扦子厝

何也，本名何元杰，生于上世紀(jì)60年代。曾為小學(xué)教師、掛職鄉(xiāng)鎮(zhèn)干部、報刊編輯、福建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現(xiàn)供職于某雜志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于各地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200多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4部。

一

20世紀(jì)上半葉，你要是從豐浦廊橋的河房街下十九渡，登船逆伏壺溪至上肆溪口的埠頭上岸，這中間，你會經(jīng)歷從兜螺鎮(zhèn)至三旗門的烏河，臨近嘎山的浹溪，七拐八彎穿越碧水青山，愈走河道愈小，時不時的周遭裹挾懸崖峭壁，只留一縫水載著小船，即便是夏季，刺骨的涼意也會陣陣逼迫著你，讓你感到天地間的那一份縱深。當(dāng)然這與城里人沒有什么關(guān)系，因為小船出行或歸來，漂浮的幾乎是內(nèi)山人的意愿。可到了20世紀(jì)的下半葉，水流減量過半，疏浚或拉纖也無濟(jì)于事，因為沿途水路變成淺灘的已多不勝數(shù)，走不了船了。此時各村寨大都打公路與外界相接，逐漸用上車輛交通。你若還想要那一種漂浮歷險，要那一份縱深，卻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了。

再往深走，就會倒吸一口氣，因為你看見那座高聳入云的響廓山了。在它身邊靜靜臥著的，也就是山外人不敢輕易涉足的邙牯嶺。

車至上肆溪口，步行往右走，走到要爬上邙牯嶺的山口，叫扦子厝的地方就到了。

扦子厝住過三戶人家，招惹了鷯山崖黑鷹咀上的青皮匪類，殷實的一家被滅了戶，另兩戶人家幸免于難，迎來了解放，享上安居的生活。只是這小地頭畢竟地氣涼薄，孤零零的前不搭村后不傍寨，人家搞互助組，搞生產(chǎn)隊，沾不上邊的兩戶人家只能搞湊合，種幾丘瘦田糊口，又多虧這山山嶺嶺，山貨野物取之不盡，倒也還能含糊過日。

國民黨時期曾在邙牯嶺的山口造房設(shè)卡，征邙牯嶺一帶捕獲山貨野物的“山捐”。三個扦子手，一個是鄶市人姓逄，被匪徒滅戶的來自蒲頭溪姓幸，姓滑的年過五十，外省博涼人。扦子手是豐浦縣稅捐稽征處的人，當(dāng)?shù)厣矫竦笮U的尋了別的途徑避開關(guān)卡，老實的口袋也不放錢，最多打哈哈交點山貨野物，所以即便在山口設(shè)卡也不得要領(lǐng)。由于收效甚微，稽征處長換了人，山外正值戰(zhàn)亂，上下交接處于中斷狀態(tài)，領(lǐng)不到工資的扦子手們便把收到的些許貨物當(dāng)口糧了。山民獵戶更是野得快，稱關(guān)卡為“扦子厝”，看作是歇足喝水的地方，當(dāng)然也順手丟些番薯芋頭、蘑菇板栗之類。扦子手們也不計較，三個開荒耕種，聯(lián)手造房，就近找個對象結(jié)婚或領(lǐng)來家小，與山民結(jié)伴進(jìn)邙牯嶺掏山，趕圩去換取生活用品，各種跡象都表明他們是要落籍于此地了。

據(jù)說那姓幸的沒有別的親人，他變賣了蒲頭溪的房地家當(dāng)，帶老婆孩子來了。扦子厝人流雜處，也不知道幸家人到底是因何不小心露了家底，被黑鷹咀的匪窩盯上了。

剩下的逄、滑兩戶，時至建國，其情形比當(dāng)?shù)厣矫襁€要赤貧幾分。

二

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初，逄、滑兩家，在生活上已難分彼此。

逄家的小葛當(dāng)寡婦已有年頭，膝下兩個女兒，大女逄春，左手多長一只拇指，小名十一指;小女逄秋，每邁一步那條跛腿都要畫半個圈，小名掃把腳。兩個女兒除了殘與多余，竟長得眉清眼秀，膚色、身段都不錯，只有冷不丁讓人看見怪怪的第十一指和邁步時的掃把腳，你的內(nèi)心才會忽撞一個冷不丁，深嘆天不作美，十分惋惜。

另一戶主滑家山，光棍史要早些年，他和兒子已是落籍扦子厝的第二三代人。讓人寬慰的是他兒子滑國梁俊朗好學(xué)，是生來便讓人覺得有遠(yuǎn)大前程的那一種孩子。

于是逄、滑兩家默契合力，硬是要讓滑國梁讀書讀出個名堂來。

屬于重體力的掏山下地，滑家山幾乎獨(dú)立承擔(dān)。勤快的小葛種菜做飯、漿洗縫補(bǔ)，每三天翻山越嶺趕一次三旗門、兜螺鎮(zhèn)或襄搖的圩市，討價還價把山貨野物換成錢或日常用品。

被滅門的幸姓住宅被維護(hù)下來充作牛棚。稍大些，逄春逄秋姐妹倆便結(jié)伴去放牛。滑國梁專心讀書，一切活計均不容他染指。但滑國梁是看得見的，他身邊的兩個妹妹，小葛嬸子，還有爹，都很辛苦。雖然不曉得前程在哪里，他也每時每刻都明白自己務(wù)必下狠心去發(fā)奮攻讀。

三

小小年紀(jì)的滑國梁，每天來回二十多里地讀小學(xué)也從來沒有叫過苦。十三歲時到兜螺中學(xué)寄宿讀初中，趕兜螺圩的小葛便多了一項給他送米菜的內(nèi)容。八歲的逄秋放牛，還兼職割兔草和豬菜，她肩不能挑，便把兩小捆兔草豬菜挎在牛背上帶回來。十二歲的逄春伙同女性山民走遍邙牯嶺，采蘑菇、蕨菜、板栗、茯苓和野葛。她和滑家山叔叔很要好，但不想跟叔叔一起進(jìn)山。男性山民大都慢性子，讓她受不了，但她知道如果沒有這種好脾氣，他們便捕獲不了邙牯嶺的飛禽走獸。

很快逄春逄秋便懂得掬水抹臉，摘花賞玩了。善解人意的姐妹倆穿戴寒磣，可要是不露怯靜靜坐著，已是叫人心疼不已的小姑娘了。滑家山總是催促小葛給姐妹倆添置衣服，但小葛把好吃的和不多的一點錢大都寄給滑國梁了。那時候大中專的錄取率低，特別是山區(qū)校，兜螺中學(xué)每屆高中畢業(yè)生能考上一個大專、兩三個中專生就不錯了。滑國梁很爭氣，他考上省內(nèi)一所商貿(mào)學(xué)校，學(xué)會計專業(yè)，兩年后畢業(yè)就是中專生了，畢業(yè)后分配工作，就是國家干部了。

四

沒想到滑國梁上了一年商校，逄春冷不丁便提出要嫁人了，對象是響廓山的酈樹生。穿過邙牯嶺再往上爬的響廓山，是一個更深黑狗吠月的地方。一時間五內(nèi)翻滾的小葛中了惡痧，當(dāng)場昏厥過去。醒后放言，要么放棄，要么斷絕母女關(guān)系。

逄春不管不顧，挑了個日子，帶上衣服，回頭看一眼只有三間房、實際上只有兩戶人家的扦子厝，向邙牯嶺走去。逄春以為自己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不想走不了多遠(yuǎn)滑家山便從一棵大樹后閃出身來，默默地和她一起往前走。

“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酈家有多窮，連登門拜禮那點錢酈樹生也掏不起!再說，至少扦子厝還在邙牯嶺外頭，成天在云霧里的響廓山可是個苦寒之地，你干嗎要嫁這種地方?”走了很長一段路，滑家山終于開口說，“你到底是看中響廓山有十幾戶人家熱鬧呢，還是看中酈家有三兄弟人丁壯旺?”

“國梁哥就快中專畢業(yè)了，憑國梁哥的出息，日后肯定會有個好去處，叔叔免不了要跟國梁哥走的，扦子厝就成了單家獨(dú)戶了，到時候我便無論如何不忍心離開那個家了。可要招倒插門女婿，像扦子厝那種地方，我又長了十一指，除了雞零狗碎誰上門呀!我覺得倒不如趁早嫁了，要是逄秋長大了也能尋上婆家，我就把媽媽接上響廓山。”

本來逄春不想說這個，可在幾乎像父親一樣的叔叔面前，她的心就軟了。

滑家山聽了逄春的憂心所在，免不了大為吃驚。這孩子，竟藏著這樣的心事!

“好孩子，你早該跟叔叔透露有這個想法的。”滑家山哽咽著流了淚，“今天你自個送上門，算哪門子嫁呀!”

逄春說:“我這是私心，自找的。”

逄春還是個花季少女，就有這樣沉重的內(nèi)心。滑家山知道，實際上真正自私的是他滑家山，讓兩家人合力一處供自己的兒子讀書。

滑家山取出錢來壓在逄春手上，說:“孩子，我籌不到更多的錢了，這是三百塊，給你壯壯膽!”

“叔叔哪來這么多錢?”三百塊錢是個大數(shù)目，差不多是一個工人的年工資。逄春不接，說，“錢都在我媽手里攥著，她不可能給的，要是叔叔借的可不成!”

“錢總不能都由國梁花!”滑家山生氣了。

已經(jīng)走到邙牯嶺盡頭的看山點，看得見獨(dú)木橋了。過了獨(dú)木橋，便開始爬響廓山。

逄春說:“叔叔就送到這兒吧，樹生和兩個哥哥會在獨(dú)木橋那頭迎接我。”

五

臨近畢業(yè)，滑國梁的花銷大了些。逄春到了十五歲上，她心明眼亮、手勤腳快，掏山的本事已不下滑家山。下地耕作，逄春也是得力助手。可她自個拿主意，閃快地嫁了。

夾石崖那個可惡的接生婆，擔(dān)心死胎，竟硬生生將孩子拽出產(chǎn)門，把逄秋的一條腿給拉扯壞了。逄秋長大了，可她的身板反而要更矬一些。她那條承重的好腿彎曲得更厲害了，每邁一步除了掃半個圈還要費(fèi)力地聳動一下身體。但逄秋好像并不覺得自身的艱難，挎在牛背上的兔草豬菜或柴火的分量似乎一直都在增加。

看到這一點，滑家山加深自責(zé)，警誡自己必須加倍努力才行。

逄春不告而別，除了圩場上的討價還價，小葛在家里已不怎么言語。但日子還得過，天蒙蒙亮她就熬好了糜，又挑了桶下菜地澆肥。滑家山吃罷早頓，盡管露水重，他還是及早出門。掏山貨野物，靠經(jīng)驗也靠運(yùn)氣。滑家山的褲腳被露水濕透，濃濃的濕氣使他發(fā)硬的雙腿不聽使喚，給青藤絆了一下，踉蹌幾步摔出去，撞上一棵老松樹。老松樹的根部，表面是枯枝爛葉，底下塌了個坑，坑里竟懸著斗大一顆茯苓。

路是走了無數(shù)遍的老路，也每次都和這棵老松樹打照面，卻不知道它會長一顆斗大的茯苓。

這輕而易舉的收獲讓滑家山喜形于色，抱起茯苓便往回走。這些日子小葛總是悶悶不樂，這個意外，但愿能沖淡她成天陰惡著的那一張臉。

六

沒有風(fēng)，日光溫藹，落在山林間的扦子厝很靜。幾十年了，滑家山第一次這樣半途而返，他把茯苓放在檐臺上，逄家的門雖沒有上鎖，卻沒能推開，閂上了。滑家山突然意識到什么，舉起要敲門的那只手便停在空中了。

滑家山慢慢轉(zhuǎn)身離開扦子厝，又一步一個下沉的往邗溝走去。

扦子厝那頭水牛老了，性子溫吞，卻長得肥壯。邗溝是塊山坳地，老水牛慢騰騰在那兒吃草。逄秋砍了一捆柴火，正在割兔草。逄秋很能干，她將扎成小把的兔草用力扔到柴火旁，打捆后又與柴火捆接了挎繩。逄秋擦了汗水，歇一歇，才把老水牛拉過來，一手拍著牛肚子，伸另一手給它撓癢癢，說:“茍旺，蹲下!快蹲下!”老水牛只管悠悠地甩著尾巴，空嚼著嘴。它要么是倚老賣老，要么是有意在吊胃口，不怎么買逄秋的賬。逄秋氣壞了:“茍旺，你再不聽話，當(dāng)心我砍藤條抽你!人家國梁哥花了錢，就懂得認(rèn)死理把書讀好!你呢，只曉得貪嘴，都懶上天了，看來不抽你一頓也不成!”逄秋氣咻咻的要去砍藤條，老水牛大概賭氣夠了，逄秋剛轉(zhuǎn)過身去它便在身后躺了下來。逄秋于是挪了這邊，又挪那邊，把柴火捆和兔草捆架上牛背。“茍旺你別裝可憐，我知道你行的，快站起來!”在逄秋用力拍打和吆喝下，老水牛努力了幾次終于撐起它巨大的身軀。

片刻時間逄秋那張小臉就又布滿了汗水，也顧不了擦，一手搭在牛肚上，一條腿掃半個圈再聳動一下身體，一步一步往扦子厝趕。

孤兒茍旺是上肆溪口一個瞎了一只眼的后生。茍旺也掏山，可他總被同伴落下。據(jù)說他經(jīng)常在邗溝癡癡地看逄秋放牛、砍柴火、割豬菜兔草，看得忘了趕路，干脆幫逄秋一會忙，便回上肆溪口去了。

一直躲一旁不露面的滑家山，他摸一把扎在褲腰上的飯團(tuán)，返身再次進(jìn)山。

七

這一天，直到天落黑許久，小葛和逄秋母女倆熱了幾遍飯菜，滑家山才回到扦子厝。

這一天滑家山抱回一顆斗大的茯苓，又進(jìn)山逮了一只野兔，砍了一擔(dān)扎掃把的竹子。小葛呢，她遞給滑家山一封信。這一天小葛把檐臺上的茯苓抱進(jìn)屋里，便去趕兜螺圩了。兜螺圩的“見山農(nóng)具店”包銷小葛扎的掃把，為了及時和保險，滑家山讓兒子的信寄“見山農(nóng)具店”轉(zhuǎn)。滑國梁雷打不動每月按時的一封信，這一次竟提前了半個月。

滑國梁在信上說:臨畢業(yè)前，學(xué)校組織一次長達(dá)兩個月的見習(xí)。由于他成績優(yōu)秀，被安排到銀行見習(xí)，一個副行長對他又是鼓勵又是欣賞，他想在見習(xí)結(jié)束時送件紀(jì)念品給這位領(lǐng)導(dǎo)，希望這個月家里能多寄四十塊錢。

買件紀(jì)念品，竟要用兩個月的花費(fèi)!也就是說，這個月要扦子厝寄出六十塊錢!滑家山讀了信，臉便氣得變了形。

“國梁要你寄六十塊錢你就窩火，”小葛說，“那你跟黑石槐借三百塊干什么?給逄春當(dāng)陪嫁，不值得!”

“是不是逄春今天回來了?”

“上午黑石槐進(jìn)山前來扦子厝討茶喝。”小葛說，“這三百塊錢我會積攢還黑石槐的，往后你用不著跟這種人打交道!”

滑家山是拿自己沒有辦法才開口向黑石槐借錢的，偏這個黑石槐是狗娘養(yǎng)的!

這一次，滑家山咬牙恨自己，恨得幾乎要打哆嗦。

這個小葛，娘家在歇鳳陂，自個拿主意高高興興跑到扦子厝跟逄龍水結(jié)婚，生下逄春后，才趕一趟鄶市的婆家。趕一趟婆家回到扦子厝，小葛便性情大變，夫妻關(guān)系如臨大敵，無緣無故總要拿丈夫逄龍水窮兇極惡地發(fā)火。特別是逄秋出生后，兜在小葛心頭上的那股惡毒似乎時刻都冒著黑煙，讓扦子厝的兩個男人見了都不寒而栗。本來就猥瑣不堪的逄龍水，越發(fā)離群孤獨(dú)。有一天小葛嘴上罵“你們逄家哪個不是殘的”，一邊把屋里簡陋的家當(dāng)砸了個稀巴爛。過午逄龍水悄悄背了一壇酒上邙牯嶺，喝醉后抱著酒壇子便往懸崖下跳。

幸虧有一個滑家山，身系繩索縋下懸崖去收拾尸骨，把逄龍水埋了。懵懂了的小葛長時間理不了家，那段艱難支撐的日子，幾乎把滑家山拖垮。

原來去了一趟鄶市的小葛，見公婆竟一個聾一個啞，小叔子也長得不利索，走路僅甩得動一條手臂，另一條手臂細(xì)如芒稈，是患了麻痹癥的那種萎縮。這下好了，兩個女兒要么十一指要么掃把腳!回頭一想，逄龍水不也是殘的嗎，瞧他畏首畏尾的不經(jīng)事，不是心殘是什么!逄家的祖?zhèn)骺砂押蟠o害慘了!小葛越想越是昏天暗地，那股恨壓在心頭上，一口氣哪出得來。

八

平時掏山，茍旺遠(yuǎn)遠(yuǎn)看見滑家山便避開了。午后和茍旺不期而遇，滑家山叫住他說:“茍旺，你今天包里的板栗可不多呀，該不是偷懶了吧?日后要是娶了老婆就養(yǎng)不起了。”茍旺拿一只白眼一只黑眼瞪他說:“誰說的，我養(yǎng)得起!”

深山密林里的天黑得快，掏山者一般會在下午四點左右離山。滑家山說:“茍旺，夜里我想上一趟響廓山，肯不肯幫我把這包栗子帶回扦子厝?”

茍旺沒多想就答應(yīng)了。

響廓山頂是呈丫字狀的雙子峰，酈姓一族的村子就坐落在高高托起的丫口坪。這響廓山，可以說四面是懸崖峭壁，朝南有兩條路可上山，路也是小路，險峻無比。據(jù)說當(dāng)初酈姓幾家人為躲避戰(zhàn)亂匪禍上響廓山，只需在路口裝上機(jī)關(guān)滾石，便可放膽睡安穩(wěn)覺。可太平時代就不行了。響廓山地高壤淺，作物長塊結(jié)果，要比山外小好幾號。幸好此地野生一種被山外稱為“拾蕾”的巖茶，味苦性涼，是去痧良藥。栽種的煙草，薄薄的葉片曬熟了呈黃緞子一般顏色，切成煙絲可賣好價錢。數(shù)十丘瘦田只能種單季水稻，碾出瘦巴巴的米粒，模樣不上眼，讓腦滿腸肥的人吃了能勾起幾十年前饑餓時的噴香滋味，拎到山下趕圩，可換五六倍的大米回來。山外以為是苦寒之地的響廓山，酈姓人卻舍不得走。這地方，被看好的都數(shù)量有限，唯獨(dú)年輕后生個個長得威武剛猛，令滑家山大為費(fèi)解。

到了丫口坪，滑家山上的是熟人酈老椿的家。稱他著痧了，要討杯巖茶喝;為省下來回路程，白天掏的山貨已托人捎回扦子厝，所以也想在椿老伯家蹭個夜。說罷遞上一包龍眼干，一包紅糖。酈老椿給滑家山泡了巖茶，那包紅糖塞在孫女小紅懷里，又低聲交代幾句，小紅便跑出門去了。

隔道墻，就是酈樹生和逄春的家了。滑家山發(fā)覺自己到了響廓山，竟沒有膽量上逄春的家。

酈老椿說:“逄春嫁給樹生，粗重活是一件不沾，風(fēng)不吹日不曬的，按說應(yīng)養(yǎng)得白白胖胖，哪想反倒瘦了，看來要理好三個壯男人的家也不容易。”

去而復(fù)歸的小紅在酈老椿跟前嚷道:“爺爺，我把紅糖交給春嬸子了。”酈老椿說:“小紅是乖孫女，一邊去好好玩罷。”然后朝客人笑笑，卷了煙絲遞給滑家山。

從不吸煙的滑家山，樣子甚是拙劣，點上吸一口便被嗆咳嗽了，說:“這煙好滋味，可我差勁，吸不出說道來。”

“叔叔你上響廓山來了?”逄春一邊邁進(jìn)酈老椿的家一邊說。

走上廳堂的逄春，果然瘦了，一張小臉盤也比以前蒼白。

滑家山說:“我著痧了，上山跟椿老伯討杯巖茶喝。”

逄春對酈老椿說:“五爺你用不著忙，你和叔叔的晚飯我來準(zhǔn)備。”

滑家山說:“就在椿老伯家隨便吃點就行了，我最近沒什么胃口。”

“天不早了，等我做了飯就端過來，叔叔與五爺一起吃。”逄春不由分說，擲下一句話，就回頭忙去了。

酈老椿說:“樹生三兄弟父母死得早，家底落薄，是風(fēng)里來雨里長的。逄春肯嫁進(jìn)這個家，三兄弟都認(rèn)她是寶貝，當(dāng)菩薩供著哩。”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小紅回到爺爺身邊，說:“有一次，我看見竹生叔在親春嬸子的十一指哩!”

“小孩多嘴，說的是什么話!”酈老椿吼了孫女一嗓子，轉(zhuǎn)頭對滑家山說，“前些天磨米漿，逄春的十一指不小心夾烏青了，山上的醫(yī)藥不便，幸好竹生見了，二話不說就把毒血給吸出來了。”

在這個仲秋半月之夜，酈老椿安排滑家山睡門口場地邊上的回頭小屋。小屋開三面窗，前望酈老椿和逄春家的門，抬高目光，云山霧罩的雙子峰時隱時現(xiàn)。背后的懸崖，山風(fēng)勁嘯，云生霧涌，讓滑家山感到身臨絕頂?shù)哪欠N虛空。

由側(cè)窗望出去，峰頂上的風(fēng)聲狼嗥一般，響廓山下方的半月卻顯得云定風(fēng)清。回頭小屋似乎與山體若即若離，在這反差中懸浮于空際。

這個夜，直到清晨，滑家山都蒙蒙渺渺的在似睡非睡之中，躺了一宿，困乏竟絲毫不減。他拖拖拉拉的起床后，喝了酈老椿一碗龍眼干糜，這糜清湯寡水的，倒是清香撲鼻，有十二分的嚼頭。

喝了糜，滑家山要下山了。逄春做了飯團(tuán)送他到村口。滑家山說:“逄春，你日子過得好嗎?”逄春說:“我來了，衣服就有人縫補(bǔ)漿洗，煮三頓，收拾內(nèi)外，這三兄弟才算像個家，還有哪一個敢不聽話!”

聽了逄春的話，滑家山也不知道自己是欣慰還是擔(dān)心，說:“逄春，無論如何，你要自己有想法才行。”

九

茍旺順道送板栗到扦子厝，遞給小葛大包，又遞給小葛小包，說:“大包是家山叔的，小包是我送小葛嬸子的。家山叔上響廓山了，夜里不回來了。”

“不稀罕，把你茍旺的帶走!”小葛沒好聲氣，“你愣著白眼做什么，也不嫌難看!”

這下茍旺就搞不懂了，白給也不要?不過話既已出口，就當(dāng)那包板栗扔了，茍旺閃身去了牛棚，看逄秋給牛和兔添料。茍旺說:“你媽傻不傻呀，白給也不要。”逄秋說:“你茍旺才傻哩，誰想要你的東西!”茍旺失望了，嘆息說:“真是的，就算我好心搭驢肝肺了。”

茍旺失望的心情延續(xù)到第二天打早進(jìn)山經(jīng)過扦子厝。他經(jīng)過扦子厝時小葛叫住他了，讓他帶飯團(tuán)給滑家山。茍旺裝著不情愿，不吭聲接過飯團(tuán)，只顧走他腳下的路。

在邙牯嶺找到滑家山時，茍旺說:“這是小葛嬸子要我?guī)Ыo你的飯團(tuán)。”滑家山說:“逄春也做了飯團(tuán)，小葛嬸子做的飯團(tuán)就歸你了。”茍旺說:“我?guī)Я艘话奖忝妗！被疑秸f:“干吃方便面會口渴的，留著回家沖了滾水吃吧，飯團(tuán)不吃就壞掉了。”

在邙牯嶺里吃飯團(tuán)，茍旺怕是第一次。飯團(tuán)里揉有咸菜黑豆，涼著吃很可口。茍旺一邊吃一邊抹淚，淚從那只瞎眼流下來，讓滑家山見了也想哭。

“以后別有事沒事都拉扯上茍旺!”夜里回到扦子厝，小葛的臉很難看，“不是缺就是殘，看了都惡心!”

小葛不依不饒，也不管逄秋就在身邊。

“茍旺身體好，瞎一只眼又不礙做事，另一只眼還更好使哩。”滑家山說，“以后進(jìn)山也給茍旺做一個飯團(tuán)，好讓我掏山有個伴。”

十

這個暑假，滑國梁商校畢業(yè)。滑國梁一表人才。他容貌清秀，衣服干干凈凈。回到扦子厝的幾天，小葛一改平時的蠻橫，望著滑國梁，她的目光更多的居然是敬畏和激賞。

20世紀(jì)80年代末，國家對大中專畢業(yè)生還包分配。讓滑家山?jīng)]有想到，豐浦縣一家商業(yè)銀行的行長正是兒子見習(xí)時那個副行長的同學(xué)，滑國良畢業(yè)幾天后，便分配到那兒，并提前上班去了。

從滑國梁寄宿讀中學(xué)開始，在他身邊的時間便越來越少。兒子長大了，也奔了個好單位，但滑家山對兒子的前途依然感到茫然。

掏山有了飯團(tuán)吃的茍旺，有時候干脆和滑家山搭鋪，在扦子厝過夜。年輕后生精神頭足，吃了晚飯也用不著歇口氣，又去幫逄秋照料牛棚，幫滑家山垛柴火。

滑家山想，人是一定要活下去的。扦子厝日后的情景如何，還真是難說得很。

盡管小葛十分忌諱茍旺的獨(dú)眼，可說到底茍旺身體不錯呀!

但愿茍旺和逄秋能湊合得來。但愿兒子滑國梁能在城里頭站穩(wěn)腳跟。

滑家山知道自己是無能為力的，一切只有靠兒子自己的努力了。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