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籟之音 源自何方

甘肅詩人中，我一直比較喜歡唐欣的詩。這不僅因為我們曾經是同事，而是他詩中的那種高貴、冷漠、居高臨下吸引了我。這種氣質是作為農家子弟的我所沒有的。可惜后來他走入口語詩派，心慕于堅、伊沙，把自己的特色給丟了不少，詩歌油滑有余，而那種氣質下的韻味卻少多了。就在此時，他遠走北京，成了首都人，我們的來往也就很少了。

阿信的詩，我以前讀得不多，最早讀到的是他的《大金瓦寺的黃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就有一種震顫，我直覺這樣的詩句在當下的詩壇比較罕見。“我是否真的能夠心如止水?不因檐前飄落的一匹黃葉，驀然心動。”那個“匹”用得驚心動魄。其時的我，可能正處于心如亂云的時刻，雖然直感到詩歌的特異，但也沒有進一步地去閱讀。

唐欣遠走后，我真的遠離詩歌了。

今年的一天，朋友L君忽然說，他剛從書店買回一冊詩集，如何之好，不要說在甘肅，在全國都是一流的。我知道他在詩歌藝術上很有造詣，不僅鑒賞眼光超前，而且自己的詩也寫得了得，他的十四行詩讀得我心驚。唯一遺憾的是他從來不愿發表，他是一個很純粹的文字創造者，在文字的愉悅中完成自己就可以了。他是一個隱者。徐梵澄說，有兩種文化人，一種是風云守道，一種是守道不風云。他可能就屬于后者了。

聽他說誰的詩好，那是很難的。我立即征詢:究竟是誰的詩呢?他拿出來，原來是《阿信的詩》。他說這個人我不認識，也沒有聽說過，但在書店一翻，就放不下了。我當時就被感動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多年來忽視了一位多么優秀的詩人。我知道唐欣與他是好朋友;他們的詩歌有某種相同的質地。高貴、冷漠、自信是他們的共性，只是表現形式不一樣而已。或者說得準確一點，阿信比唐欣多了一重神的維度，因此，他的詩歌就比唐欣的安靜多了。“安靜”，這個詞多么艱難，尤其在這個喧嘩的時代，詩人開始像官一樣到處跑的時代，像明星一樣到處作秀的時代。

沈葦說:“安靜是一種自覺的疏離，是一種更值得我們信賴的聲音，體現了珍藏在骨子里的自信心和力量感。”這種安靜來自神性，來自藏民族文化，與漢地文化中的安靜還不太一樣。我們讀他的《倉央加措》，就很明白此點。“他住在/一具少年的軀體之中/但少年的軀體中/沒有他”，結尾:“——大喇嘛倉央加措/那片讓其沉沒于其中的/高原神秘的夜色/藏起他塵世上漂浮的身子”。藏民族是非常相信靈肉二元的，而且這種“相信”是滲透在他們的骨血中的。看天葬臺就能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倉央加措》真傳六世喇嘛的精神。

閱讀阿信的詩，他的題材其實是非常單調的，歌詠對象絕大部分是甘南，剩下一點還大多是藏民族地區，如青海、康巴。生養于臨洮的他，似乎忘卻了他自小接受的漢文化，而全身心地融入了甘南這片土地，為它的文化所化，化得那般美麗而神秘。其實說“美麗”只是局外人的想法而已。很多人把西藏想象成天堂，把藏人磕長頭看做不可理解的奇跡。其實，在那片“天上”的土地上，準確點，雪域高原上，沒有宗教信仰，人何以堪?我們那些活在低地的人，山青水秀，氧氣那么的充足，依然因為精神的空虛而出現各種問題。也就可以想象在海拔5000米左右的高原，自然災害如此頻繁的雪域，宗教于人的價值是如何之大了。他們不寧靜、安靜，又將如何自處?但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他的肉身有限性，高原人的豪爽、恣肆，也就是人的自我呈現。

今日的甘南，已是漢族文化、回族文化與藏族文化交融的地區，作為歷史上的華夏邊緣，它本來就是文化多元的所在。那么，作為敏感的詩人，難道阿信就只有安靜，而沒有一點波動，一點迷惑?這個獨特的文化單元在全球化的今天，它的命運如何?我們閱讀《外香寺》，就非常明確地感覺到了阿信的迷茫，還有痛苦:

只能在天邊

也只能是荒僻的，拒絕著俗客

穿絳衣的僧格對我說:愿意的話，可以到里面

看看

但我想:進去之后，又能看見些什么

我就一直站在風中，遠遠望它

外香，外香，那會是一種什么香

四周的花草我聞不見

這讓我痛苦的、折磨我的，它會找見我嗎

那會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

那會是一種怎樣的解脫

他是一個反現代派的詩人，一個現代性之外的詩人，一個有神的詩人，當然，理所當然地，是一個好詩人。好詩人，都是痛苦的，靈魂總在煎熬之中:

雪地上已有踐踏的痕跡。是誰

比我更早地來到了高地?比我更盲目

在一片茫茫中，把自己交給荒原

而沒有準備返回的路

我閱讀阿信的詩，那潔凈的寧靜里，隱隱地也有一種狂放，甚至放肆。那是一種無聲之聲，一種大音希聲，一種大象無形，一種從天上看見深淵，一種無聲處聽驚雷。

一腳踏兩省:左邊四川，右邊甘肅。

寺院、沓板房、古老的水磨，甚至

鄉政府:維持著復數簡單的平衡。

兩個裁縫，一邊一個。

兩個鞋匠，隔河相望。

兩個喇嘛，仿佛遇見輪回中

自己的前生:一陣恍惚和暈眩。

頭頂的云團營壘分明。

奔騰的白龍江，有一條

隱約的中軸線。我變幻著

兩種心情。

惟一不能確認的是水中的游魚

它自由穿越，不帶一點俗念;

它把我帶到云霧初生的源頭，在那里

一株巨松的根，暴露著，向四下延伸。

(《郎木寺即興》)

在這里，我們看到藏文化在全球化、現代化下的命運，他們的焦慮、痛苦與彷徨。其實，這也是人類目前的困境，只不過在藏民族那里更深刻而已。我去過郎木寺，我也看過許多描寫郎木寺的散文、詩歌，可獵奇的多，不痛不癢的多，發點小情感的多，胡說八道的多，真正能一語中的、直指人心的，唯此詩而已。“兩個喇嘛，仿佛遇見輪回中/自己的前生:一陣恍惚和暈眩。”我讀到此處，也有點恍惚和暈眩，甚至深深的感動。

藏歌為什么會唱得那么遼闊而高吭?因為那片高原是世界屋脊。就像蒙古民歌的遼遠深沉與那片廣袤的草原，黃土高原上的信天游之蒼涼如光禿的山塬溝壑，江南小調的甜軟無力如那里的西湖，荷葉多田田。從文化地理學上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方文學藝術。阿信就屬于甘南的詩人，一個從那片土地里長出來的詩人。他還不屬于西藏，也不屬于青海，他就屬于甘南。對一個詩人，這就足夠了。海德格爾晚年住在黑森林的小屋里，他與附近山民保持了一種“鄰近”關系。他說的鄰近指的是擺脫了計算性思維、主體客體相互對立的思維模式時，重新去敞開無所欲求、無所執著的心境。這樣才能讓萬物毫無障礙地契入，讓萬物不是作為什么，而是作為自身顯露著(那薇)。阿信關于甘南的詩歌，就是一種鄰近關系的呈現。海氏認為，他的全部工作是由這山嶺和山民維持和導引著的。他從根子上認同和尊重山民的生活方式，認同多少世紀以來一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說:“(山中的)孤獨將我們的全部生存拋入一切事物的存在的寥廓的近鄰之中。”這些話同樣適合于阿信之于甘南。

人活在世上，有時候是非常絕望和無聊的，而最可怕的是連無聊都沒有的日子。我說過，我用文字救自己，文字有時候是有這個力量的，自己的或別人的，我讀阿信的詩就有這種感覺。

大地的乳突:一座祭壇。

一堆

肉色、神秘、靜靜輻射的石頭。

一座時間的倉庫:光芒貯存，寂靜敞開。

飛鳥在其間刻下淡淡的影子。

大風吹滅一堆堆柏枝。

旋轉。

神秘旋轉。

群山奔走環列，村莊浮若星辰。

低處，一片奔騰的青稞地

離開地面，終又

穩穩飛落。

一隊馬匹，無聲趟過河水。

我麻木，冷靜，混合著淚水

環繞祭壇而行。

宿命的感覺如此真切:即使一陣最輕的微風

也能把我這空空的軀殼吹散。

(《山頂的祭壇》)

這是一個漢人，一個漢族詩人的真實感覺。在那神秘的地方，我們最好的結果就是，宿命的感覺如此真切:即使一陣最輕的微風/也能把我這空空的軀殼吹散。當年我爬上臨潭縣的冶海，那個早晨很冷，看著綠綠的海，飄飛的經幡，我就有這種“空空”。我也曾想把自己交給神，五體投地，但做不到，不知道為什么。這首讓人心痛的詩哦。

大地依次隆起

把你推向山巔

哦，向上，向上——

一座春天的祭壇

諸神的餐桌

高不可攀

星辰在其上編織神秘的圖案

不能再高了……村莊在低處……私語

幾不可聞

月光喚醒野花

流水帶走鳴蟲。你傾聽:先是俯向大地的耳朵

然后才是秘密言說的

嘴唇

你緘默。襤褸其身

石質的歲月在柏煙中迎送

仰望:

那生者和死者

那民間和泥土的風

眩暈。怎能不感到眩暈

當你被推向山巔

那來自神界的垂訊

那俯身人世的回答

石頭呼吸，布幡顯示

——你果能一一勝任?

(《春天的祭壇》)

“——你果能一一勝任?”我們能回答嗎?我不能，我只有緘默。但眩暈卻無處不在!

阿信是單純的，阿信是痛苦的，“十萬信徒，心旌搖動。十萬具匍匐在地、皮袍裹覆的肉身。其中有我遍嘗苦痛、需要安頓的靈魂。”(《大法會》)但阿信在某種程度又是自足的，《如來八塔與十二美少女》 “造就了一個俗人/內心最初的宗教。”他說過:“在高原生活得久了，一個人會變得寧靜，虔誠，少幾分輕佻。按藏族人的說法，每時每刻，都會有神靈從你頭頂經過——你必莊重，你必虔敬。我就是這樣對待我的寫作的文字——因為我所處的高原不僅神秘，而且有靈。”(《花與寺》)

海德格爾說:“詩人行進在郊野風光中，不僅詩人的疆域，而且遠古女神即古老的命運女神的居所都歸屬到這片郊野風光中去，遠古女神居住在詩意疆域的邊疆。……詞語、語言歸屬到這個無限神秘的郊野風光的領域中，在這個領域中，詩意的道說比鄰于語言天命般的淵源。”阿信的詩正好找到了這種吻合高原神秘而有靈的形式。文學創作的高妙不是在它的觀念，而是在它的語言，它的形式。阿信是昌耀的詩歌弟子，他從昌耀那里學到了許多東西，但在昌耀影響的眾多詩人中，他是能夠走出來的詩人。昌耀的詩粗礪、壯美，或用一位朋友的話，是奇崛，這種奇崛與他選擇的詞匯、句式有關，與他的引古漢語詞匯如詩行，或者說與他選擇的形式有關。我的朋友春生君說，詩歌的最高境界是音樂，是那種旋律、韻律。昌耀的詩是可以朗誦的，而且朗誦的音調與青藏高原非常吻合，是能一下子就抓住人的那種。阿信的詩在句式、用詞上與昌耀仿佛，但卻是安靜的，謙卑的。真正的大詩人都是謙卑的，為人不妨輕狂，但詩歌創作卻不能輕狂，詩歌中是有神的，一個詩人必須謙卑地把自己伏在蒼茫大地上，他才能寫出偉大的詩行。我們從阿信的詩中能感覺到一種原初的生命儀式，一種舞蹈，聽到那種讓人心動的遠古聲音。

在天水，我遇到一群寫作者——

“寫作就是手指在鍵盤上敲打的速度。”

在北京，我遇見更多。

遙遠的新疆，與眾不同的一個:

“我愿我緩慢、遲疑、笨拙，像一個真正的

生手……在一個加速度的時代里。”

而我久居甘南，對寫作懷著愈來愈深的恐懼。

“我擔心會讓那些神靈不安。

它們就藏在每一個詞的后面。”

(《速度》)

“我擔心會讓那些神靈不安/它們就藏在每一個詞的后面。”讀到這句詩，是在一個午夜，我的靈魂不由一驚。在這個寫作加速度的時代，大多數作家開始以數量估量自己的水平和地位，像阿信這樣有如此清醒認識的，真是鳳毛麟角了。我們知道，這是一個商品化、技術化、產業化的時代，現代化、全球化的迅猛發展，讓許多人，包括詩人，把自己誤認為神的時代。當上帝死了，人的主體性開始膨脹，漸漸地就取而代之。我們看多了以真理自居，以上帝口氣說話的詩人，我們閱讀了太多的垃圾詩、口水詩，忽然碰到一個詩人，“我擔心會讓那些神靈不安。它們就藏在每一個詞的后面。”說實話，真有點不適應。但我們很明白，這才是真正的詩人。

阿信對語言的感覺之好，那是先天的，在他那里，詞語，猶如花朵，從甘南的大地上涌出。海德格爾認為語言不是對萬物現象和本質的表達和表象，而是天地人神融契為一體的原語言。他說:“(作詩的本質)并不是飛躍和超越大地，以便脫離大地，在大地之上漂浮。做詩是把人帶進大地之上，讓人歸屬于大地，并讓人如此這般地進入棲居。”阿信就是這樣的詩人，一個最接近大地，或歸屬大地的詩人。且聽他天籟般《小草》的吟唱:

有一種獨白來自遍布大地的憂傷。

只有偉大的心靈才能聆聽其灼熱的絕唱。

我是在一次漫游中被這生命的語言緊緊攫住。

先是風，然后是讓人突感心悸

四顧茫然的歌吟:

“榮也寂寂，

枯也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