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方方小說《水在時間之下》塑造了水上燈、玫瑰紅、李翠、慧如等分別具有新、舊倫理特性的女性形象,展示了不同的女性生存、抗爭模式,揭示了女性的精神困境。
關鍵詞:方方;《水在時間之下》;女性意識;精神困境
方方近年小說《水在時間之下》講述了因迷信思想和家庭斗爭而被親母舍棄的女嬰水滴的故事,揭示了主人公從在世間掙扎生存的棄女蛻變為漢口劇場中大名鼎鼎的名角兒水上燈,最終又歸于街市巷口一位風燭老嫗的平靜生活的人生命運。《水在時間之下》是一部以女性為主的小說,以水上燈為敘述視角,并以其人生軌跡為線索安排情節,綜合展示了水上燈、玫瑰紅、李翠、慧如等幾位典型女性角色以不同的方式經歷著的生存困境及抗爭模式。
一
小說從1920年進入,這是一個經歷了“五四”啟蒙后新舊觀念、新舊倫理相互混雜和碰撞的時期。在啟蒙思潮的影響下,這一時期的人物形象無不沾染著新舊雜糅的氣息。因此,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方方也大致分為了舊式女性和新女性兩類。
小說中水上燈的親母李翠就是典型的舊式女性,她的生存境遇和人生選擇可以概括為“依附模式”。作為戲子的李翠被商人水成旺納為妾室,從此步入上流社會。水成旺死后,在正房太太劉金榮的唆使下,被家庭權力繼承者水文責令其拋棄親女。為求自身榮華得保的李翠,最終屈服于家庭權力而舍棄骨肉。命運吊詭的是,李翠后來在水家的命運并非如她所愿,可以安享富貴,相反她被利用,拋頭露臉為水家的生意賺取利益,繼續充當她所依附人家的工具。從被水成旺納為妾室,到被逼棄女,再到去茶館主事,這三大人生選擇都是作為舊式女性的李翠自己所不能選擇的,她只得被動接受。由于啟蒙思潮的社會影響,個體欲望蘇醒,導致了她一方面渴望進入上流社會追求富貴榮華的生活,但另一方面又深受舊式觀念束縛,不能依靠自主獨立的奮斗來獲得選擇的權力。所以她只能過這種沒有自主權而依附于他人的生活,受制于其依附的家庭權力。
如果說李翠是在啟蒙話語影響下依然被束縛的舊式女性形象,那么水滴養母慧如則是個體欲望沖破了舊式道德束縛的一類女性。小說對慧如的塑造主要是在與琴師吉寶私通的情節中完成。在玫瑰紅的誘使下,慧如比起李翠更大膽地去追求自己的個體欲望,然而這種欲望卻又是在背棄道德的前提下完成的。慧如的形象凸顯了女性的生命體驗話語,她重視自身的生存狀態,因此對現實生活表示不滿并反抗。然而,慧如終究沒能逃脫出舊式女性的“依附”特點,依然未能在對個體欲望追求的夙愿中萌生出獨立意識。相反,她寄希望于吉寶,試圖在對吉寶的依附中實現個體欲望。獨立意識的缺乏是這類“反抗—依附”型舊女性的重要特點,反抗和依附之間的矛盾往往讓這類女性陷入無盡的痛苦。在小說中表現為慧如在道德壓力和個體欲望的釋放之間痛苦掙扎,吉寶的始亂終棄,讓慧如的依附夢想幻滅,最終只能通過死亡來解脫自己的困境。
二
筆者認為,所謂新舊女性的根本性差異在于有無“獨立意識”,即通過自主的奮斗去獲取個體生命之所需。因此前文所述的舊式女性李翠與慧如皆因獨立意識之缺乏,而陷入女性生存困境。與之相反,在小說中方方濃墨重述的水上燈和玫瑰紅對生存困境的抗爭,表現在物質上打破了依附于男權的觀念而獨立生存,實現了不依附男人而物質上的獨立,解決了因生存而導致的種種依附型困境。因此,玫瑰紅和水上燈相比李翠和慧如而言,有更大的自主選擇空間和更多的女性權力,彰顯了新式女性的獨立性特點。
玫瑰紅在作為當紅戲子之前,是以李翠的侄女珍珠的身份出現的。剛滿十四歲的她在看到水家的奢侈生活后心生羨慕,臨走時撂下一句話:“我就是不甘心過苦日子,漢口我會再來的。”[1]從此走上了獨立奮斗的道路。她成功了,成為了漢劇名伶,如愿以償地過上了富人的生活,獲得了一定的女性權利和尊重。
水上燈更多地體現了啟蒙思想下新女性的獨立、反叛和嫉惡如仇。童年的遭遇在水滴心里埋下的仇恨成為了她努力想要出人頭地的動因,她想要報復所有欺壓過她的人。從水滴成長為水上燈的過程中,命運不斷地對她進行逼迫:出世即被拋棄,生長在社會地位極為卑賤的下河人家,從小受到社會歧視和欺壓;被迫賣身葬父,淪落漢劇草臺班,被七十多歲的老頭兒糟蹋,以致走投無路。面對著種種命運的壓迫,水上燈以最尖銳的方式積極地與生存困境抗爭。最終成為了繼玫瑰紅之后的漢劇名伶,逃脫了物質層面的生存困境,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自我獨立,得以傲視所有欺壓過她的人。
三
在男性話語本位的社會權力壓迫下,女性終難逃脫成為犧牲品的命運。“獨立意識”帶來的物質上的自主,雖然給水上燈和玫瑰紅換回更多的女性權利和話語空間,然而卻依然難逃來自社會強勢的壓迫。這種壓迫的力量給這類女性的獨立帶來了新的困境,作為弱勢的女性群體,往往只能通過妥協來“解困”。吊詭在于,這種“解困”雖從現實問題層面得以實現,但因妥協導致的進一步的精神困境卻同時產生。
在愛情的選擇上,玫瑰紅和水上燈一開始都是獨立自主的,分別選擇了自己真愛之人萬江亭和陳仁厚。然而現實的困境下,最終的結局是玫瑰紅嫁給肖錦富,水上燈嫁給張晉生。
玫瑰紅不愿意放棄在漢口既得的優越生存條件和在漢劇演藝界的名氣,在代表著權勢的肖錦富的逼迫下,放棄了與愛人萬江亭私奔,這是強勢力量的逼迫下在愛情和優越生活之間作出的現實抉擇。選擇與肖錦富結婚是玫瑰紅的妥協,這次妥協實現了現實層面的“解困”。婚后的玫瑰紅雖然從物質上得到了更大的滿足,卻失掉了自己所愛的漢劇和萬江亭,陷入心靈的空虛,沒有生活自由。至此,以妥協的方式來解現實之困,背后所導致的更深入的精神層面的困境產生了,于是她通過吸食鴉片自我遺忘和自我墮落,最終因水上燈報復性的掌摑而逼至瘋癲。
水上燈嫁給張晉生是因在戰時紛亂的社會中意欲尋找一個依靠,她的婚姻選擇表面上基于自主選擇,本質卻是在社會的逼迫下弱勢女性的生存妥協。妥協的婚姻并沒有給她帶來心靈的滿足和充實,相反是無邊無際的空虛。婚后不久就發現了張晉生在外已有家室,至此精神追求幻滅。張晉生為長期占有水上燈而計殺肖錦富,張晉生自己也因水上燈被水文施計殺死,至此玫瑰紅和水上燈的愛情和婚姻都宣告徹底失敗。這樣的結局不免帶有作者對于女性在男權社會下的尋求獨立自由的悲觀主義傾向,表達了女性在男權話語本位的社會中尋求獨立自由的艱難和無奈。
“每個女人都面對自己的深淵——不斷泯滅和不斷認可的私心痛楚與經驗——遠非每一個人都能抗拒著均衡的磨難直到毀滅……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對抗自身命運的暴戾,又服從內心召喚的真實,并在充滿矛盾的二者之間建立起黑夜意識。”[2]方方筆下的女性幾乎都在這種矛盾的黑夜意識中掙扎,水上燈和玫瑰紅的愛情破滅和人生悲劇,也源于在這種獨立和妥協之間的被迫游走和這種矛盾所產生的各種困境。
注釋:
[1]方方:《水在時間之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頁。
[2] 翟永明:《女人》,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3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