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現代漢語詞典》解釋為,姐妹;在我們這里的方言里,也可解釋為,兄妹、或姐弟。一個人問:你家有姊妹幾個?其實就是問你家兄弟姐妹一共有幾人。——題記
現在小妹最不愿看見的就是大姐辛辛苦苦從省城背回來的幾件舊衣服。
大姐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提拎一嘟嚕子,顯得零零碎碎的,丁丁當當的,一副奔波勞累的樣子,一副不堪負重的樣子。小妹見著大姐這樣子于心不忍,她說,大姐,你看看你哪能提得動這么多東西,下次回頭你就少帶一點吧。大姐不笑,板著臉說,這才多重一點呀。小妹心里一“咯噔”,聽大姐的說話口氣,像是下次回來還要帶更多的東西,更多的舊衣服。
每次回來臨上車,大姐會跟小妹說,要是乘坐火車回來的話,大姐會在電話里準確地說出火車幾點幾分到站,讓小妹去出站口接一下。火車站離小妹家不足十里路,小妹花一塊錢坐公交汽車就去了,回頭是要打的的——提著大包小包怎么好擠上公交汽車呢,十來塊錢的打的費小妹早早地準備好,的士停靠在住宅小區大門前面,小妹麻利地把錢遞在司機手上。大姐會大聲爭搶著說,我付!我付!大姐掏出來的錢不會小,不是一百的,就是五十的。小妹說,我這是零錢,正好不用師傅找。大姐聲音弱下來說,你看你,真是的。大姐把手上的鈔票抖幾下,像是很無奈地揣進口袋里。要是乘坐長途汽車回來的話就省事多了,大姐就會省下電話費,簡單地發一個信息,說大概幾點鐘汽車能到達。汽車正好從小妹家住宅小區前面經過,臨時喊一聲停車,下車進小區就沒多少路可走了。汽車不像火車那樣準點,小妹常常要在小區大門口等上半個多小時,還不一定能把大姐等來。小妹發信息問大姐,怎么還沒有到?汽車上“嗡嗡嗡”嘈雜得很,手機“嘟嘟嘟”顯示信息的聲響,大姐不一定聽得見。過上一小會,小妹還不見大姐的影子,就只好打大姐的手機。大姐遲遲地接聽手機說,馬上就到,你急個什么呀?又說,你不知道半路上打手機是長途加漫游?小妹聽…大姐一副不高興的口氣。大姐心疼手機費。
一般地,大姐回來坐火車的次數多,坐汽車的次數少。火車票便宜,汽車票貴。火車快,汽車慢。更主要的是,縣城火車出站口管理松懈,大姐不買火車票照樣出得來。
大姐逃票是有歷史了的,也是有經驗了的。
大姐家不是沒有錢,男人在省城的一個廳做處長,孩子在省城的一家晚報社工作,自己剛過五十歲就從一家企業提前退休。按說省城的住房該緊張吧,該貴吧,大姐一家竟然有三套住房。一套房屋是男人單位的福利房,處在鬧市區,不安靜,但出租能得一筆不薄的收入。一合計,干脆新買一套安靜的住處,出租的房錢按月轉付住房貸款綽綽有余的了。幾年過去,孩子成家又買一套新房。這套房的貸款落實在孩子頭上,大姐掏十萬買一輛廣州本田車,孩子轉眼變成有車一族。
俗話說,越有越摳。大姐一家恐怕就屬于這么一種類型的人家。用一句好聽的話來說,大姐一家知道怎樣去節儉,知道怎樣把一分錢拆成兩分錢去花銷。
有一次,小妹一家三口人去省城大姐家玩。是個雙休天,兩家大人孩子才能聚齊全。縣城離省城有三個小時的車程,小妹兩口子帶著孩子一大早趕過去,差不多也已經小晌午。晌午飯是在大姐家吃的,葷的、素的簡單地燒幾樣子端上桌,就急忙開飯。小妹一家來省城肯定要去大商場、大超市溜一溜、逛一逛、玩一玩。大姐家早開飯,就早吃早上街的意思。早吃飯,不代表就少燒菜。大姐家燒出來的幾樣子菜擺在桌子上,怎么看都有點少,擺不上臺面。小妹夫在縣城小學教語文,文文弱弱的,坐在板凳上不去看桌子上面的菜,眼睛彎過一個大彎子去看小妹。小妹不說話,臉上生一層羞愧的青色,生一層慍怒的紅色。小妹的一張臉青青紅紅、紅紅青青就不怎么好看起來。大姐、大姐夫是一對精明人。大姐夫解釋說,晌午有意燒這么少,晌午一頓吃光,下午我們一起去逛街,逛過街晚飯在外面吃。飯館叫譚家魚頭館,說那地方的紅燒胖魚頭、清燉胖魚頭實在很好吃。胖魚頭就是鰱魚頭。大姐夫唱婦隨地說,別人前兩個月在譚家魚頭館請你大姐夫吃胖魚頭,回家就說好吃得不得了,說哪天帶我們娘倆去嘗一嘗,一直沒有去。大姐說這話的意思是明擺著的,大姐、大姐夫對小妹一家一點輕看的意思都沒有,反倒是格外地看重。大姐跟小妹說,不信你問問你大姐夫,他可是這么跟我們娘倆說的,說來說去還是你們一家人的面子大。
縣城靠在淮河邊上,大姐、小妹存縣城長大,算是北方人。大姐夫在長江邊上長大,算是一個南方人。這里人家稱南方人叫小蠻子,小蠻子都會做家務活,做起家務活來,勤快,麻利,大姐一家燒呀洗呀的大多都被大姐夫攬過去。大姐經常在小妹而前夸口說,你大姐夫嫌我洗衣服不十凈,嫌我燒菜不好吃,嫌我打掃衛生不徹底。大姐跟小妹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有一點遭受男人嫌棄的痛苦樣子,反倒是滿臉炫耀,滿心幸福。小妹夫同樣是小縣城人,北方男人就是身子懶,除去上上班、教教書,任啥家務活都不伸手做。在做家務活方面,小妹夫與大姐夫相比較真是一個天一個地。此外,南方人與北方人相比較,總體上來說,南方人要精明一點,北方人要憨實一點。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大姐夫精明,大姐也就隨著精明;小妹夫憨實,小妹也就隨著憨實。要是大姐一家與小妹一家相比較,差別就大了,就有點天壤之別了。
晚飯就在譚家魚頭館吃的。
大姐家位于大商場、大超市的西邊,譚家魚頭館位于大商場、大超市的東邊,半天商場、超市逛下來,腳底板早有點發疼發木了。小妹看著男人是一身疲憊的樣子,看著孩子也是一身疲憊的樣子,心里就想著快一點吃晚飯,快一點回大姐家休息。小妹問大姐夫飯館遠不遠,要不要坐車去。大姐夫說那地方不通車,走個十來分鐘就到了。一干人繼續往前走,松松垮垮的,沒有一點吃飯的積極性,倒像是去逛另一個不景氣的大商場、大超市。
小妹心里犯疑惑,大姐夫干嘛要選擇這么遠的一處地方吃飯呢?
譚家魚頭館在一個偏僻的巷子里,店面不大,人們到這里就沖著紅燒胖魚頭、清燉胖魚頭這么兩樣特色菜去的。這頓飯的兩道主菜也就是紅燒胖魚頭、清燉胖魚頭,外加兩盤蔬菜,兩聽飲料,兩個孩子喝,兩瓶啤酒,四個大人喝。紅燒胖魚頭就是紅燒胖魚頭,魚肉吃進嘴里沒有鮑魚味,也不會有魚翅味。清燉胖魚頭就是清燉胖魚頭,魚湯喝嘴里沒有母雞湯味,也不會有骨頭湯味。大姐吃一口紅燒胖魚頭的魚肉,連聲說好吃,從沒吃過這么有味道的魚肉。大姐喝一口清燉胖魚頭的魚湯,更是連聲贊嘆,人家這魚湯是怎么燒出來這么鮮美的滋味呢?大姐總是適時地夫唱婦隨。
小妹只好跟著說好吃、好喝。
小妹夫只好跟著說好吃、好喝。
孩子也只好跟著說好吃、好喝。
一頓飯吃下來,說出口的夸獎話比吃進肚子里的飯菜還要多。
吃過飯付賬的時候,小妹總算明白大姐夫干嘛選擇這么遠、這么偏的地方就餐了。原來上次人家帶他來這里吃飯,飯店做活動給一張五十塊的就餐券。這張就餐券下次就餐可以充當現金使用。兩家人吃罷飯一結算,大姐夫掏出一百塊錢,服務員還找回兩張小票子。也就是說兩家人吃一頓飯,花掉不足一百塊錢。
一絲委屈就是這種時候從小妹心里生發出來的。從縣城到省城的汽車(火車便宜沒有適合的班次)票價是三十五塊錢,一家三口人一來一回要得二百多塊錢。小妹在心里嘀咕說,我們一家人傻掉啦,瘋掉啦,有這二百多塊錢在家里吃什么不好吃,喝什么不好喝,單單跑這里吃什么狗屁的紅燒胖魚頭,喝什么狗屁的清燉胖魚頭湯?
隔天一大早,小妹一家就坐早班車返回縣城去。
大姐驚奇地說,不是說好的下午回去嗎?
小妹說,我想孩子下午練琴還是不能耽誤了。
小妹家是個女孩子,上小學五年級,學習小提琴幾年了。
大姐夫說,晌午在這里吃過餃子回去,餃子餡我都準備好了的。
包餃子費事省錢。小妹一家來大姐家的趟數不多,像是每次都能吃上餃子。
小妹說,你們自家人慢慢地吃去吧。
大姐一家既然是這么一類節儉的一戶人家,大姐回縣城大包小包的都能帶些什么呢?我們還是一個包一個包仔細地看一看吧。
頭一個包打開來,里邊裝著大姐的洗漱用具以及換洗衣服。大姐一共兄妹四人,按順序男孩、女孩、男孩、女孩插花著。除去大姐一家在省城,其他三家都在縣城里。父母不在了,大姐每一趟回家要住上三兩天,去大哥家看一看,去三弟家看一看,去其他親戚朋友家看一看,晚上一般都要落腳在小妹家。去大哥、三弟家不方便,只能住在小妹家。
第二個包是零零碎碎的東西。大姐家旁邊有一個小商品批發市場。居家過日子的零碎東西批發市場都會有賣的。什么刷碗布、鋼絲球,什么毛刷子、馬桶墊子,什么晾衣架子、晾衣夾子,等等。一包零碎東西,有的是縣城里沒有的,小妹打電話讓大姐帶來的,大多是大姐自己當家買來的。大姐說,縣城里能買著什么呀,就是能買著也是死貴的。大姐這句話說得不錯,縣城怎么好跟省城相比呢。可俗話說,便宜吃窮人。再便宜的東西買回頭也是要花錢的吧。大姐帶回頭的一包零碎東西說一聲總共好多錢,小妹總不能不給吧。有些東西還不一定能夠用得上,比如說衛生間里的一只腳踏垃圾桶,一直閑在那里占地方。有些東西重復買,比如一種刮土豆皮的小玩藝,大姐先后從那邊帶回三四把。當然是一把比一把好用,一把比一把精致。大姐像是天生就有一種購物癖,去小商品批發市場光看不買心里發急、手上發癢;大姐像是天生就有一種包辦欲,不替小妹買幾樣東西帶回來,心里不踏實,睡覺睡不安。
第三個包打開來肯定是吃的喝的。一聽包裝精致的茶葉。茶葉是好茶葉,很名貴。比如說碧螺春、西湖龍井什么的,差勁一點的也是當地產的黃山毛峰、霍山黃芽什么的。這么一聽好茶大姐怎么舍得帶回來呢?一看包裝上的日期就清楚了,是一聽過期貨,去年的。陳茶如草,這樣一聽名貴的陳茶就一點不名貴了。一塊牛肉也這樣,放進冰箱少說也有小半年,說是鹵的吧不像鹵的,說是熏的吧不像熏的。這種牛肉的質量原本就是有點可疑,更況且存放這么長時間呢。一截火腿從包里沒有掏出來,就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早早地彌散出來。光聞氣味,也能判斷出這截火腿最起碼是前年的。
茶葉是帶給三弟家的,牛肉是帶給大哥家的,火腿是帶給小妹家的。大姐說,一聽茶葉留給三弟送貨的路上喝,一塊牛肉留給大哥下酒吃,火腿留給你們炒菜、燒湯吃。小妹眉頭皺一皺,心想這樣的火腿還能吃嗎?大姐說,這是正宗的金華火腿,春節人家找你大姐夫辦事送的(小妹心里想:是哪一個春節?),炒蔬菜切幾片放里邊,味道就不一樣了(臭烘烘的味道是不一樣?);燒湯切幾片放里邊,味道也就不一樣了(這種火腿還能夠燒湯喝?)。小妹早在心里打定主意,火腿一片都不會吃,也不敢吃。大姐這邊一走,那邊就會伸手把它遠遠地扔進垃圾箱。
小妹最不愿看見的就是一包舊衣服。第四個包打開來恰恰就是幾件舊衣服。這是一種什么年代了呀,大姐居然還把一包一包的舊衣服“吭哧吭哧”帶過來,小妹真的說不準大姐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與心理。
從經濟狀況上來說,兄妹四家也數大姐一家最好。大哥一家,大嫂子是家庭婦女,大哥一個人在縣里工作,一兒一女兩個孩子上學、工作、結婚,大哥掙一點錢都花在孩子身上,自己早早地生出半頭白發,一副怎么都伸不直腸子過日子的樣子。三弟一家吧,兩口子雙雙下崗,三弟幫人家送一送純凈水,三弟媳婦在街上擺一個小攤子。小妹一家也只小妹夫一個人有穩定工作,小妹要出去做事,小妹夫不讓,說你就在家呆著餓不死你。小妹夫別的能耐沒有,利用課余時間辦班輔導小學生作文。學校規定老師不許課外辦輔導班帶課,小妹夫我行我素,不予理睬。小妹夫有道理,學校要是把我老婆的工作安排了我就一個課外學生都不會帶。
家庭經濟條件好是大姐往回帶舊衣服的理由嗎?
一件孩子穿過的李寧牌運動衫帶回來給大哥,大姐說大哥早晨鍛煉穿一穿蠻排場;一件男人前幾年穿過的皮夾克帶回來給三弟,大姐說三弟送貨風里雨里的穿一穿好得很。大姐自然不會忘記把自己穿過的舊衣服帶個一件兩件的給小妹。有點像是搞對口幫扶似的,大姐家孩子的個頭、身架子跟大哥差不多,孩子淘汰下來的衣服就帶過來給大哥;大姐夫的個頭、身架子跟三弟差不多,大姐夫淘汰下來的衣服就帶過來給三弟。按理說,大姐與小妹年齡相差近十歲,身架子大姐瘦、小妹胖,差別也很大,大姐的衣服無論如何小妹穿著都不適合。可實際上呢大姐喜歡穿鮮亮一點的衣服,往年輕里打扮,往時髦里打扮。相反地,小妹穿衣服就顯得老里老氣的。大姐掩飾著不老,小妹顯不出年輕。姊妹倆走一起,給人的感覺常常是顛倒的,姐姐像妹妹,妹妹像姐姐。——這就是大姐把自己穿過的舊衣服帶來給小妹穿的大前提。
有一次,大姐帶回一件水紅色嵌蓓蕾花邊的襯衫,鮮艷得不得了,時尚得不得了。
小妹說,這是帶給我的呀?
大姐說,這不是給你的你說給誰的?
小妹不相信大姐能穿出去這件襯衫,同樣也不相信自己能穿出去這件襯衫。
小妹說,這么鮮亮的襯衫我怎么能穿身上呀?
大姐說,這件襯衫我都能穿,你怎么不能穿?
小妹想一想找出一個理由說,你那里是哪里,俺這里是哪里?
省城是省城,縣城是縣城。小妹說這話,大姐愛聽。
大姐用一副領導的口氣說,我看縣城這幾年變化也是蠻大的嘛。
小妹試穿上這件襯衫就沒有脫下身子。試不試由不得小妹,脫不脫由不得下妹,大姐一切包辦著。
大姐說,你就穿著這件衣服我倆一塊上街去。
襯衫緊巴,一路上小妹兩只手一直扯拉著衣褂襟,要是松開手,衣扣處就會咧歪開,一白一亮地能把里邊不該暴露的內容全部暴露出來。小妹一步一步落在后面,兩只手越扯越用力氣,像是要把這件衣服扯爛撕碎似的。小妹從心里痛恨大姐帶來的舊衣服。大姐帶來的舊衣服穿身上,小妹感到心痛,感到屈辱,感到惱怒。
大姐前面喊,小妹,你在后面肉遲什么呢?
小妹說,我腳底板有點疼。
小妹是個不愿意輕易地把心痛、屈辱、惱怒表露在臉上的女人。
說起來,小妹跟在大姐后面穿舊衣服有一些年頭了。小時候,家里窮,一件衣服老大穿過老二穿,一個接著一個往下挨著穿,是正常的事。其他人家的孩子穿衣服也這樣。只是大姐與小妹間隔遠,大姐穿舊的衣服要改一改,改小了,合身了,小妹才能穿上身。改衣服的工作由媽媽去做。家里有一臺上海產蝴蝶牌縫紉機。白天里,媽媽要上班,要燒飯,要伺候男人孩子沒時間。夜晚里,媽媽忙完家務活,候一家大小睡下來,才有空閑改衣服。常常小妹睡過一覺醒,縫紉機的“噠、噠、噠”聲還響著,媽媽黑著身影趴在縫紉機上還忙碌著。在小妹的記憶中,自己沒有工作前,自己沒有出嫁前,就沒有穿過幾件新衣服。相反地,大姐要是穿上一件色澤鮮艷的新衣服,大姐高興,小妹也會跟著高興。小妹知道不要兩年,大姐穿舊的穿小的這件衣服,就會落在自己身上。小妹耐心地等候著。像是自己的一件新衣服寄穿在大姐身上,大姐穿舊了,穿小了,才能歸落在自己身上。這期間,大姐要是穿衣服不愛惜,弄臟了,刮破了,小妹就會不高興,就會責備大姐。
小妹理直氣壯地責問大姐,你把衣服穿成這樣子,趕明人家怎么穿呀?
大姐笑著說,這是我的衣服,我想弄臟它,我想刮破它,聯你什么事?
小妹呆愣好大一陣子,頭腦里像是有一個大彎子怎么也理順不過來。
大姐出嫁那一年,小妹沾光穿上一件新衣服。大姐新衣服更多,娘家買的,婆家買的,褂子褲子,單衣夾衣,花的素的好多件。那時候成衣少,做衣服就是買布縫制上。小妹的一件新衣服是娘縫制的,大姐的新衣服都是花錢送街上裁縫店縫制的。娘嫌自己的手藝差,裁出的樣式不時新,花錢把大姐的嫁衣送進裁縫店也是應該的。小妹不這樣看問題,說娘偏心,大姐是你親生的,我就是你抱養的?像是在穿大姐的舊衣服方面,小妹也有個漸悟過程。過去小妹一直糊涂著,現在像是猛然一下覺悟過來了。小妹質問娘,大姐憑什么一直穿新衣服,我憑什么一直穿舊衣服?大姐做新衣服憑什么花錢去裁縫店,我做新衣服憑什么不花錢娘縫制?臨近嫁日,娘舍不得大姐出嫁,心里原本就難受,小妹半路里這么一鬧騰,娘生氣地抬手打了小妹兩巴掌,說你個丫頭不懂事,你大姐是個要出嫁的人,花錢做幾件衣服你跟她比什么,慪什么氣?小妹說,大姐出嫁是她想找婆家想出嫁,不找婆家不出嫁,誰給她做這么多新衣服?小妹畢竟年歲小,不懂事,簡單地把穿新衣服與找婆家出嫁相聯系。娘說,我看你趕明長大可找婆家可出嫁?小妹說,我長大想穿新衣服自己花錢買,我才不找婆家出嫁呢。娘又可氣又可笑,先氣后笑說,好、好、好,今天你自己說的話你記住,我看你長大可找婆家可出嫁。
大姐婚后沒幾年,就隨大姐夫去省城。這之后大姐從省城回家帶舊衣服,跟從前相比性質就有所不同了。衣服不是舊,更不是小,只是式樣在省城有點過時了。一件在省城式樣過時的衣服,在縣城說不定正流行。那時候,小妹沒結婚,慢慢長成一個大姑娘,身架、個頭都跟大姐差不多。大姐家經濟條件一直不錯,在穿著上面大姐一直走在別人前面。一件大姐穿過的舊衣服,小妹接著穿,女伴們依舊說小妹穿得時新。女伴們羨慕小妹有一個大姐在省城里,認為小妹身上穿的衣服當然是去省城買來的。小妹穿的衣服有的是大姐長眼在省城買來的,有的是大姐穿后淘汰的。小妹跟女伴們實話說,我穿的衣服也不都是在省城買來的,有幾件是大姐穿過的舊衣服。女伴們說,那還不是一樣的,你大姐住哪里,說不定這衣服是從上海、廣東買的呢。小妹的虛榮心得到很大的滿足,覺得有一個大姐在省城真是一件極其榮耀的事。
后來小妹結婚了,小妹夫是個小學老師,業余時間喜歡讀一讀詩歌、寫一寫詩歌,在縣城里大小算得上一個文秀才。小妹從心里很佩服小妹夫,覺得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做老婆很幸福。小妹把身子依附在小妹夫身上的同時也把頭腦依附在小妹夫身上,生活中多是言聽計從的。有一次,小妹夫直言不諱地跟小妹說,一個女人穿別人的舊衣服是穿不出一個樣子的,同樣一個女人用別人的眼光來打扮自己也打扮不出一個樣子的。小妹夫說這話可能重了一點,這重一點的話小妹夫憋在心里實在不吐不快。小妹穿大姐的舊衣服,小妹買衣服需要大姐當家買,小妹夫早看著別扭眼,氣不順。小妹夫說,我們家就窮得要揀別人的舊衣服穿?你連自己適合穿什么衣服都不知道,不枉做一回女人?小妹夫是個輕易不說重話的人,一旦說起重話來就情緒激動,臉色通紅,像吵架,像生氣。小妹戰戰兢兢地問,趕明你陪著我一起去買衣服?小妹夫說,你自己去掏錢買人家不愿賣給你?小妹問,我一個人去省城買?小妹夫說,縣城里就買不著你穿的衣服?你是一個小縣城里的人就踏踏實實地做一個小縣城人,沒必要去跟省城人攀比,更不要盲目地想去做一個省城人。什么叫自我?這就叫做自我。什么叫做人格獨自?這就叫做人格獨立。
小妹夫說出來的這么一堆大道理小道理,小妹或許只聽個半懂不懂的,從小妹夫說話的語氣里,小妹卻感到一份親切,最起碼小妹夫是在乎自己的,是疼愛自己的。一個女人有了這么些還不足夠嗎?
小妹生過孩子漸漸地胖起來,身架子比大姐大一套,就是小妹夫不說,自己也覺得穿大姐的舊衣服不合身、不適合。經小妹夫這么一批評一教育,大姐的舊衣服小妹就真的一件不穿了。把舊衣服送過來是大姐的事,放家里不穿是小妹的事。小妹穿的新衣服也多在縣城買,即便去省城買也多是自己挑選,很少由著大姐當家了。
這一次,大姐給大哥帶回一件孩子穿過的李寧牌運動衫,給三弟帶回一件大姐夫穿過的皮夾克,唯獨不見大姐穿過的一件舊衣服,也就是說大姐沒帶小妹的。小妹站一旁看著大姐一件一件抖落出來,心里一陣莫名其妙地輕松起來,一陣竊喜慢慢地從心底溢漫出來。大姐緊接著拿出一件襯衫說是大姐夫上身穿一水有點小就沒再穿。是件名牌襯衫,怕是值四五百塊錢。三弟整天東跑西跑、風里雨里地送純凈水,這么名貴的一件襯衫穿身上怕也糟蹋了。小妹夫的身架比大姐夫稍微小一點,大姐想把這件襯衫送給小妹夫穿。大姐說,這件襯衫要是穿在小妹夫身上,他整個人會提氣一大截子的。小妹夫時常穿衣服不講究,什么衣服都能穿上身。小妹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小妹說,我看你還是拿給三哥穿吧,我們家的方老師不會去穿別人的舊衣服。小妹夫姓方,小妹在別人面前喜歡稱小妹夫“我們家的方老師”。不過在大姐面前稱“我們家的方老師”,小妹這還屬頭一次。大姐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小妹,覺得姊妹幾十年的小妹突然一下變得陌生起來了。
大姐警惕地問,小妹夫該沒在你面前說我什么吧?
小妹反問說,我們家的方老師能夠說你什么呢?
每一年這么兩趟大姐是要回來的,一趟是清明,一趟是春節,別的不說,這兩個節氣總歸要給父母上墳吧。只有這時候兄妹四人才能聚一聚。雖說兄妹四人都沒什么大事可忙,可要是不上墳的話很少能聚一塊去。春節上墳一般都聚在大哥家。大哥是老大,春節上墳張羅一頓飯菜于情于理都是應該的。要是春節上墳在大哥家,清明上墳肯定要在三弟家。按照這里人家的說法,父母不在了,大姐去大哥家算是回娘家,去三弟家也算是回娘家,唯獨去小妹家算是走親戚。大姐不喜歡大嫂子,大嫂子一個女人家整天絮絮叨叨的說大哥沒本事,今天說兩個孩子工作安排的不向心,明天說媳婦、女婿找的不如意。大姐看見大哥這些年日子過得瘟頭瘟腦的心里酸。三弟媳婦也不是一個省心的女人,在街上擺一個地攤子賣小孩子衣服,今天跟這個男人拉拉扯扯的回家跟三弟吵一架,明天跟那個男人拉拉扯扯的回家跟三弟鬧離婚。三弟媳婦打心里有點看不上送純凈水的三弟,說他窩窩囊囊沒本事,說他掙不著錢養不活老婆孩子。說來說去,留在縣城里的兄妹三人,還就數小妹一家的日子過得有那么一點氣象。
父母死的時候,三弟、小妹都還沒有成家。大哥當不得大嫂子家,弟弟妹妹的事就不敢過問,就懶得多事。好多需要操心的事自然而然地就落在大姐頭上。三弟成家,大姐操心;小妹成家,大姐操心。此外,幾家人過日子能操的、或不能操的還要操一操。比如大哥家的兩個孩子高中畢業難找工作啦,比如三弟兩口子不和分居啦,比如小妹婚后懷孕困難啦,不管誰家遇見重要事、難心事、麻煩事,大姐都會親自跑過來。大姐沒個三頭六臂的能耐,跑回來一趟兩趟該解決不掉的問題還是紋絲不動擱那里,所能做的就是費時間、干著急、瞎操心。從客觀上來說,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生活軌跡,就像天空中的一顆顆行星,雖說我們看不見它的軌跡,可它的軌跡卻是客觀存在著的。別人去插一插手,可能還會插亂掉,好心不一定能辦成一樁好事。在不少事情上,大姐操心就沒落著一個好結果,反倒落別人抱怨。最起碼大嫂子就很難說大姐一聲好,三弟媳婦也很難說大姐一聲好。俗話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小妹經常聽見兩個嫂子說大姐,你一個嫁出去的閨女還回娘家亂插手什么事情呢。小妹不知道兩個嫂子在背后是不是也說自己“亂插手”,反正小妹聽見她倆說大姐,一副心情是很復雜的。大姐是好心沒落著好報,還是真的不該亂插手?相比較,小妹夫是不可能像兩個嫂子一樣,對大姐有個什么意見,嘴上就會“稀里嘩啦”說出來的,可小妹能夠感覺得出來,小妹夫心里對大姐也是沒有好感的。大哥、三弟、小妹與大姐之間是兄妹、是姐弟、是姊妹關系,有血緣相連著,三人即便心里對大姐有個什么不好的看法,嘴上也不會向外人說出來的。三人之間更是不會相互談論大姐的。這像是一個禁忌的話題。
漸漸地年歲大了,大姐操心操不動了,往回跑的次數也就一年比一年少了。或許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大姐有意識無意識地開始往回大包小包一嘟嚕一嘟嚕帶東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自家不用的淘汰的一件一件往回帶。尤其是一包舊衣服成為每次回頭必不可少的了。過去舊衣服只帶給小妹一個人,還是有選擇的,差不多小妹能穿上身的舊衣服。現在一擴展,大哥有,三弟有,適合穿的往家帶,不適合穿的也往家帶,甚至都往小妹夫身上蔓延了。大姐為什么這么去做呢?一件舊衣服能代表什么呢?舊衣服能替代淡下來的操心嗎?舊衣服能彌補疏遠的情感嗎?
過罷年往前跑幾步就是清明節,小妹覺得大姐兩次回縣城上墳好像挨得很近,沒隔好多日子。這一年,春節上墳就在大哥家聚的,不用說清明上墳應該由三弟家張羅。可春節前后三弟兩口子一直鬧離婚,有點越鬧越兇的趨勢,兩個人都跑到了民政局,都跑到了法院。去民政局書面協議離婚沒離掉,去法院由法庭裁決離婚更麻煩。要是前些年大姐聽說三弟兩口子鬧離婚肯定早跑過來勸一勸,現在連勸的心勁都沒有了。小妹把電話打過去,大姐說話態度很明朗。大姐說,莫說我是個做大姐的,就是父母活著,這種事想管也管不了呀。大姐所憂慮的是清明上墳還在不在三弟家吃。去三弟家,三弟媳婦的一張陰陽臉誰個愿意瞧?三弟讓小妹在電話里傳話說,今年不在家里吃,花錢請你們去飯店。大姐說,你看他能的,你問他一個月能掙好多錢?大哥也讓小妹傳話說,要不還是去他家吧。大哥不當大嫂子家,能夠勉勉強強地說出這么一句話就算不錯了。最后小妹承攬過來說,什么娘家親戚的,今年清明上墳都到我家來吧。
大姐在電話里同意了,也只好這么辦。
兄妹四人一起去上墳,大哥就穿著大姐上次帶回來的那件李寧運動衫,三弟就穿著大姐上次帶回來的那件皮夾克。大姐說大哥穿上這件運動衫,整個人顯得年輕有精神。大哥笑瞇瞇的一臉滿足說,名牌就是名牌,早上我跑步穿上它就是覺得很舒服。小妹看見大哥半頭白發,看見運動衫上的一塊色彩鮮艷的商標,怎么都覺得大哥穿上這件衣服怪里怪氣的。一陣小雨從天上落下來,三弟身穿皮夾克,戴上一頂帽子,要是去送純凈水用不著打傘,上墳也是用不著打傘。大姐說三弟穿上這件皮夾克,擋風遮雨正適合。皮夾克表皮已經磨損,露出一塊塊破綻,與三弟的身份似乎很相符,小妹見著心里卻是一陣酸酸的。
上墳與回頭,一路上小妹都離大姐遠遠的,不說的話一句不多說。
可能小妹說的——我們家的方老師不會去穿別人的舊衣服——這句話對大姐有所觸動吧,大姐破例帶回一包新衣服。上過墳回到小妹家,大姐開始一件一件往包外掏衣服。這一次,大姐帶給大哥的是一件圓領T恤。大姐說這件T恤是大姐夫的單位春節期間搞活動發的,大姐夫有意拿一件尺碼大的給大哥。圓領T恤帶有一道一道的橫花紋,大哥肥胖的身子穿上這件橫花紋T恤顯得更加地肥胖。大哥一呼吸一喘氣,花紋一動彈一忽閃,像是橫條花紋活著似的。落在三弟名下的是一條白色褲子。大姐說這條褲子是孩子單位發的工作服,又說褲腿長度已經照著三弟的尺寸剪短了。一條褲子是否合身,不止是看褲腿的長度,還有褲腰的大小、褲襠的肥瘦吧。三弟穿上這條褲子,除去褲腿長度適合,其他哪里都肥肥大大的,褲襠里不說能塞下一只老母雞,最起碼塞下一只小鴿子是沒有一點問題的。三弟風吹日曬皮膚黑,穿上這條白色的褲子一襯托,像是一個馬戲團的小丑。小妹得到的是一件褂子,西洋紅,小站領,長袖,緊身。大姐說這是春節前兒子媳婦送給她的過年禮物。小妹穿上身,胸脯緊,褂襟短,露著肚臍眼。小妹的哭聲就是這種時候猛然爆發出來的。沒有防備的,沒有由來的,“哇啦”一聲驚天動地地哭將出來。
小妹放聲地哭著。
小妹縱情地哭著。
小妹悲傷地哭著。
小妹委屈地哭著。
大姐不清楚原由,轉眼去看一看大哥,想聽大哥說一句解釋的話,卻覺得身穿橫條花紋T恤的大哥不像大哥了;轉眼去看一看三弟,想聽三弟說一句解釋的話,卻覺得身穿白色褲子的三弟不像三弟了;再拿眼睛去看一看小妹,同樣覺得身穿西洋紅褂子的小妹也不像小妹了。
這是怎么一回事情呀?
一轉眼,大姐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來了,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打。有幾次,小妹抓起電話想給大姐打過去。跟大姐說點什么好呢?最終小妹遲疑遲疑地又把電話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