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深刻的思想性都是依賴作者所創造的感人的藝術形象來體現的。魯迅先生的著名小說《祝福》塑造了勤勞善良卻又愚昧無知的舊中國農村婦女典型形象——祥林嫂,漢末樂府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塑造了聰明美麗又倔強果斷的封建叛逆者形象——劉蘭芝。這兩個同為封建禮教無情吞噬的女性,雖然從悲劇性命運這個角度來看是相似的,但因作者寫作意圖有所不同,兩個人物的性格以及作者所運用的人物描寫手法又呈現出鮮明的個性特征。本文從人物形象比較分析的角度來鑒賞《祝福》與《孔雀東南飛》這兩部文學作品,希望能幫助廣大讀者更深刻、更全面地理解作品。
一、<祝福>與《孔雀東南飛》女主人公性格特征的比較分析
《祝福》中的女主人公祥林嫂,是一個被壓迫被損害的具有善良靈魂的鄉下女人。祥林嫂干活十分勤快,但她的遭遇卻充滿了辛酸和血淚。她在新寡之后逃到魯鎮幫傭,不久便被婆婆劫回,采用人身買賣的方式將她強嫁到山坳里,她剛剛嘗到一點生活的樂趣,第二個丈夫又不幸死于傷寒,接著兒子被狼銜去。當她帶著喪夫失子的悲痛再次來到魯家做工的時候,鎮上的人嘲笑她;衛道的魯四老爺把她看作傷風敗俗的人,一切祭器供品都不許她沾手;篤信鬼神的柳媽又以陰間的懲罰來嚇唬她。勸她到土地廟捐一條給“千人踏,萬人跨”的門檻,當作替身替自己贖罪。為了擺脫靈魂上的迷信枷鎖,祥林嫂傾其所有到土地廟里捐了一個門檻,滿以為脫除了罪孽,可以重新做人,但封建制度仍然不肯原諒她,魯四老爺仍然不準她動一下祭祖的杯筷。精神上的迫害壓倒了這個農村婦女:她從此失魂落魄。惴惴然如“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最后被魯家辭退,淪為乞丐。當人們除夕之夜歡欣“祝福”的時候,她卻懷著對地獄的恐懼和疑惑。像“塵芥”一樣被掃出了這個世界。
《孔雀東南飛》的女主人公劉蘭芝,聰明、美麗、善良、賢惠,與焦仲卿婚后感情融洽,善待婆母,終日操勞,卻遭到婆母的刁難。她敏銳的覺察到自己在婆家難以立足,便當機立斷要求遣歸。回到娘家,劉兄逼她改嫁,她又清醒地認識到難容于娘家,于是她便外示順從,內懷死志,與焦仲卿約定,雙雙以死殉情,終于在改嫁的當天夜里投池而死,焦仲卿也自縊身亡。長詩就這樣多方面鋪墊、層層遞進、婉轉曲折而又自然而然地揭示了劉蘭芝的性格和命運。
劉蘭芝和祥林嫂這兩個悲劇女性身上都體現出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勤勞、善良、質樸。一個是“十三能織素,十四能裁衣”,“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一個是“日子很快地過去了,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而且她“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然而就是這樣兩個勤勞善良的女性,卻難容于當時社會,并最終被殘酷的封建禮教所吞噬。
除了這些共同特征之外,由于作者創作意圖的不同,兩個人物的性格呈現出更多的不同之處。《孔雀東南飛》的作者在刻畫劉蘭芝聰明美麗、勤勞能干的品格的同時,自始至終更加著力突出了她那當機立斷、永不向壓迫者低頭的倔強性格,而且隨著長詩情節的展開,這種性格愈發凸顯。在“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的無理刁難下,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焦家已然無法繼續生活下去,便毅然起來斗爭:“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在那個男尊女卑的時代,能夠主動要求“遣歸”需要何等的勇氣!當她被遣回家,阿兄以封建家長的身份逼她改嫁時,雖已走投無路,但她亦表現得從容不追,她內懷死志,外示順從,表面一口答應“登即相許和,便可做婚姻”,從而擺脫家人的提防。得以和焦仲卿密定死計,并最后達到誓死反抗的目的。從長詩整個情節發展來看,正是這種反抗的性格和不妥協的斗爭精神使劉蘭芝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光輝的婦女形象之一。
在《祝福》中,魯迅先生也刻畫出了祥林嫂的反抗性格,但相比之下,祥林嫂的反抗遠不像劉蘭芝那樣明朗、激烈。雖然面對封建禮教強加給她的種種迫害與摧殘,她曾進行過不間斷地掙扎與抗爭:在被虐待、被出賣、被迫再嫁時,她掙扎;面對種種譏諷、侮辱及傷害,她給以無言的抗議;對于靈魂上的迷信枷鎖,她更是拼命的抗爭。但是我們可以看出,她的反抗近乎是原始的、出于本能的反抗:她對于自己的抗爭,缺乏明確地認識,甚至她的反抗本身還在很大程度上帶有濃重的封建宗法思想和封建迷信色彩。例如:為了反抗婆家的捆賣再嫁,她進行了“出格”的掙扎,而誓死反抗的目的竟然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貞節”——在她的意識中,改嫁也是可恥的事情。據此種種。我們可以看出,在祥林嫂的性格當中,愚昧甚至麻木占了相當大的比重。
同樣生活在封建社會,同樣遭受著封建禮教的壓迫,人物性格為什么會呈現出這樣大的差異呢?我認為,除了個體性格不同之外,首先是時代差異在她們身上折射出了不同的特點。長詩《孔雀東南飛》創作于封建社會前期,漢代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封建禮教的壓迫才日益顯現,但那時封建禮教對人們的束縛相對還是比較寬松的,毒害也較輕。到了宋朝,隨著禮學、道學的盛行,“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觀念被抬到極高的程度。到祥林嫂生活的那個時代,雖然封建勢力已經處于茍延殘喘的狀態,但封建思想觀念經過長期的發展已經根置于人們的意識深處,封建禮教對人們的束縛極為嚴重,毒害也更深。這樣看來,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祥林嫂的性格中愚昧、麻木占了那么大的比重。其次,作者創作意圖的不同也影響著兩個人物性格的塑造。長詩作者要創造一個封建叛逆者的理想形象,以此來歌頌青年男女對婚姻愛情自由的追求,而魯迅則是要通過祥林嫂這一被損害的的典型女性來批判那個黑暗的封建社會。再次是創作方法的影響。《孔雀東南飛》的成功之處主要表現在作者運用浪漫主義手法,塑造出了劉蘭芝這一幾近完美的女性形象,毫無疑問,劉蘭芝的性格是打上了作者理想的印跡的,是作者的理想化的形象。而批判大師魯迅先生則更關注現實,祥林嫂就是魯迅對封建社會末期農村勞動婦女生活困境進行深刻思考后用現實主義手法創造出來的典型形象,是舊中國被殘酷的封建禮教所摧殘的婦女命運的概括反映,相比之下,她的性格更具有真實性,因而更具有感人的力量。
二、《祝福>與《孔雀東南飛》女主人公形象塑造方法的比較分析
對祥林嫂和劉蘭芝這兩個人物形象的塑造,長詩和小說都綜合運用了多種人物描寫手法,我們在這里主要圍繞肖像描寫和語言描寫來進行比較分析。
1、肖像描寫的比較分析
《祝福》和《孔雀東南飛》的作者都使用了肖像描寫來刻畫人物形象。不同的是,《孔雀東南飛》對人物的描寫非常集中,作者不惜濃墨重彩對劉蘭芝的肖像進行詳盡刻畫。長詩的肖像描寫集中在劉蘭芝“嚴妝”一段。原文是這樣的:“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事世無雙。”可見作者對劉蘭芝的肖像描寫是極盡鋪排之能事,這不僅突出了劉蘭芝的“精妙美麗”,更主要的是,通過“嚴妝”這段肖像描寫,有力地突出了劉蘭芝那種堅忍剛毅、從容不迫的性格,是為文章的主題服務的。
魯迅先生在《祝福》中對祥林嫂的肖像描寫卻是分散開來,也就是所謂的動態肖像描寫。祥林嫂初到魯鎮做工時“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但面頰卻還是紅的”、“只是順著眼”,雖然死了丈夫,但此時的祥林嫂身心還是健康的。第二次來到魯鎮,“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面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著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的精神了。”這是她在人生路上遭受慘重打擊(改嫁,喪夫失子)、身心遭到極大摧殘的外在表現。最后“我”在河邊遇見祥林嫂時,她已是“五年前花白的頭發,即今已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這表明她在長期嚴重的打擊與折磨下,已陷入極度的悲哀,精神已經完全麻木了。小說就這樣圍繞人物性格的發展細膩描繪了祥林嫂的肖像變化,鮮明的展示了封建禮教對祥林嫂從肉體到精神上的迫害是何等慘烈,從而揭示了主題。
《祝福》和《孔雀東南飛》的肖像描寫各具妙處。魯迅先生不可能像長詩作者那樣,對樣林嫂的肖像做集中描寫,那樣就揭示不出封建禮教對祥林嫂的迫害程度。長詩也不可能把劉蘭芝的肖像分散開來寫,那樣也就突出不了劉蘭芝那鎮定、堅強的性格和對婆婆的無聲抗議。
2、語言描寫的比較分析
《祝福》和《孔雀東南飛》也都運用了語言描寫。不同的是,長詩善長通過個性化的對話來表現人物性格。通讀全詩,劉蘭芝勤勞、善良、知書識禮、果斷、有主見、倔強的個性特征都是通過大段的對話來表現的。從長詩中“十三能織素”到“會不相從許”這一段對話來看,劉蘭芝之所以被遣,主要是她觸犯了“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大戴禮記·本命篇》)的封建條規,也就是長詩中借焦母的口所說的“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在封建社會,被遣是最不體面的事情,但面對封建家長制對婚姻自由的殘酷扼殺,劉蘭芝則表現得那么鎮定從容,“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蘭芝卻沒掉一滴淚,沒有流露出一點可憐相。此外,劉蘭芝答復其兄的那段話也十分精彩:“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正如張玉谷《古詩賞析》中分析的那樣“此時蘭芝竟不與兄一辨,具有深心。蓋末仰頭答時,其俯首沉思已久。太守上官,屬吏勢難與抗;阿兄戾性,大義更難與爭。胸中判定一死,索性坦然順之,不露圭角,為后得以偷出,再會府吏地也。蘭芝機警正賴此神到之筆達之。于此不能索解,負蘭芝,并負作者矣”。蘭芝清醒、有主見、機警的性格由此得到了生動的體現。
如果說《孔雀東南飛》的對話描寫突出地表現了人物劉蘭芝的性格,那么,《祝福》的語言描寫則鮮明地揭示了主題,魯迅先生正是緊扣主題來描寫人物語言的。小說《祝福》中對祥林嫂的語言描寫不像《孔雀東南飛》那樣豐富集中,而是隨著小說情節的逐步展開,作者對祥林嫂的語言描寫也在逐步變化。當她第一次來魯鎮時,是一個從不開一句口的人。但她第二次來的時候,卻變得多嘴了。一天到晚,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日夜不忘的故事“我真傻,真的……”或“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但是,等她發覺別人對她并沒有真正的同情,她又轉成了沉默。但她這時的沉默,和原來的不說話,卻有了本質的不同。由此,封建禮教對人的侮辱、迫害通過人物的語言變化得到了鮮明的體現。
從人物的思想深度上來看,長詩《孔雀東南飛》雖然也通過劉蘭芝的悲劇揭示出了封建禮教對美好生命的迫害,但其批判生活的力度顯然遠遠不及創作于封建社會末期的《祝福》。
縱然如此,作為中國文學畫廊中兩個不朽的女性形象,祥林嫂與劉蘭芝同樣值得我們佇足凝望。篇幅所限,本文對兩個人物形象的對比分析未能做到全面細致,要真正感受祥林嫂與劉蘭芝這兩個人物身上綻放出的獨特魅力,尚需要我們從更多的視角進行更深入的探究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