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小說史上,戰爭小說不僅是一個重要的題材類型,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的小說品類,從遠古戰爭神話傳說到“五四”以后的現代戰爭小說,中經史傳文學及宋元話本以及明清時期的戰爭白話小說。中國戰爭小說創作可謂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在戰爭中被視為“國之大事”的先秦時代,人們的生命活動總是伴隨著大大小小的戰爭,所以先秦典籍中有關戰爭的描寫也就格外引人注目。仔細梳理后我們會發現如果按敘事文體的不同大體可以把先秦戰爭的描寫分為神話傳說、詩歌和散文三大類。本文就按照這三種文體來探討先秦戰爭文體敘事的演化。
一、神話傳說
如果追根溯源的話,遠古神話傳說應該是中國戰爭小說的源頭。傳說中的幾場著名大戰有:發生在中原一帶的阪泉之戰,這是華夏集團內部黃帝族與炎帝族的爭戰。發生在燕京一帶的涿鹿之戰,黃帝炎帝聯合攻打東夷集團的蚩尤,還有共工與顓頊的戰爭。這幾場戰爭大概可以算得上中國歷史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戰爭。雖然我國古代神話傳說對這些戰爭的描寫都極其簡略和撲朔迷離,但卻充滿豐富的文學想象。如《山海經-大荒北經》對黃帝蚩尤之戰的描寫:“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從,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日魃,雨止,遂殺蚩尤。”這場戰爭對陣雙方除了各自主帥黃帝和蚩尤外,還各請出了應龍、女魃、風伯、雨師、風后等,可見雙方陣容之強大。黃帝一方用水攻,蚩尤一方則利用大風雨和大霧天進攻,可見戰爭的膠著和激烈程度。古代先民們想象中的戰爭大概就是如此呼風喚雨、上天入地的景象了。中國戰爭神話雖然零星散落在古代典籍中,但是它卻猶如茫茫蒼穹中的啟明星,在中國戰爭小說的歷史天空中閃耀著最初的光芒。
二、詩 歌
中國先秦時代的詩歌總集《詩經》中有不少關于戰爭的描寫。這主要集中在其征戰詩中。從《詩經》征戰詩中我們可以看出,戰爭與人們的生命活動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從內容看,大體是以周人為核心,圍繞周王朝的興衰歷史而展開其歷史畫卷的。有周王朝與四夷之間的戰爭。如《小雅·采薇》《小雅·出車》《大雅·江漢》篇。有周室與諸侯國之間的戰爭,如《豳風》中的《東山》和《破斧》寫周公東征時的平叛戰爭。有諸侯國與周邊部族之間或諸侯國之間的戰爭。如《春風·小戎》篇。《詩經》征戰詩從總體上看是人們生存和發展的需要。人類為了生存和發展的需要,有目的地進行一系列價值活動,一代接一代地延續著,從而創造了人類文明發展史,譜寫出人類生命活動中驚心動魄的篇章。
從形式看我們發現《詩經》征戰詩主要是運用賦、比、興的手法來表達心中之志的,是以言志為目的。比如,《小雅·出車》我出我車,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仆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旃旒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這首詩歌通過描寫出戰的全過程,從而歌頌了南仲的赫赫武功。褚斌杰認為這首詩“是一首征戰詩。周宣王時,玁狁犯邊,南仲奉命率兵出征取勝而歸。此詩歌頌了南伸的赫赫武功,并形象地敘寫了這次戰爭。其中插敘了思婦念遠的情節,增加了濃重的感情色彩。”詩人平鋪直敘地敘寫戰爭,表達歌頌之情。又如,《小雅·六月》褚斌杰認為這首詩“是周宣王時北狄玁狁族侵擾中原,周王派尹吉甫率兵出征,大獲全勝。這是在慶功宴上所唱的頌詩”。另外這類戰爭詩還有《大雅·江漢》、《小雅·彤弓》、《大雅·大明》、《大雅·皇矣》等。再如,《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駕彼四牡,四牡驥驥。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這首詩全篇共六章是戍邊士卒歸途中所唱的歌。這首詩既寫士卒在出征和戰斗中緊張、饑渴和勞碌的痛苦生活,同時也表達了他們能不顧安危,急國家之難之情。再如,《豳風·東山》是一首描寫長期征戰的士卒在歸途中所抒發思鄉之情的詩。他想象久別的家園和與妻子即將重逢時的種種情景。表達了對和平生活的渴望。另外《秦風·小戎》、《秦風·無衣》、《小雅·采芑》、《大雅·常武》、《大雅·械樸》、《魯頌·泮水》、《魯頌·閟宮》、《周南·卷耳》等。也都是借景物的描寫來表現對戰爭的擔憂之情。
從這些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出,《詩經》中的戰爭詩主要是為了表達作者因戰爭而引起的各種情感或歌頌、或擔憂、或表現對親人的擔心以及征人的思鄉之情等。其中也有對戰爭的片段式場面描寫,如“其車三千”、“旖旒央央”,等等,不過這種片段式場面多是對戰前或戰后的鋪寫,并沒有直接描寫戰爭的過程。即目的不是為了寫戰爭本身,倒多是為了言心中之志。
三、散 文
除神話和詩歌外,先秦戰爭描寫更多的是保存在先秦散文中。其中以《左傳》《國語》《戰國策》為多。雖然《左傳》《國語》《戰國策》都是以散文的方式記敘戰爭,但仍有差別。
1、就敘事的類型說《左傳》以記事為主,《國語》以記言為主,《戰國策》以寫人為主。
《左傳》記事,以《春秋》為綱。在《春秋》簡短記事的基礎上,增加了大量的歷史事實和傳說,從而發展成敘述詳盡完整的散文。《左傳》擅長描寫戰爭,全書記錄大大小小戰爭數百次,大都寫得各具特色、精彩生動。一般來說,它不局限于對交戰過程的簡單記敘.而是深入揭示戰爭的前因后果。如城濮之戰,齊國的霸業中衰之后,晉、楚漸強,互爭雄長。晉國要想稱霸中原,必須打擊不斷向北擴張的楚國勢力,于是矛盾激化成為這次春秋前期最大的戰爭。這次戰爭也是晉文公從出奔、周游到終成霸業的漫長歷程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作者先從君臣一心、有備而來的晉國寫起。著重記錄了重耳與中軍元帥先軫的對話,接著筆觸轉向君臣離心、將帥驕橫的楚國。雙方尚未交戰,勝負似乎已不言自明。接著描寫了開戰前雙方的不同表現:一方面是晉文公的臨事而懼、從諫如流,使者欒枝的彬彬有禮、談吐得體:另一方面是楚子玉的驕傲輕敵、目空一切,斗勃請戰時的口出狂言,軍隊的士氣不振。至于正面戰場的交鋒,作者主要敘述了雙方兵力布置情況,而勝負已判。作者敘寫了戰前、戰時、戰后的全過程及其中涉及的種種人事,從而描寫出波瀾壯闊的戰爭場面,體現了《左傳》戰爭敘事的完整性的特點。
《國語》重在記言,長于記語。《國語》敘述戰爭事件簡略零碎,對其因果關系的交代,不及《左傳》普遍、完整。如《魯語》首篇寫齊魯“長勺之戰”,只記錄了戰前曹劌與魯莊公的對話,而沒有記錄戰斗經過。《國語》中的一些篇幅,往往是開頭用極簡略的語言交代事件的起因,中間是由某一具體事件引發賢人的一番金玉良言,最后是一筆帶過的事件的結局或影響,如《國語》首篇開頭僅“穆王將征犬戎”一句話,接著記錄了祭公勸諫“不可征伐”的四大段文字,最后用“王不聽,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作結。這樣的安排淡化了前因后果的敘述,客觀上起到了語言凝練、情節不枝不蔓的效果,同時也鮮明地凸現了賢者的言論,達到了記言為主的目的。
戰國亂世的紛爭局面為“進取”者提供了縱橫馳騁的政治舞臺,于是說客策士應運而生,游說之風大熾于天下。《戰國策》為了突出縱橫家們轉危為安、運亡為存的赫赫功績,其戰爭的描寫始終把敘寫他們的奇策異智當作自己的主要任務,從而使縱橫家居于文章所展示的沖突的中心位置。如《虞卿阻割六城與秦》是在秦將白起坑殺趙降率40萬人之后又提出了非分要求時發生的,虞卿據實依理駁斥了秦客樓緩的飾說詭辯而維護了趙國利益;《魯伸連義不帝秦》也是在秦兵壓境的危急情況下,大義凜然,仗義執言駁斥了辛垣衍的謬論,破釋了他的疑慮。維護了趙國尊嚴,并堅辭平原君的厚謝,從而贏得了“千古一士”的美稱。又如《楚二·齊秦約攻楚》:齊、秦約攻楚,楚令景翠以六城賂齊,太子為質。昭雎謂景翠日:“秦恐且因景鯉、蘇厲而效地于楚。公出地以取齊,鯉與厲且以收地取秦,公事必敗。公不如令王重賂景鯉、蘇厲,使入秦,秦恐,必不求地而合于楚。若齊不求,是公與約也”,這些都是把人物放到尖銳的矛盾沖突中去表現性格。再如荊柯刺秦王,鞠武的老謀深算,太子丹的心急浮躁,田光的重義輕生,樊于期的慷慨獻首,秦武陽的怯弱失態,秦王的貪婪驚懼、荊柯的勇毅鎮定從容死節等,都表現得非常充分。在這些有關戰爭的客觀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鮮活的狀態。由于情況緊迫、矛盾尖銳、斗爭激烈,甚至關乎生死存亡。當事人必須表態,人的觀點態度不容隱匿,故而性格就表現得鮮明充分。《戰國策》中人對戰爭的掌控認識得更為清晰而戰爭就在人物的言行舉止中發生變化,體現了人的智慧對戰爭舉足輕重的影響。
由上面的情況可以看出,《左傳》《國語》《戰國策》由于敘事類型的不同在描寫戰爭的手法上也有所不同。《左傳》以記事為主,對戰爭的描寫深入豐富完整;《國語》以記言為主,對戰爭事件的敘述簡略卻凸顯賢者的言論;《戰國策》以寫人為主,主要通過人對戰爭的掌控來描寫戰爭。
2、就敘事方式說《左傳》《國語》是線性敘事,《戰國策》是截面式敘事。
《左傳》是保持歷史事件的連貫性、穩定性的線性敘史,如果把《左傳》戰爭篇章的敘寫看作一個線性模式的話,那么其程序大體可分為戰前態勢,戰斗過程和戰后結局三個組合段。《左傳》的城濮、韓原等役均有極精彩詳盡的場面記述。《國語》也是以國別為區分單元的線性敘事,但其戰爭場面的描寫則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如城濮戰況《晉語四》僅“至于城濮,果戰,楚眾大敗”寥寥十字而已。再如長勺之戰,《左傳》、《國語》篇幅差不多,但各有側重,《左傳》不光記了曹劌戰前“問戰”,還詳記了戰況及“論戰”,《國語》則詳記了“問戰”,無戰況及“論戰”,相當簡略。
而以國別敘史、注重描寫對話片段的《戰國策》則恰好相反:在時間的縱向上沒有清晰的連綴,而將橫向的空間描述加倍放大。因此,其關注的重點是人物的話語。這就形成了《戰國策》截面化敘史的基本特點:將戰爭歷史濃縮進每次對話,選取特定的對話表現戰爭。這是《戰國策》區別于其他史書的最鮮明特點。這種截面式的敘事特點由于更貼近細節,由人物對話加上十分簡練的敘述構成,給人以旁觀之感。因此,《戰國策》較之《左傳》、《國語》,真正呈現出了戰爭歷史的本質力量,更接近歷史的真實。它用~種長轡遠御的眼光,撥去過于秩序化的外在因素,而努力托出、呈現出原生態的、郁茂滋榮的活的戰爭歷史。
綜上所述,神話傳說作為各類型題材、體裁文學創作的共同源頭,毋庸置疑地成為中國戰爭小說的濫觴,《詩經》中對戰爭片段式的描述則奠定了中國戰爭文學的底基。而先秦散文中的大量關于戰爭的紀事則對中國戰爭小說的精神品格和敘事傳統起了直接的奠基作用。至于中國古代戰爭小說的敘事結構,大體不出以時間為順序和以人物為中心兩種結構類型,即所謂的編年體和紀傳體,《左傳》就是編年體的始作俑者。《國語》《戰國策》也為記言、寫人提供了可供借鑒的敘事方式。于是我們能更深刻地理解先秦戰爭文體對中國戰爭小說的奠基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