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瓷的女人

　　1
　　
　　我請蔣建設形容我的長相，作為一名正在走向成熟的青年作家，我相信他的眼光與表達能力。我說過幾次了，在酒桌上，在辦公室里，在一起回家的路上。終于有一天蔣建設說，你挺帥的。
　　很簡單很籠統的評價，對此我非常不滿意，我說，我請你喝了三次酒，吃了四次飯，主動為你付了若干次車費，你能不能說得更詳細一點——形容一下我的相貌。
　　蔣建設實在忍不住了，他說，你是不是有點兒無聊啊!
　　我說，你從我的臉上看出我的無聊了嗎?
　　蔣建設呵呵地笑了，他笑起來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實際上他與我同歲，二十九了。我喜歡他的笑聲，百聽不厭，聽他這樣笑我也就微笑了。我在鏡子中觀察過我微笑的樣子，即使不看鏡子時，我仍能感覺到我微笑的模樣，美好得像一片自然的樹葉。算了，我心里想，既然蔣建設都笑我無聊了，我就不能再讓他形容我的相貌。蔣建設說得對呢，我是太無聊了。
　　
　　2
　　
　　我與蔣建設坐在公交車上，我望著別人的后腦勺，想對蔣建設說點什么。我說，我每天上班的時候幾乎都能遇見一個女的，她看上去好像結婚了，與我年齡也差不多大小，你對她有印象嗎?
　　蔣建設又呵呵地笑了，他說，我不知道你說的誰啊，每天都會遇見很多女的啊。
　　我說，就是那個看上去也不太漂亮，個子也不太高，頭發也不太長，老喜歡穿黑色衣服的。
　　蔣建設說，哪天你指給我看吧。
　　我無奈地說，好吧。
　　我不再說話，繼續看著我眼前的后腦勺，開始想象他們的臉。整個想象的過程非常模糊。車到站時，我目送下車的人，迎接上車的人，在這個過程中，我總會有意無意中想我快到站了，每天如此。回到家里有時候我就會想得深遠一些，想到我將會在這個城市里一直到老，就那么下去。
　　我比蔣建設早兩站下車，每次下車我都會對他說，我先下了啊。然后對他揮揮手，意思是再見。有時候車上的人多，也有不揮手的時候。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一次車走了我還站在原地，想與蔣建設揮揮手，結果我想起揮手時，車已經開走了，我心里稍稍有點失落。
　　
　　3
　　
　　我叫風意林。
　　我得承認我是一個奇怪的人，我在寫小說的時候總有意無意地把自己變成一個奇怪的人。我想通過語言來把那些模糊不清的事物，表述得清楚一些，正因為如此，我常常迷失在清楚與模糊之間。最近我一直在想空氣是否可以存留住一個人說過的話，在想我的存在與他人存在的細微區別。真是越想越沒譜兒了。
　　回到家中，是一個人的世界，我房子里有許多還沒有看完的書，除此之外還有一臺電腦，本來我有很多事可以做，但是我常常讓自己發呆。一個人在一間房子里發呆，沒有人看見，這應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果無人體會，神應該知道。我發呆，長久地發呆，或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我的酒量不行，我把抽煙當成喝酒，這種說法我是贊成的，因為我抽煙抽醉過——喏，就是大腦有點兒麻木，有點兒痛，還有點兒想要敞開門，讓靈魂出竅的感覺。那個時候我野心勃勃，隨時都有創造世界奇跡的感覺。每每此時，我總想撒尿或大便，并由此想到房子里并無衛生間的現實。結果我出門去，一路熟悉的風景和并無新鮮感的人和事讓我又忘記了想上廁所的念頭。
　　我覺得我的生命是脆弱而且自私的。例如寫字，這是我自愿的行為，但是一想到將來要給別人看，一想到也許還會給我帶來一些微薄的稿費收入，我就覺得這實在并不值得。有時候人不能太理會自己的自私與脆弱，那只能讓自己裹足不前。
　　有時候因為實在太孤寂我就忍不住自己對自己說話。我在房子里喊，自己和自己對話：
　　為你孤寂的生活，不想唱一嗓子嗎?
　　當然想啦，只是，唱什么好呢?
　　隨便。
　　啊——
　　喏，就這樣隨意，可以。
　　啊——
　　瞧你，有點兒像只鳥了，你就好像站在大森林的一棵高大的松樹枝上。
　　啊——
　　陽光從樹葉間灑落，抽動鼻子你聞到了什么?
　　啊——我聞到了大自然的味道。
　　什么味道?
　　啊——人類夢想的味道。
　　請具體一點。
　　啊——很美。
　　仍然籠統。
　　請饒了我吧，這需要自己體會，無法言說。
　　喏，請繼續。
　　無法再繼續，思路太過零亂。
　　回到現實中來吧，喏，房子中有一張大床，一張桌子，一臺電腦，一些書刊。
　　
　　4
　　
　　我希望有一個人出現，但是我并不知道會有誰出現，盡管大街上行走著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其中也有少部分是我所見過，有過交住的。但是他們各有各的事兒做，各有各的路走。我多想把他們帶到一片風景之中啊，我多想與他們一起離開我們所熟悉的城市，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那兒，是我們也許夢想過的，被稱之為遙遠的地方。當然，最終我們還是要回到城市。在城市里，我們需要自然的風景與氣息，因為我知道我們的靈魂都被城市生活所麻痹，被各種復雜的關系所網住。我們是城市中的魚，是上帝池塘中的魚。即使有人在那池塘中會泛起漂亮的水花，玩得很是開心，但仍然是上帝池中的魚。當然，我們無法真正地逃開。即使人有翅膀，能像鳥一樣飛翔，最終還是要落到上帝的樹枝上，并且需要食物。當然，我們只能在有限的空間中不斷變著花樣讓自己活得豐富多彩。
　　在真實的生活與虛構的小說中間，我變得有點兒不可捉摸。現在我孤獨，一方面通過寫小說來解除我的孤獨感，另一方面我仍然幻想著生命中有一個人為我而來。
　　我想到了我上班時常遇到的那個我并不了解的女人。我喜歡她，我喜歡她是因為她從我身邊走過的過程中我感受到她的確讓我喜歡。她與別的女人不同。我想簡化一切，強調我與她的關系，從明天開始有一個新的局面。
　　可是，這讓我感到有點兒為難。如果我唐突地去和一個陌生女子說話，在她或者別人看來，我的行為就構成了冒犯。冒犯是一種罪過，對于人與人共存的生活道德與秩序來說。可是，如果人人都有一點壞，我為什么不壞一點，利用那一點壞嘗試一下與陌生女子接觸?這種接觸很有可能會充實彼此的人生，這在各自漫長的人生中也許是一抹亮色。
　　
　　5
　　
　　早晨我洗凈了臉，理了胡須，梳了頭發，換上了整齊的衣服，擦亮了皮鞋，向錢包里夾了一些錢。我坐公交車時第一次沒有再留意我眼前的腦袋并對那些腦袋進行想象。
　　下車走向單位，在那段路上我放慢了腳步，后來我意識到放慢了腳步也許會與她錯過，因為平時我心態正常時候才老是遇到她。我一次次在心底告訴自己，如果遇到，一定要和她說話。
　　結果，我沒有遇到她。
　　等到我上班的時候，我還是沒有遇到她。
　　我坐在辦公室里時對蔣建設說，我今天沒有遇到她。
　　蔣建設說，你是說那女的?我來得早，我看到她了。
　　我說，你覺著她怎么樣?
　　蔣建設說，什么怎么樣?
　　我說，你對她有意思嗎?
　　蔣建設呵呵地又笑了，憑他那樣的笑聲我覺著他也可以與那陌生女子說話，并不算無禮冒犯。蔣建設是有妻子和孩子的，我猜想他又會拿她的妻子說話，果然，他說，我都結婚了，我除了老婆對誰都沒有意思。
　　我覺著蔣建設的話雖然虛偽卻說得很動聽，似乎是真的，我也愿意相信，這可真是讓人沒辦法。
　　我說，也許下班的時候我會遇到她。
　　蔣建設說，是啊，你是自由的，你沒結婚嘛1
　　
　　6
　　
　　她背著一只黑色包，腳踏高跟鞋，地面發出鞋底敲擊的聲響，她越來越近，我們中間還不斷有其他陌生人通過，我身邊還有蔣建設，我想對蔣建設說，喏，就是那個女人但是我沒敢說，我怕那個女人看見和聽見。
　　我的腦海里出現一片水域，水域中有成千上萬尾魚游弋，我是其中的一條，我在想，別人都不與她說話，我為什么要與她說話?
　　這個想法真傻，但是我沒有辦法。我正在想著的時候，她經過了我。我回頭看她，她也回頭看我，我心頭一震，覺著人與人還是有緣。但是她只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回過頭去。我想，如果把她寫進我的小說，應該怎么去寫呢?
　　我真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想到寫小說上去。
　　蔣建設說，走啊，發什么呆呢!
　　我回過神來說，看到了嗎，就是那個女的，我喜歡她。
　　蔣建設還是像孩子一般笑著，他說，的確不錯，我早上就見過她。
　　我又問，你對她沒有感覺嗎?
　　蔣建設說，沒有。
　　我有些失望。
　　蔣建設好像明白我的想法似的呵呵呵地又笑著說，我說喜歡你不高興，我說不喜歡你也不高興，我該怎么說?
　　我說，不知道，我明天再見到她一定跟她說話。
　　
　　7
　　
　　第二天早上我真的又見到了她，她走得匆忙，我覺著不應該在早上她上班的時候跟她說話，就沒有說，我只是朝她笑了一下，我笑得單純而美好，可惜她沒有看到，她低著頭走路。
　　一整天我都在想下班后跟她見面，我第一次對蔣建設說，你先走吧。
　　我坐在單位樓下的排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盼著她的到來。
　　她住在我單位的樓上，必然會經過我。她總是會準時上下班，如我一樣。但是那一天我等到晚上十點鐘才等到她。那時候我已經有些失去了耐心，我想她是不是出差了呢?結果她走過來時，我們周圍并沒有人，我在心里說，呀，我終于等到你了。我站起身準備說出我在心底的話時，還沒開口就低下了頭，我什么也沒有說，并且掩飾了我對她的好感。
　　我對自己很是失望，我生氣地望著她越走越遠。
　　回家的路上，我覺著自己活得失敗極了。
　　我坐在車上想要半途下車，以此來懲罰自己。這個想法極容易實現，我真這么做了。
　　
　　8
　　
　　我慢慢地行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些車輛和人，以及高樓和商店。那些對于我都是無關的事物，我心里仍然在后悔沒有抓住時機，仍然在幻想那個我喜歡的女人。我想，如果我們一直不說話，一直就那么擦肩而過，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美好?當然，這種美好太沉重了。為什么是一種沉重呢?我想到了另一個女人，仍然是不具體的女人，她是否可以代替她?
　　她又是誰呢?
　　我突然想起我不愿意想起的一條新聞，那是蔣建設在辦公室里給大家念的新聞，說是一個房東在自己出租的房子里發現一具女尸，頭被割下來了，在冰箱上層，下層是女人無頭身體，被盛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尸體已腐爛變質，流出難聞的汁液。他并未見過那女的，但是他的男房客失蹤了——我在想那個男房客是誰呢?是否與我有關或者就是我呢?我嚇了一跳，感覺自己怎么會有這樣的思路，真是不可思議。作為一個男人，怎么可以去殺害一個女人呢?世界上有這樣的事，有這樣的男人，這讓我不想當男人。我太敏感，太極端了。
　　我的膽子很小，走路的時候左有細看，似乎那殺人的男子已經注意我了，正在準備報復我，他報復我的理由是我不理解他為什么殺了那個女人。我攥緊了拳頭，當我意識到這也許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時我還是朝空氣打出一拳。為了掩飾我的失態，我接著又裝作鍛煉身體的模樣做擴胸運動。做著做著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虛弱，應該加強鍛煉以備遇到不測時保護自己。最后我奔跑起來，我聽到風從我的耳邊刮過，我感覺自己好像在超越某些事物，但是我超越不了那種莫明的恐懼感，我覺著我就像那個在逃的殺人者。
　　我想人多的地方也許安全，于是我走進了超市，但是在超市里我看到的每一個男人似乎都像殺人者，每一個女人都像被殺者。我飛快地走出超市，來到了大街。我點燃一支煙，抽著。
　　天漸漸地暗下來，城市的燈火亮起來，我深呼吸，呼進的空氣就好像是我所渴望的愛情以及其他一些我說不清楚的東西。我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我感到安全了一些。我摸到紙和筆，我寫下：我需要愛情。我看著自己的字，又摸出一支煙來。我覺得我需要鎮靜。
　　
　　9
　　
　　再一次遇到那陌生女人時我奇怪地又想到了那被殺的女人。我不由得在想那個我喜歡的女人是不是就是那個被殺害女人的化身。我明知這是我胡思亂想，但我還是有一點相信。我真是無藥可救了。我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蔣建設，但是我沒有。
　　我不想再遇到那個女人。
　　我覺得我自己越來越不正常了——這怎么可能?我是那樣一個單純美好的男人，我是那樣一個可以自娛自樂充滿美好幻想的男人。
　　孤獨是可怕的，也許我真的需要一個伴侶了。而寫作似乎更可怕，我會順著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的思路寫下去。
　　
　　10
　　
　　那個女人有了姓名，似乎我在夢巾夢見她告訴我她叫瓷。
　　她在我的夢中抱著一個瓷器說，我叫瓷，這個瓷器就是我……
　　我說，瓷，或許我就是你一生一世的愛情。我現在不確定你在哪里，正像你不確定我在哪里一樣，但是，我們的心是相通的，因為我通過空氣聽到了你的心語。瓷，你和我一起虛構我們的愛情好嗎?
　　瓷在我的心底里說話。
　　瓷說，空氣中真的有聲音嗎?我似乎聽到了你的聲音，你在說要我和你一起虛構我們的愛情。其實我們一直在我們的心中虛構我們的愛，你不認為這種虛構非常傷感嗎?這是因為我們無法接近真正的愛情產生的想象啊，我們不能總是生活在想象之中，你說對嗎?
　　我說，我出生的村莊叫鳥，那兒是一個童話一樣的世界，我虛構了它并且因為虛構感到快樂。所以我認為愛情也是可以虛構的。我小時候是一個光屁股的男孩，我的父親希望我是女孩，他讓我的母親給我扎了小辮子，我現在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我的過去，這讓我覺著我不單純是個男子，我的生命中還有一個模糊的女子，我愛我自己，就像愛模糊的“她”一樣。小的時候，我喜歡輪著胳臂像鳥一樣飛翔，那種飛翔也許是因為向往藍色天空和自由使然，我與一般的人相比更加強調了我的靈魂的存在，我認為我們的靈魂是藍色的，只有天空中的藍色才接近永恒，才給我以平靜。我所尋找的愛情一定是能給我的心靈以安靜的，而且我們相信我們的愛會地老天荒，海枯石爛永恒不變。小時候我喜歡吃河底被太陽曬干的泥片兒，它們像點心一樣好吃，我覺著那些被我吃進肚子里的泥片兒是我生命中的一種不可缺少的元素，也許是它們讓我總愛幻想。你信嗎，我能聽到天空中的語言，那些語言是許多人說過的。我認為我們說過的話是不會被風吹走消失的，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完整地保存在天空中，隨時可以在我的心底響起來。天空是一個大的音盒，它收集著所有的靈魂和我們人類所說過的所有的話語。我想讓你了解我，是因為我想對你說，我需要愛情，我還想冒昧地對你說：我愛你!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對一個人這樣說……我像是對著空氣在說話，當我說出這話時，瓷，你真的存在嗎?
　　瓷說，是的，我存在，這是真的，我正在從遙遠的地方向你走近，我也似乎看到了你在走近我。我們路過的許多男女都在朝著愛靠攏，他們錯過了該錯過的，或者不該錯過的，最終會找到自己愛的，或者不愛的人。這種事情誰也無法左右。我看到天空中飛舞著許多星光一樣的細線，那些細線相互交錯，漸漸的結成像是線團一樣的情感城市。每個城市都有許多糾纏不清的情感和關系，我真怕我在走向你的時候迷失了方向。我也好像對一個人說，我愛你，我這么說的時候，我的眼淚都流下來了。
　　我說，我們要堅定我們對愛情的信念，我想了解你，通過對你的了解確定你生命的位置。你可以告訴我你童年時代的一些事情嗎?我可以通過你的語言來捕捉到你生命巾的色彩與味道，你生命中的那些色彩和味道可以讓我在人潮人海中準確無誤地找到你。我期待著我們能在那許多人中間彼此發現對方，叫出對方的名，然后擁抱在一起，流下淚水，通過淚水我們的靈魂可以彼此融人。現在，不要哭。
　　瓷說，你虛構了我，我如何告訴你我的過去呢?過去真的重要嗎?我在你的想象之中，我們如何能在現實中彼此相認并流下淚水，心與心相連，靈魂與靈魂相愛呢?
　　我說，我真的想飛啊，當我在都市中仰望天空的時候，我感到我眼睛里的黑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藍。我看到了太多人的靈魂，那些靈魂經過了日月的濯洗已經開始變得發亮，亮到了我們睜著眼睛看不到的地步。我真的怕我會失去那些靈魂，回到了目光散淡的眾人之中。我的眼睛細如天空的裂痕，我總是有些怕別人了解到我眼里的秘密。我的眼睛是我靈魂的耳朵，我通過我的眼睛聽到了許多安靜的聲音。眼睛是我們靈魂的窗口，看透了它便可以看到了我們的靈魂，而我所擔心的是當有人看到了我的靈魂時發現我們的靈魂不一樣的時候會感到難過，那樣我也會感到難過，因為我們之間的情誼將不能再繼續。也許每個人的靈魂都不會一樣，但是，我的靈魂更是與眾不同，因為我的靈魂里有著整個天空里的語言，那些語言讓我知道所有的話語都真假摻半。我們需要真理一樣的語言，但我卻又不是一個真正的智慧的人，不是上帝。我只是聽見空氣在說話，在說著我們說過的話。瓷，你真的存在嗎?
　　瓷說，是的，在遠方，總有一個叫瓷的女子，我就是那個女子。
　　我夢見自己扎著小辮在城市中浪游。見到了年齡相當的女子便走過去對人家說，我是一個能聽見空氣說話的人。有許多女孩看到我扎著辮子的形象，都有些哭笑不得地說他是神經病。再后來我見到女子便問，你是叫瓷嗎，你在向我走近嗎?然而我所問的女子沒有一個承認自己叫瓷的。再后來我閉門不出了，在房中仍然在想象和虛構自己，我想，我給那個遙遠的瓷講過自己的童年，也許瓷可以通過她的想象以及她對他生命中的色彩與味道的理解和把握找到我。我還想，如果瓷來敲響我的門，我的心有可能會跳出胸膛。
　　夢醒以后我想，再與那個女人見面時，我要不要問她到底叫不叫瓷?
　　
　　11
　　
　　第二天中午我又請蔣建設喝酒，他說，這次我來請你吧，省得你又問我你長什么模樣。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蔣建設覺得我喝得快了，他說，慢一點喝，下午還上班呢。
　　我還是喝個不停，最后蔣建設把酒瓶子放在桌底下說，你是不是有心事，跟我說說?
　　我把手指頭插進頭發中，我感覺我的頭發很長。我吐了一口酒氣說，我覺著我最近不正常。
　　蔣建設說，怎么樣不正常?
　　我望著蔣建設的眼睛說，你沒發覺我有不正常嗎?
　　蔣建設呵呵呵地又像個小孩子一樣笑了，他說，是不是因為那個女的?
　　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反正我是覺著自己不正常了，你真沒有看出來嗎?
　　蔣建設說，沒看出來。
　　我說，讓我喝吧，我喝醉了你也許能看出來，我不省人事時，你也許能看出來。
　　蔣建設呵呵笑著說，風意林，你還想不想要你現在的這份工作?如果你想要，今sWnB7zE7aHPObARz3/+InYVaZxRgoOr41L9EsU42OuE=天就不能再喝了，這幾天老板覺得你工作心不在焉，讓我告訴你要注意。
　　我呵呵呵地笑了，有點故意學蔣建設的笑，我說，工作我早就討厭做了，不讓干就不干，有什么了不起的。
　　蔣建設覺得我醉了，我非說自己沒醉，結果下午我沒上成班，蔣建設把我送回到我的住處。
　　
　　12
　　
　　蔣建設下班回來的時候，看到坐在單位樓下排椅上的我，他說，你怎么又跑出來了?
　　我說，我等她，我一定要問問她叫不叫瓷。
　　蔣建設說，誰叫瓷?
　　我說，我喜歡的那個女的，我在夢里夢見她叫瓷。
　　蔣建設呵呵呵地笑著說，風意林，你真的醉了啊，一下午也該醒了啊!
　　我說，我不知道我是醉還是醒，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不能再這樣折磨自己了，我得跟她說話，我要為她寫一篇小說。
　　蔣建設還是像孩子那樣笑著說，風意林，走吧，跟我回家。
　　我說，你先走吧，你在這兒我不好說話。
　　蔣建設想了想說，那你就在這兒等吧，不過不要出什么事啊!
　　我說，不會的，你走吧。
　　蔣建設走了，回頭看我，然后真的走了。
　　
　　13
　　
　　那個女人走來了，身體隨著邁動的腳步扭擺著，節奏感很強，整個人兒像一首旋律優美的歌。她遠遠地朝著我的方向看，我的心跳加速，我低下頭搓著手，我站起身來，而她離我還遠，我又坐下來，等她走近我。
　　我張開嘴正想說話，沒想到她把頭扭到另一邊去了。
　　我又一次放棄了與她說話，我只是無望地看著她走遠，我簡直想要哭了。
　　后來她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我就真的忍不住哭了，眼淚落在我的手背上，濕濕的，有點兒冰涼。
　　她為什么在我想要跟她說話的時候扭頭看別處?她為什么不能領會我的心情?我們見過那么多次面她為什么不主動與我說說話，哪怕朝我笑一下?她總是那樣冷漠而美好地從我身邊經過，這可真讓我惱火。
　　她怕什么呢?我是那樣的單純無辜，我只是喜歡她，只是想跟她說說話啊。
　　我想要離開了，離開這個單位，離開這個總是會遇到她的地方。我真的是下決心了，我甚至連發誓寫血書的心都有了。
　　我想，如果我走，我應該什么都豁出去也得跟她說一句話，我還沒聽她說過話，不知道她說話時是什么表情，聲音是什么樣的。我在心里說，瓷，我要辭職了，我辭職以后就再也不用來這兒上班，就再也遇不見你了，但是在離開之前我決定要與你說句話。
　　
　　14
　　
　　我太沉重了，我想變得調皮一點，我覺著我應該用輕松的語調與她說話，我的表情應該非常自然，就像跟老熟人說話一樣。我感覺瓷應是我生活中的熟悉的人了，她整個兒生命形象已經深入我的靈魂深處，閉上眼就可以活在我的心底。
　　當我抱著自己的東西走出來的時候，我決定先把東西放回去再說。
　　在路上的時候我想我應該第二天繼續去單位附近等她，跟蹤她，看她在哪兒工作。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激動，接著我想我應該喬裝打扮讓她認不出我是誰。我覺得如果她認出我是誰的話也許會故意逃開我。
　　我換了一身并不常穿的衣服，戴上了早就準備好的墨鏡和鴨舌帽，走路的時候也一改平常的步態。我相信只要我低著頭就連一直坐在我對面的蔣建設也看不出我是誰來。
　　我像個特務，我坐在公交車上的時候感到有不少人在看我，我有些擔心自己太引人矚目——以前都是我觀察和想象別人，這次我成了被別人觀察和想象的對象，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覺得每個不寫小說的人都有可能成為小說家，他們之所以沒有成為小說家，是因為他們缺少特別的想象力和細致觀察的能力——難道非讓我扮成那種樣子才有必要讓他們覺著值得關注么?這真是一個錯誤。
　　
　　15
　　
　　下了車，我守在單位附近的出口，我相信我夢中那個叫瓷的女子會在那個出口出現。只要她一走出那個出口，我就可以跟上她。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形影不離。
　　她出來了，并沒有看到我，我跟在她身后，她通過地下通道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顯然她沒有發現我就是那個與她見過多次面的男人。我一直是半低著頭的，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著她，用感覺跟隨著她，我無師自通地變成了一個跟蹤能手。
　　我以為她要搭乘公交車，給果她從地下通道走向地面，走進一個胡同，很快就到了一所汽車培訓學校的報名點，我想那應該是她工作的地方。
　　我摘下鴨舌帽和墨鏡，找個地方蹲了下來，點燃一支煙。
　　我想到我應該走進去，假裝咨詢學車所應交的費用以及所需要辦理的手續。但是我一旦走進去的話她就會認出我。我抬頭看了一下培訓中心報名處的廣告牌，我記下了電話，我想我可以先打個電話問一問是不是有一個叫瓷的女人。我起身去打電話，通了，是個男人接的。
　　我說，你好，我想問一下你們這兒有一個叫瓷的人嗎?
　　對不起先生，您是哪兒?
　　哦，我想咨詢一下學車的情況，有一位朋友給我介紹了這個電話，讓我找一位叫瓷的女士。
　　我們這兒沒有叫瓷的。
　　我掛了電話，心里有些失落。
　　
　　16
　　
　　我在大街上邁動步子，左顧右盼，似乎莫明地在期待著什么。
　　我有點兒后悔自己那么草率地辭職了，我甚至覺得每天能遇到那個在我心中叫瓷的女人就已足夠，我干嘛要弄清楚她叫什么呢——如果不是這樣，她會一直在我的心里叫瓷，像瓷器一樣安靜美妙，散發著神秘的清香。
　　我只需要一個關注的對象，并想象她與我的關系，我何必一定要與她發生什么聯系呢?還有比這更無聊的事嗎?這會破壞了我的想象，我的小說在真正地了解了她以后可能無法再寫下去。
　　盡管如此，但我還是希望能與她說說話，就好像有幾年時間沒有與人說過話，需要與人交流一樣，那種想法非常強烈。我覺得我在乎得太多，也太敏感了。我應該注重事實，享受真正的生活帶給我的色彩與味道。我不需要一味地飛翔在我的想象中，我需要進入一個圈子，落在一個枝上。
　　終于我鼓起勇氣又撥通那個電話。
　　一個好聽的嗓音說，你好。
　　哦你好，我突然間變得非常fI7bqlhq6+n9+muv3e3xLrQ/CSbqRofK4D5QZWXfFqw=緊張，我語無倫次地說，我認識你，我想，想咨詢一下學車的事兒，需要多少錢呢?
　　3386，您說您認識我，您叫什么名字?
　　哦，我，我叫風意林。
　　對不起，我們在哪兒認識的呢?
　　在路上。
　　讓我想一想……我好像不認識叫風意林的，實在抱歉，你可以來我們公司一趟嗎?也許見面以后我能想起來。
　　好吧，我十分鐘以后過去。
　　
　　17
　　
　　我見到的那個女孩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瓷，那個女孩是個大胖子，她的胖讓我放松，我將錯就錯地說，嗨，你好，報名學車需要什么手續啊?
　　她笑著說，你認識我?
　　也許弄錯了，你們這兒還有別的女員工嗎?
　　有一個，是我們的經理。
　　叫什么名字?
　　你是真的想報名學車嗎?
　　當然，我想我認識的應該是她。
　　請你稍等。那個女孩轉身到里面的房子里，我看到她寬大的背影，與我所見到的我以為叫瓷的女人的苗條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里的人。我又莫明地緊張起來，我想我見到瓷該怎么說呢?
　　那個女孩從里面出來說，我們李經理讓你進去。
　　
　　18
　　
　　我走進里間的房子，里面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婦女，我感到吃驚，我明明看到她是走進了這個門啊。
　　您請坐，李經理面帶笑容地說，您認識我?
　　我連連搖頭說，不，我不認識，你們這兒還有其他的女員工嗎?
　　這兒就我們三個人啊。
　　對不起，我可能找錯人了——不過我明明看到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走進你們的門啊。
　　哦，有可能是我們的學員，李經理說，今天有一個來我們這兒拿駕駛證的，拿了以后就從后門走了。
　　后門?
　　李經理站起身來，拉開身后的布簾子說，從后門出去是一個雜貨市場。
　　能告訴我她叫什么名字嗎?
　　你是她什么人?
　　哦，我，我是她的朋友。
　　是朋友怎么還不知道別人叫什么?
　　哦，對不起，我臉紅脖子粗地說，我注意她很久了，我，我想認識她。
　　李經理臉一沉說，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我搓著手有點兒不知所措，后來我想我該…來了，我說，對不起，我，我走了。
　　我感到非常狼狽，我覺得一接觸到現實問題我就變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感到饑餓，找了一家飯店點了兩樣菜吃了。我覺得我應該繼續跟蹤她，弄明白她到底在哪兒工作。同時我又覺著自己不必那樣費勁兒，按照以前上下班的時間，如果遇到她就直截了當地跟她說話不就得了。
　　
　　19
　　
　　接連三天我沒有遇到她，我在那三天的時間里不知想了些什么，我只是坐在那個原單位樓下的排椅上，眼睛不停地盯著她應該出現的門口，但是她一直沒有出現。后來我想既然她拿到了駕照應該從地下停車場出入。但那個時候我已失去了等候的耐心，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無聊。我想放棄了，但是這樣的念頭剛一產生，我就立馬下了決心去樓上找她，一家一戶地去問——就問：這兒有個叫瓷的人嗎?
　　我是有些瘋了，那是一個二十四層高的樓，每一層有四家住戶，我要按響多少門鈴啊。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須那么干，如果這事兒讓我推到第二天來做，我就再也沒有激情了。
　　每按響一個門鈴，看到一張臉或者在門外聽到一個聲音，我就感到自己受到別人的猜疑，那種猜疑讓我覺著自己是一個想要入室搶劫的壞人。
　　因為是晚上，大部分人都在家，當然也有人沒在家，當我按完最高一層四家住戶的門玲，絕望地準備回家的時候，突然，電梯開了，她從電梯里走了出來。
　　真是太巧了。
　　
　　20
　　
　　她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吃驚。
　　我沒再猶豫，我說，你好，你認識一個叫瓷的人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
　　我看她邁開步子要走，我說，請你等一下，你是不是叫瓷?
　　她仍然是搖頭。
　　我說，我認識你，以前上班下班的時候我老是看到你，對不起，我，我找的就是你，我夢到過你，你在夢中叫瓷，你抱著一只漂亮的瓷器。
　　她的臉上現出吃驚的表情，她說，你是誰?
　　對于你來說也許是一個陌生人，我寫小說。
　　她哦了一聲說，你找我有事嗎?
　　我，怎么說呢，應該說，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瞬間開始。我們可以聊聊嗎?你就住在這樓上，以前我就在這樓上工作，為了找你我從二樓一直問到二十四樓。我想知道你叫不叫瓷。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不叫瓷。
　　哦，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有必要嗎?
　　哦，當然，你認為沒有必要的話也可以不說——你剛學會了開車，是嗎?
　　你怎么知道?
　　我跟蹤了你。
　　為什么這樣?
　　也許，我覺得你是我需要的愛情。
　　我因為你辭去了工作。
　　為什么?
　　因為我想讓自己不要再遇到你，也想以此為借口跟你說說話。
　　難以理解。
　　一開始我就意識到這也許只能是一場空，但是我欲罷不能。我一直是一個獨身主義者，但當孤獨襲來時我又渴望有一個相愛的人。十分矛盾，為此我亦真亦幻地生活在生活之中……前些日子我看新聞看到了一條殺人案件，我奇怪地想到了殺人者是我，被殺者的化身是你，我也想與你探討這個問題，這一段時間我一直焦慮不安，我想與你說話，通過說話來回到現實之中。
　　我的愛人在家里等我。
　　我看到了，一個很帥的人，但是好像神經不太正常，對不起我只見過他一面，我是說我的感覺。你家在24C，是嗎?
　　現在你想怎么樣?
　　我喜歡你，并想象過我們是否可以在一起，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現在，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是對于我來說，哪怕是一個失望的結果也是我想要的。你是否注意過我，并且產生過別樣的想法?例如好感之類的，我的朋友說我有點兒帥，呵呵呵——我調皮地笑了幾聲想緩和我與她的對立局面。
　　從來沒有過。
　　真的?
　　真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該不該這樣說，我很想抱你一下，如果你不同意就算了。有時候男人比女人更容易自作多情。
　　對不起，我不能。
　　好吧，你走吧。
　　——實話告訴你，你讓我害怕。
　　也許讓你害怕的是你的老公。
　　為什么想要抱我一下?
　　我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剛才你說的我讓你感到害怕——我想證明我不應該是一個讓你感到害怕的人。
　　對于我來說你是一個陌生人。
　　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不，應該說我們早在三個月前就認識了，我一直默默地喜歡你，想與你說話，但是一直沒有勇氣。
　　我真該走了，你也回去吧。
　　對不起，那我走了。
　　
　　21
　　
　　一周以后蔣建設來我的房子找我，我正在寫小說，快要結尾了，正愁著沒法結呢。
　　蔣建設說，風意林你聽說了嗎，我們單位樓上出事了，一個男的殺死了一個女的，那男的是女的老公，都上報了。
　　我心里一驚，怎么回事?
　　蔣建設說，那男的原來在電視臺工作，后來神經出問題了，就在家休養，他老是懷疑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后來有一天他的妻子回家時忍不住說她在樓梯口遇到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說喜歡她，還要抱她……那個男的懷疑自己的妻子真的被那個男的抱了，一直追問她他想要的答案，后來她的妻子對他發火，他打了她，最后把她給殺了。
　　我咬著嘴唇，突然說，蔣建設，你形容一下我現在的相貌，是不是一點兒都不真實?
　　蔣建設看著我，呵呵地又像個孩子一樣笑了，這一次我有點兒怕他的笑聲。
　　蔣建設說，沒有什么不真實啊，很真實——死的人是不是你喜歡的那個女的，你抱了她?
　　我說，我沒有抱她，如果我抱了她也許就不會出事了。
　　蔣建設臉色頓時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