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雨荷決定結婚了。
唐雨荷是坐在酒店的大廳里時才拿起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遠在烏魯木齊的母親的。她告訴母親舉行婚禮的日子定在了十一國慶節。
耳朵里充滿了母親憤怒吼叫聲的唐雨荷仰著頭盯著大廳中央墻壁上懸掛著的許多鐘表。雖然她對此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母親歇斯底里的反應還是讓她感覺到了母親對自己的絕望。當母親的話語變成抽泣聲時唐雨荷開始小聲地對母親說話,她平靜的語調就好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電話里傳出的盲音讓唐雨荷惆悵起來,母親并沒有耐心去認真聽她訴說。她知道自己唐突的結婚決定,不僅讓母親吃驚而且憤怒。其實唐雨荷也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草率了一些,自己應該先回家一趟給母親詳細說說情況或者和李珉一起出現在母親的面前,請求她老人家同意他們的決定,畢竟五十年代出生的母親思想還停留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陳舊觀念上。唐雨荷思慮了很久,最終還是放棄了這樣做。原因很簡單,孤單的母親一直夢想著把自己調回烏魯木齊去,但聯系了好幾家單位都沒能如愿,這件事也變成了母親的一塊心病。唐雨荷不想回去,因為那里留給她太多痛苦的回憶,她不想再次揭開傷疤看著自己鮮血淋漓。
訂婚宴是李珉的母親安排的。唐雨荷娘家沒一人出席訂婚宴的事實讓李珉的母親很不高興。唐雨荷面對著眾多喜氣洋洋的臉,滿腦子的不知所措。那晚李珉喝了許多的酒,說話顛三倒四,讓唐雨荷覺得十分尷尬。她看著眼前這個就要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心里暗暗地嘆了口氣。
訂婚宴的第二天李珉就出差了。心情沮喪的唐雨荷拉上同一個宿舍的王懿去看電影。電影演了一半,王懿就坐不住了,既打噴嚏又放屁的,讓唐雨荷覺得很狼狽。王懿說我們還是走吧,我的肚子不舒服。唐雨荷只好隨著王懿走了出來。出了電影院,王懿長出了一口氣,說我還是帶你上一個地方吧,比這里熱鬧好多。說著就招手擋了的士拉著唐雨荷直奔青年宮的舞廳。
沈泉是王懿介紹給唐雨荷的。王懿說沈泉不僅人長得帥舞跳得也好。唐雨荷不會跳舞,更怕在這種場合遇上一些無聊而又輕浮的人,但當王懿拉著沈泉的胳膊出現在唐雨荷面前時,唐雨荷的眼睛一亮,她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就像是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
母親開始在深夜打電話過來,唐雨荷覺得很是無奈。她一只手摁著怦然狂跳的胸口,一只手握著電話機械地回答著母親的話。李珉的情況似乎母親并沒有問起多少,這讓唐雨荷心里有一種石頭落地的感覺。但隨后母親說起了父親和他最后的日子,這讓唐雨荷為母親擔心起來,她知道現在寡居的母親又開始失眠了。母親是浙江人,在出門旅游的時候不知什么緣故愛上了一個常年駐守在紅其拉甫口岸的年輕軍人。為了堅守在中巴邊境的那個俊朗的黑瘦男人,她竟不顧家人的反對只身來到新疆的喀什。母親當年的瘋狂行為在江南那小小的水鎮掀起了不小的波浪,外婆一家視母親的行為為家族的恥辱。外婆曾賭咒發誓不認女兒,卻不知道什么原因對她這個在喀什出生的外孫女格外心疼。唐雨荷在出生三個月后就由外婆派來探望母親的舅舅帶回杭州老家生活了十年。十年間父親曾多次來杭州要孩子,但都遭到了外婆嚴厲的回絕,外婆甚至拿自殺來要挾父親放棄對她的監護。善心的外婆是唐雨荷十歲生日那天上午突然去世的,連一口生日蛋糕都沒有吃上的外婆絕對想不到自己膝下的幾個兒女為了財產幾乎動了手。外婆曾經許諾留給唐雨荷母女的房子一夜之間就易了主。家人對待唐雨荷的態度也再沒有了往日的客氣,甚至舅舅也說外婆的死和她有很大的關系。大家把外婆的突然離世都歸咎到她的頭上,財產分割讓她看不到一絲溫情,在眾人眼里她就像是搖尾乞食的狗一樣,全然生活在別人的心情下。唐雨荷是跟著哭哭啼啼奔喪的父母回到烏魯木齊的。那時父親已經轉業到了烏魯木齊市公安局。她不喜歡父親,厭惡他那張寫滿了嚴肅的緊繃著的臉,也不喜歡母親,她甚至懷疑父親和母親之間相敬如賓的生活是做給別人看的。她對學習提不起興趣,她喜歡獨坐,喜歡一個人發呆,她躲避他們,總是把自己像蠶一樣地包裹起來。父親的拳腳和母親的謾罵在她反叛和抗爭的日子里持續,而這種日子一直堅持到了她考上蘭州的一所技校為止。那是一段她不想回憶的日子,但卻在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漆黑的夜里母親還在絮絮叨叨地講著她的話,唐雨荷一言不發地躺在床上堅持到母親放下電話為止。
王懿說跳舞會上癮的,就像是抽了大煙吃了搖頭丸。起初唐雨荷不相信,后來發現王懿說的竟然是個大實話,自己一到周末腳底下就癢癢。
舞會每個周末舉行一次,這是青年聯合會為大齡青年舉辦的聯誼舞會。唐雨荷覺得自己是要成家的人了,不應該再去這些地方露面,但她總是架不住王懿的哀求。唐雨荷知道王懿目的不純,她看上了青年宮的舞蹈輔導員,正使出渾身解數不擇手段地追求他。唐雨荷明白王懿是把自己當燈泡使。燈泡就燈泡吧,唐雨荷也樂于做燈泡,因為去那里她可以見到沈泉。去了幾次后,王懿便戲稱沈泉為“我們的同學”,幫助唐雨荷去支開那些她不喜歡的舞伴。
在旋轉的燈光下,沈泉的手輕輕地攔住唐雨荷的腰,舉止得體,舞姿優美。沈泉胸前那舞動的絲綢領帶讓唐雨荷有些飄的感覺。唐雨荷想,沈泉真是一個完美的舞伴。想著想著,不自覺的就腳下一亂,在沈泉黑亮的皮鞋上踩了下去。唐雨荷紅著臉道歉,沈泉低頭說沒什么的,剛開始學的人都這樣。
舞會結束時,王懿提議在路邊的冷飲攤上乘會涼。三個人坐定后王懿說要沈泉找時間給自己看看手相。沈泉嬉笑著說自己不是算命先生,再說命這東西都是掌握在自己手心的,算命先生也只是哄騙那些迂腐的人們。王懿撇撇嘴,說以前你不是也給看自行車的老馬算過嗎,那婆娘說你算得很準的,怎么要你給我看看就這么難呢?沈泉解釋那是瞎說的,說因為看到老馬日子過得可憐才編出瞎話哄騙她高興的。王懿說那你就哄騙一下我吧。沈泉大笑,說我認識你也有一些日子了,你的情況我也知道一些,編瞎話討你歡心那就沒意思了,不過倒是可以給你這朋友看看。唐雨荷一聽這話不假思索就伸出手到沈泉的面前。王懿一邊往嘴里塞刨冰,一邊說唐雨荷你可千萬別信他的話,他特別喜歡胡說呢。沈泉笑了笑,看著唐雨荷問:“你是信還是不信呢?”唐雨荷眨眨眼睛沒有說話,伸出去的手也沒有縮回去。唐雨荷是信這一套的。女人,總是很信命的,不管她受到過什么樣的教育,她骨子里都根深蒂固的存在著宿命論。對于這一點唐雨荷是堅信不移的。沈泉卻哈哈大笑起來,認真地對唐雨荷說:“晚上是不算命的,我們還是改天吧。”
母親不停地在深夜打電話來,有時候說一兩句話就掛斷了電話,有時候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就像是一個絮絮叨叨的老人翻著一本發黃的回憶錄。母親說得最多的還是父親生病的日子,說著說著就大聲地抽泣起來。唐雨荷知道母親對父親的感情不僅僅只是喜歡這么簡單,而是非常地崇拜父親。從自己記事起母親似乎就把父親奉為天神,從不容許自己對他表示出一絲的不恭。父親死亡的日子,差一點也變成了母親的忌日。現在她都完全記得母親是怎樣一頭向墻上撞去的情景。她以為母親離開了父親,自己怎么也算得上是母親的另一個支柱,但母親額頭流下的血卻讓她徹底改變了想法。她忽然覺得在母親的眼里,她什么都不是。想到這里,她更加的沉默了,似乎是對母親的無言抵抗。母親一個人在電話里訴說了許久后,哀嘆著說:“你真的就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嫁出去嗎?”
母親的話語讓日子顯得日漸沉重起來。但每到周末,那沉重的日子就像云彩一般的漂浮起來。唐雨荷就開始盤算晚上的舞會。她想自己穿什么衣服才好呢,不知道和沈泉的衣服配不配,后來又想不知道沈泉會不會去。在這無邊的遐想中她又覺得自己很是可笑,沈泉是個什么樣的人,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就連他最基本的一些情況也不知道,他實在是和自己沒有什么瓜葛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對他究竟在意些什么。
王懿休了探親假,去青年宮的唐雨荷變成了一個人。中場休息的時候,沈泉和唐雨荷買了啤酒喝。也許是喝得過猛,唐雨荷的臉上紅撲撲的。沈泉看著她的臉說:“你面帶桃花,最近一定要小心哦。”唐雨荷疑惑地看著沈泉,不明白他說這話的根據是從哪里來的。自己是個和異性說話就會臉紅的人,怎么會莫名其妙地被桃花運砸個正著呢?再者說一個女人交了桃花運還不就是等于步入了放蕩的行列!唐雨荷被這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自己怎么會是一個放蕩的女人呢?
沈泉見她一臉的疑惑,認真地說:“你別不信,我一向看面相是很準的,你現在真的是命犯桃花呢。”唐雨荷聽了,搖搖頭,然后咯咯咯地笑個不停。沈泉有些不高興地在她的肩頭拍了一巴掌,嘆了一口氣。
舞會結束后,沈泉送唐雨荷回宿舍。走到黃河鐵橋時,兩個人靠在護欄上看著水中漂浮著的燈影。唐雨荷想,如果身邊現在是李珉該多好啊,只可惜他總是說自己忙,也不知道是故意推托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
“用一句‘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是不是很能說明現在我們的處境?”沈泉拉了一下唐雨荷的手,指著路上跑過來的一只小狗說。唐雨荷有些吃驚,她原以為沈泉也就是個沒多少文化的人,只是人比較實在,沒料到他居然還能吟幾句詩,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其實我小時候讀過好多詩呢,我爺爺常拿著柳條看著我背書。你無法想象那時我是怎樣的恨他,我討厭背書,討厭讀書,我逃了出來。誰知道我的離開要了我爺爺的命。”沈泉的話語越說越低,唐雨荷覺得他好像有眼淚掉落了下來。唐雨荷想,原來男人也有一顆脆弱的心。
婚事一如既往地準備著,唐雨荷的心情很復雜。這個叫沈泉的男人讓她的眼前又出現了另一番天地。沈泉和李珉是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沈泉的熱烈和李珉的淡定就像是冰與火一般展現在唐雨荷的面前,讓她難以取舍。
王懿探親回來后就為自己和輔導員的短暫戀情畫上了句號。認為錢可以通神的現實主義者王懿在這次探親的路上搭上了一個溫州小老板,所以王懿斷然向唐雨荷宣布今后再也不去青年宮跳舞了。唐雨荷不好說什么,只好隨王懿的性子點點頭。
一個月后的一個晚上,剛上完夜班走出工廠大門的唐雨荷一眼就看見沈泉站在路燈下。唐雨荷很吃驚,也不顧同事們的打趣,跑了過去問沈泉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幫忙?沈泉歪著腦袋笑,說真是奇怪哦,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沒有看到你很是擔心。唐雨荷不信,問事情不會就這么簡單吧?你要是需要我幫什么忙的話你就直說。沈泉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只想看看你,送你回宿舍,然后我也回去睡覺。唐雨荷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熱流,那是種很幸福的滋味,她覺得沈泉真是一個很懂得體貼人的男人。于是,兩人沿著月下的小徑向宿舍走去。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沈泉握著唐雨荷的手,輕聲念道。見唐雨荷沒有吱聲,沈泉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
唐雨荷看著沈泉,忽然覺得詩里的意境是那么的美。她抬起頭來,看著天空懸掛著的月亮,桂花的香味仿佛在夜空中散發過來,透出沁人的香味。她在樹枝間搜尋著棲息的鳥,但連個鳥巢都沒有看見。她嘆了口氣,對自己失望起來。
走到離宿舍不遠的地方,沈泉停了下來。唐雨荷想他該是要說些告別的話了,于是就伸出手搶先說了聲謝謝。沈泉很嚴肅地望著唐雨荷,一把就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里。唐雨荷沒有掙扎。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她感到措手不及。她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呼吸,不想讓沈泉覺出自己因為緊張而急促的喘息,但心卻像是要蹦出胸膛的兔子一般亂撞。眼前這突然發生的事不正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嗎?她閉上眼睛,覺得依靠在沈泉的臂膀里的自己就像是蕩漾在水面的一片葉子,被一股暖流涌蕩著前進。她等待著。沈泉終于低下了頭,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后斬釘截鐵地說:“傻丫頭,回去好好睡覺。”
躺在床上的唐雨荷很是失望。原以為他們之間一定會發生些什么的,可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這和自己看過的電影和小說里所表述的情節完全不同,這也使得她開始欽佩起沈泉的定力,她覺得他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她問自己,是不是愛上了他,要不見到他時為啥心跳得厲害?可是自己就要做新娘了,怎么可以有越軌的行為呢?讓別人知道了會怎樣看待自己?尤其是李珉,他一定不會原諒自己的。她覺得自己很是矛盾,她想自己一定是墮落了。
拉開窗簾,掛在樹梢上的月亮冷冷的發出瘆人的光。唐雨荷想到了李珉,想到了沈泉,想到天山下長眠的父親和遠在新疆的母親,她心里感覺異常的難受。她想感情的事誰能說清楚呢?為了李珉自己已然背叛了母親的意旨,如果這時候再去選擇沈泉的話不知道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怎樣的風波。她無法入眠,翻來覆去地折騰到天快亮的時候她忽然看到了外婆。外婆就站在門口,皺著眉頭輕輕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她哭著看著外婆,說我該怎么辦呢?我想嫁的人卻不是我喜歡的人。外婆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沒了身影,取而代之的卻是氣勢洶洶的母親。母親一邊咒罵著一邊走上前來揚手給了她一巴掌。唐雨荷沒有感覺到痛,只覺得一支箭穿過自己的軀體,射入遠方的天空。
李珉打電話來說星期天要去買家具。唐雨荷猶豫著,說你慌什么呢,等搬進新房子的時候再買不是一樣?李珉說家里人不愿意那樣做,覺得過于寒酸。唐雨荷說你要是堅持買的話就把買家具的錢打在我的銀行卡上,等有了大房子我們再置辦家具也不遲。李珉說這事要和母親商量后才能決定,唐雨荷冷笑,她知道未來的婆婆是不會傻到把錢給自己的,婆婆眼里的她只是一個外人,一個從她手里奪走兒子的卑鄙女人。唐雨荷喜歡雷厲風行的男人,婆婆媽媽的舉動都會帶給她無盡的煩惱。她尤其對李珉請示匯報的舉動十分反感,甚至心理上產生排斥和厭惡。唐雨荷搞不清楚李珉是在尊重她,還是他做事缺乏決斷力。風度翩翩、言談舉止成熟灑脫、善解人意的男人才會得到女人的傾慕。唐雨荷覺得李珉缺少霸氣。李珉在省農科院工作,三十二歲的他已經有了與他年歲不相稱的光禿頭頂。唐雨荷是在師傅家見到他的,那是極其普通的一次相親過程。見面、介紹雙方情況、介紹人借故離開,當這一切順利展開后,李珉主動地邀唐雨荷去濱河路上走走。唐雨荷明白李珉和自己一樣都是想躲開眾人的目光,于是欣然同意了他的建議。相親進行得很順利,對成家一向不積極的李珉這次很認真地談起了戀愛,這讓李珉的母親很欣慰。
沒有等到李珉的電話,唐雨荷卻意外地接到了婆婆的電話。婆婆怒氣十足地指責她對即將組建的新家庭極度不負責任,絲毫不給唐雨荷申辯的機會。唐雨荷把怨恨都堆積在李珉身上,在婆婆教訓完自己后立即打電話給李珉,說要解除婚約,嚇得李珉趕緊給唐雨荷賠不是,勸她不要感情用事。李珉的道歉,總算帶給了唐雨荷一些心理平衡。
眼看著結婚的日子越來越近,李珉又忙著做他的課題,買東西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唐雨荷的身上。家具是婆婆看著買好的,連唐雨荷的意見也沒有征求。唐雨荷知道婆婆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也懶得多事。今天,在商場里轉得暈頭轉向的她,拎著一大堆采購的物件來到了農科院。
唐雨荷走過操場,看見李珉正在操場上打籃球。一肚子的不悅使得她血一下子沖上了頭頂,腳也猛然開始疼痛起來。她想她這么做有什么意義呢?她跟人討價還價地買東西,自己辛苦不說,還惹得售貨員很不高興。她體諒李珉的辛苦,可是李珉卻在這里打籃球。這難道就是自己要嫁的男人?唐雨荷失意地站在人群的背后,不知道自己是走合適還是不走合適。有人對她吹起了口哨。唐雨荷低下頭嘆了口氣。李珉顯然也看見了她,笑著跑了過來,接過她手里的塑料袋說怎么來也不打個電話?唐雨荷不悅,說我來你不歡迎是不是?李珉回答說是的知道了好去車站接你。
走進破舊的宿舍樓,唐雨荷就覺得一股冷氣迎面撲來,禁不住打了個冷顫。李珉把手中的衣服披到了唐雨荷的身上說:“有些冷吧?我們已經習慣了。等明年家屬樓蓋好,我們就可以搬進去住了。”說著,猛的伸過頭來在唐雨荷的臉上親了一下。
唐雨荷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四下張望著悄聲說:“你想讓大家都看見?一點都不檢點!”
李珉說:“我怎么了,不就是親了你一下嘛,我就夠檢點了?現在到哪里找我這么好的人,不信你打個燈籠在人群中找找看。”
唐雨荷氣得拿手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李珉一咧嘴說:“你還想謀殺親夫?”
屋子里亂糟糟的,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堆攤在床頭,書扔得到處都是。唐雨荷問李珉論文寫得怎么樣了?李珉說還在電腦里存著,沒有修改呢。唐雨荷往里走,一腳就踩到了一個碟盒,那清脆的破裂聲讓唐雨荷心里一悸。唐雨荷抬起腳問李珉怎么辦?李珉說賠啊,你沒有進來的時候它好好的躺在那里,你一進來就粉碎了它,你不賠怎么辦?唐雨荷怯怯地問要多少錢?李珉大笑了起來,把腳底的東西往兩邊一踢,緊緊地抱住唐雨荷,說我就是喜歡你這傻乎乎的小熊樣。我只是隨口說說逗你玩,你為什么要當真呢?
從李珉那里回來,唐雨荷覺得很累。唐雨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王懿很快又失了戀,溫州小老板的老婆打上門來討說法,這讓王懿在單位很是沒了臉面。王懿心情極其郁悶,就又拉著唐雨荷去跳舞。
舞場里沒見沈泉的面,唐雨荷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有些失落。王懿兩首曲子跳下來,看見唐雨荷還是一個人坐著,說你是來跳舞的,坐在那里算什么?唐雨荷說自己想等等沈泉。王懿說沈泉神出鬼沒的,根本就不是值得信賴的人。唐雨荷眨巴著眼睛疑惑地看著王懿。王懿說我們對他根本就不了解,大千世界人心叵測,你太依賴一個人,吃虧的可就是你自己了。
見不到沈泉的唐雨荷整個人就像是被注射了嗎啡一樣,只要有時間她就去舞場,眼睛滴溜溜的滿場子找沈泉。她無法表述清楚自己的心情,她不知道是自己丟失了什么,還是被什么東西所吸引。總之,她有一種急于想見到沈泉的欲望,而沈泉卻像是在地球上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露面。唐雨荷想自己是不是上一世和沈泉有什么恩怨未了,這一世又在糾纏不清。
沈泉是一個月后出現的,有些灰頭土臉的樣子。唐雨荷問怎么了?沈泉說自己從天水剛回來。沈泉說今天陪我喝一點白酒吧,說完也不管唐雨荷愿意不愿意就拉著她進了街邊的大排檔。
唐雨荷問沈泉是干什么工作的?沈泉愣了一下說:“這對你很重要嗎?”唐雨荷點了點頭。沈泉說:“現在不告訴你行嗎?”唐雨荷搖頭。沈泉說:“你要相信我,再過一些日子,我一定告訴你。”
幾杯酒下肚,唐雨荷覺得自己眼前開始旋轉,她想自己是怎么了,這么點酒就喝醉了,不像以前的她了。她趴在桌子上說:“我小時候很靜,總是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用糖紙折蝴蝶。上小學的時候,我集了好幾本書的糖紙,那里面數玻璃紙最漂亮了。我還用玻璃糖紙折小人,就是會跳舞的那種小人,漂亮極了。后來到了烏魯木齊,也不知道這些東西丟到了哪里。上高中時,我父親一直想讓我考醫學院做醫生,可我就是不愿意,我看見血就想吐。我想做的是畫家,可是我的愿望沒有實現。”
“那你的將來呢?”
“我不知道。”
“我覺得你很傻,傻得可愛。”沈泉說著,便握住了唐雨荷的手。唐雨荷忽然有了一種想要沈泉親親她的想法。歪著頭等了半天,也沒看見沈泉有什么舉動,便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沈泉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唐雨荷說:“沒什么,我就是想要知道你的事。”
沈泉說:“你不了解我們的,人都說‘隴中苦瘠甲于天下’,你不在那里生活是不會知道我們那里的自然條件有多差的,但我們那里的人厚道、樸實。在我們鄉間還有一種習俗就是抓周。那個時候,家里的長輩就會端一個盤子,盤子里放上筆、秤、算盤、鋤頭的小模型,讓孩子抓,抓到什么就預示著你將來在那個方面有靈性,也就是說你將來要干什么。”
“你當時抓的是什么東西?” 唐雨荷瞪大眼睛問沈泉。
“我抓的是筆。爺說我有靈性,是塊讀書的料。”沈泉說著,便哀嘆了一聲,“可是我總是讓人失望。”
“你沒有考上大學?”
“是啊,我沒有考上,但人生的路不只上學這一條啊。”沈泉說著,仰起頭恨恨地把手中剩下的啤酒灌進了喉嚨。
唐雨荷說干脆自己去抽個簽算算命。沈泉一把拉住她的手說:“你的命很好的,看你的臉就知道。你看,你的眼睛大而有神,說明你為人正派又聰明,眉彎自然是和善,鼻梁直是正派,嘴唇不厚不薄是老實。人們不是常說,女人鼻如蔥,后來做貴人嗎?相信我,你以后一定是大福大貴的命。”
“你是神算子嗎?你說的話算數嗎?”唐雨荷認真地看著沈泉問。沈泉點頭。唐雨荷看沈泉一副真誠的樣子,最終放棄了想要知道些什么的念頭。
沈泉獻了血,這件事是唐雨荷后來才知道的。沈泉說他妹妹考上了大學,自己為了湊學費只好去血庫賣了幾次血。唐雨荷說你可以問我借啊。沈泉說那怎么行呢,自己一個男人怎好向女人張口借錢呢?再說你們單位效益也不好啊,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能掙夠自己的開銷就很不錯了。唐雨荷聽了以后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李珉說:“你還是辭職吧,我的工資足夠養活你了。”唐雨荷沒有吱聲。她不喜歡他說話的口氣,自己如果沒有了工作,就等于在他的下巴底下盛飯,今后要看他的臉色行事,那樣活著的話也就太沒有價值了。李珉看她沒有吱聲,繼續說:“我知道你不愿意,可你沒想想,你那一點工資能干什么?”唐雨荷不悅,她覺得李珉帶著明顯的蔑視的口吻在和她說話。她知道,自己三個月辛苦賺來的錢才是李珉一個月的薪水,自己竟也不自覺地自卑起來。
李珉的課題終于在結婚前半個月完成了。他打電話給唐雨荷,說自己已經定了位子在火鍋城,讓她下班就去。唐雨荷說這樣太浪費了,還不如我們買些菜在家里做實惠。李珉很不高興,說你這是做什么?我終于可以輕松一下了,你又掃我的興,今天我們一定要去吃火鍋!
飯是在街口新開張的張記火鍋城吃的。面對著熱騰騰噴涌著火辣辣氣味的鍋,唐雨荷卻沒有感到絲毫的暖意。李珉那天喝得酩酊大醉,出了火鍋城的大門,還搖晃著身子一個勁地回頭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唐雨荷不高興地拉著李珉的胳膊說:“你謝誰呢?”李珉睜著醉眼樂呵呵地大聲說:“我太高興了,課題結束了我要結婚了!”唐雨荷看著李珉又氣又恨,直咬得自己的嘴唇流下了血。唐雨荷想,以后要是過這樣的日子,我可怎么辦呢?
女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喜歡被人愛,沒有一個女人能逃過這條法則。唐雨荷也不例外。她期望李珉對她能有更多的關注,但是李珉總會找到很多的借口來敷衍她,這讓唐雨荷心情十分的低落,她有一種被人遺忘的感覺。她就是不明白,李珉有時間下圍棋,有時間看書,為什么就是沒有時間陪自己?
唐雨荷給沈泉打電話,但沈泉的手機一直無法接通。唐雨荷在等待中愈加的狂躁,這種狂躁是沈泉帶給她的。她翻來覆去地比對李珉和沈泉,她想知道自己和誰生活會更加地幸福一些。她懷疑自己和李珉一起生活是不正確的選擇,她想母親說得很對,自己不應該草率地決定結婚,李珉根本就不適合于她,沈泉才是自己命中注定要生活一輩子的男人。如果現在沈泉反對她嫁給李珉的話,她就和沈泉私奔,她不要自己將來后悔,她要她的愛情完美。她打定主意后決定去找沈泉,她要他給她一個明確的答復,她不能讓自己的愛情將來有一絲的遺憾。
沈泉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整個人籠罩在迷霧里,唐雨荷始終看不清他的面目。問王懿,王懿說其實自己根本不知道沈泉是做什么的,只是覺得他的舞跳得好,談吐高雅,像是受過教育的人。沈泉也從不告訴別人自己是做什么的,畢竟那是人家的隱私。還說其實你錯就錯在太認真了,舞場上有多少真話在里面呢?不過有人看見他在廣場附近的一個工地上干活。王懿的話讓唐雨荷的心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她急切地問是在哪個工地?王懿搖著頭說不太清楚。
唐雨荷疲乏地沿著小巷慢慢地往里走,耳邊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空氣里散發著一股霉味。巷子里一個人也沒有,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覺得自己好緊張。她已經走了四五個工地了,沒一個地方的人說有這么個人存在。眼前是她打問到的最后一個工地了,她的心情就懸掛在街頭槐樹的枝頭上,在風中來回地搖晃。
鐵皮包裹著的門,發出冰冷冷的白光,刺得唐雨荷眼睛發痛。她敲了敲門,里面沒人答應。她把眼睛湊在鐵門的縫隙里往里望,除了大堆的鋼筋就是如山包大小的沙石堆,靜靜地躺在一片死寂的工地。她憤怒地在上面踹了兩腳。當她失望地轉過身去時,發現一個蒼老的面孔湊過來,嚇得她一激靈。那人介紹說自己是看門人。唐雨荷說自己要找一個叫沈泉的人。老頭呲著滿是黃漬的牙,瞪著眼睛說:“沈泉?我們這里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姑娘,我看你是不是讓人給騙了?現在的騙子是越來越多,你要小心才對。”說著,眼睛滴溜溜地在唐雨荷的身上掃來掃去,使得唐雨荷覺得自己身上越來越冷,冷得直打哆嗦。沈泉的不告而別讓她徹底失去了信心。她不知道自己找到沈泉后能夠得到怎樣的答復。她現在著了魔一般的行為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車間里靜悄悄的,冰冷冷地矗立在高大廠房下的鋼鐵機器在昏暗的燈下閃著窺視的光亮。唐雨荷坐在長椅上,心里卻一直在想沈泉,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怎么都想不起來沈泉長什么樣。身邊的王懿隨手翻著一本過期的雜志,說領導們躲在小會議室里商討著最后的決策呢。唐雨荷知道,工廠終于堅持不下去了,看來下崗是不可避免的事了。她為自己的將來擔心起來。今后的生活怎么辦?她想要完美的生活,但生活卻是如此的不盡人意。她要重新開始審視她的生活。沈泉消失了,看來自己以后真的要依靠李珉了。她想到這里,為自己悲哀起來。她想到了母親,想到母親哀怨的神情。
(下轉105頁)
(上接86頁)
當再見到李珉時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辦。她告訴李珉自己的狀況和單位的狀況,她說她想回烏魯木齊去,她說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團風中飄舞著的柳絮,沒有地方可以沉落下去。她是平靜地說這些話的,平靜得就像是一潭激不起漣漪的死水。李珉看著她,哀嘆著說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人生一世,沒有趟不過去的河,有人就有一切,只要你不要對我失去信心,所有困苦的日子都會過去的。李珉這番話讓唐雨荷感動起來,她覺得自己選擇李珉也許是上天眷顧自己。
結婚的日子在忙碌中很快地到來了。唐雨荷打電話給母親,希望母親能來參加自己的婚禮。母親斷然拒絕了她的請求,并聲明和她斷絕母女關系。
轎車在平坦的路面上行駛,陽光在柏油路面上閃著發出耀眼的亮。李珉緊緊地抓著唐雨荷的手,但唐雨荷卻望著窗外。此刻的唐雨荷沒有絲毫的幸福感,她滿腦子還是沈泉的身影。
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坐在身邊的伴娘王懿驚訝地“哦”了一聲,拉著唐雨荷的胳膊說:“看見咱們班的那個同學了嗎?”
唐雨荷趕緊往外面看去,一眼就看見了紅燈下站著的沈泉。
沈泉穿著一身滿是白灰的灰色衣服,靠在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上,灰頭土臉地和身邊的幾個民工站在路邊說笑著,指指點點地看著這個龐大的車隊駛過。唐雨荷看見沈泉的自行車車把上擋著一塊用紅筆寫著“粉刷”兩個大字的牌子,車子后面的捎貨架上夾著一個滿是污跡的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和陳舊的粉刷用的滾筒,唐雨荷的心突然像掉進了冰窟,渾身顫栗起來。
滿面喜氣的李珉握著她的手問怎么了?唐雨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李珉拉過她的手臂,悄聲說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唐雨荷想,不知道沈泉是否看見了婚車里的她,但她以后再也不會去跳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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