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消遣的文人自娛詞

北宋后期，社會矛盾日益尖銳。“慶歷新政”和“熙寧變法”非但沒有解決與高度封建集權相伴而生的政治腐敗、軍事無力和財政困難，士大夫階層由于政見不同、議論相異而形成的黨爭卻愈演愈烈。如果說王安石變法初期產生的新、舊黨爭還具有進步與保守的區別的話，那么熙寧九年（1076）王安石再度罷相之后，所謂新黨與舊黨之間的斗爭就完全是一種惡劣的權力之爭、門戶之斗。在黨爭中，那些善于隨機應變、阿諛君王、玩弄權術的小人常常得勢，正直善良具有社會責任感的文人士大夫往往遭受無端的迫害打擊。“文字獄”的興起，更加迫使作家的創作由社會現實問題轉向人生問題，即如何對待憂患，如何對待生死、怎樣使人的生命與自然融為一體、在審美的觀照中獲得精神的超越與解脫這樣一個永恒的主題上來。既然生存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難以在現實的社會中實現，那么只有到個人的內心世界中去尋覓，在物我合一的審美觀照中去體驗，這樣便可以忘憂。由此，詞便從歌舞筵席走向了寬廣的社會生活，走進詞人心里和湖光山色之中。詞的娛樂功能受到壓抑，不再像北宋中期一樣恣肆，而是表現為詞人對朝政無奈之余的自娛自樂。

這一時期活躍在詞壇上并且詞作傳達出時代氣息的當屬蘇軾及黃庭堅、秦觀、晁補之等。蘇軾胸襟博大、樂觀曠達，且又出入佛、道，自然能夠化解憂患和愁苦：“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念奴嬌》）；“料峭春風吹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黃庭堅學識、個性亦差近東坡，處境也能自慰：“老子平生，江南南北，最愛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念奴嬌》）；“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鷓鴣天》）。

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蘇軾等人創作了不少山水詞、田園詞、詠物詞來尋求人生的解脫，達到一種超然的境界。

一、山水詞

北宋后期，山水詞人的視野多在“僻遠的林泉野致”和“罕有人至的清寒山水”，在這里，他們吟唱出了清新意遠、高雅脫俗的山水之音。北宋著名的山水畫家郭熙在其《林泉高致·山水訓》中云:“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多常愿而不得見也。”“對于君子來說，本來就不樂于塵囂的煩擾，喜愛清靜自由，加之北宋后期，黨爭傾軋，政治環境險惡，大批知識分子被貶謫放逐到偏遠地區，蘇軾和蘇門諸文人正是其中受害最深的。由于精神苦悶，他們便放浪山水，笑傲山水，在林泉野致中尋求解脫。不過，他們不需要像柳永那樣為了生計四處宦游干謁，他們或自愿致仕隱居，或被迫貶謫偏遠地區，雖有憤懣之情，卻無需跋山涉水的奔波，因此生活還算安定，常常能以比較快樂的心情去優游水色山光，欣賞清新景致，如:

蘇軾的《西江月》：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這首詞是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時所寫。春夜，詞人在蘄水邊騎馬而行，經過酒家飲酒，醉后乘月而歸。月光灑滿了靜靜的原野，灑滿了清澈的溪流，水月交輝，真像綴滿了無數晶瑩無瑕的珠玉。如果策馬前進，馬蹄豈不踏碎那些珍奇的瓊瑤？蘇軾此時處于“自身難顧”的逆境之中，卻還如此地熱愛溪邊風月，表現出樂觀而豁達的胸襟。

黃庭堅的《念奴嬌》：

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

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孫郎微笑，做來聲噴霜竹。

黃庭堅的個性、學養一似東坡，豪放不羈、豁達大度，即使處在最惡劣的環境中，依然談笑風生。哲宗紹圣年間，他被貶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后改戎州安置。有一年（當是哲宗元符二年）八月十七日，他與一群年輕人一起賞月、飲酒，寫下此詞。雨后新晴，秋空如洗，彩虹掛天，青山如黛。月中桂影依舊很濃，又怎能說今夜的月色不夠美滿？這首詞筆墨淋漓酣暢，通篇洋溢著樂觀的情緒，頗見作者灑脫曠放的為人。

蘇軾的《水調歌頭》（落日繡簾卷）、《南鄉子》（晚景落瓊杯）、秦觀的《滿庭芳》（紅蓼花繁）、晁補之的《尾犯》（廬山小隱）、賀鑄的《吳門柳》（嘯度萬松千步嶺）、米芾的《西江月》（溪面荷香粲粲）、黃裳的《新荷葉》（落日銜山）等詞篇都描述了自然界當中的秀美風光，這些山水風光都是幾近原生態的，被充分“過濾”了的自然山水，具有透明瑩澈的意境和清新輕淡的風格。

縱觀北宋后期諸山水詞人，清曠超塵是其山水詞的主導風格。正如張毅所評價:“蘇門一派……脫心于俗諦之桎梏，能于空靜中深入萬物之核心，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進而以造化的生機表達灑落的襟懷和自由的心靈，無不清新自然，達神逸之境。具備超越世俗的高格。”雖然有超越世俗的高格，但他們的山水詞中極少出現荒遠苦寒或僻遠幽險的山水風景，一切都來得親切、安詳和自然，表現了與山水為親的感情，如蘇軾的“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做窗戶濕青紅”，“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晃補之的“望處與青霄近。想群仙，呼我應還，怪來須絲垂鏡”，多數詞句都是“以我觀物，物皆著我色”，山水被賦予了人的性情，因此山水與人無“隔”，共同營造出沖融平淡、閑遠超塵的境界。

二、田園詞

蘇軾的田園詞是對宋詞題材的一個突破。他在徐州所做的組詞《浣溪沙》五首，描寫了農村風光、農民形象、勞動生活和鄉風民俗，宛如一曲清新優美的田園牧歌。如：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村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來說與采桑姑。

蔌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元豐元年（1078），徐州發生嚴重春旱，作者有詩云：“東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起伏龍行》）。作為一州的長官，蘇軾曾前往石潭求雨，得雨后，又往石潭謝雨，沿途經過農村，這組《浣溪沙》即紀途中觀感，共五首，這里是前三首。這幾首詞，帶著煮繭香味、繅絲聲響的新鮮空氣，一陣陣撲襲而來，使人們又回到了鄉間的小道、柳下的麥場。蘇軾之密切關懷人民，蘇詞之直接“擁抱”生活，于此表現得再清晰不過。極為平常的農家生活在作者的眼中，富有濃厚的生活情趣，表現了灑脫曠放的性格。

秦觀的《行香子》：

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倚東風，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遠遠圍墻，隱隱茅堂。飏青旗、流水橋旁。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這是一幅田園風光的活動畫圖，在唐、五代、北宋的詞苑中，除蘇軾的五首描繪農村風物的《浣溪沙》外，這樣的作品并不多。圖中景致隨著詞人游春的足跡次第展開。上片以“小園”為中心，寫詞人所見的爛漫春光。下片詞人看到逶迤繚繞的圍墻，墻內隱現的小堂，步過小山岡，又看到“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樸質自然的村野風光隨著詞人的輕松腳步、歡快情緒而次第展現，顯示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氣氛。

三、詠梅詞

梅花品性高潔，它那“冷淡”、“清癯”的優雅姿態，折服了愛花賞花的宋人。宋人愛梅是一種集體性的審美情趣，詞集中有一本專收詠梅詞的總集——《梅苑》，共收詠梅詞篇五百余首。我們試讀盧梅坡的《雪梅》詩二首：“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它們雖帶有戲謔的成分，但卻形象化地寫出了宋代文人雅士的這樣一種“詩意人生”：賞雪品梅，神與物游；對景題詩，心與境諧。梅花之所以受到如此寵愛，固然因為它本身的特殊美感，但也和時代的氣息相和，尤其是對于像蘇軾這樣的文人來說，報國無門，空負報國志向，卻屢屢遭貶，處境凄清，他的品格又何嘗不像這孤傲的梅花呢？

蘇軾《定風波》：

好睡慵開莫厭遲。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休把閑心隨物態，何事，酒生微暈沁瑤肌。詩老不知梅格在，吟詠，更看綠葉與青枝。

據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東坡三首《紅梅》詩作于元豐五年被貶黃州時，此詞作年當稍后于詩。考東坡宦蹤，他先是與當政者政見不合而自請外任，繼之元豐二年因詩文罹難下獄。元豐三年至七年，則以劫后余生來到黃州貶所，幽冷孤憤之感充郁心頭。其詠定惠院海棠詩說：“只有名花苦幽獨。”身處逆境，蘇軾寧肯自憐幽獨，“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終不愿隨波上下，俯仰由人。“尚馀孤瘦雪霜姿”——他那高潔的品性絕不改變。此詞不僅以傳神之筆寫出了紅梅的獨特“風流標格”，更兼是詞人自我品格的生動寫照。

晁補之的《鹽角兒》：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占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開花時像雪，飄落時仍像雪，這種笑傲霜雪的品質在百花中是絕無僅有的。它的香味不僅在花蕊，也不僅在花萼，而是發自骨子里的通體清香。在那徹骨寒冷的冬夜，惟有梅花獨占一溪風月。“疏疏淡淡”，別有韻致。詞的表面是“梅花禮贊”，深層更在于贊賞某種人格精神和某種人生情趣。晁補之在北宋黨爭中曾多次被貶官，故其詠梅詞中或許會順便寄寓其個人不甘向新黨屈服的政治品格。而撇除政治方面的感慨不論，則此種人品精神和人生情趣，就是一種不愿同流俗為伍的騷情雅趣。

以上這些詞篇都屬于文人自娛自樂的詞。從描寫客觀的山水、田園、梅花到由景而抒情，是詞人自我排遣苦悶情緒的一種方式，這些作品宣泄了作者的不快，通過對這些美好的事物的描繪和聯想，詞人心中的不滿和失落得到了補償。

歌德在1826年曾經說過一段話：“一切倒退的和衰亡的時代都是主觀的，與此相反，一切前進的上升的時代都有一種客觀的傾向。”中國經歷了漫長的封建社會，其中漢、唐兩代大概可入于封建社會中的“前進上升的時代”，漢唐文藝有很大的不同，但也有共同點，那就是以開放的心態、充沛的感情去表現客觀世界的美，去作出自己的審美評判，作品以氣勢飛動磅礴，質地渾厚壯偉見長。我們可以看到唐代文藝是抒情的，但注目于江山、歷史、功業、社稷，“一切健康的努力都是由內心世界轉向外在世界”；宋詞也是抒情，但抒發了快意、歡娛、離情別緒，文學轉入了“主觀的時代”。如果說北宋還不是“倒退和衰亡的時代”，那么因為遼、西夏、女真的相繼逼迫，宋人的缺乏自信，導致南宋真正走進了“衰亡”的時代。于是，我們可以這樣認為，詞人的自娛自樂實在是一種無奈的選擇，繁榮的宋詞抒寫了一個表面繁榮而實際懦弱的時代世人的各種心態及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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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韓國彩，唐山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