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務周刊》:您對于中國目前的公益事業體制和整體行業發展態勢如何評價?
徐永光:目前中國公益領域的現實,跟整體經濟發展一樣,有國進民退的趨向。20多年前,基于改革開放的動因,政府放松對資源的全盤控制,允許民間通過有官方背景的公募基金會參與公共事業。包括青基會在內一批公募基金組織通過非行政化的手段動員社會慈善資源,以希望工程為代表的公益項目利用這一機遇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也大大促進了我國現代公益意識的覺醒。
但是20年后,出現了令人不解的情況。今年7月,有關部門發出文件,要求13家有資格為玉樹地震災區重建向公眾募捐的公募基金會將所籌集的資金全部匯繳青海省人民政府。希望工程實施20多年來,每一筆捐款都是按照捐款人意愿由青基會直接落實到具體的受助對象,如今第一次被要求由政府收繳。
這個事情發生后,不僅基金會意見很大,很多網民也表示自己不愿再向基金會捐款。捐款“匯繳”的做法,有違公益慈善的民間本性,傷害了公眾的慈善熱情。在公益事業領域,政府的職責應該是制定法律、政策,監督公益機構做事。即便是與公益機構合作,也不應該把它變成錢口袋。匯繳事件之后,民政部救災司負責人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跟記者說“紅十字會和慈善總會的角色,就是出納”,這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慈善捐款是變相的二次納稅。
此外,還有一些企業在非災時期給政府捐款,有錢權交易之嫌,還有越來越盛行的“被捐款”、“被慈善”,這些都違背了慈善的民間本性,所以民間慈善需要正本清源。
《商務周刊》:除去您上述講到這些“偽慈善”、“偽公益”行為,您認為目前公眾尤其是企業家、富人參與公益事業的意識和行動如何?
徐永光:國內很多富人做公益還是落后的傳統布施式,不考慮有效性和針對性,更不會事后監督。卡耐基在120年前寫的《財富的福音》中已經把富人如何做慈善講得很透徹,他說“大把撒錢的布施慈善養懶人,是罪惡,不是行善。慈善捐款應該用于提高窮人的能力,讓他們改變自己的命運。”同時,一旦你做出捐款的行為,就有監督的權利和義務。拍腦袋就捐,捐了又不監督,也會助長一些機構的不透明。
《商務周刊》:自從2004年《基金會管理條例》頒行,非公募基金會就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起來。僅僅5年,已經達到了846家,占到全國基金會總數的46%。你怎么看待這種趨勢?
徐永光:非公募基金會的破土而出,算是我國公益事業領域最具積極意義的一件事,非公募基金會真正讓民間公益獲得一席之地。非公募基金會給了企業和富人很大的權力,過去只能開捐贈支票,現在則有機會把這張支票變成一個非營利機構。并且,非公募基金可以實現資金獨立管理,項目獨立選擇,又比較注重效率,能夠改善民間公益的生態環境。但是目前非公募基金會的發展存在的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一些人或者企業出錢辦了非公募基金會,但是對基金會要求的專業化重視不夠,發揮不出該有的作用。
《商務周刊》:那么公益基金會的專業性體現在哪些方面?如何才能提高資源使用效率?
徐永光:一個專業的基金會肯定要有清晰的定位和科學的戰略規劃。究竟選擇關注什么樣的社會問題,選擇哪些公益項目,要有深入的調研和系統的規劃。然后是慎重選擇通過什么手段來實現,是自己操作項目還是專門資助別的機構去做?基金會的發展趨勢應該是資助型的,這是一個生態鏈、產業鏈的分工決定的。美國有170萬個非營利組織,基金會不到10萬家,其他都是做事的機構。數量少的基金會也很少具體操作項目,除非有一些智庫性質的基金會,大部分基金會都是把錢給別人做事。
目前太多的基金會創辦者對于基金會需要專業人才這一點重視不夠。相比于公募基金會,私募基金會完全有條件以接近市場高水平的薪酬聘請專業的人才,這是優勢,應該充分利用。目前業內做得好的幾家基金會,都有很強的人員配備。比如宋慶齡基金會、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和友成企業家基金會的秘書長都是從青基會出來,萬通基金會秘書長李勁更是馮侖通過獵頭從聯合國開發計劃署挖來。具體到下面的專業人員配備,南都的副秘書長一個是來自麥肯錫的戰略專家,還有一個是香港中文大學的博士,項目總監之前在微軟干了10多年。聘請這些高端人才人力成本雖然高一些,但是結果往往是事半功倍,效益更高。
此外,就是要善于利用專業機構。我參觀過美國的一家基金會,它是一個資助型的機構,管理1億美元的資金,在美國算小基金會,只有一個工作人員,就是基金會的秘書。每年有一些機構向它申請項目,這個秘書要做的無非是對這些項目進行初步的篩選,然后由專家委員會或者理事會開會決定選擇哪些機構來做,以及錢怎么分配。之后這個秘書再請獨立的第三方機構對拿錢的慈善機構所做項目進行評估。
當然,目前我國專業服務機構還沒這么發達,各個環節都由專業服務機構去分擔,可能一時還達不到。
《商務周刊》:2009年“首屆中國非公募基金會發展論壇”發布的《2008年中國非公募基金會發展報告》中稱,非公募基金會主要的資金來源依然是捐贈,占到總收入的90%以上,投資收益和服務收益不到10%。這是不是意味著國內的非公募基金會普遍還沒有實現真正的可持續發展?
徐永光:國內非公募基金會的這種狀況跟現行的稅法制度有很大關系。在我國目前的法律框架下,如果基金會用自己資金投資增值,要交25%的所得稅,同時每年基金會的支出不能低于上年資產余額的8%。如果一個基金會有10個億的規模,必須每年賺1億以上才能保持資產不萎縮。而與此同時,企業給基金會捐款,只要數額不超過利潤的12%,就可以稅前扣除。這些政策使得 很多非公募基金會都采取了小資金注冊,然后企業每年進行捐款注資的模式。反觀美國,基金會投資收益免稅,年度支出只要求不低于上年余額5%,這就使得基金的資產有可能通過投資不斷升值。所以美國會出現福特基金會那樣的成功,不僅長年在做很好的公益項目,而且資產也從最初的3億美金漲到如今的100多億美金。
《商務周刊》:公益慈善機構想要獲得可持續發展,除了不斷有個人捐款、企業注資和自身的投資增值,還有哪些途徑?
徐永光:美國的非營利機構收入有三大塊,捐款、政府購買和服務收入,三塊比重大約在2∶3∶5,也就說有一多半是機構自己掙來的。這屬于社會企業的模式。就是非營利機構借鑒市場運行的方式,通過創新服務爭取政府和社會公眾的購買,這是公益服務機構未來的發展趨勢。
社會企業的典型代表是孟加拉的鄉村銀行,其創辦人尤努斯博士用福特基金會提供的80萬美元辦成的鄉村銀行,讓400萬孟加拉窮人受益,而且鄉村銀行還復制到了72個國家。這樣的慈善資金投入的效率該有多高!它是一個社會創新,可以說在改變世界。每一個企業、企業家、富人都可以選擇你認為值得關注的社會問題,通過一種有創新的設計來用你的資金解決社會問題,推動社會進步。
目前,中國也已經有一些這樣的機構,比如天津鶴童,通過在老年照護領域的創新服務,已經建立起一個年收入突破1300萬元、較有規模的養老社會服務的鶴童老年福利協會、鶴童民辦非企業系列單位、鶴童老年公益基金會三位一體產業集團聯合體。
國內的草根慈善組織,面臨登記注冊難的合法性和資源兩大困境,解決后者就可以朝著社會企業的方向努力,通過社會創新,向政府要錢,向企業和基金會要錢,向市場要錢。
《商務周刊》:商業思維和企業化運作模式向公益領域的滲透意味著什么?您如何看待這種趨勢?
徐永光:市場競爭是很殘酷的,不能有半點虛假和僥幸。非營利機構不像企業競爭是你死我活,在觀念上也有一種道德優越感,效率意識、競爭意識不強,但非營利有自己的專業性。以我的經驗,如果非營利組織社會創新的理念和商業機構的效率觀念、交易理念結合起來,可以促使非營利機構做事情更加嚴謹,注重投入產出,效率明顯不一樣。
《商務周刊》:不遠的未來,您認為中國的非公募基金會出現哪些可預見的發展趨勢?
徐永光:去年在美國我看到一家叫硅谷社區的基金會,他們那種專業化和集約化的管理,讓人大開眼界。這家基金會一共管理15億美元資金,其中屬于硅谷基金會的只有9%,91%的資金來自幾百家小基金會和一些公司、家族基金會。硅谷社區基金會提供什么服務呢?資金的理財增值服務和項目實施服務。硅谷社區基金有一個專門的投資團隊,匯集這15億美元的資金,可以做很好的投資規劃和組合。在這里托管的小基金會如果想做什么慈善公益項目,可以向硅谷社區基金會咨詢,也可以委托其尋找合適的機構幫助實施,哪怕是想要在中國這樣遙遠的地方做一個慈善項目。這些小基金會如果自己養人做事,可能10%的支出比例都搞不定,但是托管在這種服務型基金會下,只需要交納1.5%的服務費,而且信息、服務、資產增值,要什么有什么。這樣一種低成本、高效率、專業化、集約化的公益資產托管,會是未來公益管理的一種趨勢。
中國的公益事業另外一個大的可預見的趨勢,我覺得是除了現在比較多出現的企業辦非公募基金會以外,還會出現越來越多的家族基金會。美國家族基金會在基金會數量里占的比例是最大的。目前在國內成立家族基金會不存在什么法律障礙,而且可以世世代代由家族主導。雖然美國家族基金會比較多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的遺產稅,但是隨著中國社會經濟的發展,家族基金會發展的階段也會到來。家族基金會的資金已脫離了公司,沒有商業利益訴求,又因為要世代傳承,后人十分珍惜家族榮譽,很難想象他們會一邊捐款一邊貪污,因此這類基金會更加純粹,也做得很專業,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就是如此。我最近接觸一個香港家族基金會的CEO,他所在的家族基金會對于基金會資產的投資領域都會有很多限定,比如對環境有影響的行業就不投資。而且中國現在已經有一些企業家在有意識的培養自己后代將來做基金會。比如華明慈善基金會的理事長盧德之,他本人是人類學博士,非常專業。如今他已經把女兒送到國外去讀書,將來接班做慈善。他的目標是做中國最大最好的私人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