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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里地老天荒

2010-12-31 00:00:00陳春瀾
飛天 2010年9期

陳春瀾,女,1963年生于山西太原?,F為太原第一監獄醫院外科主治醫師,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1990年開始發表作品,曾有作品獲報刊主辦的各種獎,并被收入叢書。在省級報刊開個人專欄《春瀾聊吧》、《女人眼色》等。

第一次聽小湯說他兒子要結婚,是在我們單位的接送車上。別以為小湯還很年輕,其實,她都退休二年了,只是單位的人都還習慣叫她小湯。單位這個集合體從來就是這樣,對誰怎么稱呼實行幾十年一貫制,除非你不斷進步,能成長為領導,并在領導的崗位上不停地做跳躍運動,那么人們會隨著你職位的變更與時俱進,稱你為張科、王局、李廳什么的。如果你就那么四平八穩地在小科員的位置上一輩子混了下來,那想讓人改口叫你老王都很難,尤其是和你先后參加工作的那幫人,他還就覺得帶個小字叫起來更得勁,更上口,更親切。小湯的情況基本上符合這種情形。

其實,我們大多數人也都在這種情形之列。

話一扯就遠了,接著說小湯的事吧。那是去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應該是兩點多鐘,太陽隆重而熱烈地擁抱著大地上的每一個人,和任何一廂情愿的激情別無二致,回報它的是無處逃遁后的無精打采。我坐在滾燙的座位上,不停地打著哈欠。就在我閉上眼睛想小憩一會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睜開眼一看,是我們醫院退了休的老護士湯曉群。她剛上車,車上沒幾個人,就像我一下子就看到了車門旁邊的她一樣,她上車后肯定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后排的我,我和她以前在單位的集體宿舍住隔壁,關系還說得過去,她有理由笑瞇瞇地沖著我走過來。我呢,也沒有理由不用微笑去迎接她發福的身體和皺皺巴巴的衣服,盡管發胖和衣著的不清爽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從心里拒絕的,但你終究拒絕不了歲月的挺進。

這個想法讓我感到沮喪,以至于那天聽她聊天老走神,我的眼前老晃動著兩個固執的身影,一左一右控制了我的思維。沒辦法,那是她和我年輕時的身影,生機勃勃,趕也趕不跑。我只好耳朵聽她說話,心卻跟著那兩個有力的身影回到了三十年前。記不清是哪個晚上,也許有好多個這樣百無聊懶的晚上吧,我們兩人都側著身子,躺在她宿舍的單人床上,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揮霍著那些叫做青春的光陰。她面向我,她臉上的皮膚緊繃繃的,每個紋路看上去都那么舒展,那么舒展的她卻和我說:“女人不能老,一過二十五歲就走下坡路了。”

那時,她二十四歲,正站在坡的最頂端東張西望地挑撿著什么。我呢,才十五歲,剛頂了父親的班,父親是公傷不在的,這是我過早就混跡在成人行列的充分必要條件,那時,他們叫我小屁孩或者小不點,但有時也和我討論一些他們大人之間的事情,比如,小湯和我討論女人走下坡路的問題,這個話題就比較成人化,而且是在把她的戀愛對象大排隊之后,所作的總結性發言。

這個發言讓我見識了一個當時的流行詞——高干子弟,是小湯告訴我這個詞的,她說,追她的人里有好幾個高干子弟,她需要趕快定下來到底找哪一個。

我問:高干子弟都什么樣,我怎么就沒遇見過?這話,現在聽起來有點傻兮兮的,但當時在我是一個莊重的提問。

她答:你不用遇就見過了,咱們三樓就住著一半以上的高干子弟,比如,小馬、小李、小張他們都是準高干子弟。

她提到的這些人讓我失望,他們都是我們單位汽車隊的,小張和小李是大卡車司機,開著現在早已絕了跡的解放牌大卡車,小馬是修理工,整天穿一身油膩膩的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顏色和人們現在穿的純牛仔褲的顏色差不多,那時,是工人老大哥的職業裝,那時的我,就喜歡看他們穿著工作服回宿舍,就連工作服上沾染的油漬和污跡在我看來,也是一種飛揚的神采。記的,我們醫院的人,那時也都喜歡穿著白大褂在礦區里到處晃悠,像是故意展示來自職業的驕傲。所以,我的失望絕對不是源于他們的職業,那時,在我們單位,汽車隊和醫院都是最牛的科室。我之所以脫口說出:“就他們呀!”是因為我和他們都太熟了,而在通常人的眼里,身邊的風景從來都不叫風景,誘人的東西都生長在千里萬里之外。

“你可別小看他們,他們的父親都是十三級以上的干部?!闭f到這里,小湯突然坐了起來,聲音也提高了好幾個分貝,動情地說,“就因為有了他們,我們三樓才成了風流的三樓,占地的三樓?!?/p>

住三樓單身宿舍的那幫女的,都不怎么理她,說她神經兮兮的。她獨有的表達方式總是在一驚一乍中給你點意外的感受。

“那你是和他們中的哪一個呢?”我拉她重又躺下,望著她等著答案,并對這個答案充滿了期待。

那時,我還不明白,類似問題屬于個人隱私,不能這么直截了當地提問,更不明白,關于別人的隱私問題,充耳不聞才是最妥當最清靜的姿態。

她像突然發現我這個人似的,沖著我奇怪地眨著眼睛,那時,我覺得她眨眼睛的時候,特好看,她的五官長得最出彩的地方就是眼睛,深邃得海一樣誘人,這個動作像海在跳舞,我感到她真是好看。可惜人就是不能揚長避短,她可能也不知道她眨眼睛比瞇住眼睛漂亮多了,她的標志性表情是瞇眼做遠眺狀。這時,她又把眼睛無可救藥的瞇成了一條縫,若有所思地正色和我說:“小孩子別瞎說,我可沒有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搞?!?/p>

當然,她對我還是有保留的,她和小張搞了,只是沒搞成。這也是后來,她結婚的時候,我聽別人說的,說她到底還是攀上了高干子弟,又說,她結婚的那天,也正是小張新婚的日子,說她這是賭氣。

歲月比梭子還飛翔得緊,現在小湯早已成了老湯,退了休的小湯鄭重其事地問我:“我兒子結婚你去不去?”

我愣了一下,實在是被這種通知人的語氣搞暈了,醒了一下神后,說:“去,怎么不去!”

我說的是真話,雖然,上禮經常擾亂了我們家的理財計劃,但有些禮還是非上不可的,比如,小湯的兒子結婚我就是真的想去。一來,我和小湯雖然年齡不相仿,但都住過集體宿舍,還躺在她的床上共同打發過一些當時看來最無聊現在看來最寶貴的時光,雖然沒有過更多的禮尚往來,但這種淡如水的同事關系不累人,比那種看似甜如蜜,其實面和心不和的關系讓人舒服得多。二來,我也想借這個機會和以前住單身的人聚聚,別說,我還是挺懷念那段單身的日子。那天看我國人口學,看到四十五歲到六十歲被定為老年前期,這個定法讓我看了嚇了一跳。這不經意的一眼,導致的后果就是,讓我對展望未來沒有了足夠的底氣,生活里能點燃我的只有不堪回首卻經常忍不住就要重溫一下的往事,小湯兒子的婚事給了我重溫往事的機會,我為什么不去呢!

小湯就是小湯。老了也這么可愛,這么逗人,關于她兒子結婚的事,我說過,她在接送車上就事先征求了我的意見,問我去不去,這在我參加的所有婚禮里都是絕無僅有的,沒有人覺得這個問題需要事先征得被邀請人的同意,只有小湯是個例外,這讓我對我們之間的友誼多少有點心虛,不過我當時的回答是不容質疑的,我的回答很果斷,就一個字:去。

大約是兩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十點多鐘,我流著淚全身心地投入在一場悲情電視劇中,并且和丈夫較著勁兒,丈夫一見我看電視哭,就來氣,他表情淡漠地和我說:能看就看,不能看就別看,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冒傻氣。

我不理他,四十多歲的人怎么了,四十多歲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想哭也不能哭了?我還就是要看,就是要邊看邊哭,但這些話只能放在心里,說出來就是嬌情。女人過了開花的季節,就不要再裝嫩了,當然也不要奢望讓男人輕拿輕放,最好的護身符就是矜持和自作主張。

那天,是小湯的電話打亂了我的主張,她在電話里和我說:“我兒子國慶節結婚,在唐朝酒店辦,你不是說要來嗎,你來吧?!?/p>

我收了眼淚,對著電話說:“當然,我去?!?/p>

小湯真的通知我了,這讓我多少有點激動,我電視也不看了,拿著手機到了另一個屋子,丈夫趁機把臺換到了財經報道,他現在只關心他的股票,我則關心那天還有誰去參加小湯兒子的婚禮。

小湯在電話里告訴我,她還通知了小馬、小李他們,并且不好意思地問我:你說,我告訴他們合適嗎?別讓人家說我通知的盡是些高干子弟。

我能想象出小湯說這話時的神情,全身的精氣神都調動到臉上,認真地整出一臉的癡迷和專注,微張著嘴,雙眼努力地瞇成一條窄縫,弄出一副目光炯炯的意思,像是聚光鏡一樣,旁若無人地凝視著她心目中的一方圣土。一點也不夸張,說到高干子弟,她總是這副常規表情,動情不動情不好說,動容是千真萬確的。這真讓我笑不動了,“高干子弟”這個詞兒駐扎在一個人心中,幾十年不掉色,不變味,這不是一件任誰都能辦到的事兒,這個小湯這輩子活得太寫意了。

不過,我不能火上澆油,我的聲音應該是輕描淡寫的,我說:“沒有什么不合適的,都什么年代了還說這個?!蔽业目跉廨p松自如,因為沒有哪個高干子弟真正走進過我心里。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小湯又說:“那我就全告訴他們?”

我說:“當然全告?!?/p>

“你說的,全告訴!那請的、可盡是一些高干子弟了。”小湯在電話里激動地把句子斷開來說,音量也突然升高了二個八度,聽起來有點像噪音,不用說,我的意見讓她心花怒放。

我是越來越會說話了。聽她的口氣,指不定在給我打電話前,就把想告訴的人都告訴了,和我說這些,只是想緩沖一下她通知他們后激動的心情而已,我突然想到了小張,試探性地又加了一句:“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就算告訴了小張也沒什么。”

“小不點,別看你小,可你就是能和我想到一塊,我已經告訴他了。哎呀,我就是想讓你給我打氣、打氣、打大氣。”小湯在電話里叫我小不點,我真想不起來,那幫人什么時候不叫我小屁孩了,之后,小湯又興致很高地和我聊了一會小張。

小湯真告訴小張了,放下電話,我對著天花板吐了一口氣,從心里佩服這個小湯。上趕著和昔日戀人再聚首,就和張羅老同學聚會一樣,那都是現如今成功人士好干的營生,表面的名堂天花亂墜,實質的目的只有一個:顯擺。

我真不明白小湯告訴小張是什么個意思,怎么想都擰著點,小張現在在我們這個市的法院當副院長,而小湯的愛人早已下了崗,和小張的春風得意比起來,小湯的愛人怎么算也只能算混飯了,請小張來,難道就是要把混得不體面的愛人,亮在昔日戀人面前曬一曬?我整不明白小湯的心事,小湯沒退休前就這么個樣子,辦事經常讓人大喘氣。

晚上睡不著,想了又想,最后,笑自己,有什么可想的,如果能按常理出牌,小湯倒不是小湯了。

小湯和小張年輕時搞過對象,搞了好長時間,夠不上八年抗戰那么漫長,也有五年之久。可惜,這搞對象就是彩排,別看排練時,你一直是A角,可到時登臺露臉的指不定還是B角、C角呢。小張和小湯吹了,是過年的事,回想起來,我們單位的領導真是不英明,過年就過年唄,年年過的個年,怎么不是個過,偏偏要請郊區的劇團來唱戲,結果,把小張這只眼看就要煮在小湯鍋里的鴨子,也讓人家撈跑了。

對這件事,我們表示了一致的憤慨,畢竟肥水流了外人田,我們單位的高干子弟本來就不多,完全應該在自己內部消化,做到自產自銷,根本用不著外銷??墒茄娇墒牵粓鰬虺眯堣F了心,堅決把自己輸送了出去。

他找的那個女的是個唱戲的,過年請劇團演出時,車隊派小張開車拉道具,接演員,兩人一見鐘情了。當然,干這一行的長相都不錯,記得是個挺俏皮的大個子細腰身的女人,比小湯還年輕幾歲,也比她會風情萬種地顧盼身邊的男人,唱了一個正月戲,小張被她香艷地顧盼了十幾天,整個人早像塊鐵似的,被牢牢地吸進了那片嶄新的磁場。

這件事對小湯打擊慘重,但也沒辦法,小湯也算是個漂亮人兒,但和那個小戲子比起來,她的美太安靜,太本色,說白了有點老土,那時,又沒有原生態一說,所以,我們都認為那個小戲子看上去比小湯更嬌媚,見識了人家彎彎的細細的單眼皮的小眼睛,再看小湯海一樣的大眼睛,突然就覺得這海一樣的雙眼皮大眼睛大得有點不得要領。相比之下,還是人家那個小戲子看上去更有女人味。我們都這樣認為了,小張這樣認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年輕男女在戀愛的時候,都會被外表牽著鼻子走,以為悅目比賞心更重要。所以,小湯和小張搞對象,結果只是白彩排了一場。

不管怎么說,小張還算是有良心,沒有對著我們就和那個小戲子把婚結了,他很快就調走了,調走之后,才和那個小戲子結的婚。倒是小湯還真有點一根筋,也很快就在外單位找了個高干子弟,還專門和小張選了一天的日子把自己的婚事也辦了。

“唉,婚姻這事兒,誰又能參得透、悟得清,真能整得明明白白的婚姻,怕也就聊無情趣了?!贬t院有個一輩子沒嫁人的老護土長,嘆了一口氣,對此發表了如上的評語。當時,我聽了很不以為然,年輕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愛不以為然?,F在,隔著重重疊疊的歲月,重溫這句話,覺得這話有點意思。

就是不知道小張去?還是不去?

這個婚禮讓我生出了好多期望,我感到有點急不可待了。

想要快點來的日子和怕來的日子一樣,不用盼也不用躲,該來的都會來的,小湯兒子結婚的日子——國慶節說來就來了。那天,雨下得很大很急,氣溫也比預想中要冷得多,這讓我提前準備好的套裙派不上了用場,我只好臨時穿了一條深藍色的褲子和一件高領秋衣,并在外面搭了一件開口的紫色毛外套。這是一件穿了三四季的毛衣,洗得有些褪色,為此,我猶豫了半天,把它脫下又穿上,穿上又脫下,反復了多次,最終,因為它和里面的秋衣顏色配起來不難看,我還是穿著它去了。

人生中有好多事不是你能預料得到的和提前做好準備的。就說結婚定日子吧,至少也要提前半個來月,你才能有時間定飯店,通知親朋好友和準備其他瑣碎的事情。而到那天,天氣到底是陰是晴、是好是壞,全看老天爺的意思。小湯兒子的婚禮遇這么個天氣,最不開心的大概不是我們這些客人,而是婚禮中的新娘,北方民間對新婚天氣好壞是有說法的,說結婚的這天下雨不好,意思是新娘厲害。

厲害不厲害,我倒覺得在小湯面前沒多大意思,小湯處世的原則是對誰都永遠懶得用力,僅有的一點凝聚力全粘在自己很牢固的定力上,她這個兒媳婦再厲害,遇上她這么個反應物,也起不了什么像樣的化學反應。倒是這個兒媳婦的出身,我覺得會是小湯心中敏銳的痛,那天在接送車上,我問她:“你兒子找的哪的?”

她的臉一下子陰了下來,也不看我,看著車窗外面,過了好半天,才很不情愿意地小聲說:“找的礦上的。”

不等我問是誰,她就趕緊把話岔開了。后來才聽說,她兒子找的這個兒媳婦,她不愿意,是礦上就業人員家的孩子。我一直不知道“就業人員”這個表述,現在這樣用是不是很不妥當,我們單位是個煤礦,但又不是普通的煤礦,以前叫勞改礦,現在叫監獄,所謂“就業人員”,就是從監獄刑滿釋放后在礦上上了班的工人,現在對他們的稱呼一律是工人。但在三十年前,我剛上班那會,社會工人和就業工人的身份還是涇渭分明的。

一天,就因為我對一位看似很和善的年長病人叫了一聲“叔叔”,帶我的老護士拉下臉,整整訓了我一天,說:他是就業工人,你怎么能叫他叔叔!當時這個老護士教育我的時候,小湯也在場,她雖然沒說我什么,但表情很是肅穆,讓我覺得問題有點嚴重。我被教育了一天,總算明白了這個單位的復雜結構。

在我們單位,工人的種類有兩種,一種叫社會工人,是從社會上直接招工進來的人,這些人參加工作前,大多數是待業青年或插隊知青;還有一種就是我前面說的,就業人員,這些人在成為礦上正式職工前,都在監獄里勞動改造過。

鑒于上述情況,在我們單位見誰都講禮貌不是長處。上學時老師教導的沒錯:一走上社會你就知道社會的復雜了。這種復雜在我們那個年代真是表現得活靈活現,千萬不能忘記階級斗爭,在我們那一代人身上產生的烙印,不是說消散就能消散的。小湯也不例外,何況她在自己的婚姻上就特別地看重對方的家庭,一門心思想攀高,她兒子的婚事自是不遂她的意,自從她兒子和這個女孩子定了親,她就不停地跟著旅游團出去散心,在這個婚禮上,準婆婆的小湯把心情散順暢了嗎?

到了飯店門口,老遠就看到小湯的兒子和他的新娘。新郎西裝革履,領帶打得嚴嚴實實,看上去也還溫暖,倒是新娘穿著紅色露背婚紗,在陰天急雨的背景里,像倒掛在樹上的一片秋葉,給人一種瑟瑟的感覺。

我收了傘,和新郎寒暄了幾句,新娘子沒和我說話,只是友好地沖著我笑,白凈的臉上有兩個小酒窩,一笑顯得特深,看上去真是可愛。我抬頭看了看外面仍舊滂沱的大雨,想,天不遂人愿啊,這樣的日子,誰不企盼一個艷陽天呢!

天氣的好壞由不得人,怪罪到一個小女子身上是何道理?還是老天最厲害嘛,誰的臉色也不用看,隨心所欲,想多會兒變臉就多會兒變臉。

我一走進飯店用餐的大廳,有幾個桌子上的人就沖我招手,都是我們單位的,我笑了又笑,算是和他們都打過招呼了,最后,我想也不想直奔以前住三樓單身那一幫人坐的那桌。坐下后左右一看,覺得不對,左邊的這位和右邊的那位,原來也搞過對象,我很夸張地站了起來,開玩笑地說:“不行,我得換座位,小的時候就老給你們當燈泡,現在老了,再不想夾在你們中間了?!?/p>

見我這樣說,左邊的男的主動站了起來,和我換了地,說:“小不點長大了?!?/p>

我也開玩笑地說:“可不是,以前妨礙你們,現在覺悟了,挪出地讓你們可勁地談……”

我想說談情說愛,又覺得肉麻了點,連說幾個談字,也說不出下文來,倒是愛開玩笑的小王,接過了話岔,指著剛挨著坐到一起的那兩人說:“這有什么不會說的,改革開放都三十年了。你們就談過去的愛情,咋就能讓它失敗了呢,是不是真后悔沒有早下手啊?”

小王故意操著一口裝出來的東北腔,把大家逗得一陣哄笑。

說笑間,小湯和她的老公到我們這桌敬酒來了,要不是在這樣的場合,我絕對不敢認小湯的老公。人瘦了許多不說,主要是精氣神全散了,臉上一點光澤沒有,皮膚松弛得好像馬上就要被地心引力拽到地上,下垂得厲害,讓人想起老女人的乳房,頭發也幾乎都白了。小湯大概從大家的眼神中,覺出點啥,主動和我們解釋說:“他不能染發,所有的染發劑都過敏?!?/p>

人們順著小湯的話起哄,染發劑過敏不怕,酒精不過敏就行,喝酒,喝酒。他的老公趕緊拿起一杯飲料說:“我只能喝這個,胃疼,小半年了。”

小湯的愛人喝了一杯可樂后,小湯端起杯子主動喝了三杯白酒,之后,小湯和她愛人就去別的桌子上敬酒去了。

從后面看上去,小湯的老公駝背,彎腰,整個人好像不在這場盛大的婚禮中,倒像正背負著生活的重擔在爬山涉水。

坐在我左手這邊的也是一位退了休的老護士,她用手捅了一下我的腰,俯下身來,對著我的耳朵說:“瞧,這就是小湯找的高干子弟,和我們這些老百姓就是不一樣,我們還沒怎么老,他倒老成個茄子了?!?/p>

我笑笑,想把話岔開,我知道小湯的愛人也是個苦命人,雖說是高干子弟,但一點也沒沾上高干父親的光,他還在娘胎里,父親就死了。我沒有父親,特同情沒有父親的人。

但這個老護士沒有打住的意思,她的弟妹和小湯的愛人恰巧在一個單位,她用劉蘭芳說評書的興致,接著在我耳朵邊說:“你知道不,小湯的愛人早下崗了,她愛人單位下崗的名單一出來,小湯就找到人家單位的人力資源部,質問部長: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一位高干子弟!你說,小湯腦子是不是進水啦?都什么年代了,還拿高干子弟說事,而且,還是個過期的。”她可能覺得她表述得特有水平,腦袋情不自禁地又往我身上靠了靠。

我往前探了探身子,努力去夾一道桌子那邊的菜,她頭上有一股嗆人的腦油味,我不想再聽她說了,我故意抬高了嗓子大聲說:“小湯說的沒錯啊,人家老公就是高干子弟。”這是我們單身宿舍里最刻薄的女人,我剛來的那會,受盡了她的欺壓,她笑話人的嘴和臉,長這么多年了,一點沒變。我說服不了自己,連敷衍她也做不到了,只能端著酒杯,起立,趕緊向別的桌子逃去,我對她說,我要去敬酒。

我端著酒杯往別的桌子前走,酒杯里的酒在晃,我的心也在晃。

如果有一架時光機,能打破時空的障礙,讓我們在自己命運的隧道里,來回穿梭,美麗的小湯當時還會非高干子弟不嫁嗎?她會那么義無反顧地嫁給這個連高干父親的面都沒見過的遺腹子嗎?

人生如夢,婚姻更是一場少不更事的賭博。每個人的婚姻,除了有時代的烙印和大眾的意志走向,還有當事人年輕時的自以為是。如果自己以為的這個“是”,就是你要的那個“是”,還好,真是該謝天又謝地。如果這個“是”,純粹和你想要的那個“是”背道而馳,那么,你只能在你沒有想到婚姻會是這個樣子的樣子里,徘徊,掙扎。最后,磨煉到你和這個樣子溶為一體,你會越活越明白,坦誠地確認,今生今世,你的婚姻只能是這個樣子,這個樣子的婚姻原本就是屬于你的婚姻。

人不能和命運較勁,人在明處,命運在暗處,在命運看來,人的勁再大,都不過是虛張聲勢。

小湯兒子婚禮的前幾天,我還在路上碰上過小湯,她拉住我,我以為她要說她兒子的婚事,要我提前幫忙,不想,她卻和我說:“我們樓上一個女的,比你大一歲,長得還不如你好看呢,可人家好了一個省里組織部的副部長,家里什么問題都解決啦?!?/p>

這個小湯,說話過不過腦子,你說這事,扯我干嗎?這不是成心讓人聽著犯堵。是夸我長得好呢,還是笑話我沒本事?好在這么多年了,知道她就是這么個不著調的人。

我不在意地笑笑,心想,小湯啊小湯,你倒是想了一輩子,也沒見你鬧出什么動靜來。我真想說,美之于女人,就像錢之于人,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有了錢也不是萬能的。干這種事,女人靠的不光是美,還得有道行,自古能成千秋大業的不是美人,是美人計。我終于懶得對小湯說這些,她也未必想聽,我太知道她了,她不過是找個人,找個由頭,宣泄一種心情,那是一種躍躍欲試多少年都沒有修成正果的失落,在她不過是不吐不快,可是吐了就愉快了嗎?

那天,正好是個艷陽天,她遠去的背影轉眼間就消失在冉冉升起的朝霞里,而我和小湯的生命里卻永遠沒有了青春的霞光。

二十多年前,我們醫院的一個女藥劑師值夜班,派出所下夜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突然沖到醫院,說是查偷點電爐子的,結果,在存放毒麻藥品的柜子里,不幸查出了他們的所長。

到現在,我都能想起那件事,那件事后彌漫在我們醫院里的緊張空氣,好像現在還是一伸手就能摸回去,那種感覺說不出是緊張、還是亢奮,仔細想想和幾年前非典侵襲時的味道有點相像,人們的談興一下子調動到了極致。

那時,我和小湯在注射室工作,也只有我們那里保持了難得的沉默,我太小,自然不好意思議論男女間的這種事,小湯呢,只一句就很輕蔑地表達了她的不屑,她一邊用鑷子從玻璃注射器上往下拔針頭,一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我說,但不看我,她這個人的特點就是說話時從不看你,“為一個科長,值不值,要找情人,也得找個部長級的?!?/p>

那天,說了這句話后她就再沒說什么,好像心事重重,索性也不給病人打針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到窗戶跟前,兩只胳膊放在窗臺上,雙手托著下巴,望著窗戶外面,做遠眺狀。我呢,一邊不停地給病人往屁股上沒完沒了地扎眼,一邊想:小湯嫁的老公是高干子弟,她也許有機會接觸上部長一類的大人物吧。

可是,那個年代也沒聽說有那個部長犯作風問題,所以,我們的小湯一直很清白地堅持到今天。現在,以她的標準和年齡,怕只能保持晚節了,因為大多數現任部長都該管她叫大媽了。

不知小湯怎么通知的小張,也不知小張答應小湯來還是不來,反正那天一直到婚禮結束也沒見小張的影子,上禮的時候倒是在禮單上見了他的大名——張南下。我們樓里的高干子弟名字最好記,不是南下就是北上,要么就是戰生、解放,反正都和他們父親的革命經歷沾著邊,掛著鉤。這個張南下,和我還是老鄉,他父親就是從我們呂梁山走出去的南下干部,也不知他托誰捎來的禮。想問小湯,可這話不能問,問了就是哪壺不開專提哪壺。

“小張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小湯,當初還是你先甩了人家,人家一個女人都不計前嫌,倒是你一個大男人,還領導呢,這點氣度都沒有,真是。”這意見像我們北方人愛吃的面條一樣,只在我的心里煮了幾個來回,就爛在心里了,我堅持著沒有把它說出來。之后,突然就覺出了無聊,周圍亂轟轟的敬酒聲和人們的嬉笑聲,反襯出我內心的孤獨,我望著自己一次次端起酒杯的多皺的手,開始了胡思亂想,我想,我應該回那個桌子去,否則就是不成熟,那個剛才和我說小湯的老護士會為此記恨我,并制造一大堆我的閑話在這場婚禮之后廣為傳播。

成熟是什么?就是一種丑陋的痛,讓歲月抽去了你皮下的脂肪、萎縮了你原本富有彈性的肌肉,再減緩了血液在你身上奔跑的速度,最后更松弛了包裹這些組織的皮膚,你不再年輕,不再血氣方剛,知道的東西也裝成了不知道,想說的事情也堅持著不說,不想做的事情也必須去做,這就是成熟。成熟的我最后還是又回到了我們那桌,想挪個位置,可是,那不是又太不成熟了嗎。

渴盼了那么久的這場婚禮帶給我的遠沒有想象的那么激動人心,也許是小張的缺席讓我覺得沒意思,奇怪,小張是小湯的初戀情人,他來不來和我有什么關系!說實話,小張對我不錯,他和小李的那兩輛解放牌大卡車經常讓我們“過年”,每次出長途回來,他就要給我們捎回好多不用號的肉和豆腐,有一次,小張給了我一個大桃子吃,小湯見了管他去要,他說:“就一個,是老鄉給我路上吃的,路上忘了吃,回來就給小屁孩了?!?/p>

在場的人聽了就都起哄小湯,說她比小孩子還饞。那時,我管他們都叫叔叔和阿姨,這是我媽媽給我規定的,對樓里所有的人不管大小都這么稱呼,媽媽對此的解釋是:他們都是你爸爸生前的同事,媽媽怎么就不說他們也都是我的同事呢。

當這些叔叔阿姨們把戀愛在我身邊搞得如火如荼時,我的心則像一輪彎月,倒掛在遙遠的天邊,我夢想著能考上大學帶上工資遠走高飛。

記得,小張在快調走前,有天在我們宿舍,一本正經地和我說:“小不點,我不懂,但我知道,你將來肯定不會在這里?!彼倪@句話,讓我多會想起來都慚愧得無地自容。但當時,我以為他說的沒錯,大家也都覺得我是個比較有想法的人,但想法總是會被現實修正得面目全非,我也試著飛了幾次,但每次的狀態,都只是在跑道上滑翔,這讓我很看不起自己,但也沒辦法,并不是誰都長著一雙能飛的翅膀。

有一次在飯桌上,不知說起什么,上高中的兒子跟我開玩笑,他說:“長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天使,還有鳥人?!?/p>

以我的狀態,做天使就像做夢,老天根本沒在我身上做過這樣的打算,做鳥人,我自己又不愿意,所以,只有老老實實做人這一條道了。我現在的想法就很有人味,就是要在這個越變越好的單位堅持到退休,生存比理想更堅硬。

就這么個樣子的我,足可以讓每一個了解我的人任意嘲笑,我不知道我盼著在婚禮上見到小張是什么心理,還笑小湯通知小張是曬老公,那么我呢,我是曬什么呢?曬早年的所謂理想?還是因為那個桃子想敬他一杯酒?我想肯定不是那個桃子,就是真的因為那個桃子,想現在的小張也不會把這杯酒看得那么簡單。只有一個理由能說服我,他是我們住單身那幫人里混得最好的,或者說最有用的人,潛意識里,小湯、我,還有他們都想和他借此機會套近乎。所以,背著小湯,桌子上幾乎每個人都拐彎抹角地打聽他,并為他的缺席表示了不同程度的遺憾,突然,就覺得他不來得有理。

那場婚禮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小湯,畢竟是退了休的人了,她不來單位,我們基本上見不上,就是她來了,我也許還不在班上。等到她兒子來找我時,已是兩年以后,這其間,她的老公患肝癌過世了,她老公過世后,她的兒子來醫院告我,當時,我在外地開護理年會,就沒有趕回來參加她愛人的葬禮,只是讓同事捎去一份禮。回來后,一直想過去看看她,但日子總是在忙亂中一天一天地混過去了,想去看她也只是想起來的那么一陣子,過了,也就忘了。

直到兩年后的一天上午,我脫了白衣,就要鎖門下班的時候,聽到有人喊我:“阿姨?!蔽乙慌ゎ^,發現小湯的兒子從走廊的椅子上站了起來,我說:“是你找我,怎么不進來?”

“剛才您辦公室一直有人。”

聽這意思,真是有事找我,這事還不好當著人說,我只好掏出鑰匙又把門打開,他便與我一起進了我的辦公室。

我讓他坐下后,一邊找杯子給他倒水,一邊說:“你媽怎么樣?你爸不在后,老想著要去看看她,可窮忙,一直也沒過去。”

“我就是為我媽的事來麻煩您的?!?/p>

“你媽怎么啦?”

“她讓人騙了?!?/p>

“什么人?”

“我媽買傳銷的保健茶時,認識的一個經理。聽我媽說,這個人退休前在北京工作,是中央部委下屬一個公司的頭頭,他愛人去世了,孩子都在國外,他嘛,因為是山西人,就想回山西找個學醫的老鄉做老伴,這不就是打著燈籠來找我媽來了嗎?還說要領著我媽去國外他幾個孩子住的城市去旅游呢。

“你媽她同意了?”

“我媽能不同意嗎,還一個勁地說,年輕時人們就說她能找個省長,可是卻跟了我爸,結果什么光也沒沾上。是老天可憐她,老來還真撞上真佛了。”

這個小湯,這么多年了,真是活在她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就像真空一樣,也不看看周圍的世界在多精彩的同時更是多險惡,女博士還動不動就讓人騙了呢,以她的智商還不趁早清醒點,這把年紀了還整天為當官的男人迷茫,真是。這么想著,半天沒吭聲,只聽小湯的兒子又說:“阿姨,就說我結婚那天吧,你們那些人走后,我媽可興奮呢,逮著人就說,她請了多少個干部子弟,誰的父親原來是什么官什么官?!?/p>

我笑了,說:“你媽呀,一輩子啦,就這樣,你也別怪她?!?/p>

“我怎么都好說,關鍵是我媳婦聽了不干啦,人家是語文老師啊,每天干的就是咬文嚼字的營生,阿姨,我也不怕你笑話,結婚當天我媳婦就為這,和我鬧了一夜。我媽她也不替我想想,你嫌人家家庭,人家還嫌你兒子是工人呢?!?/p>

我突然可憐起眼前的這個孩子了,站起身來,把剛才倒好的那杯茶送到了他的手里。結了婚的男人不容易,小湯的兒子遇上小湯這么個四六不清一根筋的媽,再弄上個比自己強的媳婦,這孩子可真夠衰的了,全讓他趕上了。

我說:“孩子不急,喝口茶再說,阿姨能幫你什么?”

“阿姨,我想讓你給找找法院的張叔叔。那個人跑了,把我們家的戶口本、我媽的身份證,還有幾個卡里的錢,能提走的都提走了,連我爸留下的三本集郵冊都卷跑了?!?/p>

我想問他:你怎么知道法院的張叔叔?但不知道他對他母親過去的事到底了解多少,就什么也沒敢再問,說:“這樣吧,阿姨也不懂法律上的事,我還是先去法院跑一趟,找找張南下看他有什么辦法?!?/p>

原以為找張南下,就像在我們醫院掛號看病一樣簡單,不想,連跑三趟連個人影也沒逮著。人家保安不讓進,只是讓在大門口往里打電話,打了幾次,每次都不在辦公室。最后一次,說是開會,我在樓道里等了兩小時,可會散了,又說,張院長根本就不在這個會上。最后,我耐著性子又求看門的大爺再過去給我看看,沒想到,大爺的眼神特高傲,說:“沒看到我正忙嗎?你要真認識張院長,你打他的手機好了,約好再來,左一趟右一趟的,你沒事,我們還有事?!蹦强跉夂团深^真成大爺了。真是,誰不知道誰啊,沒來這看門以前,他不就在我妹住的小區看自行車棚嗎?每次收我三毛錢存車費的時候,慈祥著呢。

真后悔自己瞎攬事,人不求人一般高,無端先就吃了這看門人的白眼不說,真見了張南下,還不知道人家是個什么態度,畢竟這么多年不在一起了,中間也沒什么來往。不過事已攬下了,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

不得已,從我們單位和他有來往的人手里要了他的手機號,撥通了才知道我找人家的那幾天,人家根本就不在單位,也不在這個城市,在外地出差。一聽他在外地,我有點不好意思了,怕浪費人家的話費,說:“那就回來再說吧?!?/p>

他倒挺親切,說:“干嗎要回去說呢,他鄉遇知音,遇不上知音,能聽到知音也好啊!”

我笑了,看來這家伙的耳朵沒有白擠。剛粉碎“四人幫”的那會,全國人民掀起了惡補文化課的新高潮,我們單位從外面請了好多老師,讓我們這些年輕人都免費上夜校,張南下這家伙平時干什么都懶洋洋的,和那幫紈绔子弟沒什么兩樣,可學起文化課來,就和他們明顯的不一樣了,早來晚走不說,還特尊敬老師,尤其喜歡講古文的那個老頭,每次都要等到最后和那個老頭一起走,走到門口總要搶先一步,跑去給老師開門,有一次,搶著給老師開門,不知是太著急了還是怎么搞的,讓教室的門把他的一只耳朵擠了,當時就流血了,他用一只手捂著血淋淋的耳朵,另一只手扶著門說:“孫老師,沒事,您先走,真的沒事,我給您開著門呢?!?/p>

老師走后,他就來到醫院,正好我值班,那時我就是太小了,聽陪他來的人講他是自個開門夾了耳朵,當時就笑癱了,后來,還是及時趕來的小湯給他包扎的。為這事,別說小湯都生我的氣了,說我冷血,那時特流行一篇通訊《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夜校的語文課上也剛學過,可身邊的階級兄弟流著血找到我,我還笑,而且笑得止也止不住。倒是張南下比較有紳士風度,說:“小湯,要不是小屁孩笑得止不住,哪能輪上你捉摸我的耳朵呢?你呀,真該謝人家給了你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呢?!?/p>

往事如夢。

夢醒來的時候,事事皆非,滄海變桑田。茫茫人海,小湯和小張就那么擦著彼此的肩膀晃過去了,從此,不過是兩條再也不會交匯的平行線,走多遠都是自個的造化,礙不著另一個人了。

可我偏要因為小湯的事來找小張,果然,電話里一說小湯,小張的聲音就變得很冷,他說:“沒想到你是為她的事來找我,我又能幫上什么忙呢?”

“不是小湯的事,我還不找你呢,找你總比找別人強吧?”我怕他在電話里就把這事堵死了,對著話筒用很快的語速簡而又簡地講了她受騙的事,最后又硬著頭皮求他,“電話里好些事也說不明白,我看還是你回來的時候我們見面再說吧,也不去你辦公室了,我請客,你可不能這點面子也不給啊?!?/p>

不等他明確表態,我就率先掛了電話,掛了電話才覺得這事辦得,何苦來著,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搞得低三下四的。

放到以前,打死我也不會用這種巴結的口吻和一個男人說話。就是他的官再大,我也不會。男人尊重女人,首先是尊重她的自尊。年輕的時候,青春是女人自尊的資本,而我徐娘半老,又沒有一個顯赫的老公得了道,還奢談什么自尊。只是這樣的感覺讓我心里特不舒服,我能想見,千里之外的張南下,放下電話,一定得意地笑不動了,今非昔比并不都是比出今日的得意。

還是我們年輕時住單身宿舍那會,有一次,張南下臨時抽到我們醫院開救護車,那天快下班的時候,他到我們宿舍說:“今天晚上我去市里,你們誰要回家,就記得來坐車。”

我像是自言自語,其實是說給他聽的,我說:“我想回?!?/p>

他說:“行?!?/p>

到晚上的時候,我收拾好東西,就坐在那里等著。

他呢,發動好車也在樓底下等著。直到另一個司機問他:“怎么還不走?”

他說:“等小屁孩。”

那個司機大笑,說:“你等吧,等到明年,也等不來。”

張南下不解,問:“你是不是聽她說又不回了?”

那個司機說:“不是,是你不上去叫她,她就不回了?!?/p>

之后,張南下就滅了火,上樓來喊我,記得,他說:“真是小孩子,臉皮這么薄,不請還不行呢?!闭f著,沖著我的額頭杵過來一根手指頭,我側了一下身子,躲開了,他笑笑,說,“我替你拿包吧。”

我緊抓著包的帶說:“不用,不重?!?/p>

還有一次,他下午出車,讓從不睡午覺裝模作樣用功學習的我到點去喊他。到點了,我咚咚敲了半天門,沒人答應,輕輕一推,門開了,我站在床邊喊了他半天,可就是叫不醒,我就用掃炕的笤帚把子狠命的敲床,他終于醒了,醒來后說:“真是,你推我一把不就行了。”

在異性眼里,我曾是一個拘謹得近乎無趣的女孩。但我還是比較喜歡過去的那個我,就算自尊得像自傲,也比今天這樣上趕著見人家,還要請人家吃飯好一萬倍。

要不是一時沖動,答應下小湯的兒子,我真想現在再把電話撥過去,告訴張南下我不見他了。

畢竟,這么感情用事的舉動,是年輕人玩的把戲,我玩不動了,我只有等著張南下回來,好賴見一面,說個三長兩短,給小湯兒子一個回話了事。

還沒有等張南下回來,小湯又出事了,這次不是什么花花事,是小湯的身體出了毛病。那天晚上,我總值班,八點多鐘去急診室查崗,老遠就看見有大夫和護士進進出出的,我走近護理站,問:“有危重病人?”

有新來的小護士答:“是,主任,剛送來,腦出血,聽說還是咱們本院一退休的老護士?!?/p>

正說著,小湯的兒子手里拿著一堆單子從搶救室跑了出來,差點撞到我身上:“阿姨,是你?我媽在里邊二床,我先去拿藥?!?/p>

我點點頭,說:“快去。”

我一邊往搶救室走,一邊想,小湯怎么好好的能腦出血呢,還是前天,我去心電圖室,心電圖的吳大夫和我說,你知不知道小湯最近老來做心電圖?

我說:“不知道啊,沒聽說她的心臟有什么毛病?!?/p>

“本來也沒病,她是讓那個小男人騙了,又不能說,心里氣的。你看,她這幾次來了,都不去你辦公室,連你也瞞著,這事能瞞得住嗎?全單位的人我看沒有幾個不知道的。”吳大夫邊往本上寫著什么邊說。

我和吳大夫關系不錯,平時說話也比較隨便,我說:“那個男的也就比小湯小幾歲,你們就小男人、小男人的,人家楊振寧找的那個女的比他小幾十歲呢?!?/p>

“就是說嘛,現在的男人可比女人吃香,小湯也不想想,那個男的真要是那么有本事,還是那么高級別的大官,能輪上她?不說北京的姑娘就排成了行,光咱們醫院沒結婚的大姑娘也一撮一大筐呢?!?/p>

“所以說呀,你還是老實點,別老跟你們家錢礦長生氣,小心人家哪天也在外面找個大姑娘,把你一腳踹了?!?/p>

吳大夫扭過頭來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還說呢,我還沒說你呢,瞧你這個護理部主任帶出來的兵,放著年輕小伙子不找,盡瞄上有婦之夫。把咱們醫院的風氣都搞壞了?!?/p>

見吳大夫真動了氣,我才想起,自己不該開這個玩笑,吳大夫的老公也是我們單位的,是分管井下安全的副礦長,一出事故,他老公總要來醫院看砸傷的工人,聽說,外科的一小護士第一次見了他老公,回了護理站,對著那么多人,大呼:“哇噻,這么酷的人也有當領導的,真是帥呆了,酷斃了,把所有的小男生都比下去了?!庇腥送彼f,那是吳大夫的愛人,你悄悄的吧。那個護士做個鬼臉,雙手一攤,說,“我也就是當眾表揚了一下她老公,說完就完,就地消化?!?/p>

其實,這世界上的東西有的好消化,有的還就真不好消化,都那么好消化,醫院還用專門設一消化科?那個小護士的話,傳到吳大夫耳朵里,就像是給吳大夫喂了幾口不潔飲食,在她的胃里翻江倒海。而且這個傳言原版只是說吳大夫的愛人長得好,并沒有提吳大夫半句,可傳到吳大夫這里,版本就比原先厚重多了,不僅多了吳大夫這個女主角,而且對這個新加的人物,還有一句精辟的點評:“臉上長得咬牙切齒不說,還胖得沒個形,整個一個阿媽妮!”

不知這是誰傳的話,反正讓吳大夫很失身份地到外科護理站大罵一場,倒是那個小護士表現不俗,明知是罵她就是不接火,你罵你的,我干我的,根本若無其事。什么叫后生可畏啊,這不就叫后生可畏嗎?

你看,吳大夫現在分明還是意氣難平嘛,我后悔這個近乎套的,看來,領導不讓亂串科室自是有不讓的道理,我這一串惹下麻煩了吧,我只好賠著笑臉說:“看看,說三說出四來了,你還是給我看看小湯的心電圖吧?!?/p>

“要看,你自己拿吧,我突然心情不好,你別煩我?!眳谴蠓蛘婢屠渲槻焕砦伊?。

我也不計較,我敢計較嗎?誰讓人家老公是管咱的領導呢,吳大夫以前可不是這樣,見人不笑不說話,和氣著呢,現在隨著他老公地位的一升再升,我們都明顯地適應了她的脾氣,不就是一長再長嘛,長吧,誰讓咱的老公不進步呢。

那天,我從吳大夫辦公室出來,心里沒滋沒味的,覺得小湯的想法,真是再正確不過了,女人憑什么,大多數還不是憑著男人!

想憑男人最后再滋潤幾天的小湯,現在渾身上下插滿了粗粗細細大大小小的管子,誰也不認識,整個人處于深昏迷狀態。小湯的床前,除了進進出出的護士來加加藥,抽個血,老半天就只有我一人,我問抽完血轉身往門口走的護士:“她家除了她兒子,沒有別的人嗎?”

“當時是120送來的,陪的家屬就她兒子一人。主任,沒事了吧?”

“沒有,你忙去吧?!贝虬l護士走后,我拖了一把椅子在小湯的床前坐了下來,大概是上個月初的一天晚上,心電圖的吳大夫睡前吃了一個蘋果,可能沒洗好,吃后嘴和臉都腫了,被送到急診室,也是在這張床上,床邊圍滿了人不說,連走道里都是進不來的人。兩個在樓道里的中層干部一個給另一個遞了一支煙,點上問:“你進去過了?”

那個說:“沒有,不過錢頭看見我了。”

“那再陪兄弟我等會,我來也來了,總得和人家領導說句話吧?!?/p>

要是小湯的愛人沒有去世,要是小湯的愛人是現任領導,小湯的床前,會是這般少人沒手?

一會,小湯的兒子回來了,他見我坐在這里,感激地說:“阿姨,您忙去吧,這里有我就行了。”

其實,我也沒有在這里長待的意思,但小湯兒子的神情讓我感動。那天夜里我一直陪吳大夫到天亮,吳大夫兩口子都用沉默和我保持了應有的距離。硬給窮人吃一口,不給富人吃一簍,到了醫院,你就明白我們大多數人不是這樣干的,大多數人整天干的都是錦上添花的營生。小湯就是做著如錦的夢睡過去的。他兒子不理解她一直不同意報案,我理解,她不是怕丟人,是不想從那個好夢中醒來。不管那個人事實上是不是會回來,但在小湯心里那個人沒有走丟,她在等他,也在等她想了一生一世的幸福生活。

“你媳婦在家帶孩子呢?”我問小湯的兒子。

“是帶著孩子,不在我家,在她家。”

“那今夜你一個人能頂下來嗎?要不阿姨陪前夜,你先睡會?”我用棉簽沾了點水給什么也不知道的小湯濕了濕干裂的嘴唇。

“不用,阿姨,我能行,您還值著班呢,您忙去吧?!?/p>

最后,我還是把小湯的兒子一個人留在了急診室,出門的時候,我想和小湯的兒子說我找過張南下了,但因為沒有結果,又是在這種時候,我想了想,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小湯的愛人是獨子,小湯娘家親情關系也淡,就有一個哥還在外地,聽說平時也沒有什么來往??嗔诵膬鹤?,奇怪,小湯兒媳婦的娘家就在礦區宿舍,孩子完全可以讓姥姥臨時帶一下,她過來換換老公。不過,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外人不好指手畫腳。

小湯昏迷兩周后,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八點多鐘,我還沒醒,裹著被子享受著不用早起的大好時光,這時,手機響了,我迷迷糊糊在枕頭邊摸了半天,拿起手機,問:“喂,哪位?”聲音里都是睡意。

“是我,張南下?!?/p>

一聽是張南下,我穿著睡衣就坐了起來,聲音也變得有點激動:“是張院長啊,您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回來兩三天了,今天你有空嗎?咱們見個面,你定時間,我來安排?!?/p>

“那就下午三點鐘,你看行嗎?說好的,我請客?!币驗樗陔娫捓镉昧四?,我也改用你來稱呼他。

“怎么能讓你請,再怎么我也是男人,就三點,在第四茶吧。”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第四茶吧,在我們這個城市,生意好得嚇人,有好幾家連鎖店,但我一家也沒去過,張院長說的這家,我也是第一次來。進去后,第一感覺就是光線不好,但我還是能看到二十多年不見的張南下,氣色不是一般的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能年輕十歲,穿的倒也平常,但質地應該是不錯。其實,最養男人的不是衣裳,男人不像女人,靠的不是外表的穿戴和抹搽,是內心的滋補。那么,什么能把男人的外表滋潤得富麗堂皇呢,沒有別的,只有事業的順風順水,這才是男人的十全大補丸。營養學家一天想著給男人補腎、壯陽都是瞎扯淡,溫飽思淫欲,連飯都吃不飽的男人,就是和女人偶然弄出點什么事,也是下三濫的架勢,不過是雞鳴狗盜之徒的偷雞摸狗罷了,根本止不住其在猥瑣男的道路上一泄千里。

我在張南下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后,抬起頭來,隔著桌子由衷地說:“沒想到,你一點也不老?!?/p>

他笑笑說:“你也一樣。”

我說:“不能比,我本來就比你小?!迸嗽诒茸约捍蟮哪腥嗣媲埃谜易孕牛冶人【艢q,曾叫過他叔叔,現在叫他張院長。和他一起開車的一個人,現在不開車了,也沒提干,還在我們單位當工人,有天和我開玩笑說,以前你叫我王叔叔,后來又叫王師傅,現在比較干脆叫王大偉。從那以后,我見了他就想笑,提醒自己要叫他老王。老王還沒叫順溜,他又拿一張報紙,指點給我看,報紙上寫著,混了一輩子沒混好,倒老了也沒混成個王老,只能讓人家稱呼為老王。

這個老王年輕的時候和張南下在一個宿舍住過幾天,我笑著就給張南下講了我對老王的稱呼問題。

張南下聽了也從心里往外笑,說:“二十多年沒再回去過,想想年輕時候的人和事,還就是覺得咱們住單身的那一段最有意思?!?/p>

“是啊,那時你們好幾對搞對象的,不想,一對也沒成。”

“你是不是也覺得當初是我對不起小湯?”

“不是我覺得,是大家都這么認為?!睕]想到小張一見面就這樣問我,我的回答聽上去硬了點。

“如果你像我一樣辦了這么多年案子,你就知道大家的感覺有多盲目。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和人講,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說,和小湯徹底分手后,不知怎么,我居然有一種想在你面前表達的沖動,但那時你真的太小了,一個十五歲的粉嘟嘟、毛絨絨的小女孩。還記得我問過你,說你將來肯定不會在這里待著,你想也不想說,當然,考上大學還會回這里。你的話和你的神態告訴我,你太小了,真的太小了。

張南下拿出一支煙,點上,又說:“還記得你的同學來了,我給做了一桌子飯,照應著你們吃開,我才走的,出了門后,你的同學問你,這是誰呀,你說,我們醫院一位護士的對象。”

我不想讓張南下再往下說了,那時,我不是人太小,是心太大,我真的沒有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有過那種感覺,當然也包括張南下。我想象中的那個人也像我高飛的夢一樣,遙遠得不著邊際,好在時間和現實自有辦法對付我這號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我現在只想聽聽,他和小湯那些老去的故事。

同事和同學一樣,如果成不了夫妻,就永遠不要節外生枝,把一份本來挺讓人念想的感情給攪亂了。

“你剛才說,你沒有對不起小湯,難道是小湯對不起你了?”我把話題堅決地又扯到了小湯身上。

“小湯有沒有和你說過她插隊的事?”

“沒有。”

“她也沒和我講過。還是那年冬天,我去鄉下給食堂拉土豆,那個村子正好是小湯插隊的村子。我住的那家老鄉知道小湯和我一單位,他問我:‘你認識湯曉群不?以前在我們村插隊來著。’我說:‘認識?!艘豢谖医o他的煙說,‘那個女娃好硬的心。’然后,也不用我問,接著就又說:‘她來了我們村插隊不久,就和他們一起插隊的一個男知青好上了,那個男知青是北京一大干部的孩子,他爸平反后就回北京了,走時和小湯連招呼都沒打。這時,小湯肚里已經有他四個多月的孩子,都顯懷了,村里懷過娃的婆姨們早都看出來了。他走后,另一個男知青一直照護著小湯,這個男知青家里比不上那個,媽在街道上掃大街,爸是給人釘鞋的,可這后生心瓷實著呢。連我們都能看出來,小湯看不上他。看不上人家,就不要害人家。那個干部娃走后,就這個工人娃一直照顧小湯,小湯引產那個小孩,做完手術后,不敢回她媽家,就是在人家家里坐的小月子。可為了爭一個招工指標,那個男娃被人告有作風問題,后來,招工的單位找小湯了解情況,小湯硬是不承認和人家搞對象。不承認就不承認吧,可問那個引產的娃是誰的,小湯又一口咬定是這個工人娃的。結果,不但那個單位不要那個男知青,后來來招工的單位都不要他,再后來,那個工人娃就神經出了毛病?!?/p>

我問:“這個知青后來回城了嗎?”

“回是回了,可不是單位要走的,是家里人弄回去的,那個樣子哪個單位要他。這事把我攪得一夜沒睡好,回來后不等把土豆從車上卸下來,我就去問小湯有沒有這事,小湯一臉無辜地說,那個男的就是對她再好也是白搭,她這輩子還就是非高干子弟不嫁。”

“找我難道也因為我爸是高干嗎?”我都能聽到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她愣了一下說:“如果你爸和你一樣是開車的,我肯定不找你?!边@倒是實話,但這句話讓我離開了她。

張南下說到這里又拿出一支煙,我和他之間再次煙霧彌漫,他接著又說:“后來的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正好趕上過年后,咱們單位唱戲,我就找了我現在的愛人?!?/p>

真是天意,小湯到老還是栽在了高干子弟身上,雖然,這次是假的。我看著一根接一根吸煙的張南下說:“也是,我說嘛,小湯怎么老也老了,還能讓那么一個所謂的大干部哄得五迷三道的,我們都還以為是你把人家害的呢?!?/p>

“什么大干部,那就是一個騙子,我去城區派出所了解了一下,被騙的不止小湯一人,小湯是沒有報案,在她之前已有三個被騙婦女報了案,估計是同案,等破了案再看小湯被騙的東西能不能追回來點?!?/p>

“你催著點,不知道小湯能不能等到破案了。她腦出血了,現在還沒醒,有可能成植物人了?!蔽乙贿吅炔枰贿呎f,把小湯生病的事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他們畢竟好過一場。

張南下愣了一下,連說:“沒想到,沒想到,真沒想到,怎么都和做夢一樣?!?/p>

我說:“仔細想想,人真是挺沒意思的,要不,一會我領你去看看小湯?”說著,我站起來,想出去叫服務生進來埋單。

“你干嗎?”

“我去找服務員進來結賬?!?/p>

張南下笑了,說:“不用去?!?/p>

他摁了一下桌子上像臺歷一樣的東西后,門開了,身著漢服的高挑女孩,彎著腰走了進來,微笑地沖著張南下問:“先生,請問你還有什么需要?”

“給我們壺里再加點熱水?!?/p>

“好的,請稍候?!闭f著那個女孩就端著壺出去了。

包間里又恢復了我一進來時的感覺,清靜、放松。

張南下問我要不要再來杯咖啡,我說,不要。

“那你吃點水果?!彼钢P說。

第一次見每個水果都被刻成花朵的形狀,又擺成這么可人的造型,看上去就像小嬰兒一樣光鮮,我說:“把水果擺弄得這么有品味,我可不敢吃,一吃就被我這俗人糟蹋了。”

張南下用異樣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想說什么但沒說,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他應該知道我愛人也下崗了,單位就有人當著我的面笑話我,掙的那點錢要用來養家糊口的。我們單位大多數人都是雙職工,也就是說,只要在我們單位的兩口子,是干部,就都轉成了國家公務員。單從收入來衡量,人家有理由牛氣地認為,他們是生活,而我是活著,活著的人最知道活著的艱辛。我倒愿意這盤價格昂貴的水果,在我們走后,被服務生偷偷再端給其他顧客,這樣,打工的某個小伙子或者是小姑娘,今天的收入是不是會比往常多了那么一點點呢?

包間里的空氣突然沉重了起來,半天,我和張南下彼此都找不到合適的話說,我們都是幸運兒。我做夢都想著能離開我們單位,但折騰多次,也沒調成,倒鬧對了,一不小心轉公務員了。再說張南下,更是好得說都不用說了,父親一句話,他去了法院,又科長、處長再到副院長,順得不能再順了。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最后,還是張南下開口打破了這難堪的沉默,他指著那盤我們誰都沒動的水果笑著說:“不吃算了,我看你這個小不點是坐不住了,怎么,怕晚了,我不和你一起去看小湯?”張南下拐了個善意的彎,想必他是知道我們家的情況的,但自始自終,他沒問起過我的家和我的老公。我有種想哭的感覺,當然沒哭,我笑著對張南下說,小湯沒找上你,真是沒有福氣。

張南下笑笑說,人各有命,什么也不說了。

十一

出了第四茶吧,張南下買了一籃子水果,我們就上了他的車,二十多年前,也常坐他的車,那時他開著大卡車,人多坐不下時,他就讓別人爬到上面翻斗里,而我永遠是坐在駕駛室里副駕上的那一個,不是坐他的車是這樣,坐誰的車都這樣,那時的人們挺單純,這種純樸的善心陪伴著我度過了一段倍受呵護的人生歲月。

“聽說,你兒子還沒結婚?”今天我又說的太多了,我主動問起了他的兒子。

“我兒子什么都好,就是這點讓我和他媽操不完的心。哎,就是,小不點,你能不能從大醫院里給我兒子介紹一個大夫,我就想讓我兒子找個搞醫的。”

“現在的孩子哪用得著咱們大人瞎操心,人家早找好了。”

“他倒是現在談著一個,我和他媽都不愿意,放著小姑娘不找,偏找一個結過婚還有孩子的?!?/p>

“你兒子條件那么好,什么樣的找不下啊,那女的是做什么的?”

“說是老師,她和我兒子都在社會上辦的一個學校里兼職講課,職業倒還行,就是結過婚不行?!?/p>

“想不到現在做老師的這么吃香,小湯的兒媳婦也是老師?!?/p>

說著話再遠的路也不遠了,何況我們從那家咖啡廳出來,開車到醫院也就幾站路。一進了我們單位的門,張南下的車明顯就開慢了,他從車窗里不住地往外瞧,東看看,西看看。我說:“有什么好看的,還不是和原來一樣灰不溜秋,土不拉幾,到處刮的是黑煤渣?!?/p>

他說:“不,不,你是老在這里,感覺不到,變化還是蠻大的,這一進來的變化就不小。”他指著正對門的小花園說,“這里以前是一片樹林。那些樹都有三四個人身那么高,砍了真是可惜?!?/p>

他這么一說,我也像想念一位老人似的想那片曾經很稠的樹林了。那時,天一亮,我就混跡在一堆早起的人里,來這里背這背那,好像自己多奮發有為似的。

張南下突然側過頭來問我:“你現在還學英語嗎?那時,你可是老來這樹林里背單詞呢?!蔽也缓靡馑嫉匦πΓf早不學了。想想樹林里的晚上,我又回敬了他一句,你和小湯晚上也沒少來這里啊。

以前,這樹林里晚上最熱鬧,有上海人給這地方起了個名叫“外灘”。夜色下的外灘見證過多少年輕的激情,張南下和小湯當然也沒少光顧過這里,可惜多少歲月、多少往事都只能洶涌澎湃在夢里了。

張南下問我:“那個上海劉記者還在嗎?”

“你說的是那個小右派?早回去了?!彼f的這個人當時也屬于就業人員,勞改前是記者,后來又早早就平反了,平反后一直和我們住單身宿舍,多會見了人都是侃侃而談,把這個樹林叫做外灘就是他的首創。

“車隊呢?”

走了兩步,他又指著一堆樓群問我,我說,早搬后面機械科的小院了。

他問:“車多嗎?以前光大卡車就三十多輛?!?/p>

我說:“要有那么多,車隊還會萎縮到一小院里?現在開私家車的也海了去了,你們當領導的自己也都會開車,司機是越來越不吃香了?!?/p>

“是啊,我開車那會,常聽人說四個轱轆子一轉,來個縣長也不換。還有你們這些穿白大褂的,現在也不好干了,動不動就讓人告到我們法院了?!?/p>

張南下接著問:“醫院還在那?

我說:“暫時還在,不過聽說醫院也要拆了,那塊地方要騰出來蓋高層住宅小區了,加入省醫保了,來我們醫院看病的人是越來越少了,都跑大醫院了,好在我們醫院的人都轉成公務員和公勤人員了?!?/p>

說著,他的車就停在了醫院門口,我領著他來到了二樓內科病房,小湯住一兩人間,和她同住一間病房的那個病人能動,也就是上午來輸輸液,下午一般不在,我們進去的時候,病房里就小湯一人悄無聲息地躺在床上,兩個鼻孔各插著一根管子,一根是氧氣管,一根是胃管。

張南下指著右邊鼻孔插的那根管子問我:“這是干什么的?”

我說:“她一直昏迷的,不能吃東西,就靠這根管子朝里打流食。”

“誰照護她?”

“我就見過她兒子一人,沒見她兒媳婦來過,聽說最近雇了個護工。”

正說著,小湯的兒子從外邊走了進來,他和我笑笑說:“阿姨,星期天你還來,今天又值班?”

我指著背對著他的張南下說:“不值班,是你張南下叔叔要來看你媽,我領著來了。”

聽我這樣說,站在小湯病床另一邊的張南下轉過身子,同時把一只手伸了出去,但是,我看到他的這只手并沒有被小湯兒子的兩只手緊緊地握住,小湯兒子盯著張南下看了足足有二分鐘,張南下也吃驚地打量著小湯的兒子。

之后,還是張南下對著一臉冷漠的小湯的兒子先開了口:“怎么,你原來竟是小湯的兒子?”

小湯的兒子冷冷地還是不吭氣。低下頭來給他媽媽按摩胳膊,但我看見他的五個手指都在抖。

我站在床對邊,看著另一邊的這兩個男人,不解地對小湯兒子說:“你不是還讓阿姨去找張南下幫你媽媽打官司嗎?這就是張南下叔叔啊!”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現在不用了?!?/p>

我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倔呢?人家張叔叔來看你媽,你怎么……”

張南下沖著我擺擺手說:“你什么也別說了,我們還是走吧?!?/p>

在我們開門時,小湯的兒子和我說:“阿姨,要來,以后你一個人來,我媽已經這樣了,我不想讓不相干的人來看他?!?/p>

我還沒開口,見張南下又看著我搖頭,我們什么也沒說,就退了出來。出來后,張南下和我說:“什么也別說了,我兒子找的那個女的就是小湯的兒媳婦?!?/p>

聽了張南下的話,我吃驚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們住的是我愛人單位的宿舍,

可能小湯的兒子根本沒有想到我就是他要找的張南下,我也沒想到,上個月初到我們家,把我兒子叫出去揍了的人就是小湯的兒子。”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說:“怎么可能?”

張南下說:“怎么不可能,千真萬確,打我兒子的就是小湯的兒子。沒想到啊,我們這一代那樣繞開,我們的下一代卻要再這樣遇上。”

這世界有時候太大,有時候又太小。

十二

一年多又過去了,小湯依然昏睡在只有她自己癡迷的夢里,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她橫豎瞧不起的兒媳婦,和他兒子離了,嫁到了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人家里,在她的眼里,張南下的兒子算不算高干子弟?就算小湯愛較真,那起碼也得算是高干子弟的子弟吧,起碼。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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