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流小說興起于20世紀初,是在現代哲學和心理學的基礎上產生的一種寫作風格,它打破了從理性和邏輯推理解釋世界和人的傳統觀點,注重表達認識的復雜性,以及對心理活動的刻畫與詮釋,意識流小說通過自由聯想來組織故事情節,不受時間、空間和邏輯關系的制約,通常以正在發生的事件為中心,通過觸發物引發人的意識活動,不斷地向四面八方發散又聚攏,經過如此循環往復,形成一種枝蔓式的立體結構。維吉尼亞·伍爾夫是意識流小說的奠基者,她擅長人物心理活動的刻畫,講究環境和景物描寫的印象效果,文筆極富于樂律的美感。其獨特的時空處理手法,更向世人展現了她卓越的藝術成就?!兜綗羲ァ肥俏闋柗蛞庾R流小說的巔峰之作,小說以到燈塔去為貫穿全書的中心,描寫了拉姆齊一家人和周圍一些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的片段生活經歷,從而揭示了女性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中,為實現自己的理想所經歷的艱難和困惑,以及女性主義的真諦。在寫作手法上,伍爾夫自覺地將意識流的“心理時間”特性運用于小說創作中,大膽地采用了多層次敘事、內心獨白、自由聯想等手法來展示人物的精神世界與意識活動。在她的作品中,時間被認為是一種無形的流動狀態,過去、現在和將來往往互相穿插,彼此交融;經常在某個人物的意識中同時得到體現。此外,作品中的空間處理手法也別具一格,空間的作用不在其范圍的大小,而在于它的象征意義。時間和空間跳躍多變又相互交叉重疊,構成了作者獨特的多元化時空觀。
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的“心理時間”理論對意識流方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認為,時間可區分為“空間時間”和“心理時間”;用時鐘來計算的客觀時間對于藝術創造是毫無意義的,唯有用感官來感知的、作為強度和變動的“心理時間”才能給藝術家帶來無限的創造力。心理時間是各個時刻相互滲透、表示強度的質量概念。在《到燈塔去》中,伍爾夫以物理時間為藍本,在這個主體之內,又有一個精妙的心理時間體系,用來控制文章的敘述進度。整部作品的結構框架和總體的情節演進都是在物理時間為參照系之下運轉的,最突出的表現就是那“跨越十年之久的燈塔之旅”。按照先后順序把作品的物理時間劃分為三段: 第一段為“窗”,它表述的是某個夏日傍晚至午夜;第二段為“歲月流逝”,它描述了主人公的十年變遷;第三段為“燈塔”,即十年之后的某個夏日清晨至中午。這三段物理時間在全文的順序上依次遞進,但在作用和關系上又相互平行,并無主次之分。在物理時間的刻度上,作用在于對人物的行動和心理提供一個符合常規的時間和空間的坐標系,形成一個可以用來發生事件、表現情節的客觀物質環境。
然而,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敘述的推進、深入細致的心理分析,以及作家的意識與觀念,卻歸屬于“心理時間”范疇。間接內心獨白、主觀印象手法等這些藝術上最為顯著的特色都在作品里遵循心理時間敘寫的內容。由于心理時間表達上十分靈活,并不像物理時間那樣有一個明晰的外在標準,它既可以呈現為對漫長時間段的沉默或只言片語的概括,也可以將物理時間上短暫的瞬間演繹成長達幾十頁的浮想聯翩,這就是意識流小說對心理意識描寫的不可捉摸性所造成的對時間尺度的不可量化性。在《到燈塔去》中,伍爾夫意識到了物理時間的不足,她在自己的作品中納入了另一個與物理時間相對應的心理時間體系,從而形成一個互補、共建、與文本意義相吻合的時間結構。
小說在空間上也存在著多元化的特質,主人公活動于外在的“物理空間”和內在的“心理空間”當中。小說中的“物理空間”主要指燈塔、度假別墅以及二者之間的空間距離。燈塔屹立在茫茫大海中,別墅坐落在海邊的小島上,二者相互對峙,彼此觀望,形成富于象征意義的相對的兩極。別墅是小說最重要的物理空間之一,它承載著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物質活動,還在物質生活和人物豐富多彩的精神活動之間搭建了一座溝通的橋梁。小說第一部分中的“窗”就暗示了別墅的橋梁作用,主人公正是通過別墅的窗,觀察到窗外景物,也從窗中看到染上強烈主觀色彩的景物,成了流露人物思想感情的心靈之窗。燈塔和別墅不再只是為事件服務的背景,而是獲得了相對獨立于事件的地位。小說中的空間距離是指觀察者感受到的與燈塔和別墅的距離感。
小說中的空間同樣呈現出鮮明的心理化特征,主要體現為主人公在精神上的頓悟和認知裂痕的彌和。伍爾夫認為,生活中有一些重要的時刻,也可稱之為“重要的瞬間”。在那一刻,人們沉思冥想,頭腦中閃過的是一系列紛繁復雜的印象,感覺,回憶,聯想,而這一瞬間是對生活的真實反映,因為它表現了人在那一刻對生活本質的透視與感悟。這種存在的重要時刻往往在人物的精神頓悟中達到高潮。引起頓悟通常需要“客觀對應物”即外部景物、事件等的刺激和配合。而《到燈塔去》中激發小說人物精神頓悟的“客觀對應物”正是空間距離的變化。十年后的一個上午,拉姆齊先生帶領詹姆斯和凱姆向燈塔駛去,莉麗在岸邊作畫,目送他們離開。隨著帆船逐漸遠離陸地,駛向燈塔,船上的觀察者發現空間距離的變化引起對燈塔和別墅感受的改變。船行中途,船上人望著遠處的海岸,尋找自家別墅,卻發現由于那一段小小的距離,別墅變得和以前不同了,小說以印象主義的筆觸描寫道:“所有的房屋都十分遙遠,靜謐,奇異,那海岸似乎變得非常優美,遙遠,縹緲?!薄翱瓷先ビ幸环N鎮定自若的氣質,好像那是種距離遙遠,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東西?!眲e墅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另一座燈塔。船到燈塔后,原本遙遠的燈塔也由于空間距離的改變終于揭開了神秘的面紗。燈塔之旅不僅是一次物理意義上的航程,更是一次彌和認知裂痕的精神之旅。燈塔之旅使小說人物跳出偏頗局限的觀察方式,以一種嶄新視角重新審視事物,獲得迥然不同的心理感受,從而把遠與近,現實與理想連接起來。正如詹姆斯看到現實中的燈塔后猛然領悟到的那樣,“那另外一座也是燈塔,沒有任何事物簡簡單單就是一件東西。那另外一座燈塔也是真實的。”然而,小說并不客觀精確地對距離的度量。距離的“遠”與“近”都是人在觀察中得到的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印象和感覺。這種印象和感覺常常隨觀察者位置的不同而改變。
《到燈塔去》里的空間不再只是單純的物理空間,它帶有濃厚的心理特征,空間的心理化和其象征意義緊密聯系,燈塔的“遠”被建構在精神世界,而別墅的“近”使其成為物質世界的象征??臻g距離擔負著揭示主題的作用,小說主題正是探討如何在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間實現連接。而這一問題的解決則有賴于空間距離的變化,小說人物在空間距離的變化中實現了客觀與主觀,物質與精神的融合??臻g距離的變化使人物以嶄新的視角重新審視自我的認知方式,從而獲得迥然不同的感受,激發心理頓悟,實現了內心的平衡和人際關系的融洽。
伍爾夫的獨特敘事藝術,鮮明的現代主義時空觀,以及大量的象征、抒情手法的運用,締造了《到燈塔去》這部杰作。這是她對于個人“主觀真實論”的一次成功實踐。伍爾夫一直強調文學創作要體現出心靈感受的主觀真實,褪去物質主義對外在現實的忠實模仿,因而在其作品中,全知全能的作者完全退隱到了幕后,情節的展開、發生,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場景間的交替轉移幾乎都是依托于作品中人物的意識流動,而伍爾夫對主觀真實感的追求是依托于一定的“時空”處理技巧,這令讀者浮想聯翩,在主客觀時空交叉映射出的光影世界中流連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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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冰,白城師范學院講師;劉鳳俠,白城師范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