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爾夫·華爾多·艾立森(Ralph Wald0 Ellison)和拉爾夫·華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分屬美國文學史上兩個不同世紀的文壇殿將。一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大紅大紫的黑人作家,一位是19世紀著名的哲學家和詩人,在美國文學史上極具影響力的巨人。以愛默生為殿將的超驗主義思想是新大陸精神的濫觴,難怪老艾立森以他的名字來為兒子取名,以表達對兒子寄予的厚望。不管艾立森對愛默生這位文壇泰斗是否像其父輩那樣頂禮膜拜,但是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標新立異,開創文學新傳統。對宗教的懷疑以及明顯的個人主義思想和反理性傾向,都表現出愛默生的影響痕跡。
一、獨領風騷、開刨文學新傳統
愛默生是19世紀美國超驗主義的鼻祖,浪漫主義高峰之殿將。作為美國文藝復興的領袖和一代散文大師,愛默生的文藝思想及創作風格影響著從19世紀的麥爾維爾、惠特曼到20世紀的羅伯特·弗羅斯特、華萊士·史蒂文斯等幾代美國作家。正是這些卓有成績的作家的共同努力,才使得美國人的思想和文學創作日益走向獨立和繁榮,從而開始形成具有鮮明特征的美國民族文學。愛默生主張破除傳統習俗的限制,使美國人的思想得到極大解放。使文學創作在文體和主題方面都有新的突破和建樹。他說:“我們依賴旁人的日子,我們師從它國的長期學徒時代即將結束。”他呼吁美國作家不再局限在歐洲的傳統當中,一味模仿舊大陸的陳腐,而是將目光轉回到美國這個新興而有生命力的大陸上,開始描寫新大陸的人、新大陸的事及新大陸的思想。因為“模仿不能超過它的模特兒,模仿者注定是要做毫無希望的平庸之輩。模仿就是自殺”。
艾立森自幼生活在種族歧視比較緩和的環境,缺少賴特由自身經歷而形成的對白人種族主義的仇恨,否定了暴力是黑人生活的重要事實這一觀點,從而離開了理查德·賴特以黑人抗議為主題的現實主義創作道路。他的作品中對黑人的社會處境、黑人運動以及黑人的前景等并沒有作過多的深入描寫和思考。艾立森的代表作《看不見的人》盡管寫的是一個美國黑人的經歷,這部作品還是被譽為“二戰以來最優秀的美國小說”,是當代美國文學的一部扛鼎之作。究其原因,不難看出小說雖然主要寫一個疲于奔命的黑人青年對“自我本質”的探尋,但是它所表達的人類性卻如此鮮明,以致各種膚色的讀者都能與之產生共鳴。正如故事結束時主人公所說的“誰能說我不是替你說話,盡管我用的調門比較低”,所以作品展現的是現代人探索生存、尋找自我的主題,從而喚起了廣大美國人民對自身價值和命運的關注。這個主題在當代西方社會,特別是經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人們普遍感到在物質力量與社會異己力量的壓迫下產生了一種失落感,急切想了解和探尋自我在這個社會中的角色和定位的氛圍中,有著廣泛的共鳴基礎。因此,小說巧妙地觸及了一個相當敏感的社會問題,主人公的經歷和感觸似乎已經超出了膚色的范圍。也許正因為如此,這部小說才引起了更多人,特別是文學評論界的興趣。小說沒有刻意渲染黑人與白人之間的對立,而是開始探討黑人與白人如何相互理解融為一體:不再僅僅控訴白人種族歧視的罪惡行徑,而是進一步思考現代黑人要改變自己的處境本身應該承擔怎樣的責任:不再僅僅關注黑人的身份和處境問題,而是由此推展開去,思考整個人類在現代日益復雜的社會中的異化問題,從而開創黑人文學新傳統。正如愛默生所強調的那樣,“不打破習俗就不會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人”,無論是誰想成為一名真正的人,他必須不能隨波逐流。任何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都凝聚著作家對主客觀世界的審美新發現。《看不見的人》是美國黑人作家寫美國黑人經歷的作品,但其意義卻遠不限于此。艾立森在《影子與行動》的引言中說,作為作家,“我的任務是通過作品去揭示人類所共有的東西,但其意義卻遠不限于此。這種共性蘊藏在白人和黑人的創境中。通過它,我試圖追求一種能夠超越種族、宗教、階級、膚色和地域障礙使人類得以進行交流的藝術方式。”這部小說塑造了一個具有高度象征意義的藝術形象,在展現主人公的成長過程時,艾立森向我們揭示了人與人、人與社會、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沖突,但最突出的主題卻是現代人對自我的探索和發現。《看不見的人》的問世標志著黑人文學脫離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文風,邁入了現代文學的殿堂。
二、宗教懷疑論
愛默生出生于宗教世家,自小受家族環境的熏陶,對宗教有著盎然的興趣,哈佛神學院畢業后任波士頓第二教堂牧師。愛默生很早就開始了對加爾文教的批判,擔任牧師后,接受唯一理教的同時也發現了其中的古板儀式和僵化成分的消極作用,認為喪失了滿足人們精神情感需要的能力,放棄了真正的宗教體驗——直覺感覺和神秘,代之以理性、常識和規則。人腦被動地接受知識、印象。然后機械地加以組織、分類。人們的宗教事務因此成了誦經步道的活動,而不是直接與上帝通靈,感受上帝的存在1832年毅然辭去牧師職務,并將自己與唯一理教的分歧公諸于眾,張貼在教堂門口,表現出無比的勇敢和堅定。他在《論自助》中說,如果完全生活在宗教里,那又怎么來處理傳統中神圣事物呢?這些沖動來自現實社會,而不是來自虛無縹緲的天國。愛默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對宗教提出否定和質疑,這種“離經叛道”的勇氣在當時實在令人汗顏。艾立森骨子里對宗教的叛逆讓人們時隔多年后又目睹了愛默生當年的叛教風采。
艾立森飲譽世界文壇的名作《看不見的人》通過對黑人牧師霍默·A·巴爾比的塑造,表現出艾立森對黑人教堂持批評和能夠的態度。巴比爾是一個來自芝加哥的訪問教長。他被勾畫成“一個奇丑無比的家伙。肥胖不堪,短短的脖子上安著一個子彈頭似的腦袋,極不相襯的大鼻子上架著一副墨鏡。”他的演講熱情有力,感人肺腑。然而,當得知把比爾牧師是一個瞎子時,敘述者被他的演講所激起的所有積極力量和希望都被大打折扣。黑人教堂這樣一個社會機構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在他的筆下竟只成了一個具有否定意義的象征——把比爾“胡言亂語”和不著邊際的盲目。艾立森對黑人教堂的描繪采用了簡單化的方法,傾向于否定的態度。這與社會學家薩拉·埃文斯和哈里·伯伊特對非裔黑人社區黑人教堂的歷史和作用做了如下積極評價形成鮮明的對比。埃文斯說,縱觀整個黑人歷史,黑人教堂的遠見卓識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始終處于被稱為反抗文化的中心,這種反抗文化構成了針對占主導地位的白人文化所包含的價值觀及恥辱的一種選擇。而且,在這一反抗文化內部孕育了渴望民主的熱情與向往,那就是不僅要生存,而且要實現更加廣泛的社會領域內的全面變革。小說中艾立森只描寫了黑人教堂的一方面,卻根本沒有提到那些獻身事業的黑人教士們,他們在無比艱難的歲月里領導和指引了他們的教民。《看不見的人》中也找不到任何暗示來說明無論是過去還是在將來黑人教堂或許會對促進美國民主改革起積極的作用。
三、個人主義
以愛默生為首的超驗主義者強調獨立自主的自我,認為個人是社會中最重要的元素,社會的發展是通過個體的發展來實現的,因此,個體的自我完善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理想的個體應是自立的個體:人可以通過超越物質世界獲取自我完善。他在《論自助》中表現出明顯的個人主義,“赦免你自己,你將會得到世界的寬恕。先應該為自己而活……”,“在所有反對意見面前,一個人可能會認為世上萬物除了他自己以外,好像都是虛妄和易逝的。”無獨有偶,艾立森在他的代表作《看不見的人》中透露出明顯的個人主義,他強烈拒絕一切社會和政治活動。誠如愛默生所說,社會中到處都是引誘社會中每個人拋棄自己勇氣的陷阱,社會也是一個的合資公司,每個人為了獲得更好的利益,總是犧牲自己的自由和文化……艾立森對各種社會組織和一切形式的集體活動抱有根深蒂固的懷疑,這些使他的創造力和思想模式陷入了一個永遠未能逃脫的困境。同愛默生一樣,在艾立森的筆下,社會始終是“一個各成員之間相互傾軋的陰謀。他的個人主義在《看不見的人》這部小說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凡是敘述者與之接觸的人群、社會機構和政治活動,他一概予以否定的描述。在艾立森的筆下,社會集體活動未使敘述者獲得自由,實現自我;相反,它卻沖擊他的自主,控制他的聲音,把他推向世俗的濁流,阻止他發現自身的價值所在。艾立森始終懷疑組織和集體,認為參加社會和政治活動會與他的藝術追求格格不入。在《看不見的人》里,工會組織只不過是讓人懼怕、躲之唯恐不及的一個社會結構,代表著威脅個人幸福的一種勢力。艾立森的強烈反工會情感不僅與麥卡錫時代的主流情感一致,同時也與他自己的個人主義思想觀有吻合。以自己的政治聲譽,尤其是在黑人社會中的聲譽為巨大代價,艾立森整個生涯選擇了脫離社會積極主義和政治活動,為的是能夠全身心投入到藝術創作。這選擇的動機在于他對小說創作的深厚執著的熱愛,而最根本的原因卻是他盲視的思想模式,是這一思想模式阻止了他在《看不見的人》之后創作出另一部偉大作品。
四、反理性傾向
從哲學的視角,超驗主義被界定為“對人自身存在的那種通過直覺而通曉真理的能力的認識”。因此,作為一種人生哲學,超驗主義主張人在自然的啟發下感悟超靈的指導,降低物質需求,注重自我提高和獨立地尋求人生意義。超驗主義思想強調直覺在認知中的重要性,把理性擺在了次要的位置,這種反理性的傾向同樣在拉爾夫·艾立森的美學思想中可見一斑。
艾立森自幼生活在種族歧視比較緩和的環境,缺少賴特由自身經歷而形成的對白人種族主義的仇恨,否定了暴力是黑人生活的重要事實這一觀點,從而離開了賴特以黑人抗議為主題的現實主義創作道路。19世紀60年代后期。艾立森遭到了包括一些白人評論家在內的社會活躍分子的非議,認為他回避了作為深受種族歧視的黑人的責任,背叛了黑人文學的傳統。對此艾立森回擊道:“我是一個人,不僅僅是理查德·賴特的繼承人。反省我的經歷可以有很多種方式,遠比‘抗議’這兩個字體現的意思復雜得多。”和其他黑人作家不同的是,艾立森一再強調自己的創作不受政治立場和民族情緒等的影響。早在1953年,他在回答《巴黎評論》的采訪時說過:“假如一個黑人作家,或者任何其他作家,他想為自己所希望(的東西)而寫作,那么就好比沒有上戰場就敗下陣來一樣”。因為他堅信“最優秀的藝術可以造就最出色的政治,但是出色的政治卻難以造就優秀的藝術。”他的代表作《看不見的人》固然因為主題意義的普遍性而飲譽世界文壇,但是作家致力于超越種族事實,超脫政治的企圖卻不容忽視。這一方面表現出艾立森與以前黑人作家的與眾不同,另一方面,他“為藝術而藝術”的“美學律令”其不是象牙塔中的烏托邦嗎?正如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殿將馬爾庫塞在《審美之維》中所標榜的那樣,“藝術不能為革命越俎代庖,它只有通過把政治內容在藝術中變成元政治的東西,也就是說,讓政治受制于作為藝術內在本性的審美形勢時,藝術才能表現出革命。”朗吉努斯在《論崇高》中強調作家的心智,重視內在靈魂的涵養提高。艾立森文學創作中的美學追求似乎迎合了朗吉努斯所謂的崇高。但是作為黑人作家,種族問題永遠是不可回避的事實,而且種族總是跟政治糾纏不清,藕斷絲連,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的經典著作《政治無意識》表明任何文化文本都積淀著政治無意識,即文化文本(或文學文本)容納的是個人的政治欲望:“一切文學,不管多虛弱,都必定滲透著我們稱為的政治無意識,一切文學都可以解作對群體命運的象征性沉思。”毋庸諱言,艾立森這種回避種族和政治,希望借藝術弱化政治,藝術萬能論的理想所折射出的非理性傾向便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