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的欠負

《天浴》由著名作家嚴歌苓編劇、著名導演陳沖執導，1999年獲第35屆香港電影節金馬獎五項大獎。影片情節構思精巧，故事發人深省。

一、哭泣的“萬花筒”

秀秀在城里長大，相對封閉的鄉下環境對秀秀來講，還是一個無法拿語言描述的存在。國家主義背景下的“知青下鄉”運動將秀秀稚氣的面孔永遠地帶出了母親的視線，從此留給母親的是無盡的回憶。藏區生活對秀秀來講新奇而又陌生，駐后的第一個晚上就是拿出同學送給她的禮物——萬花筒。斑斑色點幻化出了青年人綻放的生命激情，正好應和了意識形態下的聲勢浩大的革命主義精神。通過同學送給她的萬花筒，她第一次看到了人生。啊，我的未來——秀秀未脫稚氣的笑容里蘊藏著對未來無限的渴慕。愛情，這純潔的愛情之花啊，讓我飛吧，像那天邊的雄鷹。大地的自然之美將秀秀帶入了一個童話般的心理世界，藍天、白云、流水、花朵、星空、田野、牧馬——陽光閑適、一切舒意。親愛的朋友，你能否感覺到花開的聲音。

我說，這是秀秀“私人的快樂”，革命理想為她這“私人的快樂”提供了“機會”。然而，秀秀的快樂反倒成了一種現實的囚禁，遠離政治而又深陷其中的囚禁。孩子，你怎么進入心儀的生活啊？回城就是為了一張政府的那個“圖章”，面對那個“圖章”，秀秀開始了一段艱難的人生。女人的身體是亙古不變的男人的想象空間，女人的身體為了適應男人言語的季候，必須時常變化衣服，不然就會產生病痛。秀秀為了回成都，在無數的謊言中肆意地行走，渴慕著幸福抑或美好，一旦肉身走上這種漂泊之途，個體偶在與其靈魂的關系就變得相當脆弱，此時此世靈魂與肉身的相互找尋使生命變得沉重。如果他們不再找尋，生命就飛逸了，于是秀秀在肉體與靈魂在萬花筒的世界面前分離了，這種認知力和感受力的分離，也正是人們從窗外日益漸濃的現代主義之后的“主義”風景中體知到的秋寒。

在老金的眼里，秀秀被判為邪惡、淫蕩，在感覺價值的譜系上與秀秀的身體處于一種對立的狀態——你是一個“賣貨”。但是秀秀在肉體的感覺或者幸福不再像邪惡與美好之類的對立聽起來那么刺耳，這種感覺在價值上是平等的。喪失或者唾棄對美好生命的感受能力，秀秀不再覺得生命中有任何東西會令人感動，即使老金對秀秀的呵護還是一如從前。按照柏拉圖的觀點，在《封之底魯》中，他把身體說成是虛幻的東西，靈魂才是實在的。身體沒有自在性，靈魂對身體擁有絕對的支配權，靈魂總是讓身體不安，動物就不需要尋覓所欠缺的東西，也不需要去尋找其他可以使靈魂和肉身安好的東西，這才是人的原本的欠負。在基督里，一個人的生命具有各種生活的可能性，慈悲的上帝不會來過問這個身體的偶然遭遇，只是對個體遭遇中的生命意味報以關注，人類只有在現實生命的意味中才能得到救贖。秀秀的身體是上帝造化的偶然的結果，造化并不可能依照個體靈魂的意愿來設計和造就這靈魂所需要的身體，因為個體靈魂是這一身體在被造化的過程中才形成的。身體由自然的偶然造化決定，而身體的靈魂來自天堂的偶然，結果，秀秀的身體和自己的靈魂之間的維系就變得非常脆弱。尋求自己身體與靈魂的平衡成了秀秀個體生命的在世擔負，這擔負不是社會的任何制度設計能夠解決的。任性的秀秀在一氣之下將萬花筒摔得粉碎，應和著萬花筒的命運，老金的一聲槍響，秀秀的身體得到了解脫。

二、失落的“蘋果”

馬丁·路德的一句話曾表達出一種出死入生的信念的呼吸：即便這個世界明天就要毀滅，我今天仍要種下一株小蘋果樹。秀秀選擇了蘋果，交付了身體，肉身從此開始了沉重的性漂泊之旅。“毒藥比寧靜”更動人，在一個個蘋果里，是利欲、謊言和邪惡。“一個娃子，沒錢、沒勢，爹媽都是平頭的老百姓，不就這點本錢，有不能跟這個睡，不能跟那個，你不跟他，他就來堵你路，一碗水要端平嘛！”每一個來找秀秀的男人，都知道秀秀一心只想回城，在物的接受和“蘋果的交易”結束以后，秀秀交付的是另一個物。從此，蘋果成了一個苦楚，它吞噬了秀秀——她不再矜持和保留，“即使這樣也沒有你的份”，秀秀對老金說。一個人自己遭遇的不幸或自己無意中造成的不幸，遠遠超出了人的情感意義能力和道德判斷能力。老金并沒有期望生命中幸福的相遇，老金的生活是由無數偶然的相逢聚合起來的。別人“禍害”了他，又將美麗的秀秀交他安置在一起，理由是老金是個性無能。（我們暫且不論這種敘事安排的價值缺陷）出于所謂的性無能“缺陷”，老金并沒有對秀秀產生非分之想，而秀秀的“也沒有你的份”將老金推向了一個尷尬。所以，誤會是生命的自然狀態，走出誤會才能轉入生命的自在境地，人只能在諒解和赦免中走出誤會編制的生命之網。秀秀，別再讓苦楚的心靈吞噬自己，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老金無數次地在心里這樣對秀秀說。而秀秀的一再放縱把老金置于了生命的邊緣，在秀秀行將結束這段痛苦的生活，即將走上肉身換回的理想之途時，老金開槍了。然而，假若老金應和了秀秀所愿，秀秀的命運又會是如何呢？靈魂怎么走出身體的負疚呢？

三、清洗不去的原罪

影片的開頭就為我們做了一個暗示，臨行前母親為秀秀洗澡和后來的老金那句“你們城里來的娃娃都喜歡洗澡”，為影片的高潮敘事做了鋪墊。在老金的現實生活中，牧區的人幾乎是不經常洗澡的。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一種預設，在宗教繼續的藏區與俗化生活狀態下的人類的文化心理之間的張力在影片中凸現了出來。那問題是，我們應該怎樣洗去更深層次的東西，是逃離，還是進入。靈魂第一次看到的肉體并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戀驚奇的目光來觸摸肉體，秀秀那無與倫比、不可仿制、獨一無二的特質突然顯現出來。老金的愛戀促使他在草原上為秀秀砌了一個天然浴池，在大地的母體中，秀秀享受著身體的歡愉，每寸肌膚都跳動著水的靈氣與歡樂。

也許最為沉重的欠負同時也就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征，欠負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存在。在陳沖的鏡頭里，秀秀的身體成了一個象征性的存在，在身體怵然的快意之下，她取出了那受傷的，戒懼有加的靈魂，而變成肉身，一個沒有記憶的肉身。秀秀身體的在世就是個體命運的發生，不是我撞上了命運，而是命運撞上了我，或者說秀秀的身體撞上了靈魂。秀秀的命運是由秀秀的身體與靈魂的相逢牽扯出來的。肉身偶在之“偶”是因于身體與靈魂的一次性相逢而來的蛻變，肉身是偶然，正因為這種偶然性，所以她有一種必然的欠負，基督的原罪之說莫過于此。秀秀身體的欠負來自于身體與靈魂僅僅一次的、不容錯過的相逢。在現代之后的季候中，靈魂與肉身猶如兩個互不相識的飄蕩者。秀秀的個體命運給我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靈魂與肉身還需要相互找尋嗎？身體的回城與靈魂的任意放逐形成了一個強烈的情感悖論。其實，你沒有回到城市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帳篷里吧，甚至在帳篷里也沒有必要，那僅僅等待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靜和孤獨好了。在孤獨中去享譽孤獨的誠實和美好。老金和秀秀在“浴池”中被風雪半掩的身體為我們的個體心理做了一個意義的交代，暗含了肉身欠負的終極訴求。

四、飛鷹的意義注解

飛鷹的鏡頭在影片中暗示了肉身的釋然與解脫。身體極度虛弱的秀秀在出院后與老金坐在草地上，秀秀準備懇求老金用槍打自己的腳趾，她一心回城的“方式”在這里發生了一次轉折，在我看來，這個轉折就是自我真正救贖的開始。導演的意射在于用飛鷹飛過天際這組鏡頭來表現秀秀自我的靈魂救贖。道路是沒有盡頭的，無所謂減少，無所謂增加，每個人用自己的方式丈量生命的長度。秀秀開始尋求另一種幫助，她想走出自己的絕望情狀。在絕望的狀態中，人很容易失去耐心，一旦失去耐心，秀秀就和自己的目的失之交臂了。善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絕望的表現，在與秀秀的關系中，老金一直是秀秀的保護和依靠，但即使這樣，老金的善并沒有在秀秀的心靈深處占據多大的空間，于是，善也成了老金在絕望深處的求助的手，他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得以呈現。鏡頭里的天空中出現的三只翱翔的雄鷹，是秀秀和老金的決絕與對肉身的退隱。飛鷹暗示，此生的快樂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們想更高生活上升的恐懼，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種恐懼引起的我們的自我折磨。老金和秀秀感覺他們在受苦，他們的信仰是從自己的受苦感覺中產生的，這種狀態苦不堪言是純然私人的痛苦。影片里飛鷹的鏡頭相當清楚，與其承受這種自我折磨的痛苦，不如選擇信仰。信仰會——或者說——應該帶來受苦的安慰，這種安慰體現為對自己受苦的一種心安理得的解釋。影片的解釋至少對他們的受苦來講相當完美，只有在這里受苦就是受苦，并非那些在這里受苦的人在別的地方會由于這種受苦而升騰，而是，在這個世界上被稱為受苦的事，在另一個世界上是極樂。你可以避開這世界的受苦，你完全有這樣做的理由，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許正是這種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受苦。從意義價值來講，秀秀成為了一個反思“存在”的進入，我們應該擁有怎樣的身體和靈魂，我們怎樣安慰身體的欠負呢？我們的周圍的一切受苦我們都得去忍受，我們大家并非共有一個身軀，但卻共有一個成長過程，它引導我們經歷一切痛楚，不論是用這種或那種形式。就像孩子成長中經歷生命的一切階段，直至成為白發老人，直至死亡。我們同樣在成長中經歷這個世界的一切受苦。受苦完全是由于另外一個世界的規定和個人從規定中獲得在世使命導致的。

五、結 語

筆者認為，就影片敘事的語言本體來講，并沒有多少超越性。但是影片的終極美學價值就在于它對人類生命的意義指涉和啟發式的思考，以及對時代語境中人性的深刻反思和進一步的追問，所以從這個層面來講，在“文革”題材的影片當中還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的。在20世紀末葉，當新的世紀逐漸以更加異化而妖冶的姿態向人們發出召喚的時候，裹挾其中的人們已經逐漸喪失了自我，歷史喪失了訴說的土壤與權利，陷入尷尬的境地。沒有人愿意再次追溯人類歷史上曾經的浩劫與災難，不愿再去揭開歷史的真相。在文化快餐揮霍著我們生命的時代，我們無所適從，接受并享受著愈發使我們的心靈沉淪的一切，無為優渥地欣享著人間的光明與舒適。但是，忘卻并不意味著歷史的骸骨會風干，痕跡會消褪。總有人要在此刻擔當起堅守信仰與喚醒良知的責任。《天浴》的問世，在當下這樣一個混沌的時代，有著不同凡響的美學意義。影片中物象與審美意象的完美結合是一種典范，也是電影敘述的一種嘗試和突破。影片敘事以主客融合、相互貫通的對于人身與人生以及靈魂反思的整體性，使得該作品具有了一種厚實的文化感和深沉感，它升華了影片的主題，同時也揭示了深刻的人生意旨與生活哲理，給人以追求充滿感性生命的人生體悟和對宇宙人生獨特親切的感受。

（作者簡介：苗玉紅，四川大學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