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是詩人生命體驗的結晶,體現了他對時間的獨特思考。本文從第十二首詩中分析莎士比亞透過時間概念傳達的“向死而生”的積極生存理念。
關鍵詞: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時間;向死而生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是他創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是詩人生命體驗和心靈感悟的記錄,也是后人研究莎士比亞文學主題的重要文本。歷來,關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主題有愛情、友誼、時間、對真善美的歌頌等說法。其中對時間主題的關注仍然是批評家感興趣的話題。Time這個詞語在詩集中出現過79次之多,還不算以替身出現的clock、hour、week、day、month season、summer、spring等與時間相關詞語的反復提及。“時間”顯然成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關鍵詞。[1]有學者認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詩中人的身份,是一個大我,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人的縮影。透過他,可以窺見當時的人對時間的看法。時間的威力無比強大,但人具有戰勝時間的強烈欲望,因此采用了勸人結婚生子、通過詩歌和愛超越、戰勝時間等主要手段以達到永恒”[2]。那么,莎士比亞僅僅是在言說時間的威力和戰勝時間的手段嗎?他是否從人的生存角度為我們開啟了生存的智慧?下面僅以第十二首詩談論這個問題。全詩如下:
當我數著壁上報時的自鳴鐘,
見明媚的白晝墜入猙獰的夜,
當我凝望著紫羅蘭老了春容,
青絲的卷發遍灑著皚皚白雪;
當我看見參天的樹枝葉盡脫,
它不久前曾蔭蔽喘息的牛羊;
夏天的青翠一束一束地就縛,
帶著堅挺的白須被舁上殮床;
于是我不禁為你的朱顏焦慮:
終有天你要加入時光的廢堆,
既然美和芳菲都把自己拋棄,
眼看著別人生長自己卻枯萎;
沒什么抵擋得住時光的毒手,
除了生育,當他來要把你拘走。(梁宗岱 譯)
這首十四行詩并不引人注目,和其他大多數十四行詩一樣,包括三個詩節和一組雙行詩。前三個詩節拋出“死亡”這個問題渲染悲觀的氣氛。接著雙行詩筆鋒一轉,使全詩境界豁然開朗而且起畫龍點睛的作用。
在前三節詩中,詩人用哀悼的筆調為生命祭奠,詛咒時光的毒手,風燭殘年的生命之光搖曳時內心的絕望經不起任何打擊,就連報時的自鳴鐘也讓人觸目驚心,嘀嗒嘀嗒的鐘聲仿佛在宣判死神的降臨。明媚的白晝墜入猙獰的夜,那是萬劫不復的深淵,黑夜的魔鬼將人連同生的氣息吞噬,任誰也無法掙脫!忽如一夜黑發青年變白發老者,就如同樹葉對樹的難以割舍,就如同羊群對樹蔭的眷戀,我們沉浸在惶恐和感傷中,但生命的毒箭并不會因此而罷休,仍舊紛紛襲來,令人躲不及防!就要去了,乘著時光的雙翼遠去,最終被時光拋棄,成為一堆衰朽的枯骨。回望那熟悉而陌生的自鳴鐘,此刻它鴉雀無聲。它已死,靜止,一切陷入了靜止、死寂的世界,沉默如死的廢堆。霎時,死神的腳步代替了自鳴鐘的節奏,步步緊逼,震耳欲聾。再見,遙遠的世界,你的美麗不再榮光我,凋零的我,就像樹葉對大樹無望堅持的放棄,此刻,萬物生長的聲音和生命的氣息都要使我昏厥不醒。生長還是枯萎?生存還是毀滅?是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斗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不,我不能!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整首詩洋溢著鮮明和灰暗的色彩對比,充斥著死亡與生機意象。自鳴鐘(clock)、猙獰的夜(hideous night)、紫羅蘭老了春容(violet past prime )、皚皚白雪(silvered o'er with white)、枝葉盡脫(barren of leaves)、白須(white beard)、殮床(bier)、時光的廢堆(wastes of time)、枯萎(die)無一不是指向死亡,全篇籠罩著陰郁的灰色與死的氣息。與之相比照的是一組鮮活的意象,如明媚的白晝、青絲的卷發、參天的大樹、夏天的青翠、朱顏、美和芳菲,盡管讓人欣慰,但光明、美麗、青春在黑暗和死亡的籠罩下異常脆弱,隨時都會陰霾掃掉,只能讓人愈發恐懼、焦慮、無奈。
時間的流逝不可逆轉,決定了個體必然走向衰老和死亡,Time在這首詩中共出現了三次,自鳴鐘作為時間的代言人也在詩中渲染著時間的無情。時間鐮刀的殘酷是掘墓人在示威。個體的有限生命和時光的永恒無垠之間有不可消弭的鴻溝,任何人都無法克服。時光的毒手攫取的是什么?是人的美麗、青春、生命、思想。死亡只是對時間的屈服,是生命無奈的結局。時間只是生和死的場,重要的是拋棄時間這個無形的囚籠的鐐銬嵌制如何更好生存?如何面對死亡?
第三節中詩人說道“That thou among the wastes of time must go(終有天你要加入時光的廢堆)”走向死亡,死亡是文學永久的話題,生命春夏秋冬的輪回誰都無法逃脫,位高權重者、卑小微賤者在生命的沉淪和毀滅面前真正平等,不可逃遁。夏的青蔥和冬的終結在生命中其實并沒有界限,在享受夏的喜悅的同時冬就在陪伴著我們、帶領我們、召喚我們。在這種意義上,生命就是生命完結的過程,生和死牽手陪伴我們向前,我們往往只看到生命熱烈的召喚,看不到死亡是每個瞬間都可能發生的。生命、死亡因為時光之手孕育。我們害怕正視,不愿承認死是生命的本質,人們習慣于把罪責推給惡毒的時光,“And nothing 'gainst Time's scythe can make defense(沒什么抵擋得住時光的毒手)” 忽視了死的如影隨形,而且人必有一死,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另外一個,即使時光倒流,生命也不復追思。海德格爾說:“死作為此在的終結乃是此在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確知的、而作為其本身則不確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作為此在的終結存在,存在在這一存在者向其終結的存在之中。”[3]生的本質就是死,生命是面向死亡的存在,每時每刻都從死亡線上彈回來,因為死亡才有生存。“That thou among the wastes of time must go……And die as fast as they see others grow(終有天你要加入時光的廢堆……眼看著別人生長自己卻枯萎)”生命的快慰轉化成對死亡的焦慮和恐懼。畏懼看到青絲,因為終有一天它會變成白發;畏懼明媚的白晝,因為它注定被猙獰的夜吞蝕;畏懼自己的心不再跳動。
兩難的選擇,生存還是毀滅?To be or not to be?然而似乎死亡才是必然的歸宿,生存的掙扎都是徒勞的。甘愿沉淪,視生命為草芥,隨波逐流庸庸碌碌,還是奮起反抗成為有所作為的“能在”?死亡無法逾越,畏懼無益。“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在這里已經沒有哈姆雷特式的憂郁和質疑,因為經歷了死亡的痛楚和洗滌,人才會正視其本真的存在,真正領悟到生存的可貴與生命的價值。“先行到死中去,看穿喪失在常人之中的日常存在,不再沉淪于操勞和操持,而是立足于自己的生存籌劃種種生存的可能性,面對由畏所敞開的威脅而確知它自己,因負重而激起熱情,解脫了常人的幻想而更加實際,在向死存在中獲得自由。” [4]生死只有一線之隔,以一種“向死”的悲劇性精神改變死亡對人的統治,反抗死亡,穿越死亡的邊界,立足自己的生存展開行動,不再耽于幻想,生存也獲得了極大的自由度,這樣死亡就會轉化為一種創造性力量。
任何偉大的作品都會給人一隙光明,而“Save breed (生育)”就是這首詩的轉折和詩眼。“生育”使原本黯然的詞語鮮活;“生育”仿佛一聲怒叱嚇怔了死神;“生育”使行將就木的生命看到了生機。“To be or not to be”的困惑是死神派來的魔鬼,必須一掃遲疑的誘惑,以唐吉訶德式的決絕行動改變生命的被動。To be is to do!戰勝死亡的利器就是生育,生育不單是借助形體的轉換實現外在美的延續,生育是一種新生命的孕育,是切實的行動力,是創造力的爆發,是自我超越,更是一種精神升華。這是新的孕育、新的升騰、新的輪回!突破自我束縛的繭巢,以求新生,唯有在死亡之下,感受死亡,有置之于死地的反省和行動,人才會有全新的生命。“向死而生”就是“向生而生”,死便是“向生而死”。這或許是莎士比亞在創作中企盼突破自我模式限制的心靈渴望,或許是莎士比亞對人生本質的探詢思索,直到今天,它無論是在個體的生命歷程還是人類生命的體悟上都能啟發我們。所以時間只是淺層次的主題,是思考人本真生存的推手,透過時間的意象,我們看到了生死的較量,主動行動,生命不息、奮斗不息才是生命存在的哲理。莎士比亞說:“勤勞一天,可得一日安眠;勤奮一世,可得一生長眠。”停滯的人生意味著毀滅,或許把握住此在的每一刻,通過不斷地積極行動書寫人生,讓to be成為to do,和死亡競賽,死神也會畏懼生命的光芒和力量!
注釋:
[1] 參見, Daniel Gallimore, Oxford Brookes University Research Centre, Oxford Brookes University, UK, Saturday 28th July, 2001.
[2] 羅益民:《時間的鐮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主題研究》,《世界文學評論》2007年第1期。
[3] [德]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97頁。
[4] 陳嘉映編著:《存在與時間讀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72頁。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