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夢

　　火車駛進了黑夜，我不知到哪里了，一位女孩望著火車窗外說，江西。“那是你的家。”她的同伴對她說。我跟著她們的視線望了一眼黑夜籠罩下的江西，除了迅速掠過的山巒，夜色下的河流和橋梁，幾點一閃而過的燈火，我看不到任何觸動情緒的景物。江西女孩望著黑夜的家鄉，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想家了，回答她的卻是鋼軌上飛馳的一片轟鳴，那單調持續的聲音跟人是無關的，卻又分明地讓人感到虛幻，消逝的迅疾。
　　黑夜的降臨和駛向遠方的列車，似乎延續著記憶的長度，我想起了那個夜晚，那是在高原，濃濃的黑夜，外面很冷，除了感到撲面而來的群山影子，趕路的扎西沒有告訴我旁邊就是萬丈深淵，我感覺到車輪與盤山公路摩擦時發出的細碎聲音，心里刻意回避潛在威脅的暗示。車內騰格爾粗獷的嗓音在飚，不知為什么我這被西方古典音樂嬌慣了的耳朵，覺得這漢子狂野的聲音來得正及時，跟這歌聲和旋律突然的相遇，有點不知所措，我想家了。
　　扎西和我都沒吃東西，趕回扎西家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等我們回來的和姐見到我們走上前說，天氣太冷了，你們還沒吃東西，我們吃燒烤去。跟著和姐和幾個店里的女孩，她們白天凍得通紅的臉，夜色我看不清楚面容，街上的店鋪大多關了門，我想店里的人恐怕都進入夢鄉了。在一間不大的燒烤店，煙火的氣息迅速鉆進鼻腔。和姐拿幾串肉串灑上孜然粉末，放到爐火上的鐵網，肉串下晴紅的火苗和肉串的香味，誘惑著我，冒著熱氣的肉吃進嘴里，哪怕燙得起泡，也無法抵擋燒烤肉串的香味和饑餓。店里的女孩說起她們的家人，聊著店里的小事。她們中的一個快結婚了，是個當兵的。聽著她談起那當兵的，我忽然又感到了那種不知所措，想起路上與那段不期而遇的騰格爾的歌聲，人總有這樣不知所措的時刻，一下無法從這樣的情景中抽離。我尋找著來路，尋找那個消逝的潮濕的夜晚。
　　黑夜沒有遠離，黑夜的聲音潛伏了下來，我又與一個夜晚相遇，我感到走在一條街上，整條街就我一個人，應答我的依然是一片黑夜，夜色漲潮似的漫延開去，我伸手觸摸這片黑夜，周同好像是一個無法辨識的存在，房屋、馬路、路旁的樹木和那些尖銳不規則的幾何構圖，有著廢墟一樣冷酷的本質。我不敢走進那些陰暗的角落，我恐懼地開始奔跑，我想大聲喊叫驅逐四周的黑暗，用喊聲穿透那些無法辨認的形體和流動的暗影，用我的喊聲從斷裂、偶然、碎片和差異中突圍，抵抗是無力的，我沒有跑到馬路旁的騎樓下，黑影依然追隨著我，我跑到哪里都逃脫不了是黑夜的一部分，我好像投進黑夜湖心的一顆石子，在抵御，擴張和堅持，且進且退，馬路上剩下路燈和我移動的影子，路旁的木麻黃并不是我抵御黑夜的武器和戰友，我只能一個人面對任何突如其來的襲擊，吶喊和恐懼，如白細胞抵抗入侵的病毒，殊死搏斗，不斷增加，又不斷在抵抗中死去，黑夜如一堵墻，無處躲藏。終于我到了開水鋪，見到了那個很大的銅壺，望著升騰著的水蒸氣，木材的煙氣和水蒸氣的混合，我聞到了熟悉的開水房的氣味，整個開水房彌漫著潮潤陳舊的氣息，黑夜流動，爐火和銅壺是溫暖的，我用指尖碰了一下滾燙的銅壺，烏黑的屋頂下，昏黃燈光照著銅壺的斑紋和壺邊綠色的銅銹，開水房的老板扭開銅壺的水龍頭，開水冒著熱氣注入我的桶里，白色的煙霧，使夜色更深了。
　　我不曾料到內心一直守護著這個潮濕寒冷的夜晚，直到后來的某一天，留在心里的回憶重新沖洗過，祖屋高大沉重的木門，穿越這個潮乎乎的夜晚緩慢打開，門上裂紋，無處掩飾，粗獷地在一片夜色中裸露。我回鄉下修繕這扇破舊的木門，在周圍新房子包圍下，我卻依然讓我的祖屋老舊下去。爬上屋頂，房檐瓦楞上見到一角月色，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聽不到任何動靜，從梯子上爬下來，走到祖屋外，門很笨重地關上了，巷子烏黑一片，這扇高大的木門，褪去了朱紅的顏色，一道道很深的裂紋留在厚重的門板上，墊著門軸的銅片不見了，剩下木頭門軸轉動時，摩擦麻石槽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兩把圓形帶齒的銅鎖安在兩扇布滿老舊裂紋的門板上，拉動鎖上的銅環，碰擊到銅鎖發出金屬般的聲音，兩扇木門滯重地合攏上了，一輕一重，協和相稱，籠罩在一片月夜下。長長的鑰匙插進鎖孔，扭動門栓，門板內有節奏地一陣響動，醇厚而不尖銳，每個白晝與夜晚有多少次聽到門環的響動。
　　那些還沒當柴燒的木頭隨意擱在天井天官賜福的石匾下，到春天長出了木耳。井旁有一口很大的水缸，雨水和井水常常注滿了它。春天屋子潮濕，赭紅色的地磚，厚實潮潤卻不濕滑。后來大門拆下后，門軸有白蟻蛀過的痕跡，布滿蟲眼。只有兩把銅鎖，忠實地守護著這扇門，好像鎖銅轉動和齒輪滑動門栓的聲音才值得守護，夜色中隨著銅鎖響動木門笨重地關上了，除了鄉間跟自家有關的小河，其他都屬于另外一個世界。
　　時間越往后撤，我越有理由相信夢在開始。風雨連夜趕到一座城市，全身濕透了，找不到晾曬的地方。旅館下面是一個汽車客運站，晚上有個女人的電話打來，問我要不要找人說話。我只是這城市匆匆的過客，不認識任何人，第二天早晨就要離開。我如果把她叫到床上，把我的體臭留給一個陌生的女人，旅館的床上也殘留著一個陌生人的氣味，但我又分明想在這個早晨好好聽聽樓下汽車發動機的轟鳴，我必須趕早一趟車離開。汽車客運站汽車發動機的轟鳴準時和確切地破壞掉早晨的寧靜，我逃離了這座城市，但沒想到會有一天，愛情仍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萌芽，又隨風而逝，那位女孩子潮潤的身體讓我干燥的皮膚感到的清涼，揮之不去，殘留在身上的是那座陌生城市的夜色，還是她身上潮潤的氣息。
　　火車到了晚上9點車廂的燈就關了，乘務員過來要求江西女孩把她們擺放在過道上的大皮箱放好。“沒地方擱，你說擱哪?”江西女孩的同伴樣子特別要強，直截了當回答。乘務員生氣了說：“整列車就你最不合作，我發現你一天到晚都在唱反調，把包挪開。所有行李都不能放在過道上，這是規定，懂嗎?”女孩不示弱回敬了一句：“好，我是農民沒坐過火車。”
　　火車開出后，江西女孩和她的同伴，嘴就沒停過，她們帶上車的行李多，吃的東西也多，磕瓜子，吃薯片，小桌上一堆，地上又一堆，兩罐薯片，眨眼就掃光，接棒的方便面馬上擠占了小桌的位置。跟她們同行的澳洲大胖子，過度肥胖的身軀坐在下鋪占了半張床位。大提琴擱他腳邊，他們搞樂器零配件銷售，一個大箱子搶占了大半的過道。地面的瓜子皮兒，乘務員來掃了幾次。她們嘴巴吧唧吧唧的響動，仿佛欲望享用后的呻吟，又帶著嘲弄，戲謔的味道，挑戰眼前的秩序，以無需顧忌的姿態告訴周圍的目光，任何規則、權威和攔阻，都不過是一種消費，乘務員來回打掃了幾次，終于生氣要干涉了，反而促使了她們挑戰秩序的沖動。
　　兩位女孩吐到地上的瓜子皮兒，近乎撒嬌地從她們嘴里遺下的殘渣，將單調，瑣碎，充滿碎片的現實，打發掉的是一個無聊的旅程，我跟她們不過是欲望的共謀者，搭乘了同一班的列車，穿透這青春張揚后剩余的碎屑，夢境沒讓我停留在奔馳的夜晚，而是穿透午后的陽光，那是個兇猛的午后，每天都在這個時候，我們丟下飯碗，坐在樓頂，等那一個女孩子出現，我們等她跑回來，眼里蓄滿了陽光的欲望。我們曾經玩過一個游戲，就是養羊，把課桌圍了起來，然后把一個又一個女同學捉回來，我們呼喊著胡漢三回來了，抱著她們，女同學大呼小叫地鬧著要找老師告狀，她們的尖叫不但沒有讓我們退縮，且更誘發了我們體內某種沖動，我們捉得歡天喜地，她們喊得起勁，那種刺骨的肉感，后來在張愛玲天才的筆觸中找到絕望的對應。她就是我們羊群里的一只羊，她稍顯肥胖的身影隨著熾熱坦蕩的午后陽光移動，我們緊盯著空闊的大街，充滿欲望的陽光如洪水泛濫卻找不到一個缺口。
　　那天這女同學神秘失蹤了一個小時，又很迅速進入我們的視野，我們立刻賊亮地盯著她，她臉上也真的流露出好像干了那事的羞澀，豐腴的臉龐若隱若現閃動著緋紅的光彩，她似乎發現了我們在偷窺，有點不好意思，顯然她是從田野上那個小山包跑回來的，她躲藏在小山包后，小山包上有一座墳，平時我們經過小山包，見到墓碑上凹進去的陰沉的紅字，我們心里就發毛，她以小山包作掩護干什么呢?她不止一次偷偷跑到那里，我們開始熱烈討論她在小山包后的勾當。她從樓底經過抬頭與我們目光相遇，馬上意識到有什么東西被我們發現了，低下頭小跑穿過樓底，剩下街上流蕩的陽光，我們兒乎斷定小山包后她肯定發生了我們想象過的事情，我們顯得興奮，午后的陽光照在她走過的路面，街上不見一個人走過。那片白晃晃的陽光，撕破了夜色，捅進包裹得很嚴實的內心，我退守到任何人碰觸不到的角落，脆弱時刻的降臨，我感到澳洲大胖子的體毛，在車箱中瘋長，我想拔掉那堅硬的毛刺，但那像熊一樣的毛刺，依然不客氣地追逐著這趟庸常的消逝中的旅程，帶來一種異己的，非我的闖入。
　　火車上很多時候都是用來做夢的，睡我上鋪的家伙，顯然還沒進入他的夢鄉，他跟對面睡中鋪的女孩聊天。我敲了幾下板壁，叫他們安靜，但他們聊瘋了，我恨不得對面是個男的或者是個老太婆，就不會激發他體內的雄性激素。他說，我很早就結婚了，老婆是我同學，本來不想這么早結婚的，我結婚是被逼的，中專畢業無事可干兒子快要生了，要負起這責任。壓力大啊，200多元的奶粉，讓兒子吃上那種令人放心，沒三聚氰胺的奶粉。不那么早結婚就好了。靚女你呢?對床的女孩說，我還沒結婚，在上海搞服裝生意。他馬上解釋你別見怪，我跟我老婆感情很好，我經常出差，她信任我，我不會對不起她。下鋪的人拍床警告了，他們不理會非得把三鹿奶粉事件聊完，女孩答應到上海后跟他常聯系，夢境才給他們帶來睡意。
　　火車進入江西，也進入了夜。落霞孤鶩，秋水長天，夜色中成了無法組接的夢境，遠處傳來幾聲火車的長鳴，緊連的依然是持續的鋼鐵的聲響，這樣一個夜晚，列車將有多少路程在江西境內奔馳，我不知道，除了火車的聲音，我不會那么快就進入我的夢。火車上聽不到音樂，記得臨行的那個晚上，音樂臺播放了《美麗的磨坊女》，最后播放的是《夜與夢》，我喜歡的音樂臺的主持人對聽眾說，他喜歡節目結束時播出舒伯特的《夜與夢》，他說，舒伯特想用《夜與夢》降福于即將進入夢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