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海鄉愁

　　1、古往今來說鄉愁
　　
　　在古今中外的成千上萬首抒情詩中，鄉愁詩是一種獨特奇異的花。這種全人類懷念家鄉的憂傷的心情，穿越了歷史的長廊，跨越了地域民族。即使是千年后讀到它們仍使人禁不住心潮澎湃，感同身受；即使是相隔千里萬里，膚色種族千差萬別，但鄉愁的滋味卻可以息息相通、心靈共振。本文就想簡單地穿梭于鄉愁詩行中，品味人類這永恒的話題，并結合臺灣鄉愁詩作一述評。
　　古典詩詞中有關鄉愁的例子可說是蔚為大觀。陶淵明說：“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李白說：“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杜甫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歐陽修說：“人情重懷土，飛鳥思故鄉。”這樣的例子實在是不勝枚舉。從以上諸多膾炙人口、千古傳誦的思鄉名句中，我們不難發現古今一致的情感脈絡。李白的鄉情鄉思直到今天連兒童都能理解，連外國人也能心領神會，再一次說明了思鄉念親是全人類相通的心靈情感。
　　把視角從古代拉到近現代，鄉愁的滋味總是令我們心情激蕩、回味良久。當代著名女詩人舒婷在《還鄉》一詩中寫道：“不要回鄉，不要回想／流浪的雙足已經疲倦／把頭靠在群山的肩上……”女詩人思鄉情深，詩句通過形象的表達，把作者思鄉的沉重與眷戀表達出來。一如當年宋之問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細膩的情思傳達出悠悠千年的鄉情鄉音。彭邦楨一首《月之故鄉》歌詞令人癡想：“看月亮，思故鄉，一個在水里，一個在天上。”在明白如話的歌聲里，是李白的思鄉情在流淌，是每一個中國人都心潮激蕩的千年回響!劉再復在《獨語天涯》中寫道：他鄉再好，生活在他鄉，畢竟還是個異鄉人，孤獨感、滄桑感、惶惑感全屬于丟失母國的漂泊者。普希金的詩云：“無論命運會把我們拋向何方／無論幸福會把我們向何處指引／我們——還是我們：整個世界都是異鄉／對我們來說，母國——只有皇村。”
　　看來，鄉愁這種情感，不僅可以從古典詩詞中找到它的歷史淵源，與古代的心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且它更是現當代中國人，乃至外國人中那些千千萬萬游子情懷的藝術概括，具有永恒意義的普遍性情境。
　　
　　2、臺灣鄉愁成大現
　　在浩如煙海的鄉愁詩中，臺灣鄉愁詩是值得探討的一個話題。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臺灣和大陸人為的長期隔絕，飄零到孤島上的千千萬萬人的思鄉情懷，卻是阻隔不了的，血濃于水的深情是任何力量都稀釋不了的。海峽兩岸、同宗同源、華夏文化的血液一直流淌在眾多臺灣作家的血脈中，臺灣文學作品中存在著大量的以鄉愁為核心的歷史情感，保存著濃郁的中華文化的韻味，注重個體生命的體悟。客觀上具有以往任何時代的鄉愁所不可比擬的特定的廣闊內容。
　　先看洛夫的《邊界望鄉》一詩：“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亂如風中的散發／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嚴重的內傷……”詩中寫的是作者從鏡中看到海峽西岸那熟悉的故園山水，那熾熱的思鄉情感一下子奔騰起來，令詩人身心為之一震，這種回歸母親懷抱的詩人情懷令人怦然心動。這首詩是一闋動人情腸的鄉愁變奏曲。
　　再看紀弦的《一片槐樹葉》：“故國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讓我再回到你的懷抱里／去享受一個世界上最愉快的／飄著淡淡槐花香的季節?”深睛的呼喚中表達的是一個游子對故國深深的眷戀；在優美如畫、清香四圍中回蕩著故園的芳醇，詩意美的極致中飽含游子的鄉思與悵惘。
　　席慕容的《鄉愁》中寫道：“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離別后／鄉愁是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女詩人在如夢如幻的詩意中回憶鄉音，在恬靜清雅的氛圍里傾訴千年不變的思鄉主題。而于右任的這首《國殤》：“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惟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讀后令人動容，那種銘心刻骨的家國之思意境宏大，立意高遠，不愧為大手筆，大制作。本詩也可以使人看出鄉愁詩有時不只是個人的抒懷，兼而有之的是歷史的恩怨與無奈，家國的滄桑與感慨。
　　羅青的《愛情煙幕》寫道：“人家都說你是島／可是我總還認為你是船／總還喜歡在你不太廣闊的平原上／幻想著窄窄的甲板。你是船／然你卻泊在風雨中／一泊就是幾百年呵!／你不曾遠航……因為你老是負載著／過多過重的鄉愁／那些深深埋藏如礦的鄉愁／堅硬危險且易燃。”詩中精彩的比喻，講述了臺灣這個大陸的游子，如同風雨中漂泊的船，船可能有時會偏離航道，但是有著母親向心力的存在，有著血濃于水的深情，有著鄉音不改的傳統力量，相信船頭一定會轉向。詩里不只是縈繞著個別人的鄉愁，更是千百萬人的共同心聲。那種熾熱的鄉戀足以使巖漿爆發，足以震驚世界。
　　
　　3、隔海鄉愁余光中
　　臺灣鄉愁詩人詩作實在是太多了，以上所舉僅為幾個典型而已，而在臺灣眾多的隔海鄉愁詩中，余光中的鄉愁詩則是寫的最多，影響最大的作品。多年來，他寫了許多以鄉愁為主題的詩篇。以下就結合他的經歷談一下他的鄉愁詩創作及其理解。
　　余光中，一九二八年出生，祖籍福建永春，生于江蘇南京，1947年入金陵大學外語系(后轉入廈門大學)，1949年隨父母遷香港，次年赴臺。就讀于臺灣大學外文系。后赴美進修，返臺后任政大、臺大及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現任臺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80年代后，他開始認識到自己民族居住的地方對創作的重要性，把詩筆“伸回那塊大陸”，寫了許多動情的鄉愁詩，著有詩集《舟子的悲歌》，《白玉苦瓜》等十余種。
　　在詩人的作品中，數量最多，思想藝術成就最高的是他的鄉愁詩。
　　他的鄉愁詩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善于將對祖國的懷念和對祖國燦爛文化的緬懷和景仰結合起來，抒寫詩人強烈的民族感情與民族自豪感。這類詩可稱為文化鄉愁詩。
　　他的一些鄉愁詩，還將對祖國的思念，與對祖國壯麗山河的熱愛聯系起來，抒寫詩人對放國的懷念和愛國主義的感情。這類詩可稱為地域鄉愁詩。如《當我死時》，詩人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把滔滔的長江和黃河之水當做安魂的樂曲，把遼闊的中國大地當做自己的床，在祖國母親的懷里安然睡去。詩人濃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情懷借著祖國壯麗河山的依托，被強烈地表現出來。
　　在另外一類詩中，母親的形象與祖國的形象重疊，母子之情與中華兒女的民族之情合二為一，從而使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這些詩可稱為親情鄉愁詩。如《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后／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后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余光中的鄉愁詩內在感情上繼承了我國古典詩歌中的民族感情傳統，具有深厚的歷史感與民族感。本詩就是他諸多鄉愁詩中情深意長，音調動人的一曲。《鄉愁》一詩，側重寫個人在大陸的經歷，那年少的一枚郵票，那年輕時的一張船票，甚至那未來的一方墳墓，都寄予了詩人的也是海外萬千游子的綿長鄉土之思，而這一切在詩的結尾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猶如百川奔向東海，猶如千峰朝向泰山，詩人個人的悲歡與巨大的祖國之愛，民族之戀交融在一起，而詩人個人經歷的傾訴，也因為結尾的感情的燃燒而更為撩人愁思了。這樣，詩人的鄉愁是我國民族傳統的鄉愁詩在新的時代和特殊的地理條件下的變奏，具有以往的鄉愁詩所不可比擬的廣度和深度。詩中四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意象選擇，表達了千萬游子的思鄉之情，表達了他們期望民族分裂局面早日結束，祖國統一大業盡快實現的心情。
　　除以上兩首鄉愁詩久負盛名外，他的另兩首鄉愁詩也是功力深厚，情真意摯。如《浪子回頭》一詩：“鼓浪嶼鼓浪而去的浪子／清明節終于有岸可回頭／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一百六十里這海峽，為何／渡了近半個世紀才到家?／當年過海是三人同渡／今日著陸是一人獨飛……”詩作初讀起來很像是敘事詩，但在娓娓的詩語中，是時光匆匆白了少年頭，波濤滾滾，阻隔了兩岸骨肉親，經歷時空長久的隔絕，作者的鄉情特別富有歷史意識。詩中的親情之深，家國之愛，令人嘆惋不已。
　　我以為可與《鄉愁》并駕齊驅的應是下面這首《鄉愁四韻》：“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酒一樣的長江水／釀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血一樣的海棠紅／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樣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鄉愁的等待，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母親一樣的臘梅香／母親的芬芳／是鄉土的芬芳／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這首《鄉愁四韻》無論是從音律上，還是從形式上，抑或是全詩的意境設置上都可以說是與那首著名的《鄉愁》詩異曲同工，雖少了那首詩的層層推進，步步擴展的前進力量，也少了更多的家國之思，但從純文學的角度來看，全詩應是格調清新，語言清麗，情韻豐美的好詩。
　　這首詩作者選取了四個典型的客觀對應物。本詩中的“一瓢長江水，一張海棠紅，一片雪花白，一朵臘梅香”四個客觀對應物，用這些實物來表現鄉愁的悠遠，熾熱，純潔，芳香，很好地表現了詩歌的主題思想。這四個客觀對應物其實也就是四個借以表情達意的詩中意象，四個意象傳達出了余光中對鄉愁的內在生命體驗和審美情感。這四種意象伴隨著具體情境乃至生活細節，呈現出一種時空交錯并雜糅著多重心理內涵的復雜性。讓人體會出詩人那愁腸百結又熱情似火的鄉關之思。其次從韻律上來看，這首詩的音樂性甚為完善。本詩很好地體現了抒情性與音樂性的結合。羅大佑曾唱過《鄉愁四韻》這首歌，唱起來聲韻和諧，優美流暢，較典型地體現了“音樂美”的特點。不僅聲韻上整齊和諧，全詩在形式上也整齊一致，給人以賞心悅目的美感，這完全符合新格律詩的特點。
　　再次，全詩還適當地運用了多種藝術手法。如比喻、重復等。本詩中“酒一樣的長江水”比喻鄉愁的韻味悠長，綿綿無盡。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美。詩中章節的回環往復，增加了詩歌語言的節奏感和音樂性，同時更好地表達了情思的作用。對詩意起到了不斷加強和渲染的作用。本詩中每一小節都是一唱三嘆，一韻三疊，如“長江水啊長江水”在第一小節中連續重復了五次，把對鄉愁的一往情深，把鄉戀的綿長悠遠寫得如燕語呢喃，如空谷回響，在耳邊縈繞不盡，那思鄉的感情被描摹得淋漓盡致。
　　隔著那灣淺淺的海峽，臺灣的游子們深情地吟詠著永恒的鄉關之思。這樣的鄉愁，濃郁得化不開，沉重得載不動，那么，誰來幫他們排解，誰將替他們解憂?
　　
　　4、結語
　　最后，我們總結起來要說，鄉愁是全人類共同的不朽情感，詩人們在作品中一往情深地抒情達意，在安慰著自己，也在追尋著古人；在關注著今生，也在啟示著后世。古往今來，因為思鄉念家的情感一脈相承，心靈相通，所以，時隔千載，我們總能心領神會，引起共鳴。我們深信，只要美麗的中文不老，只要倉頡的精靈還在，有關鄉愁詩的永恒話題就會代代傳唱，抒情詩人的情感就會在文學殿堂里永久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