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50年代開始,西方主流政治理論認為,政治活動是工具性的,本身不具有價值,政治行為是私人的事務而不是公共事務。由此程序民主、精英民主與多元民主理論風行一時,在民主問題上主張限制大眾參與。然而到1990年代,民主理論出現了“以投票為中心”到“以對話為中心”的轉向。這一轉向就是“慎議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理論的出現。它給予公共領域在政治過程中以核心地位,即在公眾關心的事務上形成公眾輿論和意志。有些政治理論家如羅伯特·達爾已經放棄了他們對以利益為基礎的政治模式的忠誠,轉而強調政府和政策須從協商產生的公眾意志中獲取合法性。這一轉向的重要推動者之一就是哈貝馬斯,他把民主合法性建立在一個交往性的公共領域之上,“作為以話語為中心的民主概念,慎議民主將信念寄托在對交往生產力的政治動員和利用上”。
對于“deliberative democracy”,漢語學界有多種譯法,如“協商民主”、“商談民主”、“審議民主”等,劉莘在譯威爾·金里卡所著的《當代政治哲學》時取“慎議民主”的譯法,本人從其譯。什么叫做“慎議”?席拉·班赫比的定義最為精到:首先,參與商議的過程由平等性和對稱性的規范所支配,所有人都擁有展開言語行為、質疑、提問和進行辯論的機會;其次,所有人都有權質疑預先定好的對話題目;再次,所有人都有權發起對話語程序規則及其被采用或實施的方式的反思性論辯。
慎議民主理論認為,如果一種公共事務的對話不是慎議的,也不是在異質性的群體間進行的,那么,它就無法服務于民主的目的。慎議民主的基本標準包括參與者在意見和理由方面的差異和不一致。公共對話應該允許異議的表達,并包容多種視角和觀點;公共領域不是在別的地方,而正是在具有不同意見和背景的群體展開公共辯論的地方出現的;公共領域是公眾輿論形成之地,但這種形成只是在“暴露于充分的信息以及足夠廣泛和多樣化的選擇之下”才實現的。
邁克爾·麥昆指出,和意見相同的交流相比,只有意見不同的交流“才允許真正的辯論和思想的交換”。這種交流使得參與者有機會“從更大的菜單中作出選擇”,從而導致一種社會意識而不是個人私益。
由此來看,網絡討論社區很難成為慎議的論壇。首先,網絡討論不是包容性的,事實上,在表達上甚至具有排他性。它往往由少數人主導,他們有意識地維護自己的霸權。
詹姆斯·費什金指出,使面對面慎議成為可能的有三個條件:有內容的政治信息能夠得到充分交換;有機會反思這些信息,并進行討論;信息的處理是交互性的,觀點被駁議所檢驗。
如果網絡討論的參與者在交換看法時不包括回應別人的不同觀點,甚至被少數人施加了觀點,那么,網絡公共領域的“共鳴板”作用根本無從發揮。如費什金所說:“當某些參與者的論辯被他人所忽略,當理解一種主張的力度所需的信息無處尋覓,或者,當某些人不愿意或不能夠權衡論爭中的其他觀點時,就不能稱其為一個慎議的過程,因為它是不完整的。”
其次,在線討論的匿名性導致的不負責任,也構成慎議的重大障礙。查爾斯·懷特這樣歸納網絡政治討論和民主慎議的不同:“慎議是一種公共行為,意見的提出和捍衛都必須在充分的公眾審視下進行,而不是躲藏在電子匿名的陰影下。”
網上討論一般都強調自我表達。自我表達顯然是慎議過程中所必不可少的,而且,討論氛圍必須有利于這樣的表達,也就是說,人們應該感到自己的表達會有人傾聽,自己的意見會得到考慮。然而,表達不能成為唯一的目的。對社會而言,重要的是要解決沖突。單純鼓勵表達只會產生越來越多的不同意見。如大衛·馬修所說:“表達是件好事,但如果我們的政治對話僅止于此,那我們就麻煩了。”
在目前的情況下,電子討論未能服務于民主政治,是因為它無法超越自我表達。約翰·斯特萊克指出:“網絡空間的文化缺陷是,它把說話的權利提得至高無上,但卻排除了傾聽的責任。”斯蒂芬·G. 瓊斯說:“也許互聯網讓我們都喊得更響了,但除了少數幾個回應者,以及偶爾的潛水者,其他還有沒有人在傾聽我們,這是大可懷疑的;我們的話在現實中有沒有用,就更加令人懷疑了。”傾聽是目前公共空間中缺少的要素。而拉貝和杜波瓦論證說,“民主的首要藝術就是積極傾聽”。
網上討論欠缺的另一個東西是收尾或決定。Usenet的一個鼓吹者說新聞組“提供了一個永遠也不會有意識形態上的結論的論壇”。意識形態上的結論也許不必得出,但政策上的結論或對某一個決定達成共識還是需要的。表達、傾聽加上政策上的結論,這就是慎議過程的全部。而這樣的過程在網上討論中尚不明顯。
理想的公共空間應該構成一個慎議的領域。慎議過程結合了學習政治和解決問題的元素,個人應該被鼓勵參與這樣的過程。慎議不僅能夠幫助民主決策,而且可以增加個人的公共事務能力。個人因此獲得的收益包括對公共議題的理解的加強,以及對議題的復雜性的認識。以此來看,我們離網絡慎議還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