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共時性空間形式解讀

傳統小說通常以時間順序安排人物、情節， 遵循故事的線性發展和因果關系。然而到了20世紀，現代主義小說通過時空交錯、意識流、多角度敘事等技巧打破了傳統的時間敘事規則，體現了空間化的趨勢。美國文學批評家約瑟夫·弗蘭克在《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1945）中指出福樓拜、普魯斯特和喬伊斯等現代主義作家運用空間并置模糊時間因素，用空間的“共時性”取代了時間的“順序性”。到了20世紀中后期的后現代小說，以并置、拼貼為特征的空間形式在文本中大量存在，空間從時間的牢籠中擺脫出來，成了主導的力量。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認為后現代的轉移正是由于我們對空間和時間的體驗出現了危機，“在這種危機中，各種空間范疇最終支配了時間范疇”。[1]事實上，早在18世紀，德國文藝評論家、美學家萊辛就論證了造型藝術與詩的界限，指出繪畫適于摹仿空間中并列的物體、靜止的狀態，是空間的藝術，而詩（敘事）更適于摹仿時間中展開的動作和情節，屬時間的藝術。弗蘭克正是以萊辛的觀點為線索，認為小說“空間形式”就是與造型藝術（繪畫、雕塑、建筑）里“所出現的發展相對應的……文學補充物。二者都試圖克服包含在其結構中的時間因素”。[2]這就意味著空間形式所屬的是結構范疇，是文本的結構因素。我們可以把文本的空間形式看做“敘事結構中對時間性因素的舍棄，轉而采用共時性的空間敘述方式”[3]。結構主義者雅各布森在索緒爾共時性語言學的基礎上強調文學研究中共時的隱喻優先于歷時的轉喻。因此，概括地講，文本空間形式可以理解為一種共時性敘事結構的隱喻，要與歷時性的敘事相對而言。

美國非裔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天堂》(Paradise，1998)主要以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敘述聚焦在三百多位黑人居住的魯比鎮和五位離群索居的女子寄居的修道院。莫里森放棄了傳統的線性敘述，以零散的、非連續的經驗與印象呈“碎片式”講述了故事。敘事結構中共時性的敘述方式被凸顯出來。而碎片、并置、多人物故事、時間隱退、事件與情節弱化、人物肖像、蒙太奇等是空間形式在敘事文本顯性層面的主要特征[3]。本文將從空間并置，多角度敘事和蒙太奇等方面解析這部小說的空間形式特征及其審美意義。

一、空間并置

并置是小說獲得空間形式最常用的結構手法。“并置”是指并列地放置那些或大或小的意義單元，具體包括人物與人物、事件與事件、場景與場景、意象與意象等的并列。并置實際上在強調空間的同在性和共時性，因此文本敘事的邏輯和統一存在于空間關系中。《天堂》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情節并置，展現了平面化、“非情節化”敘事的趨勢。小說的情節片段以共時性、離散性的方式代替了歷時性和完整性，表現為“在空間上連續不斷地再分配和改組的一個靜止的模式”。[4]小說一開始就描述了來自魯比鎮的男人對修道院的襲擊，并穿插了他們對修道院女人們扭曲的看法以及對小鎮歷史的回顧。時間在這里隱退，我們對事件發生的年代和緣由一無所知。然而第二章情節的敘述并沒有向前呈線形運動，而是出乎意料地把視角轉向了寄居在女修道院中的瑪維斯，只是到了這一章接近結尾才模糊地交代了“……1976年時她在那兒”[5]。之后幾章， 主體情節和焦點轉向了魯比各個人物的故事和她/他們復雜的心理，敘述仍然不斷地被眾多人物的內心獨白所延遲、中斷、跳躍、迂回。修道院其他三位流離失所的女性只是被穿插到各章中，起到了連綴成章的作用。她們和修道院主人康瑟蕾塔的人生經歷以及相互救助和包容在第七章才以記憶碎片的形式展現出來。小說的敘述隨后又切換到小鎮接生婆婁恩的視點和瑪麗葬禮場景，襲擊事件的緣由、過程、后果和影響才較為完整地被間接呈現。總體上，各章之間以及各章內部并沒有連貫的順承關系，襲擊事件的主體情節不斷被眾多破碎的人物事件打斷，散亂的行為與心理不斷發生錯位，時空參差交錯，情節直線推進的時間性特征變成了整體性的空間化的擴展。但在小說龐雜、散亂的表層文本背后和迷宮式的指涉中，作者運用同類和異類并置展示了不同事件、不同人物心理、過去和現在的并列組合和彼此對照。總體上隔絕專制的魯比鎮與包容兼愛的修道院的沖突和關聯形成了文本的第一層次并置對照；鎮上人物之間以及小鎮的歷史和現狀等是文本的第二層次并置對照；而第三層次主要集中在修道院女人自身的過去和現在的轉變之間的情節并置對照。

在文本的碎片中，共時性和同在性的邏輯關系構成了小說的意義整體和統一。弗蘭克在《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中指出，“小說家都把他們的對象當作一個整體來表現，其對象的統一性不是存在于時間關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間關系中”[2]。而空間關系的整體性和一致性必須通過接受主體讀者的“反應參照”才能最終形成。“反應參照”簡單來說就是“把事實和推想拼合在一起的嘗試”。[2]通過重復閱讀，讀者對并置的情節、場景、意象等前后參照和反復參照，重構整體的故事。《天堂》的共時性并置盡管破壞了線性敘述和因果律，但小說中相對獨立的情節片段相互開放和彼此照應。在“反應參照”中，讀者可以重構一個主要的故事情節：經過艱辛的努力，九戶黑人建立了一座美麗、“和諧”的魯比小鎮。但在面對小鎮的各種問題和危機時，九個家長式的黑人男子認為“與這一切大災難相關聯的東西就在修道院”，[4]于是突襲并槍殺了其中的一位白人。因此，在閱讀空間形式小說的時候，讀者不僅要關注小說中每個片段的意義，而且要建構各個片段之間的聯系，才能解讀文本中的主要情節和多重故事。

二、多角度與重復敘事

共時性結構使敘事獲得了開放性的自由，小說因此形成了多線索、多角度敘事。《天堂》除了作者導引性敘述和修道院女人相關的敘事之外，最主要具有兩條“對抗性敘事線索”：小鎮男人的回憶構成的男性敘述，以及由多薇、索恩、帕特麗莎和婁恩的視角構成的對抗性的女性敘述。魯比的男人主要以記憶的方式勾勒出二戰期間黑文鎮的生活以及先輩們建立黑文和魯比的歷史。記憶對他們來說不僅是一種恢復、闡釋過去的方式，同時也是他們把男性霸權、黑人族權強加給當下魯比的手段。然而對于過去，被邊緣化的帕特麗從切身體驗中認識到小鎮的歷史卻是一個“以膚色論等級”的黑人種族主義化的過程。她的父親雖然是魯比創始人之一，但由于娶了淺膚色的妻子，成了小鎮上“第一個破壞了血統規矩的人”。[5]在一年一度的圣誕慶典演出中，淺膚色家族一次又一次被排除在小鎮的歷史之外。與小鎮男人記憶的、神話版的歷史不同，她用書寫的文獻資料，用“步道壇上、學校教室里和典禮講話中”記載的、闡述的“官方故事”再現過去[5]。這種書寫的歷史和男人們口頭相傳的歷史“彼此相左”，并且揭露了小鎮人為了保護所謂血統的純凈和圣潔，只在“八層石頭”之間近親通婚的血緣關系。小鎮長者之一的婁恩（Lone）像帕特一樣既是這個社區的一份子又是相對的局外人。她是小說中唯一一位揭穿了男子行兇的真正動機和襲擊后“講述了實情”的人。但是卻被其他人認為“不足信”，“她是靠不住的”。[5]而多薇和索恩姐妹倆無論對小鎮、大爐灶還有修道院都和她們的丈夫摩根兄弟有著不同的看法。索恩認為修道院的女人僅僅是“不同而已”，更因為康瑟蕾塔搭救了她的兒子而摒棄前嫌與她們成了朋友。多薇明顯感到了丈夫正在失落什么；與丈夫缺少溝通，她更喜歡向一位小她二十幾歲的、邂逅的、不知名的朋友傾訴心情。多角度敘事允許觀點相左或不同人物進行對話爭辯，發出眾聲喧嘩的不同聲音，形成了巴赫金的“復調”效果。復調的意圖不是隱藏生活和人物思想中的矛盾， 而是把各種矛盾對立集中于同一平面，構成一種同在性的平等對話的關系。而讀者與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參與對話，在“文本中讀入或讀出自己的意義，加入自己的聲音”，[6]文本的闡釋由此趨向于多重和多維。

多角度敘事往往包含了重復敘事。重復敘事即熱奈特所謂的“同一事件可以講述好幾次”的敘事方式[7]。幾個不同人物的視角反復描述某一事件，或在敘述中幾個人物輪流以各自的角度表現事件的不同發展階段。在《魯比》這章里，弗利特伍德父子和摩根兄弟以蒙太奇閃回的形式勾勒出二戰期間黑文鎮的生活，25年前魯比的賽馬會以及先輩們建立黑文和魯比的歷史。作為現在魯比的當家人，摩根兄弟又在《西尼卡》一章中回憶了他們的祖父老爺爺（撒迦利亞）帶領大家西進的過程。小說中幾個男性人物對同一歷史事件作反復和補充敘述，從而完成了從黑文鎮到魯比兩百多年的歷史的重構。在1889年，一百五十八個為擺脫歧視，尋求“山巔之城”的黑人一路向西，經歷了白人和淺膚色黑人的“雙重拒絕”，在俄克拉荷馬建立了自己的港灣——黑文鎮（Haven）。然而，“大蕭條”后黑文鎮受到了外界和白人投資者的侵蝕。1949年，十五戶黑人在摩根兄弟的領導下進行了第二次遷移，建立了魯比鎮。重復、補充敘事和多角度敘事一起會產生一種托多羅夫所言的“立體幻象”的敘事效果。正如襲擊過后，“除去一語不發的第肯，每個參與的男人都有一種不同的故事”。[5]多薇目睹康瑟蕾塔倒了下去，但她堅持說沒看到誰開的槍。帕特只是向米斯納講了官方的兩種說法，并沒有說出自己心中的版本：“九個八層石頭謀殺了五個無辜的女人”。[5]小說中這些人物都在試圖對同一事件或人物做出不同意義的闡釋和自己的理解，敘述互相拆解、補充、修正與證明，使人對具體事件的確切性產生了懷疑。而讀者通過多個敘述者的反復敘述了了解這一事件的各個側面，對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有了自我的、全面的認識。

三、“個人肖像”和蒙太奇

傳統小說往往以一個或幾個主要人物為中心展開敘事，人物性格和命運在行動過程中逐步展現。無論是福斯特所定義的“漫畫式人物”還是“圓形人物”都要適合情節發展的要求。然而在共時性結構小說中，人物不僅眾多、龐雜而且形象破碎、分散。人物性格展現與主題情節脫離，表現出靜止和穩定的狀態。《天堂》的十多位主要人物在修道院和魯比鎮兩種生態空間中對照交叉，他們的經歷和故事散落、穿插在各個章節中，人物因此缺少連貫、完整的形象。這種碎片性、平面化的人物描繪方式取代了深度模式，性格發展一再停滯并與前后事件脫離，留下了人物形象和意義的空白。然而空間形式下人物的靜止特征并不意味著人物性格沒有變化發展，而是與連貫、完整的人物形象相對而言，更強調人物性格的多重、多面、多樣的立體性。西蘇認為消解的、碎片化的“表層人物”往往擁有多樣化的自我、不穩定的意義以及符號間自由的相互影響[8]。小鎮的歷史老師、淺膚色黑人帕特麗莎是一位復雜、矛盾的人物。由于膚色問題，她遭到小鎮“八層石頭”(即純黑人血統的黑人)的排斥，被看作“和敵人”一樣的局外人[5]。但在另一方面，她也在拒絕接受文化身份的“根”，非洲對她而言“毫無意義”[5]。被排斥和排斥雙重作用力造成她身份認同的迷失。像《最藍的眼睛》中佩克拉的母親波琳一樣，她最初以“犧牲”女兒換取他人對自己的尊重，并試圖通過整理小鎮的文獻歷史獲得純色黑人的認同。然而在對女兒的悔恨、對父母的同情和小鎮的進一步認識中，她把自己親手整理的文獻燒掉，象征著她與過去的決裂和對自我的重新定義。對于人物性格的復雜性，米切爾森指出，讀者要把敘事中散落的片段和信息綜合起來才能對人物有所理解，形成人物的“個人肖像”。[9]隱喻性的“個人肖像”與傳統意義上對人物外貌、形態、服飾等細致的描述不同，也不是說空間形式呈現給讀者一幅靜物肖像畫。“個人肖像”主要體現為人物的組裝、融匯，是讀者對文本中碎片的、平面的人物進行完整性、立體性的主觀建構。

蒙太奇敘事手段可以突破時空的限制，表現意識流動的多變性和復雜性。在快速的切換、閃回中，人物的心理活動以共時性的形式展現。戴奇斯指出，第一種表現蒙太奇的方法是主體可以在空間上保持不動，而人物的意識可以在時間上移動，其結果就是時間蒙太奇，此時間的影像及思想活動與彼時間的影像及思活動的“疊印”[10]。在“康瑟蕾塔”一章中，眾多的意識流片段使小說的時間和空間不斷跳躍轉換，從而具有了蒙太奇的閃回效應。作為修道院女子的領路人，康瑟蕾塔在黑暗地下室里完成了人生的頓悟。時間首先切換到“八年前”（1968年）四個女孩子陸續到修道院的情景，她看到這些“心碎的姑娘，驚嚇的姑娘，羸弱和躺著的姑娘。”[5]1925年那段“最糟糕的日子”把時間又向前大幅度推進。九歲的時候，她被修女瑪麗·馬格納“誘拐到修道院”。之后時間集中在生活里只有上帝和禱告的30年里。然而， 當她在1954年與迪恩·摩根在魯比偶遇后，人生開始了一段在愛上帝與愛人之間彷徨的時期。最后時間又回到了1968年，修女瑪麗的過世使康瑟蕾塔再度陷入迷茫。神秘伙伴的出現才使她最終認識到自己的使命，她通過“說夢”的方式引導修道院的其他女子認識到肉體與精神的統一，幫助她們走出陰影，開始了新生。總體上，康瑟蕾塔作為行為主體在空間保持不動，而她的意識卻在時間上移動，閃回于過去與現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時間蒙太奇使得在空間和時間上相距甚遠的事件、思維活動并列排置，通過瞬間回顧的方式抹去時間間距后產生的一種空間同在性，從而顯示出人物瞬間意識的多層次性、復雜性和隱秘性。

另一種表現蒙太奇方法是讓時間保持不動而空間因素發生變化[10]。這種同一時刻內或瞬間不同事件或不同空間的并置、穿插和對照取得了空間蒙太奇效果。在修道院里避難的四位女性（軟弱的母親瑪維斯、追求性愛的吉姬、自殘傾向的西妮卡、有裸露愛好的帕拉斯）每個人都飽受了社會、男權、家庭給她們帶來的心理痛苦。她們的不幸遭遇在幾個章節中主要以“閃回”的、充滿“空白”的時間蒙太奇進行敘述。然而小說在接近尾聲部分，敘述突然瞬時并現了這四位女子在逃離修道院后同時發生的不同情景。吉姬在湖邊與父親短暫相逢，就匆匆離去；帕拉絲目睹了母親的懺悔，但只在寓所中找回自己的拖鞋后便乘車而去；瑪維斯與女兒在餐廳偶遇，只是和女兒簡單聊了幾句，然后便消失于人群中；西尼卡與母親相遇，母親卻堅稱她認錯人了，西尼卡則笑著說：“沒關系，每個人都會犯錯”。[5]實際上，這四組情節片段完全沒有時空的限制，畫面之間也無必然的邏輯聯系，只有一幅幅拼接組合的并置。這種敘述時間的同步以及瞬間的展示性描寫構筑了小說空間蒙太奇。這種空間蒙太奇正是羅蘭·巴特所說的開放式空間的復義文本，它是各種意義網絡的交織，是能指的星系，沒有所指。文本沒有開始與結束，順序可以顛倒，沒有中心意義。對文本的闡釋是不確定的，讀者應隨時意識到文本自身的文本性[10]。

《天堂》空間形式所呈現的并置情節、眾多敘述者的敘事角度、蒙太奇閃回等無疑對傳統的閱讀和傳統的審美進行了顛覆。因為共時性的敘事結構缺少穩定性，表現出很強的離散性，所以文本意義的客觀性和確定性也被淡化。文本的闡述由作者轉移到了讀者，文本由“可讀性”變為了“可寫性”。為了搞清楚事件的時間順序和因果關系以及行兇者和被槍殺女性到底是誰等等，讀者必須充分調動自我的想象力和分析力參與到文本的重構和建構中。通過情節之間的相互參照印證和重復性閱讀，讀者才能解讀這部具有“不可閱讀性”的小說。因此，共時性敘事結構的小說更強調文本與文本、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文性，最大程度地開掘文本的意指潛能，進一步擴大小說的解讀和闡釋的空間，形成了鮮明的審美特征。

注：該文系上海市教委第五期重點學科（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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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單建國，上海對外貿易學院國際商務外語學院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