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我記得莊周說過一句話:吾生也有涯,而知無涯。想到這話,我內(nèi)心有些絕望,用有限的人生去追無限的知識,顯然是徒勞的。難道人注定是無知的嗎?即便這是不可完成的使命,我也不能放棄。我時常這樣安慰我自己:真正智慧,不僅在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知道多少,而且更在于意識到自己的認識能力和知識范圍的局限性。就是我所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p>
老子:你講這種自知之明我是很認同的。人的知識在本質(zhì)上就有缺陷的。人的知識,越完備越有缺陷,否定自己的無知是對天道的傲慢。統(tǒng)治者所犯的最大惡,就是自以為高明。統(tǒng)治者決不能自以為高明,而把民眾當傻瓜。掌權者必然的無知也排除了存在全能與全善的政府的可能性。要知道,全知與全能和全善,是互相關聯(lián)的。全知是前提,如果全知不成立,全能和全善也就自動不成立。就是說,一個做不到全知的統(tǒng)治者,是不可能做到全能和全善的。有道的政體是建立在相對無知的基礎之上的。為什么我特別強調(diào)政府要無為,因為政府若是知道自己有所不知,就不該胡亂作為。
孔子:我認為,無自知之明的人是很可怕的。為人要老實,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老子:沒有自知之明的個人固然可怕,但是沒有自知之明的政府更加可怕。古今中外,自以為是的人并不少見。普通人是否有自知之明,對他自己很重要,對他人則沒有那么重要。關鍵是政府要有自知之明,這對全體民眾都很重要。統(tǒng)治者無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不知道、不承認自己的無知,而且還裝作什么都知道。全知,除了天道、上帝這樣的超驗的主宰能做到,凡人是絕對不可能的,甚至連準確地知道自己如何無知也是很難做到的。人的無知的絕對性在于人無法絕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斷言自己不知道什么,聽起來有些自相矛盾。既然不知道,又如何知道?如果知道自己無知,只能是一種感覺和態(tài)度。一個人、一個政府并無能力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只有無知本身是可以確定的。
但是也別把這種無知當壞事。從某種意義上講,無知是天道賦予個人和政府的一種德性。無知之德意味著對自己的知識和能力要抱有深深的懷疑。它要求統(tǒng)治者不要去回避、粉飾自己的無知,更不要裝作全知、全能。
孔子:可是,在無知與美德之間可以劃等號嗎?無知的人就是有美德的人嗎?就算是無知能轉(zhuǎn)化成美德,難道不需要什么先決條件嗎?
老子:追問得好。要想使無知成為美德,還真需要滿足一個前提條件。這就是知道并承認自己無知,懂得越有知越無知的道理。知識的局限并沒有隨著科學進步在不斷消失。我們知識的局限不是科學和理性所能克服的,它們的作用恰恰在于使我們認清這種局限。知識越多,呈現(xiàn)出的無知的領域就越多。越有知識,越要面對更大的無知。科學和理性都不能幫助我們克服這樣一個事實:沒有人能夠、而且也沒有必要去了解和掌握全部的知識。任何人、任何政府所能掌握的永遠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傊瑹o知是不可克服的。人的真正智慧,不僅在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知道多少,而且更在于意識到自己的認識能力和知識范圍的局限性。
孔子:如果無知是不可克服的,那學習還有什么用?若如此,增加知識還有什么意義?
老子:不!即便不能變得全知,增加知識仍然是非常有必要的。從積極的方面,你的知識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多;從消極的方面看,你的知識越多,你就越知道自己在哪些方面無知。無知者無畏,知無知者才有所畏懼。
孔子:我雖然承認人人都是無知的,但我總認為,人們通過不懈地勤奮學習,能夠完備自己的知識,起碼圣明的君王有能力完備自己的知識。否則,一個國家若是一個明白的人也沒有,那誰來領導大家?
老子:人的知識只是在相對的意義上可完備,在絕對意義是不可完備的,這對包括帝王在內(nèi)的任何人都不例外。如果人是全知的,還要天道干什么?所有人的知識都是有局限的,沒有人能夠通曉一切,或掌握全部的終極真理。我們仰則不知天,俯則不知地。外則不知人,內(nèi)則不知己。看看人自身,大部分活動都不聽你的指揮,起碼植物神經(jīng)不聽你的,大部分的活動你是意識不到的。一個人尚且不知自身,一個政府怎能全知社會?一個人尚且不能指揮全身,政府怎能妄稱要社會圍著自己團團轉(zhuǎn)?出于(尤其是政治)利害的考慮,權貴絕不愿、也不敢承認自己無知,如安徒生童話中的穿著新衣的皇帝。事實上,沒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并掌握歷史規(guī)律,除了江湖騙子。所以,區(qū)分一種統(tǒng)治是有道還是無道,不妨從統(tǒng)治者對待自己知識狀況的態(tài)度來分析。有道的政府知道自己的缺陷與不足,知道自己能力有限。
孔子:國人常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無數(shù)的昏君也的確驗證了這一民間智慧。要是當局者不迷該多好?我總覺得,所有的知識構成一個完整的整體;所有的知識盡管是分散的,但卻是可以集中的,并且最終連同終極真理一道被賢君所掌握,那于家國天下豈不是大好事?
老子:當局者迷,這不僅不是壞事,而且絕對是太好不過的事情。與你的看法相反,所有的知識并不構成一個整體,事實和信息是不斷變化的,所以,知識并沒有一個固定的總和。對人類來說,未知的領域永遠存在;每個人的知識都是有限的,知識可以交流,可以擴展,但卻不可能完全被集中于個別人或個別機構手中,更不可能連同終極真理被個別人所完全掌握。
孔子:您說得太快了。請等一下,為什么說當局者迷是好事?我很不解。請您指教!
老子:歲數(shù)大了,講話難免有脫節(jié)的地方,請諒解。我覺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話聽起來有些絕對化,但確實是真理。這個鐵律斷定,不論一個人原來是否明白,只要變成了當局者,就必然迷糊不清。我們要感謝這個當局者迷的鐵律。如果當局者全知全能,什么都明白,老百姓還有什么活路?當局者迷,民眾的知識才有了發(fā)揮的空間;當局者迷,才有了對當局者權力和作為嚴加監(jiān)督的必要。既然當局者注定迷糊,那么,就必然會犯錯誤。所以關于當局者圣明不過是一個神話,一個傳說。既然人是不可能全知的,政府是由無知的凡人組成的,當然不會有全知的政府。碰巧,國人一直習慣于稱統(tǒng)治者和政府為“當局”,而且朝野都不排斥這個稱呼。
無知是不可避免的,這意味著沒有任何當局者能夠充分掌握分散在全社會個人手中的全部知識。因此迷糊是必然的。只有在沒有統(tǒng)一目標的秩序中的人才是自由的。若是某一秩序把公共目標強加給個人,并強迫大家去追求這一目標,就只有把個人變成秩序機器上被指定部位的零部件,這樣也就根本談不上個人的自由了。正是當局者迷,個人的自由才有可能。如果有全知的人,如果我們能洞察過去、現(xiàn)在并預見未來的一切,我們也就沒有多少自由了。
全知的假定之所以剝奪自由,是因為它沒有為可能性留下空間,它要求人們始終走少數(shù)人所發(fā)現(xiàn)的“唯一正確”的道路。相反,若是由政府來決定每個人對知識的運用,乃至要求個人放棄自己的見解、知識、機會和追求,必然會造成對知識的輕視,助長對政治權威的盲從,造成自由的失落,最終導致秩序的崩解。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是以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p>
——《道德經(jīng)·第七十一章》
統(tǒng)治者們,知道自己還有所不知,這很難能可貴;不知道卻自以為知道,就愚不可及了。有道的政府能夠正視自己的愚昧,因為它把愚昧當作愚昧。只有把愚昧當愚昧,才有可能糾正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