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每次讀到您的“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總覺得您是在暗喻某種政權或政體的命運。跟您一樣,我也極其厭惡苛政、暴政。可是,天氣與政體之間除了在文學上的比喻意義之外,真的有什么內在的相關性嗎?
老子:我的確是在說某類政體或政權的命運。但是,我這里用的不是比喻,不是拿天氣來喻說政治。在我看來,天氣與政治都是我們生活在其間的大自然的一部分。天氣與政治都同樣受天道的支配,沒有例外。撥弄天氣背后的天道,也是左右政治背后的天道。越暴虐的天氣和政權越不能持久。天氣上不能持續的,在政治中也不能持續。不要忘記它們背后有冥冥中的天道。
孔子:我注意到,不同的暴政短命的原因是不同的,但是結局卻是相同的。我們的同代人,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同樣發現暴政是短命的。真是智者所見啊!
老子:亞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學》中所說的暴政,在他們希臘那里叫僭主政治(tyranny),后來也被稱為專制政體。亞里士多德稱暴君、專制者為僭主(tyrant)。他的這個說法很有啟發意義。為什么暴政短命?因為是行暴政者的權力是僭越來的,是盜搶的,是用暴力手段獲得并獨占的。政權是天下的公器,僭主政治既是對天道的僭越,也是對公器的僭越。天道對這樣的僭越是不會一直坐視的,故要叫暴政短命。暴政的短命也正證明了天道的存在。
孔子:說到僭主政治,我想到與暴政相關的詞語還有專政、獨裁。請問暴政有什么公認的定義或標準嗎?
老子:我很認可美國聯邦黨人麥迪遜對暴政的定義:“一切權力——立法權、行政權及司法權——聚集于同一樣的人的手中,無論是一個人、少數人或多數人,也無論是世襲的、自封的或是選舉的,都可以稱之為暴政。”暴政靠的是專橫的暴力來統治,未經百姓同意就強行統治他們,而且把一切權力都集中在統治者手里。因此,這種統治權的正當性是經不起質疑的,就像盜搶來的東西經不起追問一樣。僭越者盜搶來的統治權,不論貼上什么政體標簽,在本質上都是自封的,都是據公為私。因此,僭越者應對質疑其統治權正當性的最簡單辦法,就是絕不讓追問。不讓追問,不等于民眾私下在心里不追問。一旦民眾發現了政權來源的秘密,并形成共識,暴政就岌岌可危、命在旦夕了。
孔子:您說得對,暴政在根本上沒有正當性,沒有正當性的統治是不可能長命的。您提到麥迪遜,我想起林肯的一段話,給我很深印象:你可以愚弄所有的人一時,你也可以愚弄一些人一世,但你絕不可能永遠愚弄所有的人。
老子:是的,種瓜得瓜,種禍得禍。天道是公正的。暴政是種禍的統治,因此必然要以得禍收場。縱觀古今中外的歷史,哪有暴政不短命?在中土,自秦以降,每個封建王朝都很短命。稍長的王朝也中間都有間斷,甚至另起爐灶。而且哪個暴政的創立者不透支其子孫后代的生命與幸福?越暴虐,透支的越多。歷數末代皇帝,沒有幾個能得善終。在世界范圍內看,當代中的案例壽命更短。即使中國歷史上的一些王朝相對長命,是因為臣民當時沒有其他政體可參照,沒有看到不同的政體選項。如果春秋戰國時,在政體的形態上多姿多樣,暴政循環的歷史周期律大概就不會呈現了。
孔子:暴君行暴政,是因為無知,還是心壞?若是暴君知道如何行善政,就真的會去行善政嗎?
老子:暴政是一種本質上倒錯的政治秩序。它有著永遠不可克服的內在缺陷。專制者不是不知道專制不好,而是更在意放棄專制對專制者的不利。暴政就好像是一條賊船,上了船就很難下來。暴君就算知道如何行善,也未必會照做。行暴政者總是覺得是被統治者在跟他們過不去。其實,這些行暴政者本身就直接威脅這個國家的安全。暴政的敵人不是天生的,而是暴政制造的。易言之,行暴政者制造了自己的敵人。暴政不斷制造敵人,同時也給統治者造成日益嚴重的不安全感,只好用更嚴厲的手段來維持政權。然而,在暴政下,權力的膨脹不受限制。像氣球一樣,膨脹得越快,爆炸得也就越快。
孔子:我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說不當說。鼓勵暴君施恩惠如何?您覺得如果行仁政惠百姓,暴政能避免短命嗎?能否通過滿足臣民物質的需要,以換取他們的效忠,甚至愛戴?
老子:如果能夠始終行仁政惠百姓,那就不是暴政了。如果給百姓施點小惠以維持統治,那叫收買,這并沒有改變暴政的性質,因而也不會改變暴政的命運。再說,任何用來收買百姓的恩惠都是取之于民的,本來就不屬于統治者。否則豈不是拿對方的東西饋贈對方?
孔子:收買總比不收買好吧?
老子:收買看上去當然要比不收買好,起碼緩和一部分老百姓眼前的痛苦。但是,收買有兩大問題:一是,不論什么樣的收買,不能改變專制暴政的本質;二是,由于有緩和矛盾之效,收買常常也延長了暴政的壽命。
孔子:如果干好事也不能改變政權的性質,那么如何衡量判斷一個政權是不暴政呢?
老子:暴政之惡并不僅在于其錯事、壞事干的多。再好的政體下,執政者也會干錯事和壞事,有時還是很大的錯事和壞事。暴政之惡是根本上的惡:它不承認天道,不相信天道,進而背離天道,甚至妄稱天道。它完全不具有天道之德,因而是不道德的。對任何事物而言,其德性是以符合天道的程度來衡量的。道德乃天道之德,德的內容本來是空洞的,只有用道充實它才有意義。暴政之惡在于它僭越了天道,試圖取天道而代之,把本來屬于天道、屬于民眾的主權盜搶到自己手里,并用暴力維護。
暴政短命的根本原因是天道不容。世上的事物都按照天道的規矩走。天道不是人來實施的,而是自動執行的。天道既然連暴風驟雨都不能容忍,怎能讓暴政永存?脾氣特暴的人,生命不會太長;施行暴政的王朝也別想永保江山。行暴政者總是抱僥幸之心,不相信冥冥中的天道會不容暴政。無論是個人、家庭、組織、社會、國家以至于萬物,都必須尊道貴德,否則,必將被天道所懲罰。
孔子:您這樣說,我就完全明白了。暴政短命,其根本原因是天道不容。回想起來當年有人說我,“孔子西行不到秦”。不是我膽小,秦國是虎狼之國,行虎狼之政,我去干什么?我的態度一向很明確: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好在您和我都身處天堂,再也沒有暴政之憂了。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故從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樂得之;同于德者,德亦樂得之;同于失者,失亦樂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老子《道德經·第二十三章》
統治者們,少發政令才合乎天道自然。暴風刮不了一早晨,驟雨下不了一整天。誰使其然?是天地。天地的狂暴都不能持久,更何況專制暴政呢?遵道的是得道之人,守德的是有德之人。你從道,道會接納你, 你守德,德亦歡迎你;你若失道缺德,道德亦拋棄懲罰你。若恣意妄為不信天道,民眾就不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