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西方文論流派眾多,學說紛紜,是文學批評空前活躍的時代。因此也被稱為“分析的時代”和“批評的世紀”。本文試從俄蘇形式主義和精神分析批評兩個角度解讀美國女作家凱特·肖邦著名的短篇小說《一個小時的故事》,以分析和理解作者是如何使用各種文學要素的,如何對人物的行為舉止和心理活動進行解讀的。
《一個小時的故事》講述的是女主人公馬蘭德夫人生命中的一個小時的故事。馬蘭德夫人的心臟有毛病,可有消息傳來,她的丈夫馬蘭德先生在火車失事事故中遇難。馬蘭德夫人的姐姐約瑟芬和她丈夫的朋友里查茲是盡可能小心翼翼地用不連貫的語言,遮遮掩掩地把這個壞消息暗示給她的。他們一致認為這個消息會使她的身體垮下來,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馬蘭德夫人異常興奮,她看起來甚至像個勝利女神。盡管丈夫的去世還是令人傷心的,但也使她最終擺脫了一直以來的壓抑生活。對自由的憧憬和渴望甚至超越了悲傷,她喃喃地道出了心靈深處的呼喚:“自由!全身心的自由!”她開心是因為從此以后可以只為自己活著。可在故事的末尾,情節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馬蘭德先生安然無恙的出現在家門口,關于那次事故他一無所知。他對約瑟芬看到他時的尖叫感到不解,對里查茲快速地把他擋在妻子的視線外感到吃驚,但是里查茲還是太遲了。醫生說她死于心臟病,而心臟病發作的原因是一種無法承受的興奮!
俄蘇形式主義批評家們注重研究作品的形式即構成作品的各要素——語言、結構和風格等,他們把批評的目光從作家轉向了作品文本,認為文學作品是獨立客觀存在的,是一種意識之外的現實,不具備主觀意向性;文學作品是一種構造的游戲,不反映客觀現實也不反應作者的意圖;文學批評的任務是研究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內部規律——文學的文學性;文學的特殊性在于語言的運用和修辭技巧的安排運用。
不難看出形式主義者關注的是作品中形式和意義的關系,強調作品中的各要素是如何組織在一起并賦予作品意義的,像作者的生平、作品的社會歷史背景和作者的意圖等等都被看作是外部因素,不應認真理會。因此,這種文本細讀的方式關注的焦點是文學作品的內在因素,例如:措詞、反諷、悖論、隱喻、象征以及情節、人物塑造和敘事技巧等。
《一個小時的故事》,一個長僅兩頁的短篇小說,幾分鐘就可以讀完,卻留給我們無窮的回味。使我們不禁嘆服作者高超的情節組織能力。接下來,讓我們從形式主義的角度通過文章中運用的主要文學要素反諷、意象、明喻、隱喻以及情節組織和敘事技巧等來分析這個短篇。首先,故事開頭設置的懸念讓讀者的心迅速懸了起來,馬蘭德先生意外死亡,馬蘭德夫人又心臟不好。讀者對馬蘭德夫人深表同情,并急切想知道故事的結局,便會一口氣讀下去。然而故事的結局卻大大出人意料。一個心臟有毛病的悲傷的妻子突然死于心臟病,不是因為愛她的丈夫在鐵路事故中喪生,而是因為她發覺他竟然還活著。很明顯,這正是一個情景反諷,因為期待發生的和真實發生的是如何的不一致。形式主義者會對這個具有諷刺意味的結局認真研究,他們更傾向研究作者是如何通過措詞、隱喻、情節、人物心理活動和敘事角度等文學要素來達到這一諷刺性結局的而不僅僅是關注它的諷刺效果。故事是以第三人稱敘述的,敘事者以遮遮掩掩的方式并通過形象化的描寫逐步揭示女主人公復雜的心理,幫助我們理解馬蘭德夫人的真正死因。從而更透徹的理解作者是如何通過各種文學要素和技巧的巧妙安排而達到這一效果的。細讀下面的生動意象我們將能更準確的理解故事的諷刺性結局。“她還很年輕,白皙而安詳的臉上的線條,顯示著一種壓抑”,這句描寫運用了擬人的手法,已能夠讓讀者感覺到馬蘭德夫人生活的多么壓抑。因此,雖然剛聽到那個可怕的消息時,馬蘭德夫人“近似絕望地撲倒在姐姐的懷里號啕大哭,淚如泉涌”,可當她看到屋外的廣場上,“樹梢在新春的氣息中興奮的顫抖著。空氣中彌漫著芬芳的雨的氣息。窗下的街道上,一個小販正在叫賣他的器皿。遠處依稀傳來縹緲的歌聲,數不清的麻雀也在屋檐下嘰嘰喳喳的唱個不停”,通過這一系列的象征著活力和新生的意象,馬蘭德夫人已開始感覺到“在未來的歲月中她不必為了某人而活著了,她要為了自己活”。她開始強烈地感覺到“自由!全身心的自由!”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把自己獨自關在屋子里,沉醉于生命的勃勃生機,充滿了對自由的憧憬和渴望,不愿開門,不愿被人打擾。當她下樓時,渾身散發著勝利女神的光彩。而這些被她姐姐認為是由于過度悲傷。對這位“勝利女神”來說最大的諷刺莫過于醫生宣布她死于興奮——看到他丈夫安然無恙后的過度興奮。但只有了解肖邦的讀者才能清楚馬蘭德夫人是死于真正的傷心、絕望和心碎。因為發覺丈夫還活著,她將不得不放棄剛剛找到的自我,而重新被丈夫強加給自己的愛所禁錮。她不愿再屈從丈夫的意志,無法繼續忍受一成不變的壓抑生活。因此她是死于心碎和絕望的。
精神分析批評的理論鼻祖弗洛伊德認為,人的心理結構有三個層次:最深層次的心理是無意識,它與人格結構中的本我相對應,基本由性本能組成,按快樂原則行事;中間層次是前意識,它與人格結構中的自我相對應,代表理性,處于意識和無意識、本我和超我之間,起著調解的作用,一方面受超我的監視和約束,另一方面又保護本我,按現實原則行事;其表層是意識,與人格中的超我相對應,它遠離人的本能,受人的良知、倫理、道德等社會原則的支配,壓抑人的無意識本能沖動,按至善原則行事。因此,人的本我與超我經常處于矛盾之中。精神分析批評方法中的“無意識理論”常被用來探究作品中人物的動機和一些事件的象征意義。
在肖邦的《一個小時的故事》中,顯然對于馬蘭德夫人來說,她丈夫死亡的消息使她長久以來被壓抑了的強烈無意識欲望——對自由的渴望,被釋放出來。因為,以傳統和世俗的標準來看,丈夫溫柔、體貼,她也努力扮演著模范妻子的角色,他們必定是幸福的一對,沒有人——包括她的丈夫,關注她的精神需求。她不得不掩藏起她的真實感情和需求。而丈夫的死訊使她的本我占據了上風,那種要追求快樂與自由的本能讓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滲入她的內心,她等待著,惴惴不安”。那真正攫住她的心的正是“她努力要靠自己的意志擊退”的對獨立和自由的強烈欲望,而在她的婚姻中它們被壓制了。由于受“意識”(對應“超我”)——社會中約定俗成的、根深蒂固的倫理道德的制約,在姐姐約瑟芬和丈夫的朋友里查茲面前,馬蘭德夫人“號啕大哭,淚如泉涌。”此時,“意識”(對應“超我”)占據上風,可馬蘭德夫人的內心的“無意識”(對應“本我”)正快速上涌,當代表理性的“前意識”(對應“自我”)無法與之抗衡時,“她獨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讓任何人跟著她。”姐姐約瑟芬和丈夫的朋友里查茲誤以為她是由于傷心才想一個人呆著。而當馬蘭德夫人回到自己的房間后,按快樂原則行事的“無意識”(對應“本我”)占據了她的內心。她任思緒如脫韁的馬匹奔騰。我們知道,人是用自己的心情來看外在世界的。所以,此時的馬蘭德夫人看到的是“屋外的廣場上,樹梢在新春的氣息中興奮的顫抖著。空氣中彌漫著芬芳的雨的氣息。窗下的街道上,一個小販正在叫賣他的器皿。遠處依稀傳來縹緲的歌聲,數不清的麻雀也在屋檐下嘰嘰喳喳的唱個不停。”由于被快樂原則支配著,馬蘭德夫人覺得目光所及之處,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自然,涌動著生機。因此,她發出了一個在“愛”的名義下長期受到壓抑的心靈在獲得解脫時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呼喚“自由!全身心的自由!”
(作者簡介:孔靜芳,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