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從我的一個朋友講起吧。
上個世紀末我們一起在一個相對閉塞的小縣城共同讀完了高中,然后,我連滾帶爬的考上了大學,而他,從那時候起詩人一樣地流浪四方。
那時候,我還不寫小說,甚至不閱讀純文學范圍內的小說,每天靠打籃球來揮霍青春躁動產生的旺盛精力。
似乎是一個晚自習,我打完籃球一臉汗水地走進教室,坐在座位上,便看見我的朋友在弄一張皺皺巴巴的牛皮紙,就是我們小時候,為了保護書本包書皮的那種牛皮紙,紙張很耐用,對書籍的保護效果很好,所以,當我們升到高年級之后,留下來的課本還可以給弟弟妹妹們用。
我的朋友特別之處,就是他特別愛看“大書”,那時候,我們把課外讀物一般都統稱為“大書”,也有專指武俠小說的。我的朋友經常把類似于盜版的《廢都》一樣的“大書”包上書皮,然后在書皮上寫上“語文”或者“物理”這類字樣。那天晚自習,他把《廢都》包好之后,在牛皮紙上寫完“語文”二字,再用碳素墨水描了又描,讓那兩個字粗壯顯眼起來,以掩老師耳目。
我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閱讀小說的,盡管那是一本盜版的《廢都》,甚至到現在,我連那本書里寫的什么內容都記不住了,僅僅記下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口口口口”,但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對閱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在接下來的高中生活中,我除了打籃球,還把那些揮霍不了的旺盛精力用在學習“語文”“物理”等各個學科上,在這些教科書的幫助下,我珍惜所有上課時間,神游于金庸、古龍、溫瑞安等構建的通俗武俠小說之中,這期間偶爾也讀過《復活》之類,因圖一時暢快,并沒有覺得托翁的小說比金庸的好。
在我不務正業悶頭看“大書”的時候,我的朋友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弄了一個隨身聽,他那時候梳著“四大天王”中劉德華的頭型,走路,吃飯或者上廁所耳朵里塞著小小的耳機子,獨領了一時的風騷。
快畢業的那年,他贈給我一本磁帶,磁帶封皮的設計迥異于街頭上流行歌曲的粗鄙,封面上一個少年在照鏡子,鏡子中的那張臉很瘦,眼神感傷,顏色暗淡。
封面上用繁體字寫著:碾楚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那一天我知道了一個新詞:搖滾。
我順著那些顛覆性的音樂追溯到崔健、追溯到了“魔巖三杰”中另外兩位竇唯和何勇。至今《姑娘,漂亮》還是我在K歌的時候的保留曲目,只不過我一唱,在場的人都會樂翻。
我上大學之后,也帶著那盤磁帶,經常在夜里反復地聽,張楚的搖滾風格獨樹一幟,它不像朋克和重金屬那樣瘋狂,也不像布魯斯那種舒緩中的沮喪和藍調那種即興中的宣泄。張楚的力量來自生命的本質,他像一個靦腆的孩子,從容表達了他的蒼涼和孤獨。
一首首的歌詞,如今聽來,不亞于任何一個優秀詩人的杰作。因此,張楚是一個寂寞歌手,行吟詩人。
因為對搖滾樂的一些興趣,一直追溯到了歐美搖滾,我常常利用周末,坐公共汽車走很遠的路,去一家很小的店鋪,挑選那些破破爛爛的打口磁帶,那上面的歌手有鮑勃·迪倫、約翰·列儂、平克·弗洛伊德,大門樂隊的吉米·莫里森等,無意中也發現了托麗·阿莫斯。
上個世紀末,我們一邊聽著《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一邊看著企業倒閉、工人下崗。就連小縣城最好的電影院也都倒閉易主改成舞廳和早冰場了,那個電影院我曾經用自己畫過的兩毛錢的電影票看過很多電影。當然,由于紙張粗糙和畫畫水平有限,也被識破過。檢票員罵我小兔崽子,要送我去派出所。我看入場人多,趁其不備,溜之大吉。
后來,電影院黃了,檢票員下崗了。
檢票員下崗后,在我們中學附近開了一家錄像廳。我于是那時候又開始迷戀看錄像,覺得古裝武俠片打打殺殺來得痛快,黑社會槍戰孤膽英雄打不死也看著很過癮,周星馳的無厘頭喜劇也引人入勝,史泰龍和施瓦辛格健碩的肌肉曾讓我發誓每天堅持鍛煉身體。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終究把自己的腹肌由原來的六塊練到了一塊,像一個小盆一樣扣在胸部下方。錄像廳成了我們那時候最有文化的餐廳,甚至第一次看A片也是在那間充滿著辛辣味道的黑屋子里面。那個年代喜歡熱鬧,所以最不愿看文藝片,只覺得默默唧唧無聊得很。
那時候人們很迷戀鄭伊健在《古惑仔》中的長頭發和用大拇指摳耳朵的動作,于是學校的一些學生開始模仿古惑仔,三五個人也都大哥小弟的呼喚,和外面社會上的混混也有一些接觸。我的一個同學因為和外面的混混打仗,被追殺到教室,讓人捅死了。鮮血從我們班級門口淌過,在樓梯拐角的地方消失了。
我和我的朋友都目睹了那個時代的變化,體會到那些變化對我們的影響。如今,他結束了漂泊,開了一家音像店。此外,他還在寫詩,一些朋友看過之后,覺得他的詩歌笨拙、生猛,有種結結實實的力量。
而我,在工作之余,趁著夜色寫小說。
我談了在我青春最躁動的時候的一些文化生活,就是因為我覺得那時候的選擇對我影響很大,我的青春時代的記憶就是由這些東西構成的,我們沒有經歷五六十年代那一撥人上山下鄉的波瀾壯闊,也沒有那么“斷裂”的感覺。我覺得一切都很自然,它們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可以說,那些并不精致的文化生活,影響了我的寫作。
我的寫作,是從大學開始的。
離開了小縣城,我到省城一所綜合性的大學就讀于新聞學專業。我并不知道我要學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未來的職業是否一定會是一名記者,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迷茫死了。
好在,每天聽著打口的磁帶,走在通往圖書館的路上,陽光肆無忌憚,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我在去圖書館的路上,遇見了影響我寫作的第一個人,他就是王小波。我的一個同學迎面走來,手里拿著的就是一本《黃金時代》。我們相互打招呼的同時,他就給我推薦了王小波。最初的時候,我根本看不下去,覺得這個人的寫作怪怪的,繞著舌頭好像很有邏輯地在說話,一臉正經地講了一個大笑話,每到笑話的笑點,他都很嚴肅地看著你笑,他偶爾也會露出很含蓄的笑容,但大多數時候還是保持平靜。
我更喜歡的還是《青銅時代》的幾篇小說,寫這些小說的時候,王小波開始有了表情,有了笑容。
我在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不僅僅看到了王小波,還接觸到了另外一個對我產生較大影響的美國作家馮尼格特。我在那本《冠軍早餐》中體會到了從來沒有過的閱讀快感,只有在讀另一個美國人約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的時候才有那種感覺。
我很愿意享受那種黑色的大智慧。
那一年夏天,我在圖書館的閱覽室,寫了近20頁稿子的一篇小說,名字叫做《我作為英雄人物關云長一段風流韻事》。在這篇練筆之作中,我引入了一個類似于《大話西游》的結構,一個馮尼格特的語言風格,一個王小波式的壞壞的表情。
這篇小說一直壓在我的抽屜里,時間過去快十年了,那幾頁紙張已經略有泛黃,偶爾我會拿出來看看,因為那里面不僅寫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我自己還能從那里面看到我的來時之路。
青春已逝。作為生命中一道獨特的風景,它會永遠留存在我的個人記憶之中,那些事件,那些人曾經是我文字生涯中的主角。
對那個時代的書寫,在我看來是向青春致敬的一種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