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1907)是英國著名小說家約瑟夫·康拉德小說創作后期的一部政治小說,取材于1894年無政府主義者在倫敦策劃的轟動一時的格林尼治爆炸案。小說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主人公維洛克是個具有多重身份的間諜。雇傭他的外國使館策劃了一起炸毀格林尼治天文臺的恐怖行動,準備嫁禍于無政府主義者,迫使英國政府對無政府主義者采取斷然措施。維洛克選擇了他的弱智妻弟斯迪威攜帶炸彈實施計劃,結果斯迪威在格林尼治公園被樹根絆倒,炸藥引爆,將他炸成碎片。維洛克的妻子溫妮得知真相后在傷心和絕望中殺死了維洛克。走投無路中她投靠了無政府主義分子奧西朋,被騙光了錢財之后遭到無情的拋棄,最后從海峽輪渡上投海自盡[1]。
小說最突出的藝術特色是反諷手法的成功運用。小說的整體視角都帶有反諷的意味。1906年康拉德在給出版商的信中這樣說:“我承認,在我看來,這個故事中我成功地(也是真誠地)運用了反諷手法來處理一個特別的——或者說轟動的題材?!盵2] 康拉德在本書序言中寫道:“反諷的手法本身足以使我盡情表達蔑視和憐憫,這一點我確信不疑。”
關于反諷的概念有多種解釋。一般來講,反諷是一種看待事物和感受事物的方式,一種嘲諷的語氣或氣氛。“反諷來源于對生活荒謬的洞察…大部分反諷形式都包含著對于話語和含義之間、行為和結果之間、表象和實質之間矛盾的感知。無論哪種形式當中都有荒謬和自相矛盾的要素?!盵3]康拉德認為生活是荒謬的,一切都有悖于常理,所有事物都有其兩面性。他的這種觀點通過反諷的藝術手法得以表現。康拉德帶著一種超然的態度譏諷著荒謬的現實,嘲笑著故事人物的可笑舉動。反諷是小說最主要的特色,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題材、背景和人物關系。
一、題材中的反諷
小說中弱智少年在格林尼治爆炸中粉身碎骨,事件本身頗具荒唐色彩,整篇故事以此為中心而展開。間諜和無政府主義活動絲毫沒有撼動社會秩序,唯一的受害者僅僅是一個弱智少年??道略谛蜓灾邪堰@個事件稱作“荒謬的殘酷”,因為這個男孩“被炸得粉身碎骨卻沒有任何意義…天文臺的外墻連一絲裂紋都沒有”。但是這樣一起“無害的”爆炸毀滅了一個家庭——斯迪威、維洛克、溫妮、甚至包括溫妮的母親。
小說的副標題“一個簡單的故事”傳遞出作者明顯的反諷意圖。“簡單的故事”并不簡單。故事涵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間諜、無政府主義活動、下層社會的家庭生活。小說充滿了意外和懸念:陰謀、爆炸、警方調查、謀殺和自殺,如同一部偵探小說。這部小說不僅反映了生活“簡單的”表象,而且揭示了生活“復雜的”本質。因此,“簡單的故事”絕不簡單?!靶≌f的副標題’一個簡單的故事’,涵蓋了社會全部的荒謬。簡單只是在于表面”[4]。
二、背景中的反諷
康拉德用超然的態度和輕松詼諧的語氣揭示了故事背景中荒謬沉重的一面。作者描繪了倫敦這座大都市的混亂、黑暗和非理性。在城市的某個角落隱藏著維洛克商店那樣藏污納垢的場所。黑暗壓抑的背景反映了現實的荒謬,襯托出人物壓抑、孤立的困境。
倫敦是資本主義社會繁華的大都市,在作者筆下卻是另一幅情景。它是個“殘忍的世界光明吞噬者”。在黑暗的都市中,人們孤獨無依,四顧茫然,看不清真相和現實。倫敦也是個非理性的迷宮??道掠贸爸S的語氣描述了倫敦街道的怪異:門牌編號沒有邏輯,建筑的凌亂讓人費解。在錯綜復雜的街道上,人們無法辨清方向。殺死維洛克之后,溫妮來到倫敦黑夜的大街上,“她是孤單一個人。整個神奇的泥濘的城市,迷宮一樣的街道,迷離的燈光,都沉入絕望的黑夜,沉入黑暗深淵的底部,孤獨無依的女人是爬不出去的”。
維洛克的雜貨店兼住宅隱藏在終日不見陽光的骯臟街道上。商店具有雙重功能:表面上維洛克靠它來養家糊口,實際上是掩護他秘密活動的場所。店里出售曖昧圖片、淫穢書籍等物件。這里的商品和光臨的顧客都很可疑??道掠脩蛑o的口吻這樣描寫:“門在白天是關著的,到了晚上,卻謹慎而可疑地半開著…櫥窗里放著衣衫不整的跳舞女郎的照片,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東西的像藥品一樣的小包…顧客或者是年輕人,在窗外徘徊一會才突然閃身進來,或者是更成熟些的男人。但是看起來都似乎手頭沒什么錢?!鄙钤谶@樣陰暗污穢的環境里的人物是冷漠、孤立、壓抑的,他們互不理解,各自按照自己的邏輯行事。
三、人物關系中的反諷
康拉德在描寫人物關系中運用的反諷手法主要體現在用“無知和誤解”來制造“表象和實質” 之間、“行為和結果”之間的距離。書中人物對于現實的茫然無知或視而不見使得他們的行為顯得可笑又可悲。他們拒絕探究表象下的真相,不去審視自己,也不去審視自己與他人的關系。人物之間的關系是膚淺的、表面的。他們看起來熟識,卻對彼此的真實感情和想法一無所知。隨著各自計劃的失敗,“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被打破了自我陶醉的美夢,置身于四顧茫然的窘境”[5]。人物在茫然無知和誤解中走向毀滅。
(一)維洛克和溫妮之間的關系
維洛克和溫妮對于各自的真實感情一無所知。他們看不到婚姻關系中的虛偽和假象,不了解對方真正的感受。他們的關系不是建立在互相理解上,而是建立在彼此的假想中。他們懶得審視婚姻的基礎,一味用自己的方式解釋一切。建立在假象之上的婚姻表面上看起來是成功的。維洛克給溫妮提供了一個她想要的家庭,大度地接納了溫妮的母親和弟弟。作為回報,溫妮也是個盡責的妻子。她井井有條地管理著家庭,關心維洛克的健康,也在店里搭把手??道逻@樣描述維洛克和溫妮之間的關系:“他們之間的和諧說是完美又不太確切。這是心照不宣的和諧,既符合維洛克夫人的漠然,也符合維洛克先生懶惰又隱秘的慣性思維。他們不情愿去深究事實和動機?!?/p>
維洛克和溫妮對彼此真實感情的無知和誤解最終導致了整個家庭的毀滅。維洛克自認為他像愛一個妻子那樣愛著溫妮,想當然地認為溫妮也是愛他的。可笑的是,溫妮不愛維洛克,只愛弟弟斯迪威。照顧好弟弟是溫妮唯一的生活目標,也是這場婚姻的目的。他們之間的婚姻只是一場交易。
溫妮與維洛克之間的交流僅僅限于斯迪威。溫妮想方設法讓維洛克喜歡這個弱智的弟弟。維洛克無所謂的態度讓溫妮心存幻想,以為他們之間是可以培養感情的。事實上,維洛克對斯迪威漠不關心。為了讓維洛克注意斯迪威,溫妮刻意強調斯迪威是個非常有用的人, “你讓他做什么都行,阿道夫…他會為你赴湯蹈火的?!睖啬菀膊皇r機地在弟弟心中樹立維洛克先生的威信,讓他相信維洛克是慷慨大度可以信賴的。溫妮一廂情愿的努力看起來頗有成效,他們似乎關系親密了許多。維洛克先生甚至帶斯迪威出去散散步。溫妮望著他倆并排走在街上的背影,會情不自禁地把他們想象成父子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溫妮這種努力使維洛克認識到斯迪威的“用處”,產生了利用斯迪威投放炸彈的想法。
小說第十一章是謀殺的場景,康拉德把夫妻間的互不理解表現得淋漓盡致。斯迪威的死對維洛克來說只是個意外,是個插曲,對溫妮來說卻是滅頂之災。維洛克無法理解妻子受到的巨大打擊,認為斯迪威的死對他們的夫妻關系沒有大礙。維洛克相信溫妮仍然愛他這個人,“理智些,溫妮。如果沒有我,你可怎么辦呢?”正是這種誤解使他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斯迪威的死讓溫妮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交易結束了,她自由了。維洛克只不過是個她不惜一切代價要離開的怪物。這個男人背叛了她的信任。最具反諷意味的一幕是:在溫妮最痛苦的時候,維洛克竟然誤解了妻子的表情,躺在沙發上向妻子發出曖昧的邀請,然而,等待他的是一把利刃。
(二)溫妮母親與兒女、女婿之間的關系
溫妮母親對于維洛克的錯誤判斷和自以為是的計劃間接地導致了整個家庭的悲劇。在她眼里,維洛克先生是慷慨仁慈的,為他們一家三口提供了生活的保障,使她的弱智兒子有了依靠。事實上維洛克只是一種無所謂的態度??道掠脩蛑o的口吻寫道:“看起來維洛克先生準備好了接管他,連同他的岳母和家具——家里全部看得到的財產。維洛克先生用寬闊善良的胸懷接納了全部”。但是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她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她要搬到濟貧院去生活。頭腦簡單的斯迪威當然不能理解母親的舉動,這樣的做法明顯是殘忍的,是要遺棄他。溫妮也不能理解她母親離開家的真實動機??道略跁卸啻斡谩坝⑿邸眮矸Q呼這位母親,她的舉動是悲壯的,富有犧牲精神的,完全是為了弱智兒子斯迪威。少了她這個負擔,斯迪威能得到更多的照顧。她用遺棄的特殊方式表達了無私的母愛。但是,康拉德的反諷讓她的自我犧牲徒勞無功,甚至與她的初衷完全相左。她心目中那位可靠的女婿非但沒有盡心照顧斯迪威,相反利用了斯迪威,毀滅了整個家庭。
(三)溫妮與奧西朋的關系
溫妮最終自殺與對奧西朋的誤解是分不開的。溫妮殺死維洛克從家里逃出來后意外碰上奧西朋的場面十分戲劇化。溫妮在惶恐無助中碰到一直對她有非分之想的奧西朋,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抱,把自己的人和錢財全部托付給了他。她不愿意深究的天性使她無法看清楚奧西朋的本質,誤解了奧西朋對她的真實感覺。她一廂情愿地以為奧西朋愛她這個人,讓讀者聯想到維洛克一直相信溫妮對他的愛。但是,奧西朋對她只是利用,只想得到她的錢。奧西朋開始以為維洛克是被炸死的,不是被謀殺的,溫妮是個白撿的便宜。但他得知謀殺真相后,就要不惜一切代價擺脫她。他騙光溫妮所有的錢財后立即拋棄了她,將溫妮推向了最終的毀滅。
康拉德在《間諜》中成功運用了反諷的手法,巧妙地制造了話語和含義之間、行為和結果之間、表象和實質之間的巨大反差,嘲諷了資本主義社會的荒謬現實和人物既可憐又可笑的荒唐行為。作者選擇了一個荒謬的題材——弱智少年在格林尼治爆炸中粉身碎骨,講述了一個看似簡單的故事。小說的背景——倫敦和維洛克的商店是黑暗壓抑的,反映了現實的荒謬,襯托出人物的困境。人物之間的關系是膚淺的,人物的茫然無知和誤解導致了最終的毀滅。
【參考文獻】
[1]Conrad J. The Secret Agent [M].London: Penguin Group, 1994.
[2]Aubry, G.J. Joseph Conrad:Life and Letters[M].
J.M.Dent Sons Ltd.1927:85.
[3]Cuddon, J. A. 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Revised Edition [M]. London:Audré Deutsch Limited. 1979:338.
[4]Bala, S. Joseph Conrad’s Fiction. A Study in Existential Humanism [M]. New Delhi: Intellectual Publishing House. 1990:172.
[5]Miller, J. H. Poets of Reality: Six Twentieth-Century Writers [M].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5:45.
(作者簡介:常中華,河北大學外語教學部副教授;王志芳,河北大學外語教學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