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猶太作家作品中人物的圣經原型及其文化內涵

美國猶太文學是美國文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美國猶太作家，如艾·巴·辛格、索爾·貝婁、伯納德·馬拉默德等紛紛獲得諾貝爾和普利策文學獎，他們在美國文壇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長久以來，猶太作家的研究已經取得了大量成績，文學評論家從人物、主題、語言及宗教、美學、哲學等方面對他們的作品進行了分析。然而這樣一支在美國獲得巨大成就的少數民族作家如何能融入主流，異軍突起呢？這是值得我們深刻思考的問題。

熟悉猶太歷史的人都知道，希伯來《圣經》一直承擔著維護民族生存、保存民族文化的歷史使命。猶太民族也被稱為“一本書的民族”和“圣書的子民”。《圣經》是聯系猶太整個民族和文化的紐帶。辛格、貝婁、馬拉默德這三位被視為美國猶太文學殿堂的主要支柱的作家都出身于猶太移民家庭。辛格的父親是位猶太拉比，貝婁和馬拉默德的父母均是傳統的猶太人。這幾位作家從孩提時就受到猶太傳統文化的影響。

在傳統的猶太社會，男人畢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研讀《圣經》。辛格在《受獎演說》中也提到東歐猶太人“把研究人及人際關系，也就是他們稱之為《托拉》《塔木德》《木沙》、喀巴拉當作最大的樂趣”。猶太人研習圣書的習俗，可以幫助我們探索猶太文化的傳承。這幾位猶太作家熟稔希伯來《圣經》，他們在作品中自覺或不自覺地使用具有象征意義的神話原型，使讀者獲得一種超越時空的感受和不同尋常的審美體驗。本文擬從《圣經》原型分析的角度切入，挖掘不同猶太作家作品中共同的人物原型。我們從這些猶太作家的作品中找出《圣經》中的摩西原型、撒旦原型和約伯原型。這些《圣經》人物原型在特定歷史語言環境下“置換變形”。這種看似無意的原型運用實際上反映了美國猶太作家的文化立場。美國猶太作家具有雙重的文化身份，他們在放棄和保留部分猶太性的同時吸收了美國文化的要素。通過我們的層層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美國猶太文學如何在保持猶太特質的情形下走向超越。

一、貝婁：摩西的探索

在《舊約》中，摩西因其勇敢和善良受到上帝的青睞和保護，他帶領飽受苦難的猶太人，克服艱難險阻，最終到達了迦南，找到了幸福。從摩西率領猶太人走出埃及開始，“走出去”的思想就已經深深植根在猶太民族文化當中。喬國強教授指出，貝婁一直從事“探索”文學的創作。通過閱讀，我們不難發現摩西原型是貝婁作品中的一個典型人物原型。

《奧吉·瑪琪歷險記》中奧吉的歷險就是“走出去”的實驗。《雨王漢德森》的主人公漢德森也實踐了猶太人“走出去”的精神。他到非洲的本意是自救，但是看到非洲人受苦后，轉變為救人，他決心幫助部落脫離苦難。小說中，漢德森來到阿內維部落，池塘中漂滿了青蛙。而《圣經》中，耶和華賜給摩西的法寶之一就是讓埃及遍布蛙災。漢德森和摩西的關聯，是人類不斷探尋新意義的隱喻。

小說《赫索格》這部貝婁的重要代表作延續了這個主題。主人公的全名是摩西·埃爾凱納·赫索格。第一個名字是摩西。中間的Elkanah，根據《圣經》記載是Samuel的父親，也是以色列最圣明的法官之一。最后一個名字Herzog，在德語里是從一個地方逃離的意思。因此，這三個名字按順序放在一起，意思是指一個受難者在這個世界里，希望能用自己的智慧找尋一條出路。

摩西是生在埃及的希伯來人，赫索格是生長在美國的猶太人，他們都有著身份的困惑，赫索格的精神漂泊就像摩西被放入柏油籃子里漂流一樣。他一直試圖從現實混亂的生活中逃離出去，他第一次婚姻失敗后，第二任妻子竟與他的密友同居。他與女人打交道總是失敗。令他傷心的是，所有人——法官、警察、律師等也只拿他當作一件物品、一個工作的對象。雖然他不能像摩西拯救猶太人一樣拯救人類，但是，他不斷地通過與歷史任務的交流來探討歷史的意義。最后當赫索格回到路德村的鄉間別墅，他感嘆到“Hineni！”。“Hineni”在意第緒語里表示的是嘆息，也正是《舊約》里摩西在上帝的指引下走出燃燒的灌木叢后發出的感嘆。“Here I am”，赫索格最終找到了自我，獲取了自由。

貝婁是人類學和文化學者，他把摩西原型的特征投放在小說人物上，這就使得人物形象斑駁復雜，同時折射出各種不同的隱喻性涵義。這些主人公掙扎在現實世界和傳統世界中，既反對現存的社會制度，又沒有找尋到真正的出路。因此，他們處在一種無根基的生存狀態，不斷在流浪中調節探索和適應。這些煩躁焦慮的人物，不僅僅是二戰后的猶太人，也是二戰后迷茫的人類的縮影。

二、辛格：撒旦的試探

《圣經》中的撒旦原型代表的是邪惡、腐敗、毀滅以及神秘等內涵。在辛格作品中，撒旦是猶太傳統道德觀念的試金石。他采取金錢、性和虛幻的真理等為誘餌，來試探現代猶太人違背道德和背棄信仰的根源。

1935年，辛格出版了第一部作品——以魔鬼撒旦為題材的《格雷的撒旦》。在小說中，慘遭哥薩克人肆虐蹂躪后，僥幸存活下來的猶太人開始按照拉比猶太教教義的教誨，日夜期盼“彌賽亞”的降臨。恰好這時出現一位自稱為“彌賽亞”的猶太人薩巴泰·澤韋。格雷鎮的人們隆重地迎接了這位“彌賽亞”的到來。為了使這個鎮的猶太人變得完全有罪，他們在拉比猶太教教徒戈德里亞先生的號召下，開始竭盡全能、想著法兒地墮落。

“格雷的撒旦”就是薩巴泰·澤韋及他所代表的虛妄的信仰。他以“彌賽亞”的身份誘引格雷鎮的人，使他們“沉溺于各種各樣的放縱活動中，變得一天比一天更腐敗了。他們相信每一次犯罪都向自我純潔和精神提升邁進了一步。”但結果恰恰相反。原來他們苦苦追求、期盼的“彌賽亞”是一個偽君子——他在被伊斯蘭教徒抓獲后，皈依了伊斯蘭教。

除了以“彌賽亞”形式出現誘惑人的撒旦，辛格作品中的撒旦原型處處可循，甚至有些直言自己的身份是魔鬼。他們以各種各樣的邪惡武器來試探猶太人。在辛格作品中，一些抵制住誘惑的“傻瓜”形象往往閃爍著獨特的光芒。

在他著名短篇小說《傻瓜吉姆佩爾》中，吉姆佩爾在一生中一次次地接受欺騙和嘲弄。他的妻子艾爾卡是寡婦，離過婚，還帶著私生子。她生了六個孩子，可這些孩子沒有一個是吉姆佩爾的。他熱愛孩子們，依舊相信妻子是忠貞的。可艾爾卡臨死前告訴他：“我希望心中無掛礙地去見上帝，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孩子都不是你的。”在這時，惡魔出現了，他說：“全世界都欺騙你，所以你應該欺騙全世界。”在危急關頭，吉姆佩爾還是選擇了相信世界有真善美，他用自己靈魂的純潔抵抗著謊言的世界。

同樣，在《最后一個惡魔》中，惡魔看到猶太人一天比一天墮落，他們不斷用各種各樣的把戲戲弄猶太人。但是拉比提謝伍茲卻是在金錢、女人、名譽面前都沒有低頭的猶太人。最后，惡魔決定使出他們的殺手锏——虛榮心。對于知識豐富的人來說，這是最難以抗拒的誘惑，他們需要得到認同。然而，拉比提謝伍茲抵制住誘惑，把《創世紀》投向了惡魔。

從這些魔鬼原型可以看出辛格的道德傾向。向撒旦的誘惑投降的猶太人勢必遭到毀滅。人性的弱點和信仰的缺失給撒旦成功的機會。從更深層次來講，辛格在作品中探尋著人類墮落的根源并深深為人類的命運憂慮。

三、馬拉默德：約伯的救贖

《舊約》中的約伯“正直、敬神，從不做不義的事”。撒旦指控約伯只為了物質利益才侍奉上帝。于是，上帝一步一步撤去保護，容許撒旦奪去約伯的財富、子女和健康。約伯保持了忠誠，沒有詛咒上帝。最終，上帝又給約伯以恩賜。約伯的人生遵循著苦難-忍耐-幸福的軌跡。他的原型內涵就是受難與救贖。

馬拉默德小說的典型特征就是描寫社會底層人物的苦難，以及贊頌他們偉大的精神。在其一系列的受難小說中，《店員》在對人物之苦難的描寫和對受難人物形象的刻畫上最具有代表性。

《店員》中的雜貨店老板莫里斯一生窮困。他經營一生的小雜貨店其實無異于囚禁他的監牢。他被終身“埋”在店里。但是，他默默地忍受，心中始終存在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他起早貪黑地勞作，卻處處被人欺負愚弄。他苦苦支撐著無利可圖的小店，以各種方式在大魚吃小魚的商業模式的夾縫中生存。他遭受合伙人的坑騙，歹徒的搶劫，身患重病，遭遇火災、煤氣中毒等等。對待這些苦難，他忍耐，勤勉，堅持。他與約伯有著同樣的心路歷程。他們都是在詛咒命運的同時，接受著命運的安排。同樣，他不僅僅是一個受難者，更是個良知和美好品德的象征。

莫里斯在美國這個人人自危的社會，一心向善。在莫里斯眼里，猶太人就是一副好心腸的受難者，屈命于痛苦并非因為喜歡而是由于希伯來的道德理想——《律法》。他會下雪天跑過兩個街區，還別人落在柜臺上的一角錢。他自己雖然很窮，還常常幫助比他更貧窮的人。明知常醉酒的老婦人不可能還錢，他還是慷慨地把面包給了她的女兒。他從不欺騙人，當小店出現一個可能的買主——一個貧窮的移民，他卻將小店的慘狀如實相告。他對弗蘭克說：“誠實的人能睡安穩覺，這比偷五分錢重要得多。”對于搶劫自己地下室的弗蘭克，他沒有怨恨，給于他信任，讓他當自己的店員。莫里斯不僅救贖了自己，還救贖了弗蘭克。

馬拉默德對《圣經》中受難原型的運用即是他對猶太文化的一種繼承。受難、寬容、仁愛是猶太民族的傳統美德，莫里斯無疑是馬拉默德眼中最理想的猶太人形象。借助約伯的原型，馬拉默德再次弘揚了傳統的猶太價值。

四、原型背后的文化內涵

這三位作家運用的《圣經》人物原型，不僅是對猶太人和猶太性的思考，還是把這些原型放在人類歷史文化中進行審視和考察，追求一種普遍性的價值。正如馬拉默德所說的：“人人都是猶太人。”這些原型人物的運用讓我們看到了作家們筆下的道德概念，即猶太民族的美德：探索、執著、寬容、博愛、信仰。這些猶太人的身份危機、精神危機、信仰危機也是困惑無助的現代人的代表。

這些作家的成功恰恰為我們提供了美國文壇“猶太化”的解釋。猶太作家通過他們熟悉的原型，不僅解說了猶太民族在美國的文化適應和變遷，同時揭示了人類的生存境遇。這正應驗了“文化的世界性體現在文化的民族性”這句話。

注：該文系武漢工業學院青年項目“美國猶太作家作品中的圣經原型及其文化內涵”（08Q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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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麟斐，武漢工業學院外語系講師；李琳，武漢工業學院外語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