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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再見

2010-12-31 00:00:00李新勇
飛天 2010年9期

獻給上世紀90年代的愛情。

——題記

出門之前,海子往衣服上灑了些水,讓四個口袋翻領的軍干服顯得新一些。兩個肩膀和胳膊肘上的補丁就無法補救了,任由它去。昨天晚上他一夜沒有睡好,想想從今天開始掙錢,而且比稿費來得快,他說不出的興奮。得感謝曾經在海子老家插過隊的肖教授,學生家長是肖教授的朋友。

海子按照肖教授給的地址,在市中心一幢樓里找到學生家。孩子的媽媽是個憂郁、清秀而不乏美麗的三十出頭的人。開門見海子,以為海子是收破爛的,趕緊關門。海子說:“我是肖教授推薦來的海子。”門勉強開了一點。海子擔心門再次關上,趕緊說:“我叫海子,××大學中文系一年級學生。是肖教授推薦我到您家來的。肖教授說她跟您是朋友,她說您家有一對雙胞胎姊妹需要家庭輔導。”門才真正開了。面對那女人不太熱情的表情,海子說:“我來三次。如果您家孩子的學習沒有起色,我分文不取,您另請高明。讓我試試,怎么樣?”那女人微微點點頭,雖然勉強,總算同意了。

那女人說:“我換了五個家教,你……”

海子搶過話說:“請您相信我。如果我不能勝任,只耽誤三次。如果我行,您的孩子將來可能根本用不著另請家教。”

孩子的媽媽這才把海子讓進屋。

兩個孩子在書房里眉頭緊皺,一副即將飽受摧殘的模樣。書包放在書桌旁邊,夠沉,少說也有十斤。海子頓時明白孩子眉頭緊皺的原因。海子說:“小朋友們,第一課,老師向你們保證兩條:一是不給你們增加一道課外習題;二是學得好我帶你們出去玩。”

鵬鵬和紅紅相互看了一眼,好像在說:這老師跟以前的老師不一樣。鵬鵬說:“老師,當真?”海子說:“當真。”鵬鵬說:“拉勾。”三個人的指頭拉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

姊妹倆的語文作業是:抄寫《猴子撈月亮》全篇課文兩遍;用“誠實”“良好”各造五個句子。數學作業是:圍繞課堂上老師講的四個例題,每個例題配套訓練20道習題。

海子心想怪不得學生每晚忙到12點還完不成任務,星期天也得不到休息,像廣告詞里說的,“要是有星期八就好了!”

海子問:“《猴子撈月亮》你們會讀嗎?”

“我們都會背了。”

海子問:“老師講的數學例題懂嗎?”

“懂。”

海子說:“這就好辦了。”海子自有海子的歪招。海子把這一課的生字聽寫一遍,接著找了兩張單面復寫紙,讓她倆每人抄一遍《猴子撈月亮》。抄完后,一個拿原樣,一個拿復寫樣,各人手里的字跡顏色相同,老師一百年也發現不了。數學作業就更好弄了。每個類型海子抽幾個讓她們練習,都對了,就趁孩子寫語文的時候,算出數學答案來,寫在各自的練習冊上。

他告誡說,只要你們在學校認真學,咱以后就都這么辦。否則,你倆一道一道慢慢做吧。兩個孩子熬夜都熬怕了,遇上這樣的美事,敢不聽話?

三節課后,那女人說:“學校老師反映,孩子最近上課精神飽滿,腦子比以前好使,考試成績也不錯。你,能不能每周再增加兩節課?”

秋天稀薄的陽光下,菊花開得恣肆夸張。姊妹倆像兩只快樂的鳥,在海子身邊唧唧喳喳地飛舞。

“海子叔叔,看,菊花,像不像螃蟹爪子? ”

“海子叔叔,還像蘭花指,演員跳舞的蘭花指!”

“哎,海子叔叔,蜜蜂,菊花上有蜜蜂。”

在孩子的歡呼聲中,公園的菊花染了他們一身苦中帶甜的香味。

“海子叔叔,那是什么?”沿著孩子的手指,海子發現一棵石榴樹上開了一朵石榴花,在即將落光葉子的枝頭,特立獨行地開著。海子說:“那是石榴花。奇怪,石榴應該五月開花的!”

“海子叔叔,能幫我摘下來嗎?”

海子把那朵石榴花摘下來,遞給鵬鵬。鵬鵬小心地接過去,她說:“我要把它送給媽媽。”

“為什么?”海子奇怪地問。

鵬鵬說:“因為在這個季節也許就這么一朵。”

海子沒問為什么,心想這孩子人雖小,但蠻深沉。

回來以后,海子問:“這個星期的作文有內容了嗎?”

“有啦!”

鵬鵬寫秋天的石榴為她的媽媽準備了唯一的禮物。紅紅寫在菊花叢中穿梭,她也變成了一只小蜜蜂。兩個孩子不久發表了習作,進了班級前五名。海子每個月獲得雙倍報酬。

那女人叫梅子。在海子給孩子們講課的時候,梅子總要給海子沖上一杯好茶。課上完了,梅子主動跟海子說一會話。臉色也好看多了,褪了一層憂郁,更顯得清秀美麗。海子甚至發現,梅子每次在海子進門之前,都剛剛打扮過。屋子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養起了鮮花,各式各樣的,房間里陽臺上到處都是,暗香襲人。

四個月后的一天,當海子告辭的時候,梅子說:“你們下星期出去的時候,能不能讓我跟你們一道去?”

兩個孩子快樂地對她們的媽媽說:“歡迎媽媽,Ye!”

海子原想,他只跟這家的兩個孩子有師徒關系,如今要摻進那女人,是不是復雜了點。看在孩子的面上,海子答應了。事情不復雜都已復雜了,在回程的路上,海子想:這女人是不放心我還是另有原因?

細心的海子發現:在這個家里,從來沒有見到過梅子的丈夫。家里似乎也沒有男人的痕跡:鞋架上除了梅子各式各樣的高跟鞋,就只有鵬鵬和紅紅的鞋子;桌上沒有煙灰缸;陽臺晾曬的衣服也沒有男人的。

海子想莫非這是個寡居的女人?這樣想,問題似乎就更復雜了。年齡對會保養的女人來講不起任何作用。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梅子都是漂亮女人。眼角眉梢,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坦率的,直白的,無不散發出成熟女性特有的風韻。還沒有談過戀愛的海子,難免想入非非。

桑巴木躺在床上呻吟:“痛苦啊!”

二娃說:“六哥,你怎么就那么沒志氣,泡不到妞比得了癌癥還難受?”

宿舍里住了八個人,海子年齡第二,上頭還有個大哥。大哥最近除了睡覺的時候在宿舍,上課的時候在教室,其他時候很少見到他。聽說他跟蔡田田談上了。桑巴木在宿舍里排行老六。二娃最小,像一個家庭的小幺兒一樣,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耍起無賴來也一套一套的,嘴巴利落,常常片語殺人。

海子說:“大哥不在沒人管了,就亂套了?”

二娃說:“二哥,你勸勸六哥,他在宿舍都哼了一個下午了。再不解決問題,我們宿舍就快成殯儀館了。”回頭對桑巴木說,“哼哼哼,你摸摸你褲襠里頭還有沒有錘子!”

海子說:“二娃,做人要厚道,怎么連點同情心都沒有呢?老六,怎么了?”

桑巴木說:“一言難盡啊!”接著又呻吟起來。

海子說:“再哼我都煩你了。想不想跟我說?說出來兄弟給你想點辦法。”

海子問:“二娃,老六是不是又慘遭妖精折磨了?”

桑巴木說:“不要用‘妖精’來玷污我心中的偶像。難受啊!”

二娃說:“趙海杏,六哥追了她大半年,約她看電影她不去,約她逛公園她不逛,約她吃火鍋她不吃。這叫什么?叫不懂風情!又不是仙女!”

桑巴木說:“二娃,再次正告你,不要玷污我心中的偶像。要不然,我跟你急。”

海子想起來了,前幾天夜自修趙海杏還請海子替她改一首詩。趙海杏是班上的文娛委員。詩的題目海子忘記了,詩的意思他還記得,似乎就是在表達少女那種需要愛,而向她求愛的卻不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的情懷。女孩子愛詩是命中注定的事。初中高中雖然是如詩如夢的歲月,每一個天真的向往都是一首詩,可是沒時間寫。如今考上大學,人也長大了,平添幾許莫名的思念和淡淡的哀愁,介于想戀愛又不敢戀愛間,詩寫得飄逸而纏綿。這女子個子不高,常把自己整得香氣四溢,害得上教室聽課只有香味貧乏的男生才敢跟她同桌。衣服也緊,尤其是褲子,假如換成皮膚色的,簡直分不出是布還是皮膚。特別要緊的是眸子好看,忽閃忽閃的,里面像有無數快樂的問題等著你解答。老六看中的,也許就是這點。

海子說:“難怪好幾次我們宿舍有人說夢話都在喊‘趙海杏’。”

海子說:“你相信二哥不?相信二哥,二哥有辦法。”

桑巴木一翻身從床上跳下來,激動地說:“你有把握嗎?你有沒有把握?” 桑巴木曉得海子招多。

海子說:“有沒有,試試再說。”

趙海杏再找海子改詩的時候,海子對她說:“我認為你到現在還沒有哪首詩是動了真感情的。”

趙海杏呆了。

海子說:“真的。你文字很美,就欠真情。這么說吧,你現在介于想戀愛而又不敢戀愛的尷尬階段。你想完全釋放自己的感情,又怕一發不可收拾;你想封閉自己的感情,又感覺自己像得了憂郁癥。詩人一生的黃金季節都在戀愛的時候。”

趙海杏不知說什么好。

海子說:“你身邊有一個人,你有沒有關注過?我敢打保票他值得你去結識。我想你在跟他交往的過程中,會找到詩的靈魂,你的激情會像火山一樣噴發。”

趙海杏溫柔地說:“別說了,我信你。”停頓了一下,她低下頭說,“我知道你指誰,可我心中早有偶像。那個人的名字叫——海子。”

海子傻了。要真這樣,老六不把他亂刀剁死。海子尷尬地看看,見沒有人注意他們談話,很快鎮靜下來。海子說:“呵呵,玩笑開大了!”說罷找了個借口抽身就逃。

回宿舍,海子對桑巴木說:“你可以跟趙海杏約會了。”說這話的時候,海子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的,好像叛徒在出賣同黨。可他又安慰自己:或者是趙海杏在給自己找臺階,或者趙海杏根本不能接受桑巴木……說實話,之前海子對趙海杏真沒有意思,他甚至不敢對誰有意思。在沒有解決溫飽問題之前是這樣,如今靠做家教,剛剛解決溫飽也這樣。再說了,誰一句“你是我的偶像”就找不到北,那人不朝秦暮楚,遲早也會朝三暮四。

桑巴木說:“不約!如此冷血動物,寫了十多封情書居然沒一點反應。”

海子說:“兄弟,信不信由你。反正該鋪的路該搭的橋,哥都替你搞好了。”

桑巴木說:“還寫情書?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詞了,早用完了。”

海子說:“這次簡單點。”說罷替桑巴木擬了張條子,要桑巴木抄了去:趙海杏,本人桑巴木,就是善于死纏爛打、撞了南墻不后悔、不達目的不死心的那個。對你的仰慕之情已經表達在前面的信中。由于才疏學淺,定有不少沒有表達清楚的地方。如果可以,請于明天中午12點在荷花池見面詳談。桑巴木×年×月×日。

桑巴木說:“權將死馬當活馬醫吧。”說這話的時候,桑巴木像易水河畔的荊軻。

第二天中午,從外面回來的桑巴木,還帶回了趙海杏。宿舍里歡騰得像過節一樣。海子倒水,洪坤擦凳子,二娃直喊桑巴木買糖請客,一直鬧騰到下午上課。

星期六,海子照例帶孩子出去玩,梅子也去了。可這一天梅子似乎心情不好,基本上沒有說話,走在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地方。孩子們起初也心事重重的樣子。海子替姊妹倆買了兩張票,讓她倆玩碰碰車。

鵬鵬開著碰碰車喊:“紅紅小心,我來啦!”砰一聲撞到紅紅車上。紅紅一打方向盤,也喊著:“鵬鵬小心,我也來啦!”砰一聲撞到鵬鵬車上。

管理員責怪海子:“你這父親怎么當的?”回頭吆喝孩子,“嗨,兩個娃兒,懂不懂咋個玩?碰撞不是本事,躲開才是本事。”

海子立即臉紅:我?父親?父親怎么當的?

梅子也紅了臉。海子看見梅子的紅臉非常美麗,嬌羞,激動,有點尷尬,有點幸福。梅子沖著海子點了點頭,表示歉意。海子傻乎乎地回她一個笑。兩個人都有點不自在,不說話。海子想說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梅子說:“我回去做飯,你待會兒帶孩子回來。”這話像囑咐,那口氣,像在對毛手毛腳的丈夫說話。

碰碰車場上飛揚起孩子歡樂的笑聲。她們吶喊著,躲閃著,碰撞著,海子任由她們。車與車的碰撞只有在碰碰車場上才可以放肆地實施,要在大馬路上,想想都晦氣。碰撞能帶來歡樂,也能釋放疲勞。

玩得都沒氣力了,姊妹倆才跳下車來。

旁邊有捏泥人兒的。鵬鵬和紅紅呆呆地看捏泥人的中年人把軟泥變成色彩斑斕的飛鳥走獸。一個小男孩買走了一個提著金箍棒的孫悟空。小男孩的媽媽付了錢,一個勁夸贊:“真好真好!”

捏泥人的中年人對海子說:“來吧,給你家丫頭買兩個吧。”

海子正要解釋,鵬鵬說:“對,捏個叔叔。”紅紅說:“我也要。”

捏泥人的中年人畢竟是生意人,腦子轉得快。他說:“好呢,就給你倆捏個叔叔!”軟泥在中年人手里一會兒就出現了兩個海子的縮影。中年人把泥人放在太陽底下烤著,烤干就堅硬得跟石頭一樣,不再變形。泥人海子在隆冬稀薄的陽光下害羞地笑著。

同在一天,有兩個人把他當成兩個十歲孩子的父親,海子想,是不是因為他面相太蒼老了。這讓海子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他想我好歹也是個小伙子!好歹沒有結過婚!好歹連女朋友的眉毛都沒見過!他突然很想搞明白梅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他沒有隨便詢問別人隱私的習慣。可今天這個問題他要不搞清楚,他覺得對不起自己。如果不搞清楚,不但別人,連海子都會糊里糊涂把這兩個孩子當自己的孩子。何況對兩個孩子,這問題也許不算隱私。

海子問:“鵬鵬紅紅,能給我講講你們的爸爸嗎?”

“爸爸?”鵬鵬茫然地說,“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他就出國了。”

紅紅說:“我媽媽說不要告訴任何人。昨天,爸爸發電報給媽媽,說要跟媽媽離婚。”

鵬鵬噘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委屈得要哭了。

海子轉移話題說:“馬上就要到春天了。等到了春天,我帶你們去放風箏,怎么樣?”海子本以為她倆聽了以后會歡呼的,卻見鵬鵬和紅紅冷靜地點點頭。海子為打聽她們的爸爸后悔。過了一會兒,紅紅說:“叔叔你別難過。媽媽說,沒有爸爸,我們一樣過得好。是嗎,鵬鵬?”鵬鵬比紅紅懂事早,她眼淚早掛不住了。

海子心想:多懂事的孩子!

回家,梅子煮好了餃子。海子要走,梅子生氣地說:“你怕我扣你的工錢還是怎的?你是我孩子的老師,我們就不可以是朋友?”

海子辯解說:“不是,不是的。我沒……”

梅子說:“沒什么?不習慣跟朋友吃飯?”

海子心想這女人真倔,打不過,難道還躲不過?就坐下來。兩個孩子快樂得像過年一樣,一邊吃餃子一邊唱著歌。梅子倒了兩杯葡萄酒,海子一杯,自己一杯。

回程的時候,西天只剩橘紅色的晚霞,海子拖著疲憊的身子向學校走去。海子的疲憊來自心靈深處。回想前前后后的事情,他有點怕見到梅子,尤其怕跟孩子們說完再見,梅子送他出來道別時習慣性的握手。那一瞬間,他感到梅子手心又溫又潮,那么不輕不重的力,那么不長不短的時間……今天,梅子酒后那毫不掩飾的目光,那目光深處隱藏著需要關照的孤單,原始的,直白的。這對海子來說,是沒有經歷過而又經常向往的。海子懂梅子的需要,跟海子當年餓飯的時候對米飯和饅頭的向往一樣。

海子太累了。臨走的時候,他告訴梅子說星期天不來了,他想休息一天。他很想從此以后不再來梅子家。姊妹倆已經成為班級里成績最好的學生,幾乎用不著他輔導課程。梅子……不管是需要一個位置,還是需要一個實體,海子都是離梅子最近的。海子是單純的,他連接吻都還不會,他甚至還沒有牽過女孩子的手。當然,他也進入戀愛年齡,他想應該有個女朋友了。

大學校園的星期天是懶漢的天下,中午以前起床屬于例外。時針指到八時整時,海子還沒有起床。他還處在沉睡狀態中。突然宿舍外面傳來驚呼:跳樓了!有人要跳樓了!自從一年前中文系有女生跳樓之后,校方最怕聽到“跳樓”兩個字,可有的人偏喜歡做放羊孩子,心血來潮了,鉆到陽臺上狂喊:跳樓了,有人要跳樓了。喊完像鬼一樣閃進宿舍。校方恨得牙齒癢,卻始終查不出誰干的;同學們也習慣了:小樣兒,就憑你沒心沒肺!可今天喊得不同,喊聲是連續的、不安的。接著就聽見有腳步聲從樓上沖下去。

海子穿了條褲衩沖到公共陽臺上,看見高大、巍峨的教學樓一溜關閉的玻璃窗戶,活像一副水晶棺材。五樓上開了一扇窗戶,窗戶上站著一個穿連衣裙的少女,晨風把她繡花的裙邊一陣一陣揚起。如果她是在那里看風景,那該多浪漫。海子要是有攝像機,他會攝一個特寫鏡頭,題目叫《晨曦中的浪漫》。

一股不祥之兆很快把海子的腦子蕩滌得一片空白。他看見教學大樓唯一的進出口緊鎖著,那是管理員昨夜鎖的,說明那女孩在教學樓里呆了一夜。那么,她站在那么高的窗子上,絕不是為了浪漫。海子轉回宿舍迅速披掛整齊,沖下樓,向教學樓沖去。不少同學也在向教學樓沖去。

晚了,就在第一個同學砸壞教學樓大門的鎖即將沖上去的時候,那女孩像一朵風中的雪蓮,自由落體般地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重重地撞擊到教學樓前面的水泥地上。大地顫抖了一下。海子跑得不是最快,可離她最近。沒有想像中鮮血飛濺的場面,甚至可以說一滴血都沒有。女孩的裙子翻了過來,褲頭兩腿之間有一點微紅。海子一眼認出這是“阿西艾”。海子不知道這一刻他還能做什么。他本能地伸手替“阿西艾”翻下裙子,蓋住了褲頭,也蓋住了微紅。這個面容嬌好的女孩,此時慘白的臉上,表情十分平靜。

圍上來的同學對她說我們送你上醫院。她慘淡地笑了一下,很快合上眼睛,像熟睡一樣。海子扒開人群向公共電話亭跑去。他全身在顫抖,手抖得無法控制,把電話鍵按得回復不過來。好不容易撥通120,急救車來了,拉著那女孩,向醫院的太平間開去。

這時候,海子一抬頭,看見一輪水淋淋的旭日正從山背后冉冉升起。那旭日,像蒼山咳出的一團血,涂抹到校園的角角落落,也涂抹到緊緊包圍著這座城市的蒼山。海子沖著太陽罵了一句:姓謝的,你這狗日的。

女孩被她深愛著的“會思維的動物”拋棄了。“阿西艾”曾經稱謝天為“會思維的動物”。被拋棄的原因很簡單,謝天另有新歡。她當然懂得愛情的基礎是自由。但她太愛謝天了。她在很早的時候,就把他當作終身的依靠。她把心和生命都托付給了他。尤其要命的是,她至死也不明白,謝天為什么要欺騙她?一年前,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謝天交了個浪蕩的女友,直到有一天她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阿西艾”感到屈辱,她有不服輸的念頭,想跟那浪蕩的女孩斗一斗,把謝天重新拉回到自己身邊。她使出渾身解術,甚至付出自己的貞操,上了三次婦產醫院。謝天照單全收,但是還是要跟她分手。以前都是謝天約“阿西艾”,現在是“阿西艾”約謝天。約十次,謝天能赴約三兩次。他們一見面就吵架。“阿西艾”終于絕望了。

昨天晚上,在他們第N次吵架之后,她告訴謝天連續又有三個月沒有用護舒寶了。謝天說不就懷孕了嗎?打掉。你以前又不是沒有做過。“阿西艾”說你陪我去。謝天說你煩不煩啊?你以前沒去過?找不到路?要不要我給你請導游?說著從懷里摸出一百元錢說:手術費、營養費全他媽在這里,以后別來煩我。說罷轉身走了。“阿西艾”徹底絕望了。“阿西艾”拉住謝天的胳膊說,你能再陪我半個小時嗎?謝天看了看表說,就半個小時,這是我最后的慷慨。以后別他媽老纏著我,你不就瞧我家有權勢嗎?換到其他時候,“阿西艾”一定會反駁,會跟謝天爭個曲直。可她這天晚上沒有,因為“阿西艾”已經作出決定。在那半個小時里,“阿西艾”不斷地回憶他們過去美好的時光,說得那樣動情。“阿西艾”每一句話都像抒情的贊美詩。謝天一句話也沒說。時間到了,謝天說到時間了,你回去吧,我這半小時還算慷慨吧?“阿西艾”淚眼婆娑,她說,再陪我一刻鐘行嗎?謝天堅決地搖頭,黑夜隱藏了他咬牙切齒的樣子。“阿西艾”說五分鐘行嗎?謝天說做人不要那么貪婪行不行?說罷架起“阿西艾”的胳膊往女生宿舍大樓拖。拖進女生宿舍大樓的大門,謝天就揚長而去。“阿西艾”很快跑出了大樓,跑進茫茫夜色……

整個上午,海子腦子里都是“阿西艾”凄慘的微笑、迅速合上的眼睛、熟睡一樣的表情。這莫非就是愛情?

中午,有人在樓下喊海子。海子下了宿舍樓,看見是梅子領著兩個孩子。梅子淺淺一笑說:“孩子們要我帶她們來找你。”

鵬鵬說:“媽媽說叔叔的衣服該換了,帶你買衣服去。”

梅子紅了臉輕輕地拍了鵬鵬一下說:“就你話多。”對海子說,“換換包裝,走吧。”

梅子為海子選了一套藏青色的西服。海子從來沒有穿過西服。海子身材魁偉,穿上西服別提有多精神。付錢的時候,海子見梅子付了一千多元錢。他想把西服脫下來,但來不及了,梅子已經埋了單。

他們一起到了天柱山腳下的流杯池公園。他們像一家人一樣,兩個孩子在前面歡快地跑著,進了公園就到蹦床上跳去了。梅子挽著海子的臂彎,像朋友,更像情人。在一塊大石頭后面,梅子輕輕吻了一下海子。海子興奮得抱緊梅子狂啃起來。海子雖然在電影上見過無數接吻鏡頭,也渴望接吻,輪到實踐起來,一點不得法,要不碰到牙齒,要不嫌鼻子礙事。海子褲襠里像塞了個氣球,體內有什么東西要沖撞出來。他喘著氣,梅子也喘著氣。當海子的手像電影里的男人一樣放到梅子乳房上的時候,梅子也迷亂起來了。

太陽非常好,旺旺地照在他們身上,把他們的躁動放大得無邊無際。

“媽媽。”石頭后面突然傳來鵬鵬歡樂的叫喊聲,紅紅也在喊:“海子叔叔,快來看,好大的蚱蜢啊!”

梅子推開海子,慌亂地整理衣服和頭發。海子像一頭發情的猛獸,在風口浪尖突然當頭挨了一棒,衣冠不整,不知所措。

梅子見他傻傻的樣子笑得喘不過氣來。兩個孩子并沒有在意他倆,交給他們一人一只蚱蜢,又跑去抓更多的蚱蜢去了。石頭背后剩下海子和梅子。梅子還在笑,笑著笑著,哭了。

海子還想繼續,他去吻梅子的淚水,梅子把臉轉開;他把手伸向梅子,梅子拼命躲。海子是知趣的,何況他一點經驗也沒有。只有一個詞語能形容他此時此刻的心態和神態:束手無策。

梅子哭了一陣說:“我在做什么呢?我喜歡你嗎?我喜歡。我愛你嗎?老實說,我不能愛你。我們像兩個時代的文物,你有你那個時代的特征,我有我那個時代的烙印。”過了一會兒梅子說,“我很空虛,丈夫不在身邊的女人很空虛。你鬼使神差地走進我心里,我鬼使神差地天天想見到你。我好像在犯罪。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海子茫然地說:“你真的……”他不知道自己所說的“真的”是什么。他有些自責,怎么就把梅子啃了,是因為那跳樓的女孩?梅子會跳樓么?還是感激梅子替他買了西裝?不愛我干嗎親我?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我只是個替身,在別人情感需要的時候的替身!梅子還在說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吶喊:我得有女朋友,我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我得有自己的女朋友,堂堂正正的女朋友!

那天下午是怎么結束的,海子已經不記得了。海子的記憶是重疊記憶,他的記憶像在文件夾里放文件一樣,常常把同類事情放在一個文件夾里,時間順序和邏輯順序往往是顛倒錯亂的。這種感覺很好,使他在寫小說的時候,能按照寫作需要,把生活中顛倒錯亂的細節合理地組合起來而不感到別扭。他只記得,夕陽把他的新西裝照得閃閃發亮,連他自己都感到一身雜亂無章的光芒,十分耀眼,讓他睜不開眼睛。

晚上,海子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趕二娃飯碗上的蒼蠅。揮手趕蒼蠅的時候他摔倒了,在地上爬不起來。他委屈得哭了,不是因為摔跤,而是那碗可口的米飯讓蒼蠅捷足先登了。

得補充一下,海子在上高中的時候,就已經是個業余作家。

在肖教授的幫助下,海子創辦了個文學社,五六十個社員,經常搞點筆會,辦點講座,一個月出一期刊物,發行量有二百來份。

海子在讀書和做家教之余,徜徉在藝術的海洋中。

梅子仍舊一個人帶著孩子,屋子里依舊暗香撲鼻。梅子似乎冷靜下來了,她常常自己帶孩子出去玩。當海子給孩子講完課的時候,梅子邀請海子到陽臺上坐一會兒,說一會話。梅子給海子買的西裝海子一般不穿,到梅子家絕對不穿。海子為自己買了一套西裝。他們像一對走過激情燃燒歲月的戀人,又像經歷無數滄桑的朋友,說著知心話,卻永遠不再談情說愛。

又過了一年,陽春三月里的一個周末,海子他們班在流杯池公園搞聯歡活動。這公園因為“流杯池”而得名。史載,北宋大詩人、大書法家黃庭堅謫居此地,曾仿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流觴曲水”意境,鑿開山腳的一塊巨石,引水為池,稱“流杯池”。自宋以來,后人為紀念黃庭堅,相繼在流杯池周圍修建了涪翁亭、涪翁樓、山谷祠和吊黃樓。“涪翁”是黃庭堅的別號。

聯歡會進行到自由提問點將回答階段。一時間平時最沒有問題的人問題也出來了。比如你心中的白馬王子什么樣;要是你選女朋友,你選什么樣的姑娘;你有沒有準備在大學階段為你媽媽籌備一個兒媳婦回家;你會不會做家務……

蔡田田出了一個問題點名要海子回答:如果要你在兩個女孩子中選擇一個做女朋友,你選哪一個?

海子毫無防備。他突然想起梅子,一股報復的意念充斥他的大腦。他摸著后腦勺說:“兩個不多嘛。”同學們哄笑起來,有人說他艷福不淺,有人說他色膽包天。

海子想把回答搞得滑稽一點,畢竟這樣的嘴巴運動會的目的只有一個:逗大家開心。他說:“如果不介意,我就說啦──對面的女同學你們可不要惡心我啊!”

他越賣關子,同學們越急切地慫恿他,說!說!說!

海子說:“那我就不客氣啦!”

男同學猴急地罵他廢話,我們沒有剝奪你的權利,快說快說!

女同學里有幾個心里打起鼓來,生怕被這家伙點了鴛鴦。特別是蔡田田,1米68的高挑個兒,長發披肩,像周冰倩。本來想作難海子的,不想反被將軍,連喊這個問題作廢。

海子盯著她使勁看了幾秒鐘,大哥在一邊喊,你狗日的混賬。海子清清喉嚨說:“我呀,我選……”又停住,盯住女同學不放,又有好幾個女同學不自然了,他操起港臺腔說:“兩個都要,一個做老婆,一個做情人的啦!”

話音剛落,男女同學像瘋狗一樣狂吠,整張整張的橘子皮砸到了海子頭上。

輪到石蓮提問題,她出了個上聯,石蓮說:“楚尾吳頭遷客夢。”

這聯語有些歷史積淀,與涪翁和流杯池有關,不是那種才女是想不出來的。石蓮不但是才女,也是個漂亮女孩,尤其是眼睛,深邃,清澈,有如秋天的圓月,有如深壑的清泉;高鼻寬唇,尊貴中流露出絲絲性感。

所有人都像有預謀那樣,一致要海子出來應對。海子說:“我惹了你們了咋個?”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想不出來。蔡田田和大哥在一邊喊:“快呀,生猛海鮮!”

海子瞅了大哥和蔡田田一眼,視線落在石蓮如瀑的頭發上,頓時有了。他說:“蜀山涪谷系人思。”

有人問什么叫涪谷啊?

海子指著流杯池前專門為憑吊黃庭堅而修建的吊黃樓,故意作出老夫子之態,搖頭晃腦地說:“涪谷者,流杯池也,涪翁者,黃庭堅也。”又一臉正經地對問他的那個同學說,“懂了嗎?”

被他噓得臉紅的同學說:“呵小子,懂得不少嘛。我給你倆一個橫批:一拍即合!”

同學們狂笑。石蓮羞得滿臉通紅。海子一臉得意,心想要真能找到這樣的美人做女朋友,睡著都要笑醒。這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石蓮咱還追定了。

自此,海子便隔三差五地跟石蓮套近乎。或者問幾個自己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或者請石蓮為自己拉桿子經營起來的文學社寫稿子……同學們用微妙的眼光看著這一切。起先石蓮很好,請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后來,少女的矜持很快告訴她應該如何應付,后來干脆能推則推,能躲則躲。

石蓮其實在想:愛情吧,一開始就得認真,一腳邁出去,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海子見石蓮不理睬他,也不著急:你冷我,我還晾你呢!自此好長一段時間,海子見了石蓮就像猴子見到保齡球一樣,招呼不打一個。

說心里話,石蓮喜歡海子。打動石蓮的,首先是海子的樸實,其次是他的才氣。石蓮曾經問過海子有沒有偶像,海子說我的偶像就是我自己。又補充說,粉絲多半成不了偶像,我所以懶得成為粉絲。石蓮問你志向是什么,比如在文學創作上。海子說我的志向小得很,就是寫好每一部作品。將來有一天,當紅的導演演員在跟我一桌子吃飯的時候,能恭恭敬敬的對我說:“海子老師,敬你一杯酒!”石蓮知道,這話發自海子內心。他就是這么對待他的作品的。可石蓮希望海子用一種浪漫的方式向她表白,比如一封情書,一支玫瑰,或者一次毫無準備的約會……都行。海子卻像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就是不動聲色。

看著同宿舍的姐妹一個個都成雙成對,石蓮失望極了。

新學期開始,一個無聊的星期天,石蓮感到空前絕后的無聊。宿舍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好似失去了意志的支配,煩躁不安的靈魂不知道該怎么處置這副軀殼。她的靈魂已隨米切爾筆下的郝思嘉和艾希禮“飄”遠了,飄到十二橡樹、塔拉農場,飄到尸橫遍野的美國南北戰爭戰場,把那些涌向上帝的靈魂都招回來,挨個兒地質問。正在這時,從門縫里塞進一張報紙,這是本校分發報紙的方式。石蓮撿起來,是校報。第四版“橋灣溪”文學副刊頭條便是海子的散文《風聲水響》。好文筆,大山深處的夜倘是真有靈魂,全讓他給勾勒出來了。那青年男女的戀愛更是撩人。正讀著,就聽樓下有人喊她的名字。石蓮向陽臺走去。這是六樓編號為“604”的寢室,聲音要從下邊傳上來還那么清晰,肺活量不低。

“石蓮——”海子在樓下喊,五官仰得幾乎與地面平行。

石蓮心想神了,說人人到,念鬼鬼來。她問啥事兒?

“你下來吧,找你。”

石蓮高興地蹦下樓來,快到海子身邊才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她責怪自己這么急切干嗎?她放慢腳步。

海子說:“問你個問題,巴老先生筆下慘死的女性,除了梅、瑞玨、蕙,還有一個重要人物是誰?”

石蓮說:“鳴鳳。就這些?”

海子點點頭說:“你簡直是活字典。”連說謝謝,轉身要走。見石蓮有些失望,海子知道火候到了,回頭說:“我的稿子馬上收尾了,有空嗎?請你去看看,提點建議。”

石蓮心想:你這個人!我是你什么人?祈使句,那口氣……腳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去了。

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散文小說照寫,還做起論文來了,題目叫《中國的媒婆與西方的丘比特》,其分量看來又將在校園里引起不小反響。石蓮讀完稿子,挑出幾處筆誤,對海子說:“我走啦。”

海子說:“我倆把最近一期刊物校對一遍好嗎?”他臉上滿是真誠,容不得人推辭。

校對完刊物,海子邊鎖文學社辦公室的門邊說:“咱倆一個班,根據近水樓臺總是先得月的原則,我請你專做校對,不反對吧?”

石蓮心頭悄悄一喜,卻說:“別得寸進尺。”

海子說:“算我求你。我的文學社是不賺錢不攫名的民間組織,目前還能有人賜稿就不錯了。幫我一把吧——為文學燦爛的前景撐著。”海子見石蓮有點動心了,很專注地看著石蓮繼續說,“我們今天的努力,說不定還會被載入史冊。”

石蓮笑得直不起腰來說:“你沒發高燒吧?”

海子和石蓮每周兩次編稿。這樣默契的配合一直持續了一個學期。時間像一帖催化劑,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海子感到每周如果不跟石蓮在一起編稿校稿,就會心神不寧:編稿子精力不集中,寫文章思維打結。后來海子忍不住對石蓮說:“以后沒事你就到編輯部來吧。”石蓮羞澀一笑,什么也沒說,走了。石蓮沒失約。海子心里那種甜啊,真是沒辦法說。

有一天,蔡田田來找海子,見面就開火:“喂,作家同志,你總不能把石蓮當機器使吧?”海子感到莫名其妙,說:“怎么啦?”蔡田田說:“辦你那破爛玩意兒,石蓮都累倒了。”海子一拍腦門說:“哎呀,對不起,我沒在意。”蔡田田氣憤地說:“都二十二歲的人了,連關心人都不會。”

海子連賠不是,等蔡田田把火發盡了他才說:“請您——我未來的嫂子轉告石蓮,這幾天好好休息。”又說了一陣話,直到大哥來喊她,她才余怒未消地走了。

下午,海子剛走進編輯室,石蓮就跟進來了。海子說:“蔡田田沒把我的話轉告給你嗎?”

“轉了,沒事兒。”石蓮聲音沙啞,感冒了。她熟練地拆開信封把稿子攤平,然后拿出下周將要出版的樣刊認真地校讀起來。趁她校對稿子的時候,海子去為她買來潤喉片和快克膠囊,倒了水,遞過去。

石蓮深情而感激地望了海子一眼。海子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頭也不抬地設計新一期刊物的封面。過了好長時間,海子一伸懶腰說:“好啦,我們的嬰兒終于有鼻子有眼了。”見石蓮專注地看著他,他用手摸了一下臉說,“我的臉有什么問題嗎?”石蓮靦腆地把頭低下,旋即又把頭抬起來笑著說:“沒有啊,沒別的事,我回宿舍了。”海子把一堆勞什子收起來說:“我送你。”石蓮見他桌上收拾了比沒收拾還亂,上來幫他。海子見她動手就停手了,嘆息道:“要是有個秘書就好了。”石蓮笑著說:“就你作派!”海子認真了,說:“不過我現在不用了,至少現在。”石蓮說:“為什么?”海子說:“因為現在我有你了!”石蓮說:“我可不愿做你的秘書。”說著兩人都笑起來,海子發現石蓮飛出一抹嬌羞。

兩人走出編輯室。海子沒有送石蓮回宿舍,他帶石蓮到荷花池邊的花架長廊下散步。石蓮說:“我聽到一些關于我們的閑話。”海子故作不知說:“說些什么?”石蓮說:“說我們談戀愛了。”海子說:“這叫才子配佳人,或者叫近水樓臺先得月。”石蓮望了海子一眼,顯得挺無助的,似乎要聽憑海子處理。海子說:“我是認真的,我想你也沒有做假,不過——”說到這兒海子停了一下,海子說,“我的心里其實也很矛盾。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件傻事,會不會因為我,耽誤了你的前程。你有條件去考研究生,你有考研究生的實力。”石蓮說:“考研究生真有那么重要嗎?”海子說:“至少對你是這樣。”石蓮說:“為什么?”海子說:“無論我們將來怎么樣,你都不該成為男人的配角。你應該是獨立的,你永遠是你。”石蓮眼中淚光一閃,欲言又止,從書包里拿出一條圍巾給海子說:“天還冷,這個給你,我去年就織好的。”說完回宿舍去了。石蓮很高興,她與海子終于挑明了。當然,石蓮也有一絲遺憾,她沒有收到海子一封信、一朵花或者一次突如其來的約會。但是不管怎么說,挑明就好。石蓮想象他倆將來攜手天涯,海子走哪兒,她走哪兒。石蓮覺得今天這日子值得記入史冊,至少對她是這樣。

海子仍然每周六到梅子家,鵬鵬和紅紅又高了一頭。梅子見海子來去匆匆,問海子:“交女朋友啦?”海子點點頭。梅子有點失落,卻說:“好好珍惜啊。”海子又點點頭,說:“會的,我們有共同的愛好,都熱愛文學。”梅子說:“光愛文學還不夠。你得全心全意愛她,也得讓她全心全意愛你。‘全心全意’你懂嗎?”海子又點頭。海子感覺自己就像個淘氣的小弟弟在聽姐姐的忠告。有那么一陣,海子覺得,梅子也許是上蒼專門派來啟蒙他的。

趙海杏的詩刊登在校報上,桑巴木幫她領回稿費。兄弟們直喊買糖來慶賀。桑巴木說:“還買糖呢──我快要向兄弟們貸款了!”大伙問:“什么意思?”桑巴木不好意思地說:“沒錢。就是想跟兄弟們借點錢。”二娃這挺大炮就開火了:“她花你的錢?”大哥老練地說:“談戀愛莫非還有賺錢的?”沖著二娃說,“換了你,你好意思讓人家女孩子掏錢?”二娃說:“啥好意思不好意思的?男女平等,大學里談戀愛,還不知誰談誰呢。”海子把剛到手的稿費分一半給桑巴木,桑巴木連說謝謝,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海子心想:多好的男兒,一談戀愛怎就這樣呢?

十一

謝天找海子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商量。

“阿西艾”死后,謝天收斂了一陣,基本不跨系“交朋友”。最近這小子不知沾了什么靈氣,搞起行為藝術,不但把幾個身材姣好的女孩脫得精光,在屁股上奶子上作畫,梅花呀山水呀走獸飛禽呀,還根據有關資料寫了七八篇關于人體藝術的研究論文,開了這所大學的先河。

有人傳言謝天爸爸是地委干部,那些文章都是他老爸的秘書寫的。英雄不問出身,總之都署了謝天的大名,發表在謝天的爸爸權利籠罩下的報刊。有關方面非常反對搞行為藝術,遇上謝天就陽痿了。謝天很快在學校紅得發紫。成了名人之后,少不了女孩子主動來找他。就像東坡肘子,一萬個廚師一萬個味兒,卻萬變不離其宗,都是豬蹄膀。

物以多為賤。有那么一陣謝天見到女孩就膩歪,像患某種功能障礙一樣,說女流光長頭發,不長智慧。

最近據說這小子準備把發表的行為藝術論文結集出版,文字占兩個印張,圖片占八個印張。二娃對大哥說:“大哥,你有必要第一個去拜讀,說不定里面有大嫂的玉照!”大哥信心十足地說:“你盡管張起嘴巴放屁,懶得聽你說話。”桑巴木聽了,手里正寫著的毛筆突然頓了一下,把太陽的“太”最后一筆寫得異常粗大,像鵪鶉生了一只鴕鳥蛋。

出書要有序言,謝天想請肖教授寫序,德高望重嘛。謝天知道對于清高的肖教授,不要說他,就是他爸爸出面都沒有用。謝天知道海子跟肖教授私交好,就來巴結海子。海子知道這事他也辦不了,念頭一轉說:“不如你自己寫一篇,署個北京某名人的名字得了,反正你的書不可能銷到北京去。”謝天高興得直說海子智商高,從此把海子當他的再生父母。

在陽臺上,謝天說:“石蓮的悟性很好是不是?”海子不知道這小子又要玩什么花樣,點頭。謝天說:“聽說你跟她很熟?”海子又點頭說:“每周見面。”謝天說:“行為藝術是人類迄今最完美的藝術。你看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還是雕塑家,他們的作品無論如何美輪美奐,都不過是畫在紙上或者雕刻在石頭上的,忽略了人體本身的美。人體本身其實太美了。根據人體本身之美而突出來的山水,不僅具有山水特有的靈性,甚至是活的,你能看到脈搏在跳動。”謝天說,“我挑來揀去,石蓮也許才是我的終極目標。要是我們能攜手,像馬克思跟燕妮一樣,一個給另一個做助手,那該多好!我想請你幫忙,幫我牽這根線搭這個橋,行不行?”

“咯噔”一下,海子心想你小子到底是聰明還是白癡,或者簡直他媽的腎功能衰竭,差不多快不省人事?地上的螞蟻都曉得我在跟石蓮談戀愛!海子懶得跟他費口舌,說:“這個,你自己去問她吧。我去效果可能沒你去好。”謝天說:“我約她一下,怎么樣?”

第二天石蓮對海子說:“下午一點半有人在荷花池與我見面,你陪我去。”海子一笑,說:“你相親去,我去干嗎?”“呸!”石蓮淚光閃閃,“人家都快煩死了,你還取笑。”海子說:“要換了我,樂還來不及呢。你要沒有魅力,能有這么多人追求?”石蓮說:“你──去不去?你把我當你什么啦?”

海子就讓石蓮吊著臂膀去了。謝天老遠看見,一轉身走了。

石蓮像是很委屈地想說什么,卻半天沒有說。海子又一笑,說:“昨晚謝天告訴我了。”石蓮驚呆了:“找你商量你都沒把我倆的事告訴他?你把我‘賣’了!”海子說:“我只是覺得好玩,順帶教訓一下他。”石蓮說:“你就不怕傷害我?他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石蓮氣得話沒說完就走了。從此一連十多天沒跟他見面。

石蓮一連十多天沒有來編輯室,在教室里跟海子見面也不打招呼,臉上憂郁重重。海子每天在編輯室里手忙腳亂,總是心神不寧,效率極差。眼看著石蓮一天天瘦下去,不斷咳嗽,生了肺炎住進醫院。住院的日子里,石蓮的室友輪流護理她。海子每天都去看她,每天都給她帶一支花。她什么話也不說,一臉冰山。梅子知道了,把海子批得夠狠:“你以為你幽默啊?你這是不負責任!有你這樣的男人嗎?哦,人家都在打你女朋友的主意了,你倒好,助人為樂,替人支梯子!”

一個星期后石蓮出院了。蔡田田跟大哥約了石蓮和海子到金沙江邊野炊。出了那事以后,海子在石蓮面前再也調侃不起來。大哥切菜,蔡田田炒菜,石蓮洗菜,海子燒火。蔡田田說:“我們這是臨時家庭。”海子說:“你倆絕配。”蔡田田責怪海子:“你們就不絕配?你為什么不給謝天講明白呢?你讓石蓮怎么想?一個男人連自己心愛的女友都不保護……”海子說:“我那天是懶得跟謝天饒舌。話說回來,我考驗了我,也考驗了人生。”蔡田田說:“你將會有一件火米色的毛衣。”海子說:“我昨天晚上怎么沒夢見?倒給你夢見了!”蔡田田說:“信不信由你,我沒見過誰有她對你那么好的了。”海子說:“那是因為我們都是初戀。”說罷傻笑。蔡田田生氣說:“也希望你們這一次就成功。石蓮性格內向,她受天大的委屈也悶在心里一個人受,從來不跟我們說。”

臨時支鍋的灶頭,是裸露的江心石。外面看起來干燥,里面怕濕了好幾千年了,猛烈的灶火一燒就憋不住了。“砰”一聲巨響,石頭爆開了,灶塌了,鍋翻了,一塊鋒利的石片砍到海子的手臂上,海子的手臂鮮血直流。石蓮跑過來捂住海子的手直喊哎喲,仿佛疼痛在她身上──冰山坍塌了。

十二

這天晚上,桑巴木突然從上鋪滾了下來。摔落過程中,他本能地抓住海子的蚊帳,緩沖了一下,否則不腦袋開花,也得骨折。眾兄弟把他扶起來,問他傷著沒有。他紅著眼睛不回答。大哥問他:“是不是夢見趙海杏了?”桑巴木說:“求你別問……嗚嗚嗚。”淚水成串地落下。海子從沒見過男人哭得這么兇。海子說:“當初都是我的錯。”大哥問海子:“趙海杏真把老六甩了?”海子說:“誰知道?”二娃的大炮又開始工作了:“六哥,趙海杏有什么好,不就會花錢嗎?”桑巴木哭著說:“800多元,我拿什么來還你們呀!”

趙海杏甩桑巴木自有她的理由。她正著手競爭學生會主席,她得像真正的政客那樣保持公眾形象。前一陣,趙海杏請海子替她擬演講稿。海子說:“稿子我寫,可你要有心理準備,畢竟二十七個人競爭一個職位。”趙海杏自信地說:“相信自己,就等于成功。”

競選結果,趙海杏沒有成功,畢竟來自全校的競爭對手都是人中呂布。趙海杏偏執地認為是海子沒有用心寫演講稿,她決心要報復海子。

一天午飯后,趙海杏邀請海子看電影,她說這是感謝海子替她寫講演稿。海子拿著一張電影票說:“有沒有叫石蓮?”趙海杏說:“喲,真是恩愛小夫妻。我請了,她有事不去。”

電影的名字叫《霸王別姬》。開演一段,海子感到趙海杏的手摸索著抓住他的手。他把手抽回來,趙海杏就把手撫在他的后背上,弄得他渾身不自在,演什么他一點也不知道。電影散場,趙海杏說:“再見,我的大作家同志。”神秘一笑。

十三

傍晚的時候,海子到圖書館,看見石蓮也往圖書館去。海子放慢腳步等她,石蓮卻改變方向,向操場走去。海子喊石蓮等一等。石蓮不說話只顧走。海子不明白怎么回事,追上去問。海子見石蓮流著淚,就說:“石蓮,你不是很堅強嗎?別哭,誰氣你,你可千萬別上人家的當,傷著自己的身體。”石蓮還是不說話,只顧走,只是哭。海子急了,拉住石蓮說:“石蓮說話呀,到底生誰的氣?”石蓮開口說:“你!”“我?”海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這怎么可能呢。石蓮說:“以后別找我,我不想影響你們。”說完哭著走了。

吃晚飯的時候,大哥問海子:“海子,你約了石蓮看電影,怎么跟趙海杏去了?”海子吃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巴:“誰說的我約石蓮看電影?哪有這么回事嘛!”大哥說:“女生宿舍都傳遍了,說你三心二意,腳踏兩條船。你小子不對勁啊?”又語重心長地說,“老哥不忍心看著你成謝天第二!”二娃這玩主干脆上前來祝賀海子與趙海杏搭上了火。二娃說:“這充分說明二哥魅力無窮。哎,誰來喜歡我啊?”海子爭辯著。二娃說:“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啊。我們都看到了。”接著唱起來,“我和哥哥手拉手,一起走到馬路口。看見紅燈停一停,看見綠燈往前走……”海子問:“你們也看電影了?”大哥說:“當然,趙海杏給的票。”二娃說:“大哥,你就說二嫂買的票不是要省力點?二哥,你城府很深嘛,居然不給兄弟們透透風。還是二嫂開明。”

第二天午休時間,海子到教室。教室里靜悄悄的,只有石蓮一個人在看書。海子問看什么書,他們似乎好長一段時間沒在一起說過話了。石蓮頭也不抬地說:“李寬定,《荒林野妹》。”海子說:“我想跟你談談。”石蓮說:“沒必要吧。現在你是你,我是我。”海子說:“我們之間有誤會。”“什么誤會,不就是想證明你有魅力嗎?”“從何說起?”“從那天看電影。”石蓮說著收拾好東西準備走。

海子說:“那天是趙海杏買的票。”

石蓮也覺得奇怪了,睜大眼睛說:“趙海杏買的票?真是趙海杏買的票?”

“不錯。我還問怎么不邀請你,她說你不去……”

石蓮冰雪聰明,一下明白了。她說:“那天趙海杏給了我一張電影票,說是你約我看電影,還說……”

海子驚呆了。他說:“趙海杏還給我們宿舍的所有兄弟買了電影票。所有的電影票都是她買的!”

海子問:“看電影的時候你坐在什么地方?”

石蓮說:“就在你們后邊隔了一排座位。電影剛開始我就走了。”

十四

梅子的丈夫回來了,回來跟梅子離婚。海子從來沒有見過梅子的丈夫,那個過去也許可以叫情敵現在暫時可以叫姐夫的人,也好像知道自己不能見到海子一樣,從來不讓海子見著。

自尊的海子只在星期六上午到梅子家替鵬鵬和紅紅打理一周的功課。這倆孩子已經上六年級,已經開始懂得人世間的憂郁。梅子也是憂郁的。當她知道海子與石蓮重歸于好以后,她悄悄地對海子說:“要好好珍惜呵。真正的愛情是經得起風吹雨打的。”梅子不再跟海子談什么,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沒有心情。好像是為被海子看見一樣,梅子常常來學校門口的舞廳跳舞,跟年輕而容易沖動的學生鬼混一夜情;或者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讓幾個小青年把她架回家。

梅子越來越瘦,病懨懨的,加上精神不振,更加憔悴。這讓海子難受。

海子對石蓮說:“梅子需要幫助,也許只有我們能幫助她。”

石蓮不知道海子與梅子的過去,只知道海子把梅子當姐姐一樣看待。梅子既然是海子的姐姐,當然也就是她的姐姐。海子本來想給石蓮講海子與梅子曾經有過的那一瞬間,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開頭,何況事情早已成過往云煙。

石蓮說:“行嗎?”

“試試吧。”

一天晚上,海子和石蓮遇到醉酒的梅子。她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家里只有鵬鵬和紅紅。海子和石蓮扶起梅子,又是安慰又是勸說。但無論怎樣,梅子只重復一句:“別管我!別管我!”后來似有什么要傾訴,卻只說了長長一個“我──”就哽住了,接下去是誰也阻止不了的、悠長的、哀憐的、傷心欲絕的哭泣……海子想了一些醒酒的方法,但還是手忙腳亂,不知所措。聽說蜂蜜可以醒酒,可她根本不張口。

鵬鵬說:“叔叔,我爸爸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梅子開始說酒話,兩只手不停地在空中亂抓,“他說我是廢物……我是廢物……我是廢物……我是掃帚星……我是掃帚星……你不要以為,我也是白天鵝……白天鵝……”不知過了多久,她又猛然坐起來,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后來梅子又鬧著要喝酒,海子給了兩瓶純凈水。梅子對海子說:“你,我認識,我認識你,你是海子,屬于石蓮的,你……”

死寂的夜里,她的哭聲是那樣凄絕,那樣哀傷。唉,為了愛情,為了家庭,為了孩子,梅子竟傷心郁積到這種地步。

海子打電話給肖教授。肖教授來了,肖教授也哭了。肖教授說:“也好,長痛不如短痛。無論如何,該結束的總算結束了。梅子,生活還要過,兩個孩子就是你的希望。不說為了誰,為了孩子有個溫馨的家,你都該好好過。看這兩個小丫頭,成績越來越好,越長越大,越長越可愛……梅子,你也還年輕,如今都什么時代了,離了紅蘿卜,咱莫非就不開席了?”

海子和石蓮常常拿梅子的遭遇當鏡子。他倆知道這不道德,也很荒唐,可一段摯愛沒有一面鏡子,也許會顯得膚淺。

海子和石蓮總是形影不離,校園的小徑上留下他們相依相戀的腳印。漸漸地,石蓮不寫稿子了,一門心思支持海子創作,或者陪海子上書店,或者跑遍整座城市為海子買回需要的資料,或者幫海子把他永遠理不清的辦公桌收拾得井井有條。更多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海子旁邊看書。在海子抄寫稿子抄寫得手麻的時候替他抄下去。朋友們說海子自從有了石蓮之后,從穿著到創作風格,一副“家有賢妻”的作派。聽得海子洋洋得意,他故意說:“我怎么沒有感覺到?”桑巴木說:“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二娃說:“生在福中不知福!”

十五

最后一學期開學了。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生最后一段讀書的日子。陽春三月的校園,日本海棠一樹一樹,如舞動的紗巾,綠柳在風中亭亭玉立、裊裊娜娜,把醞釀了一個冬天的激情展現得酣暢淋漓……這是同學們相伴的第四個春天。

石蓮和海子來到幾年前開過聯歡會的流杯池公園。公園里可供觀賞的景色還沒有長出來,游人很少。石蓮動情地說彈指一揮間,一個班的同學就要各奔東西。記憶中,我才背著行李剛剛跨進大學的大門,好像昨天才認識你……四年,人生長河中的一瞬,卻擁有一生都回憶不完的內容。這四年到底是怎么過來的呢?

海子望著涪谷谷頂一株千年古榕如須似髯、瀑布般從峭壁上飛瀉而下的根須說:“我們許個愿,讓黃魯直作證,好嗎?”石蓮說:“我倆背對背寫,寫完后對。”

海子寫:楚尾吳頭遷客夢。

石蓮寫:蜀山涪谷系人思。

海子想,這莫非是命中的偈語?冷不防,海子親了石蓮一口,石蓮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海子說:“就這樣愛你,我愛!”大哥跟蔡田田正好經過,蔡田田說:“哇噻,我們的黃老夫子要臉紅嘍!嗨,又當一回電燈泡,走走走。”

十六

或者因為長期醉酒,或者因為心情抑郁,反正梅子病倒了,一病不起,常常連給孩子做飯的力氣都沒有,脾氣也越來越壞。鵬鵬和紅紅放學回家,見家里還沒動煙火,問:“媽媽,還沒做飯?”梅子歇斯底里地罵:“你們是先人還是地主,要老娘做飯給你們吃?老娘受夠了,滾,滾遠遠的。”一邊罵一邊扔床頭上的東西。兩個孩子躲在書房里哭,讓前來給孩子打理功課的海子撞上了。海子把靠墊和枕頭揀起來放到床上,對梅子說:“有什么話好好說,發那么大脾氣干嗎?你歇著,我給孩子做吃的。啊,鵬鵬紅紅,吃雞蛋面好不好?”姊妹倆悄聲說:“好的,謝謝叔叔!” 鵬鵬懂事早,她歉疚地對海子說:“我媽媽生病了。”海子想,多好的孩子呀!

孩子做作業的時候海子對梅子說:“梅子,我看你該到醫院檢查檢查。明天是星期天,我陪你去。”

梅子面色蠟黃,瘦得皮包骨頭,眼睛沒神地說:“那就謝了。我最近老感覺右肋底下痛。我是不是真病了?我可不能病倒,倒了兩個孩子怎么辦?”

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醫院,抽餓血,拍CT,彩超。拍CT和彩超的時候,醫生說梅子肝臟紋理不清晰,有黑影。梅子說:“莫非是癌癥?我怎么就得了癌癥呢?”海子說:“別胡思亂想。一痛就得癌癥,誰還敢活啊!”梅子說:“我可不能生病。我生病了,孩子怎么辦啊?”

海子此時才知道,梅子的丈夫在法國做醫生,現在已經定居法國,跟一個偷渡到法國的福建女孩同居,還生了一個兒子。海子說:“你恨他嗎?”梅子說:“他也難吶!一個男人兩個家,兩個女人,三個孩子。”海子說:“再難也不該做對不起人的事!”梅子說:“你不理解,分居兩地的人,你不知道有多荒唐。生理饑餓,心理饑餓,怎么好多指責呢?由最初的慰藉,到動感情,再到誰都甩不掉。我恨他,但他到底還是尊重我,打一開始他就給我說了實話,還按照中國的方式跟我離了婚。要不然他在那邊欺騙我,我怎么知道,天遠地遠的。”

這時醫生進來說:“誰是梅子的家屬,請梅子的家屬來一下。”梅子說:“我親自去不行嗎?”醫生面無表情地說:“主治醫生點名要你的家屬去。”梅子對海子說:“你去吧,代表我。”

在主治醫生辦公室,主治醫生對海子說:“你是梅子的家屬嗎?”海子裝出老練的樣子說是。他從主治醫生嚴肅的表情已經猜到事情不妙。他猜主治醫生也許會對他說需要很多錢,如果那樣的話,海子倒不太擔心,梅子剛才不是說有幾十萬嗎?

主治醫生說:“你不要太難過。事實上,每一次要跟病人家屬說以下的話的時候,我的心情并不比你們好,但我不得不告訴你事實。”主治醫生停頓了一下。海子說:“是不是要花很多錢?我們有。”主治醫生擺擺手說:“你別急,聽我說,你看這幾個指標。”海子看見化驗單上一大串數字后面不是向上就是向下的箭頭,說明梅子身上物質所變換出來的數字,不是高于指標,就是低于指標。

主治醫生說:“根據臨床經驗,病人已經是肝癌晚期。”海子說:“這不可能,前一段時間還好好的呢。”主治醫生說:“別激動。你現在能做的是安慰病人,該吃什么吃什么,該怎么著怎么著,盡量讓她開心。”

從主治醫生辦公室出來,海子在走廊里定了定神,他把梅子的檢驗報告裝到口袋里。梅子問結果怎么樣。海子說醫生說一切正常。梅子說既然一切正常,怎么去了那么長時間。海子說:“他要給你開大處方,我沒同意,德性!”梅子說:“其他沒說?”海子說:“醫生要你多休息,少發火,吃好點,把身體補起來,長胖了就沒病了。”

在回家的路上,海子想是不是醫院搞錯了,有必要再檢查一次。海子對梅子說:“醫生還說有必要再來復查一次。”

第二天,海子陪梅子到另一家醫院檢查。結論跟頭天一樣。海子就有些不知道怎么辦了。梅子再次問海子檢查結果怎么樣。海子說小毛病,住一陣院就好。梅子取了一萬塊錢讓海子替她辦了住院手續。走進掛著“高危病區”牌子的病房,梅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這塊牌子海子也看見了,他當時就在心里罵:該死的,掛什么不好?不死都給嚇死了。

躺在病床上,梅子說:“海子,別騙我了,我知道我什么病了,我不想問你我什么病……”不等梅子說完,海子哭了,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更像回天乏術的末代國君。梅子說:“我想托你一件事,你去給那個人打個電話,把我的情況告訴他。你給他說,他要不回來領走這兩個孩子,這世界的孤兒人群中就會多鵬鵬和紅紅。多可愛的孩子啊……”梅子和海子都淚流滿面。海子在晶瑩的淚光中似乎看到兩朵小花向她們的媽媽撲來,嘴里喊著:“媽媽,我們回家,星期天讓海子叔叔帶我們出去玩。”

按梅子提供的號碼,海子給那個遠在法國的男人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男子沒忘鄉音。他說他就回來,或者二十天,或者三十天,當然都會以最快的速度。

打完電話回來,海子發現梅子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神情十分安詳。梅子說:“你剛才出去沒穿外套。”海子的頭“嗡”地響了,外套口袋里放著梅子的兩份化驗單。梅子說:“海子,這是存折,給你,密碼你記好。你去取五萬塊錢來,先替我配三天的藥,要最好的;然后去請個保姆,把鵬鵬和紅紅的生活打理起來。”

海子照辦了。

梅子對海子說:“你可要好好對待石蓮啊。”得到海子的允諾,梅子說:“你們好幾天沒有見面了吧?”海子這才發現已經有四五天沒有跟石蓮見面了,連個音訊都沒有給她。梅子說:“我反正躺著也是躺著,沒事的,你趕快去見見她吧。”

十七

海子下午返回學校找石蓮,石蓮的室友說石蓮不在宿舍。回到自己宿舍,桑巴木和二娃對海子說,石蓮來找過他好幾次,他們都不知道海子到哪兒去了。海子連續曠課四天,已經收到四張罰款通知,每張罰款通知上都是叫花子一樣的32元,夠他們發財的。按照學校規定,海子再連續曠課一天,學校就要發通報了。

海子本想找到石蓮,哪怕跟她說句話都行,但來不及了。病床上的梅子除了他,再沒有人照顧。海子心想,隨便什么人都該結交幾個知心朋友,要不然落難的時候,難免孤家寡人。

海子把梅子的事告訴肖教授,肖教授驚呆了。她讓海子把罰款單交給她,并讓海子寫了請假兩周的請假條。肖教授在請假條上批了字,對海子說:“我沒有看錯你,我沒有看錯你!”

回到醫院,梅子三瓶鹽水還剩一瓶。梅子對海子說:“海子,扶我起來。”海子扶梅子起來。梅子難為情地說:“我想上洗手間。”海子一只手舉吊瓶,一只手扶梅子上洗手間。梅子一只手拉褲子拉不下來,海子就幫梅子拉褲子。他有點難為情。以前梅子的臀部裹在褲子里是性感的,現在卻干癟得已經沒有女性的特征。海子一點性啊愛啊的想法都沒有。梅子說:“難為你了。”海子說:“有什么,我們不是曾經吻過嗎?”梅子慘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絲紅,她說:“而且是初吻!”梅子說,“非常不公平是吧?我把你的初吻取走了。”海子正要說什么,有人敲病房門。海子替梅子拉上褲子,扶梅子躺到床上。開門,是肖教授。

海子在病房里不知疲倦地忙碌著,旁邊的病人家屬對梅子說你老公真是好人。

梅子一天天虛弱下去,最后幾天昏迷了。完全昏迷的前一天,梅子似乎精神很好。梅子對海子說:“海子,你真好。下輩子我要做你的妻子,你的情人。”海子說:“要做,你從現在做我姐吧,我沒有姐姐。”梅子就讓海子喊她姐姐,喊一聲流一串淚水,喊一聲再流一串。

梅子說:“要是那個男人不回來怎么辦?”海子說:“我就守候你和孩子,等你康復,等鵬鵬和紅紅長大。”梅子搖搖頭。海子說,“你不相信我?那讓時間來證明。”梅子說:“我相信他會回來的,畢竟鵬鵬和紅紅是我們的孩子。”梅子把“我們”兩個字咬得異常清晰。

前后二十七天,梅子就走了。海子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丈夫一樣,從醫院病房到太平間,從太平間到殯儀館,從殯儀館告別大廳到火葬場……凡是需要家屬簽字的地方,都有海子的親筆簽名。鵬鵬和紅紅不相信媽媽就這樣走了。當她們看見媽媽變成粉末裝在一個小盒子里了,才相信這一切不是電影,不是游戲,是真的,哇地哭得不知所以。海子可憐這兩個孩子。他想如果那個男人不回來,他會真的像父親一樣,替梅子把這兩個孩子拉扯成人。

為了不讓鵬鵬和紅紅過于傷心,海子給她們另外租了房子,讓保姆料理她們的日常生活。他不放心,每天晚上總得去,第二天早上孩子上學他再回學校。他在出租房與學校之間拼命往返,一點都沒有跟石蓮說話的時間。給梅子開追悼會的時候,石蓮去了,也沒和海子說上話。中途海子還給石蓮寫過幾張字條。

十八

才一個多月沒有在一起,石蓮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見到海子就躲,根本不給海子說話的機會。本來海子想在聽課的時候坐到石蓮邊上,謝天卻像一條癩皮狗一樣占據石蓮旁邊的座位,使海子無法靠近石蓮。海子約石蓮,想跟她說幾分鐘話,卻老是不巧,約好了,自己首先失約。石蓮見了海子也愛理不理的。海子心想石蓮這是怎么了?海子問二娃,二娃說:“你是當事人都不清楚,你問我我問誰去?不過二哥,謝天這小子最近好像跟石蓮貼得很緊,你可要當心哈。這小子花花腸子,背景又硬,別吃了虧還找不到地方說。”海子說:“那哪會呢?石蓮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人。”二娃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梅子說的那個男人果然回來了。1米80的個頭,高大魁梧,一副石膏像大衛的臉型,十分英俊,文質彬彬的。海子將剩余的錢和存折交給那個男人。那男人賣了房子,替鵬鵬和紅紅辦了簽證。在帶鵬鵬和紅紅走的時候,他讓兩個孩子跟海子合影留念。海子沒有跟她們合影。海子不想讓她們再想起他,因為一想起他,就會想起她們的媽媽梅子,就會勾起她們的憂傷。海子不知道,孩子的行李箱里,藏著兩個當年街頭藝人給她們捏的海子。送他們上飛機的時候,海子像這座城市的主人對兩個孩子說:“記住,長大以后要經常回來啊,叔叔還帶你們到金沙江邊堆沙人、聽漁歌、喊號子。這是你們的故鄉,這里曾經是你們的家!”過了檢票口,那男人終于說了聲謝謝。海子說:“我還以為你不說了呢。走吧,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海子重新開始他正常的大學生活。經歷這一遭,他對人生,尤其是對愛情看得比同齡人都透。什么是愛情?愛情就是兩個人,一個是撇,一個是捺,一撇一捺組成個“人”字,缺一筆都不行。

好幾天,海子都遇不到石蓮。她的室友要不說她上圖書館,就說不知道她去向。聽說謝天也在找她,跟海子一樣,找不到石蓮。

離畢業還有一個月。許多同學的工作已經落實了。桑巴木、二娃在老家找到工作,大哥和蔡田田、大文子和洪坤定向到西藏支邊。海子連個方向都還沒有。海子想:到什么地方也要把石蓮帶上。溫州可以去的,可溫州只要男的不要女的;金岷城小型軸承廠要海子去做秘書,但也解決不了石蓮的問題。

一連幾天,海子都找不到石蓮,他急躁得很。二娃說:“二哥,你得提防謝天這小子,他簡直像502強力膠。”海子問:“你看到了什么?”二娃說:“看倒沒看見什么。你沒見他看石蓮時那副五官錯位、口水滴答的樣子?”海子說:“你還發現什么了?”二娃還是那句老話:“你問我,我問誰去?要不,你聘我做私家偵探!”

十九

畢業前一周,就在海子找石蓮找得快發瘋的時候,石蓮終于來找海子。海子喜出望外。海子有許多話要對石蓮說,比如梅子、梅子的孩子和丈夫;也有許多事情要問她,比如為什么生他的氣,比如那么長的時間到哪里去了,比如謝天什么什么的。

石蓮把海子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說:“我終于明白你曾經說的那句話的意思。”海子說:“哪句話值得讓你當圣經來解讀?”石蓮說:“你說的,無論我們將來能不能在一起,我都不應該成為男人的配角,我應該是獨立的,我永遠是我。”海子本來有好多話要問,可也只得跟著石蓮的問題走了:“這我說過,解讀的結果是什么?”石蓮答:“結果就是,我的工作已經定了。”

海子像脫光衣服剛剛鉆進被窩的人突然被人揭了被子,瓜兮兮地被晾曬在一邊。海子有些生氣,也有些委屈,他后悔一開始交談就被石蓮牽著鼻子走。他無可奈何地問:“到哪里?”石蓮答:“西藏。”海子說:“我也到西藏。”石蓮說:“晚了。”海子一驚:“為什么?”石蓮說:“得提前半個月打申請。如今省里的批文都下來了。”

海子像三九天給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氣得牙齒打顫:“你就把我扔了?”

“是我扔了你還是你扔了我?一個多月音訊全無,我還以為你惹上黑社會了呢。你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在擔心你?”

過了一會兒,石蓮說:“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人,有責任心的人。你照顧梅子的時候,我偷偷去看過幾次,我想我將來也會得到你的照顧的,如果我也那么不幸。唉,蒼天捉弄人啊,誰知道半路上殺出程咬金!”

“誰?”

“謝天。”

“難道你們真的像人家謠傳的那樣嗎?”

“我是那種人嗎?”

“不是。”

“海子,這世界你最懂我。這輩子除了你,我再也不可能真正愛上別的男人了。你知道那個姓謝的,他說他認定我了。我知道,他也許是吃紅燒肉吃膩了,想換口味。你越不理睬他,他越來勁,我被他逼得差點要在這世界消失。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他說他將直接把我的檔案提到他預定的單位去,他有這本事。我……”

“怎么?”

“我只好申請到西藏,檔案一到省,他就沒辦法。”

“狗日的衙內,老子非揍他不可!”海子說,“就不能讓我也到西藏?我給省里打電話。”

說罷就打電話去了。從電話廳出來,海子幾乎要癱軟。一大群“晚了晚了晚了”的聲音像烏鴉一樣纏頭飛舞。海子不能沒有單位,也就是說不能沒有發工資的地方,過去那一段饑餓的歲月讓他刻骨銘心。如果沒有工資,他小命都保不住,還奢談什么愛情,奢談什么石蓮。

二十

臨近畢業,到學校來設攤招聘的單位越來越多,這使人想起古希臘的奴隸買賣市場。不同的是,古希臘的奴隸是被別人賣,如今的大學是自己銷售自己,最恨把自己賣不出去。

海子在一家來自珠江三角洲的場子里簽了合同。對方開的待遇并不好,可那畢竟是已經開放了好多年的沿海。海子簽得很爽快,簽完了他問能不能帶女朋友一塊去。對方說可以,可聽說石蓮已經定向到西藏,就說她的檔案已經到省里,我們拿不到,不行。海子就痛恨起檔案來。按道理來說,個人檔案屬于個人隱私,屬于私有財產,現在卻小命兒一樣捏在別人手里,任人擺布。明明個人的權利受到侵犯了,卻像一個骨頭發癢的人,徒有一雙手,無可奈何。

海子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對方說:“合同一旦簽署就生效,你可不能違約哦!否則要交違約金!”海子問多少。剛才簽約的時候,他根本沒在意。對方說20萬。海子嚇出一身冷汗,這不是在賣自己是什么?有什么辦法,臨到收攤,豬肉也當青菜賣。

簽合同的時候,海子還在跟石蓮賭氣。等簽完了,海子后悔了。

一個在青藏高原,一個在珠江三角洲,什么是天涯海角,這就是天涯海角。

石蓮知道后也泄氣了。石蓮說:“我們都是不會欺騙自己的,趁我們現在還相互看得見,我們一起弄個儀式,分手吧。”

海子半天說不出話。

石蓮說:“海子,我不會忘記你的。”海子知道這是句對離別的戀人再好不過的安慰,但是真正不忘記,將來跟誰都不會幸福……

石蓮說:“海子,謝謝你過去對我兄妹般的照顧,我──我會好好過的……”說著淚水像散串的珠子落了下來。

石蓮靠過來,海子緊緊地抱住她。

這就是戀愛么?曾經信誓旦旦,曾經心心相印,恩愛有加,一落到現實中,便成水中月、鏡中花。

如果這就是結局,那這結局未免充斥某種宿命,與逢場作戲玩弄感情的“戀人”有什么區別?說什么生離死別,生離比死別還讓人心疼。

二十一

最后兩三天,同學們該留的影留了,該道的別道了。一個宿舍生活了四年的兄弟或姐妹,哭過了幾回。畢業的日子一天一天臨近,海子和石蓮每天都在接受煎熬。每天二十四小時,憂傷和說不清的痛纏繞著這兩個年輕人。他們都還太年輕,幾乎還沒有足夠的力量來作出選擇。他倆都太現實,他們知道如果選擇了愛情,不是兩地分居就得有一個人放棄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兩種選擇對于美滿的愛情都是致命的打擊,缺少經濟基礎的愛情只會是苦澀的。要是連肚皮都填不飽,還奢談什么愛情?

海子想起梅子和她的丈夫,以前一個在天的這面,一個在天的那面,現在更是這樣,一句溫馨的話說出來都沒個擱的地方。

海子感到石蓮三年多來對自己的支持是一個成功的妻子對丈夫的支持。石蓮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未來的道路上也許還會遇上像石蓮那樣的好女孩,但那不知是生命年輪第幾輪,是第七十輪還是第八十輪。

石蓮一想到就要跟海子分手,整個人從精神到肉體都垮了:海子,風趣而機智的海子,這個才華出眾而又責任心至上的男人;想想自己耍小性子時,他大哥哥般的關懷;想想她遇到挫折時,他那滿含鼓勵的目光……石蓮甚至覺得,從他那里她得到了類似于父愛般的關懷,從而產生無限的能量、青春的活力和風也不怕雨也不怕的安全感。

這幾天,石蓮總是為一些小事跟海子發火,幾乎每次約會都不歡而散。人在無助的時候,太像一個無父無母又沒有同情和幫助的孤兒,在浩淼的蒼穹下,彳亍而行,沒有方向,沒有目的;更如落水者,在水里懸著浮著,既怕沉到水底,更怕看不到岸。

畢業晚會上,大家對遠走他鄉的同學千叮嚀萬囑咐。大哥、蔡田田、大文子、洪坤,特別是石蓮,道別的話語有些凄涼。在那缺氧的雪域高原,難說這輩子還能見上一面。大家唱起了《青藏高原》: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是誰留下千年的企盼,難道說還有無言的歌,開啟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念。深沉遼遠的歌聲在夜空中久久回蕩。海子望著夜空中冰涼耀眼的星星對石蓮說:“多快啊,仿佛昨天才負笈而來,一轉眼就要離開。像誰捧在手里的星子,一松手就散了,帶著各自的光耀,散往天涯,散往海角。”

蔡田田哭得最兇,她說:“海子,你對不起石蓮。”要不是大哥拼命拉住,海子少不了要吃她幾拳。

二十二

離校的最后一晚,一班人吃完了最后的晚餐。海子跟石蓮經過那么長時間──像幾個世紀的煎熬,都清醒多了,心里平靜了下來。海子帶著石蓮又來到文學社編輯室。

石蓮問:“來這兒干什么?”海子說:“來告別。我們的感情是在這兒培養起來的,要是今天才是開始該有多好。可惜這一切就要結束了。”他們輕輕地走進去,開了燈。望著那些膠水、彩色畫筆、畫版用的紙、尺和鉛筆,以及那一疊辦了三年多,疊起來有一個一歲小孩高的刊物……仿佛這一切明天他倆都還要用,又似乎永遠也用不上了。它們已經屬于歷史,屬于回憶。后繼者明天拿到它們的時候,也許永遠無法理解,這些物什上都有一段黃金般的歲月和永遠不衰的故事,真舍不得。

走出編輯室,石蓮說:“海子,我們不分開行嗎?”

海子沉默了一會兒說:“讓人遺憾的是沒有結果,但值得驕傲的是,我們曾經真實地擁有過,哪怕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都不會變……”

石蓮哭泣著說:“今后,你會想我,還會愛我嗎?你能來看我嗎?……”石蓮后邊的話被海子發狂般的吻堵住了。石蓮喘不過氣來,感到一陣陣眩暈。海子發狠般長長的吻,似乎要把人生的傷口堵住。

許久,海子說:“你身子單薄,要注意寒暖。天一變就要加衣服,別等感覺冷了才加衣服,要預防感冒。你胃口不好,得堅持多吃東西。遇到不順心的事想開些。到了單位要主動跟同事交往。我相信你能教好學生,長大后個個都像你一樣聰明……”石蓮哭著,從包里拿出一件火米色的毛衣來,披在海子身上。這是一件衣裳,一件夢的衣裳。

青藏高原啊,遙遠而讓人心顫的青藏高原!

二十三

火車快開了,坐在窗邊的石蓮哭得跟淚人一樣。海子從站臺上為她買了一袋水果,從窗子上塞進去說:“拿著,路上吃。”

火車慢慢啟動了。石蓮拉著海子的手不放,海子跟著火車跑起來。

撒開手的那一瞬,海子喊了一聲一路珍重!克制許多日子的淚水終于決堤了。淚眼蒙眬中,火車漸漸滑向遠方,消失在兩條鐵軌盡頭,再也看不見了。石蓮走遠了……

淚光中,海子腦海里浮現出已經流逝的情景,仿佛又在與同室兄弟們討論中文系的女生為什么總是“出口”的問題,仿佛還在寫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文章,編那些自認為神圣的刊物……大哥的秘方,二娃刀子嘴豆腐心……他還想起,面對謝天的詢問,他尷尬滑稽的情態……還有梅子,紅顏薄命的梅子。

他想起石蓮,想起跟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在流杯池聯歡,在編輯室校對稿子,在金沙江邊捂著流血的傷口,共同扶著醉酒的梅子回家,趙海杏,電影票……海子突然希望時光倒流,火車重又開回來……恍惚中石蓮拉著他的手說她不走了……

第二天,在車站上,最新一班客車的發車時間到了。登車的電鈴驟然響起,廣播里說開往廣州方向的列車就要發車了,請到遵義、貴陽、柳州、南寧方向去的旅客,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到檢票口檢票上車!

海子知道自己送走自己的時刻到了。他心想:金岷城,你讓我怎么描述你?你擁有哪吒洞、真武山和趙一曼紀念館,你擁有震懾三江的白塔、黑塔、舊州塔,你還擁有文氣十足的流杯池、大觀樓、吊黃樓……這塊土地太古老了,古老得踢起一塊土坷拉都會碰斷一根歷史神經,一鋤挖下去,都會牽出一段歷史傳說。但是,你憑什么不為一段活生生的愛情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憑什么只熠熠得意于過去的歷史,而無視歷史的今天?

海子走進車廂,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坐的也是臨窗的位置。突然,他兇神惡煞地罵了一句臟話:日他媽!他感覺聲音非常響,非常解恨,他懷疑是不是自己罵的,拍拍腦門還想罵一句。一拍腦門,他不想乘這趟車了,他要再看一眼這多情的金岷城。火車剛要啟動的時候,他突然下了列車。

他看著列車開出去,不斷加速前進,在兩條永不相及的軌道上,滑行得越來越遠,終于在兩條鐵軌相交的地方變成一個點,最后連點也沒有了,消失在蒼茫中。

站臺上沒多少人,幾個搬運工拖著小運送車嘰里咕嚕往倉庫里走。海子無力地提起旅行包,轉過身去。突然他大聲驚呼:“怎么回來了啊你!”另一個人的聲音在喊:“怎么沒走啊你!”

海子似乎看見他跟石蓮在四行清淚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天陽光很旺,旺盛的陽光使世界顯得非常空曠,空曠的世界特別容易在水平方向上向縱深發展。在遙遠的地平線那邊,似有一首關于愛的歌謠徐徐飄來,如雷如潮,淹沒了這對青年,淹沒了車站,淹沒了整個世界:當我輕輕的唱起了你,愛的記憶飄滿四季,當春風吹干了你的淚滴,青春無悔,往事如昔……

過了許久,海子聽見搬運工人嘻嘻哈哈的笑聲。海子抬起頭,睜大眼睛,發現抱在懷里的不是石蓮,是一根水泥柱子,柱子上方有個三角形的鐵牌,鐵牌中央有一個白色的“停”字。海子腦子里一片空白,整個人像給掏空了,一種強大的饑餓感使他恨不得把整個世界吞下去。

石蓮走了,走遠了,喊不答應,牽不到手。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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