的精靈一樣脆弱地跳著舞,召喚著白玉明,有那么幾秒鐘,白玉明覺得自己停止了呼吸。
  正想著,飛飛從電梯里出來,穿一條白裙,笑著站進光柱,沖著走神的他揮手。
  白玉明眼前一亮。
  公事辦得順,晚餐氣氛自然顯得輕松,幫了大忙的于處長要飛飛喝酒,飛飛第一次跟白玉明出差,不知江湖深淺,爽快地端起酒杯喝起來。
  酒桌上一瞬間熱鬧起來,像開了鍋的湯。
  白玉明急了,不斷插入話題,試圖轉移那些沖飛飛而去的酒杯和視線。
  一桌人看出了白玉明的用意,個個沖著白玉明富含深意地笑。白玉明想解釋,卻又沒法解釋,他只是不想看到自己帶出來的女下屬喝醉了丟人現眼。但這話說不出來,就算說出來了,也顯得矯情。只得任由處長科長們灌酒:“你憐香惜玉不讓她喝,那你替她喝!”
  最后是飛飛開車,把醉得東倒西歪的白玉明送回了賓館。
  白玉明從洗手間里吐完出來,跌跌撞撞躺到床上,感到腸腸肚肚都揪到一起,痛得厲害。斜眼看,飛飛正合著電視上的音樂哼唱著曲兒倒水。白玉明氣不過,罵了句:“傻丫頭。”
  飛飛愕然地回過頭:“您叫我?”
  “我叫你?我罵你!”白玉明捂著肚子劈頭蓋臉地罵:“以為自己多能?喝?喝不死你!江湖多深啊你連游泳都沒學會就去扎猛子?”
  飛飛難堪地站著,她喝酒本來是想在白玉明面前表現一下自己,為什么要表現自己飛飛也說不好,總之她就是想讓白玉明贊賞自己。可是卻挨了臭罵。飛飛委屈得眼睛花花的,低下頭疙疙瘩瘩地解釋:“我能……連喝三瓶啤酒的!”
  “人家個個是能喝三瓶白酒的!你比吧。”白玉明的腸子還在絞痛,嘴里沒留余地:“參加T作都兩三年了也不見長進,天天花枝招展地上班,討人家白眼,怎么討人嫌怎么來!長了個豬腦子。”
  這話讓爽直的飛飛受不了了,她瞪圓了眼,只差把手里的杯子擲過去。
  “你瞪個鬼!你年輕,你不懂!你沒痛過!”白玉明換了個姿式,憤憤然地接著教訓:“別只顧著自己活。你來的時候王姐對你好吧?可你偏偏在人家鬧離婚時天天讓男朋友送鮮花到辦公室來,給人家傷口上灑鹽。該體諒的時候不體諒,不該充胖子的時候又竄出來當救世主。你這腦袋一天都在想什么?再沒長進就離開單位自個兒當神仙去。去當你的設計師,滿世界找錢!哼哼,滿世界找錢,找得滿身銅臭。他媽的!”
  白玉明說到這里,已經把眼前的飛飛當成謝雪了。白玉明曾經在單位里戲言過,自己有一個滿身銅臭的老婆。
  然而話里的某些深意正透過白玉明激越的訓斥潺潺不斷地冒出來,白玉明白己都沒有想到過要經營的情感,一時間如水銀瀉地。
  飛飛從最初的委屈里回過神來,好奇又驚訝地沖著眼前這個血紅著眼晴蓬亂著頭發、齜牙裂嘴的男人笑。她想,這樣的白玉明挺難看的,可這個挺難看的白玉明卻讓飛飛喜歡。她看著白玉明,嘴角的笑意漣漪似地越漾越寬,漾出一片浩瀚的大海來,一波浪潮帶著與海相關的美麗傳說與憧憬撲打到飛飛和白玉明面前,愛情的第一縷光亮是藍色的,是晶瑩的。飛飛被強大的海潮所吸引,白玉明也分別嗅出了那種味道,不知所措。
  飛飛不安而溫柔地走過去,白玉明嚇得一下子從床上彈跳起來。飛飛堵在白玉明面前,眼睛平視過去,剛好是他喉結的位置,那里正緊張地抖動著,飛飛伸出一個手指,有趣地、好奇地,輕輕按在上面。
  白玉明彎下腰,把臉和下巴擱在飛飛的肩膀和長發問,像個委屈的孩子。飛飛輕聲說了句什么,他沒聽見。
  第二天一早,飛飛沒敢下樓去餐廳吃早餐,打電話給白玉明請假說:“趁半天的空閑,我想出去走走,晚上七點我直接去火車站。”
  白玉明尷尬地咳嗽了兩聲,悶聲地答了句好。
  回程的列車很空,軟臥車廂只有飛飛和白玉明,這讓兩個剛從進站匯合見面的尷尬中走出來的人又陷入另一個復雜的境地。
  夜里,燈熄了,心煩意亂的飛飛靜靜地坐在窗前,打開車窗,任由風吹進來,吹亂她美麗的褐色長發。天是幽暗的藍色,遠處的山是沉沉的黑色,邊緣處卻顯出極光一樣寧靜美麗的黛青色和粉紅色。飛飛覺得自己像一只在黑夜里穿越魔境的飛蛾,茫茫的黑夜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溫柔呼喚吸引著她向那里奔去!風的溫度涼如夏夜的井水,又用一絲不易察覺的纏綿圍繞在她身邊,她知道那不僅僅是風,還有白玉明的眼神。
  飛飛不敢回頭,她其實一直是個勇敢的人,但現在對面這個男人的眼光她不敢去承接。火車轟隆隆地帶著飛飛奔跑,她身體里的血液也跟著轟隆隆地奔涌。
  奔騰的血液總是要找一個突破口的。突然,飛DBnoituGt+GIbLPjTJ6qfbcD9enzLGCjiqrSAatgxz8=飛猛地回過頭,挑釁地逼視白玉明。
  白玉明一直坐在暗影里偷偷凝望著異常沉默的飛飛,根本沒想到飛飛會突然襲擊過來,一下子怔住了,倉惶的眼神迎上飛飛,滿臉丟盔棄甲的驚慌。白玉明窺探而倉促的目光是深而濃的,那是一個中年男人傾慕女人的眼光,不像年輕人那樣熱情如火狂亂如風,卻是一潭深藍的水。白玉明無聲無息地看著飛飛,有痛苦的掙扎,也有深切的期待。
  飛飛緩緩伸出手,修長的手指穿過風穿過絲綢般的夜色,遲疑又令人痛惜,最后輕輕放在白玉明的臉上,像一片薄紗。
  白玉明從喉嚨里發出難抑的一聲:“不,飛飛!”
  飛飛無聲地撲上去,用唇堵住了白玉明的去路。
  列車的轟隆聲蓋過了白玉明忐忑不安又狂亂激起的心跳,也消融了飛飛所有的顧忌。
  “昨晚我吻你的時候,你說的是什么?”白玉明問。
  “我說——那么想在你面前表現,原來是因為我愛你。”飛飛坦然地答。
  
  三
  
  飛飛補完妝,吃完早餐走進單位還不到七點半,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
  單位里還有六個女人,她們像童話世界里善良的女巫一樣,都長著梨或蘋果、甘蔗似的身材,不耐看,卻絕對有一副心向弱者的菩薩心腸。飛飛剛到單位時,白紙一張啥也不懂,她們老母雞一樣把飛飛呵護著,二十出頭的飛飛還不懂掩飾和收斂,走路都帶著銳利的風聲。終于,等飛飛提成股長后,母雞們的翅膀理性地收回到了各自腋下。
  在白玉明告誡飛飛以前,飛飛渾然不知自己曾經嚴重傷害過她們。
  說到傷害,飛飛不知道自己和丈夫陳蜀之間,到底是誰傷害了誰。戀愛的光景,蜜一樣濃稠,以為用一生兩生三生的時光都調不淡,結果只一夜,便化成了無味的水。
  關于新婚夜,飛飛是帶著賭注一樣的心情期待并渡過的。飛飛認為,真愛是世界上最美麗圣潔的蝴蝶,它飛舞的翅膀,完全可以將飛飛與丈夫陳蜀從世俗的陰影中拯救出來,讓陳蜀相信并心痛飛飛那不能在新婚夜盛開紅色花朵的隱痛。
  然而,飛飛下錯了賭注,新婚第二天的陽光很明媚,卻照不亮陳蜀的臉。
  我不相信。陳蜀說,只要你肯說出那個人是誰,我就原諒你。
  沒有誰,只是小時候一次意外的受傷而已。飛飛坦然地答。
  那個人是誰?陳蜀依然問。
  接下來的數年,陳蜀總在飛飛不經意的時候,問起這個問題,有時是他們剛從幸福的夢幻中醒來的清晨,有時是他們眉目傳情地相互暗示的黃昏。陳蜀在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總是極真誠地引誘著——我真的不計較。
  陳蜀的執著與引誘幾乎讓飛飛生出一種幻覺,仿佛自己生命中真的出現過某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偷去了屬于陳蜀的那朵紅花。但是當飛飛張開嘴想對陳蜀說是的是有這樣一個人時,飛飛卻不知道這個人長什么樣子。
  看著陳蜀期待的目光,飛飛只有冷笑,身體漸漸冰冷到零,伴著冰冷下去的,還有愛情。
  “離婚?”陳蜀只淡淡地看了飛飛一眼,把電視調到體育頻道,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說:“好啊。”
  飛飛站在電腦室門口,了若指掌地微笑。兩年的婚姻生活,飛飛覺得自己仍是一個人。原來,陳蜀與她,從結婚那一夜開始,早已漸漸彼此遙遠。
  辦完離婚手續,已經是下午了。像許多電影中的離婚場景一樣,天空陰沉沉的。
  走出民政局大樓,飛飛甩甩頭發長吐了口氣,而一向拘謹的陳蜀竟然與她同時出現了相同的神態和動作。飛飛望了望他,有點覺得沒面子,于是嘖怪地笑起來。而眼前這個獲得了自由的男人臉上出現了飛飛從未見過的從容和釋然,大踏步地離開了,那快速的腳步使飛飛的鼻子酸起來,她雙手捂住鼻子,彎腰坐在民政局門口的水泥花臺上。
  車水馬龍的街道,一輛輛駛過的車輛、一個個走過的行人都有自己的家和方向。
  飛飛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以后……好像也沒有。
  飛飛坐著,一二三四地數車輛。數著數著,飛飛覺得所有的聲響在離自己遠去,只有一個聲音越來越近,那是白玉明在喚她“寶兒”。一輛噴水車駛過來,街上的人們愉快地尖叫著躲藏,飛飛沒有動,涼而細的水霧輕紗似地蓋在她臉上,像白玉明用手撫摸過來,她摸了摸鼻尖上的水,緩緩站起身來。
  幕色已深,街燈亮了,但亮著的街燈讓夜色更深濃。飛飛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她把自己丟進人潮,卻不知不覺走到了鑫海花園。
  一株巨大的發光的樹,生長在鑫海花園門口,那是一百八十個葉形燈泡制成的燈樹,華麗輝煌地守衛著它的主人們。從燈樹望進去,一粒粒細米似的彩燈,鋪滿在花同路道邊的紅花櫸木叢上,它們延伸至每一棟樓門前,熱鬧地閃爍著,像可愛的孩子,在等著大人回家。
  飛飛恍恍惚惚地走進去,仰頭看她熟悉的那座樓。
  九樓的燈光亮著,整個城市的燈光都亮著。
  卻沒有一盞,是為飛飛照亮的。飛飛望了望鑫海花園旁邊的舊樓,想,這兒,有哪一扇窗,能夠吸收到哪怕一絲絲來自這鑫海花園A座九樓的燈光呢?
  等白玉明知道飛飛離婚時,飛飛已經搬進了鑫海對面水產公司的老家屬樓。白玉明狠狠地擁抱著飛飛說都是我不好。飛飛看著內疚的白玉明,很瀟灑地揮揮手,用湖南話說:“白玉明同志,請你記住——你的婚姻和我是沒有關系地,我的婚嫻也和你是沒有關系地。你們那個年代的愛情觀和我們這個年代是不一樣地!”
  飛飛的確一直堅守著自己的承諾,從不和白玉明提及婚姻。
  然而,在充滿變數的世界里,“不變”的狀態很快被打破。飛飛三十歲生日那天,春雨亂得毫無規律和邏輯,傘東撐西擋,總攔不住。站在空無一人的天橋上,飛飛仿佛看到自己站在時光的渡口,被華光萬丈和人群沸騰的彼岸丟棄,心頭突然虛空,很想告訴白玉明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相愛四年多了,飛飛從沒說過,白玉明也從未問起。但是撥出的電話卻斷開了,幾秒鐘后,一個短信回過來:她在。
  站在天橋上望出去,飛飛覺得這個飄滿雨的世界是傾斜的。
  是桑子的電話把飛飛的思緒從雨霧里呼喚回來:“寶貝,生日快樂。”
  飛飛笑了,瞇著眼看天,冰涼的雨霧飄在臉上,世界模糊一片。
  一整個下午,飛飛把時間全都耗在商場里,到處瘋狂刷卡,把一個個營業員興奮得眉開眼笑。桑子像個忠誠的小使女,屢屢把她要買的東西硬揪出來塞回營業員的手里,然后笑嘻嘻地道歉:“別理她,她有病,購物強迫癥。”飛飛要掐桑子脖子,她卻一邊躲一邊說快走快走,那邊有免費小吃。
  盡管如此,走出商場,飛飛和桑子提的東西仍然多得騰不出手打車。
  正要開口請保安幫忙打車,仿佛有聲音牽引著似的,飛飛徐徐把頭轉向右面——白玉明正和謝雪從商場北出口走出來,兩人肩并肩說著話,從飛飛與桑子的斜前方走過去。白玉明很自然地接過謝雪手里的袋子,走到車后面,放進后備箱。飛飛迎風站著,手上的塑料袋被風吹得嚓嚓作響。
  “桑子。”飛飛望著漸漸駛遠的別克,喃喃地說:“我想找個人結婚了……我都……三十了。”
  說完,飛飛把手里大大小小的袋子扔在地上,也不管桑子在背后怎樣喊,走了。
  早上六點不到,頭發蓬亂的飛飛一個翻身從床上摔到地上,醒來,也不起身,抬手抓起枕頭邊的手機躺在地上發短信:吻。
  一會兒,飛飛的手機響了,白玉明低沉著嗓子責怪她:“她還沒走呢!以后不許這樣胡鬧。”
  飛飛突然騰地站起來,聲嘶力竭地罵開了:“滾你的蛋!告訴你白玉明,我哪天甩了你,頭都不會回一下,你還動不動不許這樣不許那樣,你他媽以為你是誰?”
  那邊沒聲音了。每次飛飛發脾氣,白玉明就不吭聲,不吭聲有兩層意思,一是你鬧吧,鬧過了就好;另一層意思就模糊了,或者是你真要鬧我也沒辦法,或者是隨便你。飛飛的怒火總像拳擊手的力量陷進了一團棉花堆,一次rc4h+UTn2AsKIuY+Bitj2Q==次被無邊的沉默消于無形。
  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傳來——白玉明在衛生間。
  飛飛忍無可忍地把手機摔在對面墻上。
  她顧飛飛偉大而純潔的愛情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半平方空間,就算有,也只能是與齷齪的衛生間相伴在一起,才略有方寸之地。
  十多分鐘過去了,摔壞的手機不甘心地躺在地上,屏幕一直閃著莫名其妙的光,飛飛抹去淚水,遲疑地盯著它,像個反應遲鈍的孩子。接著,一個念頭從她腦海里探頭探腦地冒出來,緩緩的……飛飛咧嘴一笑,光著腳丫跑進洗手間開始洗漱,一開水籠頭,那不太成形的念頭便潺潺地隨著水流堅定地淌開了,攪得飛飛臉頰發燙。
  收拾停當后,手機卻不閃了,徹底宣告死亡。但死掉的手機絲毫沒有阻礙飛飛的計劃。她扔下它,迅速跑下樓到小賣部打電話。
  那號碼藏在心里好久了,像一只吃人肉的小蟲子,夜夜在啃飛飛的心。飛飛快速撥完號,然后狠狠地吐了口氣,像是吐出了那只小蟲。
  “下午兩點半,藍色風情小區,樓蘭會所,不見不散。”飛飛說完這句話時,臉上充滿了英雄期待戰斗的激情。
  “你到底要訂多少貨?”激動的謝雪還在繼續問。飛飛不答,調皮地對著話筒送了個飛吻,掛了。然后在心里回答謝雪——我要訂下你最寶貴的一單貨!
  起大風了,這是秋天的第一場大風,比往常年份要早來半個月。飛飛揮開雙臂站在陽臺上,像一個等待出征的戰士。是的,她要去戰斗,劇烈的風呼嘯而來,灌進她色彩濃烈的玫瑰色長袖,赴宴的盛裝瞬間變成了英勇的戰袍,飛飛挽起秀麗的長發,露出潔白的額頭,勇敢地出發了。
  一路上風實在是太大,飛沙走石。飛飛開始后悔把地點定在樓蘭會所。從藍色風情小區大門口到小區里的樓蘭會所是要走一段很長的路。飛飛之所以約在那里見面,是因為那里有全市最出名的鋼琴師和調酒師,飛飛想用高貴的情調壓過謝雪作為白玉明妻子這一身份的優越感,畢竟攤牌是需要勇氣和底氣的。在小區門口,飛飛求門衛開門放車,門衛不肯:“除非你有業主進出證,否則不行。”“這么……大風。”飛飛咕嘟一下咽進滿滿一大口風,沖著門衛室大喊:“我穿著裙子,走路不方便。”“不行。”門衛從窗子里探出腦袋,也吞一大口風,使勁吼。
  飛飛氣得直翻向眼,下了出租車,繞到門衛室朝門上踹了一腳才往小區里走。厚實的玫瑰色棉裙在風里像宣戰旗一樣飄揚起來,露出飛飛淺棕色的腿襪和修長的腿,保安在后面吹了聲悠長的口哨。飛飛回過頭恨了保安一眼,昂起頭,像只高貴的鹿繼續往前走。
  走過一號樓,剛拐進花園,飛飛卻看到前面樓道口前站著謝雪,她正向人打聽著什么。飛飛嘴角揚起一絲自信的笑意——開時裝店的不一定是會打扮的。謝雪那身褐黃色的套裙使身材矮小的她看起來像一只長滿褐色羽毛的母雞。這個天天和白玉明比家庭經濟貢獻的女人顯然不知道最出名的樓蘭會所到底在哪里。銅臭,飛飛想,你俗得只認錢了,你拿什么和我爭白玉明?
  二樓陽臺上一盆搖搖欲墜的三角梅吸引了飛飛的注意力。花盆和謝雪的頭正處在一條垂直線上,極富默契地左右搖擺。飛飛的嗓子里冒出些聲音來,又止住了。
  一陣更烈的風刮來,飛飛身邊的紫薇樹枝吡一聲折斷了。飛飛緊走幾步躲開樹枝,眼睛卻死死盯住二樓的花盆不放。謝雪還在那里點頭哈腰地說話,像是說謝謝。飛飛松了口氣,卻又似乎是失望了,總之,看著謝雪轉身要離開頭頂那盆危機四伏的花盆時,飛飛發現自己是沮喪的。
  謝雪卻再次停下來,掏出手機發短信。她看短信的樣子很特別,瞇著眼,把手機拿得遠遠的。飛飛望著,心頭沒來由地泛起酸來,女人原來是不經老的!謝雪和白玉明同歲,才四十五,就已經老花了。
  風又起,花盆終于傾斜了,像一顆沉睡后猛然耷拉下的頭。
  身體和意識很難說清是誰主宰誰。總之,飛飛看到自己玫瑰色的衣袖飄起來,這花海穿越某種意念,浪頭般卷著她撲打到謝雪身上,她柔軟的身體代替了謝雪的腦袋,與花盆接觸在一起,干燥的泥土摔了一地,掀起一陣撲鼻的泥塵。
  飛飛被砸得半跪在地上,還沒來得及挪動身子,前面的謝雪咚地一聲摔倒在地上,面色青白,手捂著胸,呼吸困難,飽滿的胸脯劇烈地起伏;
  飛飛怔忡了幾秒,伸出痛得直哆嗦的手指去掏謝雪落到一旁的提包。
  天知道白玉明告訴了自己多少謝雪的事情。他總說,謝雪有哮喘,謝雪血壓低……他不告訴自己那么多事情該有多好。飛飛想著,撐著腰半跪在地上,一只手在謝雪包里困難地摸找氣霧劑,一只手不停地抹著莫名淌下的淚水。
  戰斗還未打響,戰士已決定退場。趁謝雪還沒恢復過來,飛飛起身跑離了小區。回到家,躺進注滿水的浴缸,飛飛把自己變成一粒鉆進蚌里的光潔的珍珠。水嘩嘩流著,溫柔地淌過她的身體,飛飛拿起化妝的小鏡子,傻愣愣地斜照著看自己的腰,那一大片紫黑色的淤血塊,像被秋雨漚死的葉子,緊緊貼在那里。
  水流聲像低沉的催眠曲,飛飛閉上眼往后一仰,決定睡一覺。這一覺睡得太實沉,到半夜時分飛飛才醒來,也不動,只沖著浴室頂的小燈一下下眨眼睛。腦海里莫名地浮現出曾經看過的一場電影畫面——夜幕下,結束戰斗的陣地上一片死寂,月亮很高很暗,許多霧從那些尸體下的地面浮起來,一朵紫色的小花盛開在半凝固的血土里,冷若冰霜地搖曳。
  飛飛低下頭,用泡得泛63d640ee06e2d81810af8e49ebef58d215ed9749b749021f3eee146080ac4e25白的手輕輕撫摸過自己豐滿而細膩的腹部,然后揚揚嘴角,學著那朵血地上的花兒,冷若冰霜地笑。
  晚上,加班要打印的一大堆資料擺在面前,飛飛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上面的字,它們像變戲法似的,一個字變成兩個、三個,排著隊在飛飛眼前跳舞。飛飛無可奈何地從電腦前抬起頭,望著墻上的掛歷發呆,又過去一天了,有些事是經不起時間耗的,總得做決定。
  白玉明的手在飛飛眼睛前晃了晃:“又走神了?”
  飛飛不回答,腰傷使飛飛不愿說話甚至不愿呼吸。
  “她還走不了,哮喘病發了,那天起大風,她差點讓樓上掉下的花盆給砸了,幸虧有個女的從后面推了她一把,還及時幫她找出了藥。”
  “哦?”飛飛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咽了一口茶。窗外的路燈照在飛飛臉上,正好掩飾了飛飛臉上的蒼白,她不知道是在詛咒自己還是謝雪:“死了才好。”
  白玉明頓了頓,表情嚴肅起來:“你怎么能這樣想?”
  “我為什么不能這樣想?”飛飛把腰后的靠墊挪了挪,冷冰冰地說。
  “幸好謝雪那天沒遇到你,要遇到你,那瓶藥你都會給她踢飛去!”白玉明半調侃半生氣地說,“你不能這樣。”
  飛飛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淡了,泛著白,葉芽沒精打彩的。“是啊,幸虧沒遇上我。”飛飛安然地答,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白玉明愣了愣,輕聲說:“別這樣,寶兒。”
  我怎樣了?飛飛想質問,卻沒有開口。心頭竄起難以抑止的火苗,她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資料,嘩啦啦拋向空中。白玉明驚詫的臉在資料飄落的間隙若隱若現。飛飛突然覺得這臉是如此陌生而遙遠——原來有些秘密是不需要說出來的,說出來了,也不見得有結果。而不說,恰恰讓自己看清了許多安放在生活舞臺背后的真相。這個真相現在正殘酷地擺在她面前。與他血肉相連的是謝雪,不是她飛飛,既然不是她,那她也不必拿肚子里的那個孩子作爭斗的砝碼。所有的決定,完全可以立即明確下來。
  “白局長。”飛飛緩緩站起來,用篤定無比的嗓音溫柔卻冰冷地說:“我要辭職。”
  
  四
  
  桑子磨嘰保衛國去給飛飛買個手機:“她這個人,愛做過激的事情,萬一半夜想起傷心事情來又沒個人說話,出事了怎么辦?”
  保衛同不去:“你管她做什么?誰讓她當壞女人,要去你去。”
  桑子低頭看著腳尖,眼眶紅了。保衛國一看,迭連聲說:“我去去去,你趕緊打住啊!”說完沖出了門。
  其實,桑子難過的是她心里那蠢蠢欲動的秘密——桑子肚子里懷著保衛國的孩子。可是保衛國一直不想要孩子,結婚五六年了,每次事后,保衛同都會仔細嚴肅地拿出藥片給桑子,看著她吞下。在所有的婚姻生活片段中,保衛國都是漫不經心的,只有這時候,他謹慎認真得像一個法官,端過來的每杯水都是溫的,喝進桑子喉嚨里卻冰涼。
  桑子不知道保衛國為什么不要孩子,保衛國也從來不說。這疑問是一把刀,刺在桑子心口上。要拔掉這把刀桑子就得采取些特殊的方式,或者是極端的方式。桑子最終決定先偷偷要下孩子,她把藥片藏在舌頭底下,狡黠地笑。
  保衛國出了門,一頭扎進蘇寧電器,買了個音樂手機,沒忘記在服務臺下載了幾十首歌。然后打的直奔飛飛公寓,也不按門鈴,把門拍得哐哐哐直叫喚。
  門開了,露出一張浮腫的臉。保衛國媽呀一聲,拍著胸口叫:“是人是鬼?”
  “有話說話有屁放屁,不然我關門了。”飛飛把臉靠在門框上,浮腫的臉瞬間壓出白白的一道印跡來,面色實在難看得很。
  保衛國擠進門,殺死人不償命地說:“要不是桑子叫我來,我才懶得理你呢,你這個遭人唾罵的第三者。她讓我來看看,說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說著,保衛國順手拿起茶幾上一張劃得亂七八糟的B超單,一看,突然愣了,抬頭恨鐵不成鋼地瞪著飛飛:“白玉明知道不?”
  飛飛紅腫著眼,走過來一把搶過紙條,扔進紙簍里。
  “準備怎么辦?”
  “打掉。”飛飛轉過臉去,看客廳陽臺,那里掛著一串桑子姥爺從南方帶來的香腸,時間長了,失了水份,飽滿圓潤的形體干癟了,像根盲腸——盲腸是可以割掉的。
  保衛國看著地上亂七八糟的酒瓶,無可奈何地說:“你就折騰吧。”
  “你陪我去。”飛飛看了看保衛國,突然兇巴巴地:“就算是假爹,也總得有一個!”
  保衛國尷尬地看著頭頂上的“家屬等候區”五個字,臉漲得通紅,兩條長腿交叉在一起,不斷地抖動。這種地方保衛國從沒來過,那個為他墮胎的女孩做手術時,根本沒讓保衛國知道。
  想著那個孩子,保衛國總會痛,總會恨,恨到決意不肯再要孩子。每次他把藥片遞到桑子手心里時,他都故意忽略桑子眼里隱約的淚水,他知道這樣對桑子是不公平的,但是,心里有一個隱約的聲音對他說,和桑子要了孩子,對桑子更不公平。
  為什么有這樣的念頭,保衛國自己也說不清,這個問題帶來的網惑像亂網一樣鋪在保衛國腦子里,他不想去理它,也不知怎么去理它。潛意識里,保衛國覺得答案是有的,藏在心里那口深而黑的井底,他不敢去撈,他怕一伸手,自已和桑子都會跌下去。
  正亂亂地想著,手術室門開了,保衛國站起身來,目瞪口呆地看著扶著墻走來的飛飛——那濕嗒嗒的頭發、痛苦的表情、茫然的眼神,分明像條瀕死的魚。
  保衛國緊走兩步,摟住渾身哆嗦的飛飛,飛飛整個人便倒在了保衛國懷里,像失去了骨頭。一瞬間,像有某個人把保衛國的腦袋扳過來,讓他盯著所有的過往,狠狠地對他說,你看看,她當時就是這樣子!這穿越時空的一望,把保衛國望傻了——他突然想起當初的自己和白玉明一樣,并沒有對懷上自己骨肉的女人承諾著未來,那他有什么資格去恨?
  “對不起。”保衛國輕輕說著,用下巴搓了搓飛飛的頭發,眼睛望向玻璃窗外無窮遠的天盡頭。那遙遠天空下的人聽不聽得到自己這聲遲到了五年的道歉?
  回公寓時,保衛國從后面盯著上樓的飛飛狐疑地問:“怎么了?你的腰?”
  “嗯。”飛飛哼哼。
  風和花盆,兩件很簡單的事物。飛飛表述得卻很艱難,說到最后,孩子似的拽著保衛國的手臂大哭起來,把樓道震得嗡嗡作響。保衛國沉默了半天,輕聲說好孩子,不要哭,我抱你上去吧。
  把飛飛放到床上后,保衛國把亂了一下午的心緒收攏來,又恢復玩世不恭的表情:“你看你,把我整得像個娘們一樣總想陪你哭。這可不行,嚴重影響本人形象。再說你也不是這脾氣呀,風里雨里都敢撞的人,別哭了!”說完打了個響指,拿出手機給桑子打電話:“保夫人,速接金牌十二道——立即熬雞湯來侍候顧飛飛公主!”
  “飛飛怎么了?”桑子細聲細氣地問。
  “她……”保衛國回頭看了看飛飛,飛飛把頭扭過一邊。“她墮胎了。”保衛國干脆利落地說。
  桑子哪里還有心思做雞湯,心急火燎地趕過來,撲進門抱著床上的飛飛就稀里嘩啦地哭。保衛罔撓撓頭看著兩個女人,無可奈何地說那我去菜場?我去買雞?我來做雞湯好了?半天見沒人搭理,只好又自己回答:“好好好。我去菜場!我去買雞!我來做雞湯好了!倆傻娘們!”
  飛飛不回答,把頭埋進被子里,被子便有節奏地聳動著。桑子忍著想罵白玉明的沖動,起身去衛生問給飛飛拿毛巾,剛推開衛生間的門,桑子意外地感到下腹突地涌來一股熱浪般的潮濕。
  一股細而淡紅的血液從桑子大腿根逶迤地緩流而下,桑子一手抓著門柄,一手捂著肚子,不敢動彈,只能半鞠著腰,像一條被人從水箱里打撈起來的魚,在掙扎中將身體彎成絕望的弧線。然后,愕然無助地看著自己生命里另一條受傷的小魚隨著紅色的河水漂流而去……
  很久,桑子才緩步從衛生間里走出來,白凈的臉上潮紅一片。看著那床依舊在聳動的被子,桑子欲言又止。
  桑子退回客廳,關上臥室門,輕輕給出去買雞的保衛國打了個電話:“保保,快回來照顧好飛飛,89d2c14b54f8258d9201439403bd68f4我單位有事。”
  桑子去醫院前打了奶奶的電話,出了醫院,桑子賴上了奶奶:“我要去奶奶家,我要喝奶奶的湯嘛。”
  奶奶哪里經得起桑子撒嬌賣乖地磨。回了家邊煲湯邊搖著一頭雪白的頭發埋怨桑子:“你這是在干什么呢?我們保衛國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有個小寶貝,你也不好好替他保著。”
  桑子想提醒奶奶,自己和奶奶才是一伙的,保衛國不是。不能說“你桑子”、“我們保衛國”。可是奶奶一提到保衛國就像只慈愛的老母雞。咕咕咕沒完。奶奶又開始重復她說了一千遍的話,說桑子一傻傻了二十六年,一清醒就給她釣了個金龜婿,真是功夫王。
  桑子忍著淚,把身上的毯子理了理,躺存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說奶奶你煩不煩?你就只知道他的好,我才是你親孫女。
  奶奶說:“他就是好呀。”然后放下湯勺要打保衛國電話。桑子不敢讓奶奶知道保衛國不想要孩子,奶奶要知道了,會哭的。奶奶的淚腺太發達,看到窗臺上的花謝了都會哭,早幾年她哭哭沒有關系,現在媽媽去世了,奶奶又是奶奶又是媽媽,一哭要哭兩個人的份兒,會哭出問題的。桑子也不敢告訴保衛國自己小產了,想到以后保衛國也許會每次都撥開她的舌頭檢查藥片,桑子半截身子浸水里似的。
  桑子把茶幾上的老花鏡藏到毯子下面,沖著四處翻找的奶奶求情:“保保他不知道我懷寶貝了,我還沒說呢,奶奶你別告訴他,他會難過的。下次懷定了坐住了再跟他說。”
  正說著,手機響起來,桑子剛接,保衛國就在那頭叫起來:“藍桑子同志,雞湯都快燉干了,要不要給日理萬機的你老人家留一口?都幾點了,在哪兒呢?”
  桑子面不改色地說保保,剛巧爺爺奶奶要回爺爺老家,我請假了,現在正和他們一起上火車,下周回來。
  保衛國急了,說:“過份了啊,開玩笑!電視還有個節目預告呢,說走就走,我算什么?”
  奶奶一直支著耳朵,聽到這里一把抓過手機:“保衛國,我們讓孫女護駕,你有意見?”
  “沒有意見,嘿嘿沒有意見。”保衛國在那邊嘻皮笑臉的,仿佛哈著腰:“可愛的奶奶親愛的奶奶,我是傷心——你們不讓我服侍你們。”
  “我們要桑子。”奶奶孩子氣地說:“就是不要你。”
  “好好好,行行行。”保衛國在那邊大嗓門地喊:“有請親愛的藍桑子接電話。”
  奶奶把手機遞給桑子,得意地沖桑子揚揚下巴,搖頭晃腦地奔她那鍋湯去了。
  桑子接過手機,輕聲說保保,我走了,你要有空的話替我照顧一下飛飛。
  保衛國說藍桑子的吩咐就是命令,當然聽從。
  保衛國有足夠的智慧對付視死如歸的病號頤飛飛。今天進門時宣布:“飛飛,我是你媽媽,我來看我的小寶貝了。”明天進門又改成:“我是你爸爸。”沒幾天就讓飛飛的親戚都“來”了個遍。飛飛躺存印著碎黃花瓣的被子里,終于肯吃東西了,卻總是默默地吃、默默地流淚,少有的安靜。保衛國說你這樣就不對了,顧飛飛不罵人不打人還是顧飛飛嗎?
  飛飛強笑一下,說你不當我爸就當我媽,我哪里敢沖我爸我媽發火。保衛國說那明天我當你侄兒吧。
  沒事的時候,保衛國總一個人在客廳瞎折騰,飛飛問他在干什么,他便隔著門嚷嚷說侄兒要送姨一件震撼心靈的禮物。飛飛懶得理他,也不出去,反正臥室里有洗手間。
  第十一天清晨,保衛國打電話過來說報告飛飛,桑子回來了。飛飛放下電話想,小兩口今天肯定不來了。一個人在屋里悶的時間長了,飛飛突然想出去走走。起床來,在衣柜里挑來挑去,特意挑了身艷麗的紅衣裳穿上。
  畫好眉毛抹上腮紅,鏡子里是個鮮花一樣美麗的女人。只是,飛飛知道,那朵燦爛的花兒,已經枯萎了。
  飛飛長吁了口氣走出臥室,卻被眼前鋪天蓋地的一屋子紅色逼得喘不過氣來——客廳以前那面空蕩蕩的墻壁不知道什么時候畫滿了成千上萬朵鮮紅欲滴的玫瑰,小小的客廳變成了花的海洋。飛飛幾乎叫出聲來,捂嘴在原地站了半天才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閉上眼把臉貼在墻上。
  “唉!”保衛國的聲音打破了屋子的寧靜:“干嗎貼著那假的,真的你不要?”
  飛飛睜開眼睛看過去,保衛國和桑子站在門口,一個手里提著早餐的油條豆漿,一個捧著一大簇玫瑰花。
  “慶祝保醫生退休!”保衛國興高采烈地宣布:“也慶祝我老婆歸來。你看看,老人家我天天養育你來著,把我的老婆都冷落瘦了!”
  飛飛走上去,緊緊擁抱住桑子,說:“好桑子,我想一切重新開始。”
  保衛國適時獻上玫瑰,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播音員的腔調說:“這就對了。顧飛飛同志,歡迎你回到人民群眾中來。”
  
  五 一個人的晚餐
  
  桑子發現保衛國最近魂不守舍。以前,主持電臺節目回來后的保衛國總愛淘氣地解開她的睡衣,然后孩子似地往她『不里鉆。可現在的保衛國總安靜地平躺在他那邊床上,一雙眼睛直愣愣地望天花板。
  保衛國的變化讓桑子焦灼不安。桑子覺得,他那一動不動的眼神應該通向某處極度隱密的地方。以前保衛國的靈魂是游走四海的,桑子不擔憂。但現在保衛國的思想有著一個固定的去所了,這問題就大了。桑子盯著保衛國:“你怎么了?”
  “沒什么。”保衛國把眼神收回來,定定地放在桑子臉上,憂郁地答著。然后抓住桑子的手,半天不放,像在肯定什么。
  桑子局促不安地看著保衛國,眼里有兩只驚惶失措的鳥兒在撲騰。保衛國嘆著氣安撫她:“桑子。”聲音異常溫柔凝重。
  飛飛也很久不來電話打擾桑子了。這幾年,兩個活寶不是這個發瘋,就是那個發飚,一見面兩個人就吵,鬧得雞犬不寧。長久以來桑子一直希望有一天兩人會醍醐灌頂正常下來,可現在兩個麻煩人物真的清靜下來時,桑子卻怕了。
  圖書館的書可以讓桑子暫時忘記這份隱隱的不安。三點多鐘時,郵局送來了新的期刊,桑子隨意拿起一本孕婦必讀,看著圖書上四個月胎兒的圖形,桑子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那臉上的絨毛真漂亮真柔軟。孩子若是沒丟,現在也該是這個樣子吧?哦!小老頭似的,真丑!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胡大姐拿起電話嘻嘻哈哈聊了半天,才轉過臉對桑子說:“你家保衛國要參加送文化下鄉活動,晚上不回家了。”
  “哦?”桑子抬起頭笑,“他一定愛上你了胡大姐,你看他都不要我聽電話了。”
  回到家,桑子自己慢條理性地做了幾個菜。西紅柿炒雞蛋、芹菜牛肉、紅燒肉、燉豬蹄。深秋的樹經過了一個夏天的炎熱,葉子有點烤焦的香,隨著風撲鼻而來,很舒心。金色的夕陽從陽臺照進來,紗窗上的花影被風一搖晃,變得更碎了。cD機里播放著班德瑞的《仙境》,桑子輕輕哼著,慢慢地享刷豐盛的晚餐。一勺湯,補鈣。一只雞蛋,補腦。一塊牛肉,補體力。菜肴把桑子的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桑子想,她一定要把自己養得的白胖胖的,然后用她堅強溫暖的子宮孕育她和保衛國的下一個孩子。她相信,總有一天保衛國會愛上孩子的。
  天色最終幽暗下來,客廳仿佛變成了一地清涼的水面,玻璃鋼的桌子藍瑩瑩的,淡黃色的沙發也變得藍瑩瑩的。桑子很久沒有這樣靜靜地體會一個人的生活了,這樣的安靜讓桑子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嬰兒,正浮游在子宮般寧靜的幽藍海水里。
  嬰兒似的桑子想念保衛國的擁抱,她對著空氣伸出雙手,看著自己的手指在夜光下異常透明地泛著銀色的光,桑子用銀色的手指撥通了保衛國的電話。
  保衛國那頭很安靜。桑子溫馴地問:“活動結束了?”
  “唔?啊。”保衛國的心思好像沒放在接電話上。
  “你怎么了?”桑子用小拇指輕輕敲著手機背:“感冒了?”
  保衛國又唔了一聲。正在這時,電話里傳來模糊的當當聲,像國保大樓那座座鐘整點報時的聲音。保衛國曾經在電臺里自豪地說,人們能留下這座鐘,說明我們居住的這個城市是有思想的。因為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年代,已經很少有人去用心聽鐘聲了,就像很少有人停下來,審視自己遺失的光陰。保衛國還說過,大座鐘報時的渾厚聲音像一個個驚嘆號,催你思考錯過了多少時間,錯過了多少美麗的光陰。
  桑子喜歡聽保衛國從電臺里傳出來的聲音,那是充滿磁性的、可以直達人心靈深處的迷人聲音。與平時他和自己、飛飛在一起時任性夸張頑皮的聲音全然不同。
  然而現在,話筒里什么聲音也沒有了。桑子愣愣地,又撥飛飛的號。
  “飛飛,我們一起出去看電影好嗎?”桑子急促地問。
  飛飛卻在那邊有氣無力地說:“桑子,真不巧,我制圖呢。我現在不吃皇糧了,得努力掙錢養活自己,哪有你耶份閑情雅致?我都熬了兩個通宵,不然也不會找……”
  電話突然斷了。
  桑子放下手機。腦袋里像塞進了那座大座鐘,嗡嗡直響。
  寂寞使屋子顯得很空。桑子想起一月前的清晨,飛飛笑她電話里的聲音、保衛國扯她的拉鏈。保保已經好久沒有和自己像當時那樣瘋鬧了呢?
  月光從客廳流進臥室里,照在床對面那壁墻上。桑子看著墻壁上保衛國畫的那支蓮,蓮靜靜地站著,白白的。保衛國說桑子就是一朵蓮,不管風雨不問滄桑,靜得可以成佛。桑子想,靜和乏味之間,有多遠?
  桑子無趣地睡下了。第二天清晨的霧還沒散,桑子聽到保衛國進屋的聲音,然后依次是換鞋、進衛生間、開水、洗澡、換衣。
  但最后保衛國沒有進臥室來。桑子瞇著眼睛裝睡,等了半天還是沒動靜,趿上拖鞋出去一看,保衛國已經在沙發上打呼了。
  桑子倚著門框,一注細黃的廳燈打在保衛國側睡的臉上,半明半暗。桑子看著,有點發呆。
  
  六 桑子的刺
  
  白玉明的出眾超出桑子的想象。當他出現在桑子約他見面的酒吧時,不僅僅桑子,咖啡廳的所有人都把眼睛放到了白玉明身上。
  桑子把嘴唇圓成O字型,定定地看著高大沉穩的白玉明。桑子心里冒出一句“真是可惜了”。可惜什么了,桑子也答不上來。她看著白玉明坐下,把腦袋里的疑問扔到一邊,說難怪飛飛被你迷上。
  白玉明尷尬地笑了笑。
  大廳的鋼琴演奏開始了,四周都是竊竊私語的情侶,情調很浪漫。在這樣的場合和一個男性單獨約會,桑子沒有經歷過,她只好埋下頭,一口一口地喝水。
  白玉明發現,桑子和飛飛的性格完全不同。
  桑子問:“飛飛最近好嗎?”
  向玉明疑惑地看著桑子,端起的咖啡又放下,意外地問:“你沒和她在一起嗎?”
  桑子說沒有。
  “她辭職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打電話她也不接。她房間的窗簾始終關著。你不約我,我也想見見你,想托你把這個交給她。”白玉明說著,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牡丹卡放在玻璃桌子上。
  桑子看著它,眼睛黑亮黑亮閃爍著光,卻不伸手。
  “嗯?”白玉明疑惑地揚揚眉毛。
  桑子的頭隨著音樂緩慢而輕柔地搖擺:“她既然辭職了,就是不想見你了,既然不見你,我就不會幫你這個忙。”
  白玉明再次用驚訝的目光注視著面前這個看似平凡的女人,她的眼睛很細小,眼神卻很堅定,溫柔的表情下卻有知性的冰冷。白玉明明白了飛飛為什么會有桑子這樣一個好朋友——只有桑子這樣的女人,才能在飛飛每一次自由任性的飛翔后找到安全而理性的家園。但這樣的女人會讓男人在安詳中感到莫名的焦躁。因為她太靜,靜得讓你手忙腳亂。能夠與這樣的女人共度一生的男人,必定是心里沒有風的男人,否則,男人會潰敗在她的安靜下。
  面對這樣一個安靜得無懈可擊的女人,白玉明陷入一種表達上的困境,他無法攻進她的內心。白玉明只有訕笑著說:“她曾說過要成立設計室,她現在需要這個。”
  桑子臉上浮起嘲諷的表情:“你給不了飛飛婚姻,就拿金錢來補償?”
  白玉明難堪地坐著,從未感到自己的形象如此不堪,玻璃櫥窗顯出他自信的身影,都四十多歲了,但鏡子里側坐著的他依然沒有大肚腩,下巴也沒有多余的肉。這樣的男人任誰都會多看兩眼,可桑子卻當他是小丑。
  你們誰也不懂!白玉明痛苦地想,人和人之間都隔著一條河流,有些河是渡得過去的,有些河是渡不過去的。就算人渡過了河,靈魂也未必過得去。
  白玉明徐徐站起身來,說:“不管怎樣,有你這樣好的朋友在飛飛身邊,我放心了。”
  桑子沒有起身,眼神未動,透過白玉明的身體望過去。她端著一杯水慢慢抿,接著一字一頓地說:“飛飛不是我的朋友。”白玉明半彎著腰,一頭霧水地看向桑子——剛剛還為飛飛與他針鋒相對的桑子突然變了一個人,她緊繃繃的身體正蓬勃地散發出對飛飛的敵意。
  “還有四十分鐘到七點,從這里到你家,七點前能到嗎?”桑子猛地抬起頭,兩滴淚水落到玻璃桌面上,園潤清亮。
  湖泊是需要蒸發雨量或分流雨水來平衡容量的。
  桑子也需要傾訴來減輕心頭的痛疼。保衛國在家里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桑子看電視的時候,他看桑子,桑子看他的時候,他卻看電視。
  桑子一天天感到有一種東西正在緩緩流逝,像那尾魚。
  其實桑子和飛飛一樣,都在守候,不過桑子的守候是在陽光下,飛飛是在黑夜里,但大家都心疼飛飛去了,包括桑子自己。
  桑子的心是有傷口的。飛飛的燦爛與桑子的平凡像一把剪刀下的紙。剪刀剪出了兩個女人的人生,飛飛是剪出的窗花,漂亮精彩。桑子是剪下的紙屑,桑子以為自己能在紙屑中開出花來,卻不想千等萬等等到的愛情,也零落成了一地紙屑。
  “我從不看自己的傷口,我想忘記它!”桑子微笑著昂起頭,瞇起眼睛看天空飛翔的鴿子:“可是,等靜下心來看自己的傷時,已經封不了口了……那天,孩子離開我的時候,像一條紅色的金魚,游著游著就去了。你見過嗎?像魚一樣的孩子?”
  白玉明呆若木雞地聽著,兩個女人,兩個孩子。這一切他居然一直不知道。他要找到飛飛,他要告訴她,他可以做到的!他會去做。
  桑子像看穿了他的心,說現在你什么也做不了。飛飛已經不是你的飛飛了。
  白玉明搖著頭說:“不,她還是飛飛,她只是被我傷透了心。”
  “是啊,她傷透了心,傷透了心的人都渴望療傷,她們會去找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那藥叫愛情,飛飛就是用愛情來治療傷口的。飛飛已經有了她的愛情。”桑子喃喃地說。
  白玉明搖著頭,說桑子,你不知道,我們的感情,其實很深。
  桑子緩慢地笑起來,像一朵在晨光里漸漸盛開的荷花,一秒秒夢一樣地盛開,盛開的過程艱難異常:“是嗎?可是,你……知道……飛飛現在和……誰在一起?”
  白玉明困惑地看著桑子的臉,搖了搖頭。這次,他的頭搖得有點猶豫不決。
  “我知道。”桑子看了看手表,虛弱地笑笑,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走上白玉明家的陽臺。這白色鋼材鏤空鑲花的陽臺和紫羅蘭色與淺粉紅相問的落地紗窗,桑子曾經從另一個角度看到過,那時候,她看到的是別人的劇情,而現在從這個角度望出去所看到的劇情卻與她有關,而且,所有的劇情將在她的預料下粉墨登場。
  桑子想著,開始撥電話。
  
  七 一個人的旅程
  
  飛飛從來不知道,失去了鐵飯碗的日子原來是如此晴無天日,一單6000元的生意,把她足足折騰了半個多月。三個備選設計,客戶最終看中的是保衛國幫著做那個。
  回到家,飛飛推醒躺在沙發上的保衛國,歡天喜地地叫發財了發財了,快打電話給桑子,我們今天要掃蕩二灣路。
  二灣路是市里最火爆的餐飲一條街。
  保衛同正打著哈欠,突然停住了,眼神怪怪地盯著飛飛。
  飛飛問怎么了?和桑子吵架了?
  保衛國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澀的麻的酸的,像鍋大雜燴:“這些日子幫你搞設計,我沒告訴她。”飛飛嘻嘻笑,說:“干嘛不說?怕桑子吃醋?”
  保衛國說我快被你折磨死了你還在這里發嗲!
  “我怎么折磨你了?不就讓你幫幫忙嗎?不也好魚好肉伺候著嗎?”飛飛有點摸不著頭緒,趕緊正經下來。
  保衛國孩子似地低下頭,人蜷縮在沙發里,蔫蔫的,只把手機滑蓋不停地滑上滑下,喃喃地說我愛上你了。我完了!我的心都要碎掉了,我不敢對桑子說,也不敢對你說。
  飛飛一揚手,把一疊鈔票嘩啦啦地摔在保衛國臉上:“你瘋了?”
  “我沒瘋!”保衛國突然吼叫起來,四肢張開,像只巨大的螃蟹,他混亂地揮著手,最后把手指插進頭發里使勁地搓攪,搞得頭上像頂了個鳥窩:我愛你飛飛,我他媽也不知道我怎么會愛上你。我每次都和你吵架——因為我沒法抑制對你的愛,我只有換個方式來表達你知道嗎?你他媽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和白玉明攪,攪了還不夠,還動不動就來我家刺激我。”
  飛飛的呼吸急促起來,大腦在飛快地旋轉,每一次旋轉都直逼一個中心,那就是桑子。飛飛一輩子從沒這么嚴肅認真地思考過。與白玉明相愛時,她沒有這樣思考;失去孩子時,她沒有這樣思考;救謝雪時,她也沒有這樣思考。但現在飛飛必須思考,她拉下臉,齜牙裂嘴地,像只護著小虎崽的母老虎:“保衛國,是你追的桑子,不是桑子纏著嫁給你的,你他媽不是人。”
  保衛國露出一臉苦瓜似的笑容,說隨便你怎么說吧。
  兩個人的電話,同時響起來,飛飛望了望自己的手機,沒接,板著臉命令道:“你走吧,是桑子。”
  保衛國瞭了飛飛一眼,頹然地把身子偏倒在沙發上,做出一臉撕破紙的潑皮樣兒。然后看看自己手機上陌生的電話號碼,摁了接聽鍵。
  這時,緊挨鑫海花園的國保大樓上的座鐘敲響了。
  電話那頭沒有說話聲,座鐘還在嗡嗡響著,震得保衛國耳朵發癢,保衛國咦了一聲,換了換姿勢,拿手去掏耳朵,咕嘟道:“這座鐘倒像是在手機里響。”說著掛掉了手機。
  飛飛還在生氣,拿杯子在茶幾上當當直敲:“你給我好好坐著,歪里巴幾的,又不是在你家里!什么耳朵不耳朵的?誰打的?”
  “不知道。”保衛國拿起遙控器準備開電視看新聞:“聽不見說話,這座鐘離得太近,吵。”飛飛一巴掌打掉遙控器,保衛國也不生氣,嘻嘻笑說:“我要去噓噓。”沒等飛飛的杯子砸過來,一頭扎進衛生間里去了。
  飛飛放下杯子,好奇地拿起保衛國丟在沙發上的電話翻看。
  最近顯示的那個號碼卻居然是白玉明的。飛飛愣了愣,扭頭望了望窗,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保衛國走出來,看著把眉毛眼睛鼻子皺成一堆的飛飛,沒好氣地說:“愁成那樣給我看干嘛?我保衛國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拉扯你!我明天就離開這個城市,也來個人間蒸發好了!”
  飛飛陰沉著臉,目光深深地盯向保衛國,盯得保衛國打了個冷戰。
  “干嘛?”保衛國小聲問:“臉陰森森的,演鬼片?”
  飛飛無聲地苦笑著,走到窗前,去拉窗簾。
  飛飛從小睡覺不能有光,她的窗簾是加厚的,關上時,足以隔斷內外所有的光線。她頗費力地拉開窗簾,一剎那,房間的燈光像成百上千個被岡禁多年的精靈,壯麗而無畏地飛散開來,陽臺上一片輝煌。
  飛飛抬頭望著九樓,撥通了桑子的電話:“桑子?”
  對面陽臺上的燈也亮了,飛飛看到桑子站在那熟悉的紗窗前,正望向自己。
  飛飛沖著她無力地笑,風吹來,有點涼,她已經感覺到寒流來襲的冷。
  桑子的糯米音從手機里傳出來,不香,倒是像隔夜米,涼而硬:“你為什么要這樣?你墮胎那天,我也失去了和保保的孩子。因為急著看你,趕得太快了。我怕你難過,沒告訴你和保保,我自己回了奶奶家,留下保保照顧你。”桑子頓了頓,嗓音突然尖利起來:“可是你們卻背叛我!一個是我老公,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什么都給了你們。你們卻背叛我!保保一直不要孩子,原來他只是不想和我要孩子!是不是?你問他,是不是?你把電話給他,讓他說真話!”
  一向寧靜的桑子突然變了,變得尖銳狂亂,她吐字清脆,一顆顆,像摔落到地上的寒冰。深秋的夜風吹動著飛飛窗前的風鈴,撞得風鈴叮當直響。那是桑子和她一起親手做的,但桑子的聲音比風更猛烈,毫不在意這樣的力度會撞碎什么。
  “我沒有背叛你,桑子……”飛飛腦子一片混亂,聲調也抖了。
  “那天我打電話給你、給他。我都聽到了鑫海花園旁邊國保大樓的座鐘響。可你們都騙我,一個說出差,一個說加班。”九樓陽臺粉紅花影的紗簾飄起來,擋住了陽臺頂燈的光線,桑子的表情變得模糊:“剛才國保大樓的鐘聲,不光我聽到了,白玉明也聽到了!顧飛飛,你到底要多少男人來愛你?”
  飛飛仰著臉,眼神從桑子臉上移過去,遲疑地看向從桑子身后走出來的白玉明。
  盡管隔著距離,飛飛仍然看到了白玉明臉上復雜的表情,這表情居高臨下地壓下來,飛飛感到自己正被這壓力逼下陽臺,掉到無法預知的深的黑的世界。
  遠遠近近的日子從飛飛腦海里浮起來,全是碎的片段,全是傷。
  許多話碎玻璃碴似地堵在胸口,讓飛飛痛得不能呼吸。她想把它吐出來,想和桑子說說那年自己替她打王子時,摔傷了最要緊的地方;想告訴桑子,陳蜀沒完沒了地計較的,正是她替桑子討公道時失去的;她想對白玉明說說那個孩子走時自己的冷;還想說說那條被花盆弄壞的玫瑰花裙;說說謝雪的哮喘。
  然而,手機響了,是白玉明的短信:如果這是你愿意的方式,那就這樣吧。
  一枚尖細的針殘酷地刺進心臟,蓋過了所有玻璃碴帶來的傷痛。那就這樣吧。飛飛呢喃著,咬緊下唇,挺了挺胸,讓那枚針順利地刺透自己。風從北方吹來,陽臺瞬息間卷裹著濃濃的初雪的氣息,寒流真的到了,飛飛戰栗著閉上眼,想起了那次夜行的火車上迷人的風,她伸出手來,像上次一樣,微微張開修長瘦削而美麗的手指。
  可是這一次,風從五指問穿過,什么也沒留下。
  白玉明也把手伸出了陽臺,也張開了手掌,那剛剛給飛飛發來短信的手機,攸地從空中跌落進黑沉沉的幕色。
  然后,白玉明離開了陽臺。
  飛飛看了看筆直地貼著紗窗的桑子,緩緩地、無聲地笑了。她搖了搖頭,想對桑子再說點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她知道,過了今夜,白玉明再也不會站在那里,過了今夜,自己也不會再站在這里了。
  不如不說

主站蜘蛛池模板: www亚洲精品| 午夜色综合| 亚洲天堂网2014| 在线看国产精品| 超薄丝袜足j国产在线视频| 国产激情在线视频| 孕妇高潮太爽了在线观看免费| 永久免费无码成人网站| 国产精品无码作爱| 免费高清a毛片| 国产粉嫩粉嫩的18在线播放91| 午夜视频免费一区二区在线看| 国产成人免费手机在线观看视频| 乱人伦99久久| 久久青草免费91观看| 色综合天天操| 九九九九热精品视频| 久久久久久久久亚洲精品| 欧美日韩亚洲综合在线观看| 亚洲欧美不卡中文字幕| 成人免费黄色小视频| 在线播放国产一区| 国产嫖妓91东北老熟女久久一| 在线观看无码av五月花| 秋霞午夜国产精品成人片| 国产亚洲视频在线观看| 久夜色精品国产噜噜| 欧美一区二区精品久久久| 69精品在线观看| 日韩黄色大片免费看| 国产成人综合亚洲欧洲色就色| 成人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重口调教一区二区视频| 青青青视频蜜桃一区二区| av一区二区三区高清久久| 2021国产在线视频| 91po国产在线精品免费观看| 中美日韩在线网免费毛片视频| 激情综合网址| 日本午夜在线视频| 国产在线麻豆波多野结衣| 日本精品一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精品对白刺激| 亚洲精品成人福利在线电影| 超薄丝袜足j国产在线视频| 国产一区二区免费播放| 亚洲不卡影院| 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综合试看| 日韩无码黄色网站| 一级毛片在线免费视频| 精品自窥自偷在线看| 2020久久国产综合精品swag| 思思热在线视频精品| 一区二区三区四区精品视频 | 777午夜精品电影免费看| 亚洲中文字幕久久精品无码一区| 欧美日韩中文字幕二区三区| 午夜毛片福利| 午夜免费视频网站|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深田咏美| 国产欧美日韩综合在线第一| 伊在人亞洲香蕉精品區| 国产精品三级专区| 欧亚日韩Av| 国产成人久视频免费| 亚洲精品卡2卡3卡4卡5卡区| 久久精品免费国产大片| 无码丝袜人妻| 欧美亚洲网| 欧美一区精品| AV熟女乱| 亚洲视频二| 国产网站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自拍露脸视频|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98| 精品国产亚洲人成在线| 日韩欧美网址| 国产一区在线观看无码| 欧美午夜视频在线| 精品久久人人爽人人玩人人妻| 在线免费不卡视频| 免费va国产在线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