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魯迅的文化翻譯思想
(一)翻譯是構建譯入語文化的重要力量
魯迅從事翻譯活動三十余年,譯作主要包括科學小說、文學作品及文藝理論書籍。他的譯書目的明確:翻譯科學小說,如《月界旅行》,是為了讓讀者“獲一般之智識,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翻譯文學作品及文藝理論書籍是“為起義的奴隸搬運軍火”。例如,譯《斯巴達之魂》是因為“斯巴達之魂”的“懔懔有生氣”,想通過這篇譯述來激勵中國的愛國志士擲筆而起:譯《毀滅》等蘇聯作品是為了介紹“鐵的人物和血的戰斗”,以鼓勵中國人民的斗爭;譯波蘭等弱小民族、被壓迫民族的文學作品,介紹弱小民族、被壓迫民族的精神活動和思想行動是因為“弱小民族、被壓迫民族與中國境遇相同,因而對中國讀者更具有現實針對性,更能促使中華民族反省和覺醒,更能激發中華民族的血性、熱情和斗志。”魯迅自己曾說:“其實,我當時的意思,不過要傳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聲和激發國人對于強權者的憎惡和憤怒而已,并不是從什么‘藝術之宮’里伸出手來,拔了海外的奇花瑤草,來移植在華國的藝苑。”可以說,在他所處的那個特定時代,魯迅的譯書絕不會只憑自己的興趣,他要為中國文化注入新鮮的“血液”,要把異域的新思想、新觀念和異域的精神生活,介紹到中國來。總之,魯迅是要通過譯書來改造舊文化、構建新的中國文化。
(二)“忠實”與“傳異”是翻譯的本質要求
“翻譯是以符號轉換為手段,意義再生為任務的一項跨文化的交際活動。”從這一翻譯定義中可以析出翻譯是一項在譯入語中再現原語文字符號之意義、原語文化之形態的活動。不然,翻譯的跨文化交際功能就無從談起。因此,翻譯的本質要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再現原語文字符號之意義、原語文化之形態。背離了翻譯本質,翻譯便無章可循,便會走入歧途。對此,魯迅有深刻認識。他在為《域外小說集》寫的《略例》中說:“任情刪易,即為不誠。故寧拂戾時人,移徙具足耳。”后來在為周作人所譯《勁草》寫的序中還提到翻譯應該“使益近于信達”,使原作者“撰述之真,得以表著。”(同上)要實現這一任務的手段就是“信”,即“忠實”。具體體現在以“直譯”為主的翻譯方法上。魯迅關于“直譯”的主張說明了他對翻譯本質的深刻認識:“任情刪易”背離了翻譯的本質;使原作者“撰述之真,得以表著”才是翻譯正途。
(三)“異化翻譯”是實現翻譯本質要求的途徑
翻譯的本質要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再現原語文字符號之意義、原語文化之形態。為此,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就應采用“異化翻譯”之策略。對于這一問題,魯迅是從“歸化”與保存“洋氣”的角度來論述的。
動筆之前,就先得解決一個問題:竭力使它歸化,還是盡量保存洋氣昵?……只求易懂,不如創作,或者改作,……如果還是翻譯,那么,首要的目的,……不但移情,也要益智,……它必須有異國情調,就是所謂洋氣。……
凡是翻譯,必須兼顧兩面,一面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風姿,但這保存,卻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慣了。不過它原是洋鬼子,當然誰也看不慣,為比較的順眼起見,只能改換他的衣裳,卻不能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張削鼻剜眼的,所以有的地方寧可譯得不順口。
由此可知:魯迅不僅將翻譯看作是一項語言符號轉換活動,更將它看作是一項跨文化的交際活動。原作的“異國情調”即“洋氣”應該在譯作中得以保留。“洋氣”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原作的語言表達方式:一是原作的內涵(包括文體風格、道德倫理、思想內容等)。只有這樣,翻譯的“移情”和“益智”功能才能實現。在具體的翻譯策略與方法上則應以“異化”、“直譯”為主。具體來說就是“一面盡量的輸入,一面盡量的消化吸收。……其中的一部分,將以‘不順’而成為‘順’,有一部分,則因為到底‘不順’而被淘汰、被踢開。”當然,剛采用外國句法時比較難懂,“不像茶淘飯似的幾口可以咽完,卻必須費牙來嚼一嚼。”正是由于近百年來不斷吸收新的表現法,現代漢語才得到了不斷的完善與發展。
(四)翻譯應重視譯文讀者
魯迅把譯文讀者分為三類:
甲,有很受了教育的;乙,有略能識字的;丙,有識字無幾的。而其中的丙,則在“讀者”的范圍之外,啟發他們的是圖畫、演講、戲劇、電影的任務,在這里可以不論。但就甲、乙兩種,也不能用同樣的書籍,應該各有供給讀者的相當的書。供給乙的,還不能用翻譯,至少是改作,最好還是創作,而這創作又必須并不只在配合讀者的胃口,討好了,讀的就多。至于供給甲類讀者的譯本,無論什么,我是要至今主張“寧信而不順”的。
在魯迅看來,譯文的服務對象應該是“很受了教育的”,對于“略能識字的”讀者,應該用“改作,最好還是創作”,但是“這創作又必須并不只在配合讀者的胃口,”言外之意就是譯本還是應該有新鮮東西才行,亦即原文中的異質成分還是應該移植到譯本中,翻譯還是應該滿足譯文讀者的預期——獲取異域新元素。譯者不能為達到某種目的而對原文進行任意改造。
二、當代西方文化學派的翻譯觀
巴斯奈特與勒費維爾是文化翻譯學派的最重要代表人物。1990年兩人合作出版了《翻譯、歷史與文化》一書,標志著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1992年,勒費維爾出版了《翻譯、改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制控》,巴斯奈特為此作序。1998年巴斯奈特出版了她與勒費維爾合著的《文化建構——文學翻譯論集》。這三部著作集中反映了文化學派的核心翻譯觀:
翻譯應以文化作為翻譯的單位,而不應停留在以前的語篇上。翻譯不應局限于對原語文本的描述,而在于該文本在譯入語文化里功能的等值。;巴斯奈特認為翻譯是一個動態過程,不同文化的功能等值是手段,文化的轉換才是目的。“翻譯是對原文本的改寫”,“改寫即操縱”。通過“改寫”與“操縱”來表明翻譯作為變革塑造力量的中心作用。在文化功能等值的過程中,譯者有較大的主動權,可以靈活重寫甚至打破原文的文學形式。不同的歷史時期翻譯有不同的原則和規范,其目的是為了滿足不同的需要。翻譯就是滿足文化的需要和一定文化里不同群體的需要。為此,譯者可通過“改寫”與“操縱”原文使譯本成為構建特定文化的工具。翻譯是贊助者、譯者、評論者為滿足譯入語讀者需要所“共謀”的產物;“譯作是原著的轉世”;譯作與原作的關系不是從屬關系,不是派生關系,而是具有同等地位。
三、魯迅與西方文化學派翻譯觀比較與評述
(一)關于翻譯功能
根據前文所述,魯迅與巴斯奈特等人都關注翻譯的功能,尤其是文學翻譯的功能。他們都把翻譯看作促進社會變革的一種塑造力量。所不同的是魯迅翻譯功能觀的核心是要將原語文化如實移植到譯入語文化中來,并由此改造譯入語文化。在此,魯迅強調原作的固有價值及其所產生的力量:而巴斯奈特等人則關注譯入語文本與原語文本功能的等值。為此,“文化的轉換”成為必要,即當原語文化與譯入語文化發生沖突時譯者要用譯入語文化替換原語文化。由此,他們強調譯入語文化對翻譯過程的影響,強調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主導作用,提出了“翻譯是對原文本的改寫”,“改寫即操縱”的觀點,譯者通過操縱原文而操縱社會,從而使翻譯成為變革的塑造力量,成為構建所需文化的工具。顯然,這種塑造力量并不是由原作的固有價值所產生的,而是譯者通過操縱原文而產生的。“翻譯就是滿足文化的需要和一定文化里不同群體的需要”就是文化學派“翻譯即改寫”、“翻譯即操縱”觀點的真實反映。
(二)關于翻譯本質
魯迅認為翻譯應是“移譯弗失文情”,使原作者“撰述之真,得以表著”,“任情刪易,即為不誠”。由此可知:譯入語文本必須全方位忠于原文,譯者對原文本進行的任何形式的刪改都不利于原文本風格、形式和內容在譯入語文化中的再現。在魯迅看來,譯者只有通過“異化翻譯”才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原文的“異國情調”,才能實現翻譯的功能、體現翻譯的本質。譯作是基于原作基礎之上的,原作者和原作是第一位的,譯者和譯作是第二位的,譯者不能像林紓那樣對原作“任情刪易”。可以說,“忠實”,即“信”是翻譯應遵循的原則。魯迅的文化翻譯思想是基于翻譯的本質之上的。
文化學派的翻譯觀將文化視作翻譯的單位,雖然突破了以往語言層面的翻譯研究視野,卻刻意回避了“翻譯的本質”問題,“要求譯者使譯入語與原語在相應的文化功能上等值”。為此,巴斯奈特“允許用新的,完全不同的譯入語替換原文,包括原文的語言特征,只要從理論上讓譯入語讀者得到原文讀者同樣的感受就行。”這無疑強調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主導作用、提升了譯者與譯作的地位,亦即否認了譯作與原作的從屬關系、派生關系,主張譯作與原作具有同等地位。由此可說,巴斯奈特等人的文化翻譯觀與魯迅的文化翻譯思想在翻譯本質方面是截然相反的。
(三)關于翻譯策略
對翻譯本質、翻譯功能的不同觀點決定了魯迅與文化學派所主張的翻譯策略與方法的不同。魯迅倡導保留原本的“洋氣”,為此要采用“異化策略”,反對“任情刪易”、“削鼻剜眼”;巴斯奈特等人主張“文化的轉換”,原本中有悖于譯入語文化的因素皆要“轉換”掉。勒費維爾在《翻譯、歷史與文化》一書中也指出翻譯不僅僅是語言層次上的轉換,它更是譯者對原作所進行的文化層面上的改寫。由此可知:巴斯奈特等人主張“歸化”策略以及“任情刪易”、“削鼻剜眼”的“操縱”譯法。這與魯迅的觀點大相徑庭。
(四)關于譯文服務對象
在魯迅看來,甲類讀者才是真正的翻譯文本的讀者,譯本可“寧信而不順”:供給乙類讀者的譯本雖經過對原文的改寫,算不上是翻譯,但仍應有新鮮東西才行;丙類讀者嚴格意義上不能稱為譯文讀者。魯迅還認識到了譯文讀者對翻譯過程、翻譯策略與方法的影響作用,但原文的“洋氣”無論如何需要保留,譯者對原文本的干預不應脫離翻譯的本質基礎。
文化學派同樣關注譯文讀者,但是他們的出發點不同于魯迅之觀點。他們贊成“譯作是原著的轉世”之觀點,譯作與原作具有同等地位。由此,譯文讀者的地位也相應得到提高。譯文讀者自然也就成為決定譯者對原文“操縱”程度高低的因素之一。為使譯本得到更多譯文讀者的認可,完成原作的“轉世”,譯者在具體翻譯過程中應采用“歸化”策略,甚至不惜對原文本進行必要的“改寫”。
四,結語
魯迅是中國現代翻譯史上文化翻譯的倡導者,他把翻譯視作促進譯入語文化構建與發展的重要力量。“異化翻譯”是實現這一目的的必要手段。代表他文化翻譯思想的“歸化”與“洋氣”問題、“寧信而不順”問題在當時雖有較大爭議,卻具有高度的前瞻性。西方文化學派強調譯入語文化因素對翻譯的影響,將譯作看作是原作的轉世,主張譯者根據需要有權對原作進行改寫,強調譯者的主導作用。總之,魯迅的文化翻譯以“翻譯本質”為基礎,文化學派則是回避了“翻譯本質”問題,為譯者隨意操縱原文本提供了最佳借口。通過比較可知:魯迅的文化翻譯思想值得提倡,文化學派的翻譯觀需要重新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