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拆出來的名都?

奧斯曼第一次在人類歷史上實現了現代城市規劃，奠定了現代巴黎的雛形，但近年來，人們在提到奧斯曼的功績時，也越來越多地反思他的過失

如果你是個電影迷，你大概會同意巴黎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如同法語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一樣，因為那些個奇幻動人的銀幕故事似乎總是發生在這座城市的塞納河畔、香榭麗舍大街、羅浮宮、歌劇院或埃菲爾鐵塔下，“浪漫之都”、“詩歌一般的城市”、“世界文化藝術之都”巴黎，簡直就是自由、浪漫、優雅的代名詞。

但在城市發展史上，巴黎的故事一點也不浪漫。不但不浪漫，它還跟當今中國盛行的“野蠻拆遷”似有淵源。

奧斯曼的使命

今天巴黎的雛形形成于150年前，它的締造者是一位名叫喬治·尤金·奧斯曼(Georges-Eugene Haussmann)的男爵，在掌管巴黎市政的18年間，他對巴黎進行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改造。

奧斯曼可能是歷史上得到最多頌揚、也遭到最多唾罵的一位城市規劃家，至今爭議不絕。聲討的人稱他“拆房大師”、法國文化的劊子手、斬斷巴黎歷史的兇手;褒崇的人則稱他為富有遠見的破舊立新者、拯救巴黎的偉人、現代城市規劃的先行者。何至于此，我們首先來看奧斯曼是何許人也。

1809年生于巴黎的奧斯曼是德國科隆人的后裔，和拿破侖家族沾親帶故。奧斯曼的教育背景和城市規劃無關，他學法律出身，在被拿破侖三世提攜前是巴黎市警察局長。當時的內務大臣佩西尼對他印象深刻:“他高大魁梧、精力充沛，又敏銳機靈、足智多謀;這個大膽的人絲毫不掩飾自己。他的堅強性格有粗暴的犬儒主義味道?！?/p>

拿破侖的侄子拿破侖三世早年因為兵變失敗坐牢時，曾在獄中草擬了一個大規模改造巴黎的計劃。1851年他再次發動政變，建立法蘭西第二帝國，1853年登基后，任命奧斯曼為塞納省行政長官，直接統轄巴黎，并責令奧斯曼把他改造巴黎的藍圖變為現實。

事實證明，拿破侖三世的眼光獨到。奧斯曼用了18年時間，使巴黎地上地下脫胎換骨，從一座中世紀破敗的古城鎮一躍成為現代都市。

自1789年巴士底獄暴動在巴黎爆發，波瀾壯闊的法國大革命拉開序幕，到1850年代，古老的巴黎城作為走馬燈似的革命與復辟的漩渦中心，已經被“蹂躪”得殘破不堪。而大革命之后，“自由”了的法國人一窩蜂地搬到巴黎居住，巴黎人口從1800年的58萬激增到1860年的170萬，數量龐大的馬車讓交通徹底癱瘓，“進城農民”見縫插針、私搭亂建，城市西、北、東三面都出現了貧民窟。主要由16世紀至18世紀形成的環狀路網和房屋構成的巴黎“像患了腦水腫”，其落后的給排水系統時常成為流行疫病的溫床，狹窄迂回的巴黎街道則成為動不動就爆發的巷戰的天然掩體和路障。

據《香水與不洗澡的法國人》一文描述，當時整個歐洲骯臟不堪，大小城市處處散發著惡臭，人口眾多的巴黎更是其中的典型:“由于缺乏排水設施，巴黎居民將街道和廣場當成污物傾倒場，等著它們被雨水沖到河里。住在樓房里的市民干脆將糞水和垃圾直接從窗戶倒出去，街上經常是糞水橫流、臭氣熏天。巴黎曾有一項法令規定從自家窗戶往外傾倒糞便將被罰款，但似乎沒人愿意遵守。一個世紀后的一項新法令則規定了‘文明巴黎市民’的新標準:只要在傾倒糞便前大喊三聲確定樓下無人即可。”

拿破侖三世選擇了奧斯曼，并賦予其絕對的權力重塑巴黎。奧斯曼領旨后，立即委托景觀建筑師阿方德和工程師貝爾格蘭德實施改造計劃。工程從1853年持續至1870年第二帝國終結，分三個階段:一是建設兩條道路軸線連接城市的南北東西;二是開辟林陰大道及主干道，以打開城市空間;三是將城市稅關與城墻之間的地區整合起來。他的目標是，將巴黎改建成“法蘭西的驕傲”和“法國強盛的象征”。

巴黎大改造

法國人以自由散漫和效率低下著稱，但奧斯曼這名德國后裔卻在皇帝的鼎力支持之下，毫無阻礙地圈占被改造地區的小商業用地，摧毀了延續數世紀的居住區。他把巴黎從內向外分成20個區，劃分方式是以順時針方向從核心向外螺旋式擴展，把貧困人口迫遷到外環。這之后直至今天，巴黎新城的擴張完全是在奧斯曼老城的基礎上向外螺旋式發展。

為了疏導交通，奧斯曼在密集的舊市區征收土地，拆除建筑物，切蛋糕似地開辟出一條條寬敞的大道，在巴黎市中心完成了兩個大型道路系統的十字交叉，從而貫穿東西南北各個街區中心;他又建設了兩圈環形道路，即內環路和外環路。還建設了一系列新的橫跨塞納河的橋梁，把被河流分隔的巴黎合為一體。這幾個工程形成了現在巴黎交通的基本格局:以凱旋門為圓點，12條堪稱世上最早的林陰大道向四面八方輻射開去。有評論說，“在馬車還盛行的上世紀，他已為后世預留了汽車通行的空間”。不過，這種大馬路也具有彈壓巴黎經常發生的暴動和革命的功能，利于炮擊和調集軍隊。奧斯曼對此也直言不諱，他的一句名言是:“炮彈不懂得右轉彎。”

奧斯曼鼓勵沿街地產開發，但嚴格限定建筑高度、建材、風格類型和街景水平線的連續性，最終形成所謂奧斯曼式的建筑風格和典雅和諧的城市景觀。他在每個街區中心通常設置大型圓形廣場，廣場中設地標紀念建筑，比如新圖書館、法蘭西美術學院和巴黎歌劇院等，作為匯集到廣場的每一條大道的端景。他利用城市空地和保留地興建的幾個大型公園，成了巴黎的“城市之肺”。奧斯曼在回憶錄中特別強調，公園對城市居民的健康非常重要，在公園里市民可以享受到充分的陽光、新鮮的空氣與開敞的空間。自此城市中心區的綠地安排也成為全世界城市規劃者的共識。

奧斯曼還開風氣之先，在主要大街兩側栽植高大喬木，沿塞納河岸設立寬敞綠化帶，大小街道都用煤氣燈照明，使林陰大道成為全世界都市規劃的“標準配置”。美國學者馬歇爾·伯曼認為，巴黎的林陰大道是19世紀最為輝煌的都市發明，是傳統城市的現代化進程中的決定性突破，“從那時起，林陰大道在現代愛情的形成過程中與閨房一樣重要”。

“先驅和市民的關系其實是很微妙的?！蓖瑵髮W建筑與規劃學院副教授卓健認為，“最早改造巴黎的時候，很多人罵奧斯曼，給他畫漫畫，覺得他是在毀掉這個城市;過了這么多年以后，人們認識到他當時做的工作對于疏通巴黎有很大貢獻，而且他創造的沿街景觀也非常有價值，如果那時候照我們今天講的‘市民參與’，所有人都反對奧斯曼，他是做不下去的?！?/p>

奧斯曼改造巴黎最富有遠見和最沒有爭議的貢獻，是為巴黎新建供水和排污系統，包括興建下水道系統、引水工程，整理運河系統等。巴黎因多雨而有“愛流淚的女人”之稱，奧斯曼主政以前，巴黎街道的垃圾進入下水道而直接排入塞納河，整個城市臭不可聞。奧斯曼的目標是，城市的地下通道要像人的內臟器官，干凈的泉水、光和熱，就像城市的血液一樣能夠流遍城市的全身，分泌和排泄會隱秘地進行。由于地下工程耗資大大超過地面改造，這一利在千秋的項目當時受到了資助方(主要是一些大財團)的非議，甚至拿破侖三世也不支持，但奧斯曼“一意孤行”，搜羅了包括著名建筑師歐仁·貝爾格朗在內的一批專家“挖地鋪管”，使城里的污水被引導到郊外的污水處理廠進行凈化處理。從那以后，塞納河清澈透凈，幾百年間困擾巴黎的污水、垃圾和瘟疫成為歷史。

10年間，奧斯曼鋪裝了800公里長的給水管和500公里長的排水道，是以前總量的4倍。每條街道下都有對應的下水道，并共用一個相同的街名。這些管道之間形成密致網絡，如今已擴展到2347公里，被稱為“人類工程奇跡”，巴黎的“地下水道博物館”已成為巴黎的著名觀光景點之一。

而令人驚訝的是，奧斯曼巴黎大改造的一系列公共工程雖然花費達25億法郎，卻只向國家支取了1億法郎，并沒有征收新稅。其資金來源主要是貸款組織和私人基金，而以這些公共工程帶動的周邊土地增值作為償還。根據本奈沃洛在《西方現代建筑史》中的記載:“在同一時期內，巴黎的人口從120萬幾乎增長到200萬，同時巴黎拆毀了約2.7萬所舊住宅，新建了10萬所住宅(造房費用的4.46%以稅收的形式交回給社區);法國公民的平均收入約從2500法郎增加到5000法郎，巴黎社區的收入(據佩西尼統計)從20萬法郎增加到200萬法郎。顯而易見，新布局的費用是由城市本身支付的?！?/p>

爭議奧斯曼

奧斯曼的巴黎改造在19世紀被許多歷史古城所效仿，但成功者寥寥，一大原因是奧斯曼有著皇帝親授的權力，也沒有人像奧斯曼那樣，既具備日耳曼人不擇手段達到目標的鐵腕意志，同時又精力過人、巨細靡遺。據說在那個攝影技術尚未發明的時代，巴黎公園的每一種植栽都經過周密的考量，并且用銅版畫精確地做了記錄。精心設計、繪制的街道元素樣圖，包括了海報亭，飲水池、行道樹箅子和護欄、路燈與燈桿、噴水池、公廁、坐椅等，都嚴格規范了尺寸、材料、配置的位置與原則?？梢哉f奧斯曼是把巴黎當作一件藝術品，從整體到細節都做了極其嚴謹和諧的規劃。

奧斯曼運用巴洛克城市規劃模式，第一次在人類歷史上實現了現代城市規劃，奠定了現代巴黎的雛形，成為第二帝國時期影響最大的歷史事件。紀錄片《城市的遠見·打造世界之都巴黎》總結說:“18年間，奧斯曼把巴黎由一個中世紀的城鎮改造成深具魅力的國際大都會，這個城市規劃歷經百年，仍屬世界一流，遠見宏觀，不得不令人佩服?！?/p>

隨著一個新巴黎的誕生，奧斯曼個人的聲譽達到頂點。1855年和1867年，巴黎兩次舉辦世界博覽會，均由奧斯曼操辦，當無數國家首腦、企業家和藝術家在巴黎領略這座城市的風采時，奧斯曼沐浴在無上的榮光之中。

但在城市規劃史上，“立”與“破”從來唇齒相依，變革從來不會產生絕對的“正確者”。在改造巴黎之時，奧斯曼就遭到雨果、梅里美等著名人士的激烈抨擊。城市學家劉易斯·芒福德的名著《城市發展史》也認為奧斯曼只是一個擁有絕對權力的、簡單粗暴地拆毀舊城、拓寬馬路的千古罪人。奧斯曼受指責最多的地方，是其拆毀舊城與開辟大道的粗暴和破壞性。據說，他“將直尺按在巴黎地圖上，穿過中世紀擁擠狹窄的街道畫出條條直線，推翻一切擋道的東西，讓路給林陰大道”。為了實現他的規劃，奧斯曼動用國家權力強制性拆除了大量珍貴的中世紀古建筑，市區內43%的建筑被強制拆毀重建或改建。據統計，奧斯曼拆掉了巴黎1/3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10%的私人宅邸。像圣日耳曼區的大批私人豪宅、巴斯蘭堡街漂亮的新古典主義宅邸、巴黎歌劇院附近的宅邸、路易十六時期的入關大樓和法蘭西學院對面的圣拉唐騎士府邸塔樓等，這些消失的建筑，至今令人惋惜不已。

最讓世人難以接受的是，為修建一條貫通巴黎南北的大道，塞納河中間被稱為“巴黎的搖籃”的西堤島上，也被奧斯曼拆得幾乎只剩下巴黎圣母院。島上數不清的小房子被夷為平地，代之以當時流行的石頭大房。這座城島本身就可以成為一座完整的中世紀建筑藝術博物館，現在只是幾件藝術品擺在了現代的櫥窗里，城島被改建成一個死氣沉沉的行政中心。法國《費加羅報》等媒體認為奧斯曼“粗暴地斬斷了巴黎的歷史”。2000年5月，奧斯曼去世100多年后，《費加羅報》還刊出文章——“奧斯曼，是不是毀掉了巴黎?”

這篇文章翻出老賬——奧斯曼的前任、“美化巴黎委員會”主席亨利·西美弘伯爵的8張巴黎規劃草圖，后人由此得知，伯爵的方案是大改造繞開西堤島，在塞納河邊另外修路架橋。但遺憾的是，他的方案被奧斯曼拋棄。文章認為，如果奧斯曼在改造巴黎的過程中能夠從善如流，保持原來以塞納河為核心自然形成的城市布局和風格，現在的巴黎會更美。

以奧斯曼為鏡

當然，評論奧斯曼的功過，不能脫離150年前的歷史背景。那時還沒有普遍的保護歷史文化遺產的意識，法國直到1913年才出現《文物保護法》。卓健告訴《商務周刊》，法國人在保護歷史文化遺產方面的觀念非常有特點，比如同樣是講尊重歷史，“法國人注重回到起點，意大利人則重保留過程”。2000年清洗巴黎圣母院時，法國的和意大利的文化保護建筑師發生了尖銳的爭吵，分歧在于意大利人認為圣母院不能洗，“因為黑糊糊、臟兮兮的圣母院正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信息”，而法國人認為原來巴黎圣母院是非常漂亮的建筑，現在清洗恰恰是恢復而不是抹掉它的歷史信息;法國人想更換巴黎圣母院一根柱子上的一塊壞磚頭，意大利人說這會改變歷史信息，而法國人則說壞掉的磚頭不是原始建造者的邏輯，所以更新它是恢復原來的邏輯。

“法國人把城市看成是一個延續和發展的過程，而不是凍結在某一個歷史階段?！弊拷≌f，“他們同意在舊城上建新城，可以看到現在很多奧斯曼時代的建筑是建在中世紀建筑之上，一層一層疊起來，他們認為這是城市發展的一種正常規律，并不認為不能在古城上建造城市。同時又會對新建筑的高度、形式、色彩和周邊的協調關系進行嚴格的控制，比如對于破壞巴黎天際線的蒙巴那斯大廈，法國人一直十分反感?！?/p>

不過，近年來人們在提到奧斯曼的功績時，也越來越多地反思他的過失，法國一本名為《毀壞文物史》的書中列了一個“破壞者”名單，奧斯曼自然榜上有名，他在改造巴黎的過程中肆意毀壞文化古跡的所為已被永遠記入歷史。

此外，奧斯曼改造也證明了大規模的強制拆遷不可避免會帶來“群體性”社會問題。在當時的巴黎，大批工人、手工業者、小商販和小業主僅得到少得可憐的拆遷費，就被趕到完全沒有基礎設施和衛生環境惡劣的郊區居住，僅有的未被奧斯曼拆除的巴黎老區波布區和瑪黑區南部，由于大批“拆遷戶”涌入而更加擁擠不堪。巴黎西南部越來越“高貴”，東北部越來越混亂。新建的樓群價格高昂，市民階層難以企及，社會矛盾迅速激化。

可以說，奧斯曼的大改造加劇了貧富分化，使社會矛盾迅速激化。因此，雖然改造竭力為鎮壓市民起義創造條件，但拿破侖三世倒臺后，巴黎還是于1871年爆發了巴黎公社起義，這場起義與奧斯曼大改造所造成的社會仇恨不無關系。此后，奧斯曼的改造被全面廢止，他本人則被總理奧利維耶炒了魷魚。

奧斯曼之后，1925年的法國建筑師勒柯布西耶和1970年代的總統蓬皮杜都提出過類似的巴黎改造計劃，但都不了了之，蓬皮杜甚至因為拆除了“巴黎的肚子”——中央大菜場和建起刺破巴黎天際線的蒙巴那斯高塔，而獲得“奧斯曼的兒子”這一雅號。

但150多年后，奧斯曼繼承者在中國大量涌現，中國的大小城市都正在經歷“奧斯曼式的拆遷”。除了在規劃科學性和嚴謹度上與奧斯曼的巨大差距之外，一切與當年的巴黎何其相似:長官意志下的強制拆遷，舊城消失后的房價飛漲，“房奴”叫苦不迭，社會矛盾激化。最近的“野蠻拆遷”新聞是7月中旬河南信陽近10戶村民房屋被城建監察大隊強行推倒，房屋拆遷補償標準僅為每平方米41元，媒體前往采訪時被監察大隊野蠻阻撓，抗議的村民更是在鏡頭前被“鎖喉”。7月末，遼寧鐵嶺市清河區又因為強行拆遷而出了命案。

但這類事情在當今中國可能都已經算不上“一類新聞”了，它們淹沒在“假學歷”、“郭德綱”和各種災害的漩渦中，見過了“唐福珍自焚”和“推土機壓活人”的大世面之后，中國人早就見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