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藝術家對生活題材進行精巧的構思、選擇恰當的語言形式創造成為文學作品,其間一定少不了比喻。因為“比喻是文學語言的根本”,“是藝術中的藝術”。比喻作為一種“無理而妙”的修辭現象,它堅持的是“凡喻必以非類”,雖然違反了邏輯上規定的“異類不比”的原則,但卻是一種“言之成理的錯誤”。從修辭效果上看,它是人們為了彌補語言自身在表達上的先天不足,而采取的一種藝術上的補救措施。比喻堅持“凡喻必以非類”,但這種異類之間的相比是有一定條件的,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說的“思辯之當然,出于事物之必然”。《圍城》的故事情節只好比是一幅畫的簡單線條,而語言修辭則是它的色彩,比喻卻是其中的最亮麗的顏色。《圍城》中的比喻新穎奇特、不落窠臼,寥寥數筆,便力透紙背、入木三分,散發著一種綺麗而令人迷醉的藝術魅力。正是這種“錢鐘書式的比喻”,將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各階層知識分子的人生百態、世間炎涼,描繪得酣暢淋漓,從調侃中見卓識、從笑談中顯儒雅,令人嘆為觀止。
比喻的形成機制有它的邏輯基礎和心理基礎。邏輯基礎也就是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相似點和相異點。相似點和相異點是比喻存在的邏輯基礎。沒有相似點,兩個事物沒有任何的關聯,比喻就失去了它存在的邏輯基礎,也就不能構成比喻。同樣道理,沒有相異點,兩個事物之間沒有任何差別,因而也不能構成比喻。由于客觀事物本身的復雜性、認識主體的差異性,事物之間的相似點和相異點不盡相同,因而可以構成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比喻。如《圍城》:“一彎月亮像形容未長成的女孩子,但見人已不羞縮”、“新月如鉤”、“新月似佳人”等等,同一個本體“月亮”構成不同的比喻。比喻的心理基礎主要是聯想和想象。聯想是深層結構通向表層結構的橋梁和紐帶。聯想的方式多種多樣,最主要的有聲音聯想和意義聯想兩種,而意義聯想又可分為形狀聯想、色彩聯想、性質聯想、綜合聯想等等。一個好的比喻是作者審美體驗的結果,是作者內心生命的真正敞現,寄托著作者無限的情思,是作者借助感性直覺實現理性之悟的升華。由于比喻違背了邏輯上規定的異類不比的原則,所以本體和喻體間存在著一定的距離,有的甚至是風馬牛不相及。這就拉長了線性語言鏈,擴大了語言的張力,豐富了語言的內涵。世間萬物性狀各異,作家、藝術家用他們敏銳的洞察力從中挖掘出共同點來,從而有效地運用于藝術創造。黑格爾在《美學》中指出:“為著避免平凡,盡量在貌似不倫不類的事物之中,找到相關聯的特征,從而把相隔最遠的東西,出乎意料地結合在一起。”比喻本體和喻體的聯系是比喻存在的根本前提,因為它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獨特功效,是聯系主客觀之間的橋梁。一個比喻能手正是在這種有悖常理的現象中顯露其高超的語言藝術才華。難怪亞里士多德說:“比喻是天才的標識。”在比喻修辭文本的構建過程中,由于審美對象即本體的某些特征誘發了審美主體——表達者獨特的情感,而審美主體又在這特定的情感體驗中,不斷強化對審美對象的感受,從而依據自身的情感體驗和審美理想,對審美對象的各種信息進行分解、比較和綜合,然后,提取某一信息點作為連接本體和喻體的紐帶和橋梁,從而構建比喻修辭文本。如:
1.高松年的臉像蝦蟹在熱水里浸了一浸……
2.上海仿佛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
在例1這一比喻修辭文本中,本體“高松年的臉”可以從視覺和觸覺方面進行信息分解和綜合。視覺方面又可從形、色等方面進行分解,形:圓、方、三角形、瓜子形等;色:紅、白、白里透紅、黑、古銅、醬紫等;動態方面:舒張、扭曲等。觸覺方面如光滑、圓暈、凹凸不平等。由于和汪太太外出散步一事暴露,趙辛楣深感自己處境極為不妙,只得連夜出逃。高松年校長得知此事后,要求方鴻漸追回趙辛楣。不料,一向惟命是從的方鴻漸反駁道:“他去意已定,校長自己去追,我看他也未必回來。”方鴻漸的這一回答,大大出乎他的預料,并且在得知方鴻漸已明了趙辛楣出逃的緣由后,高松年校長深感事態的嚴重性,內心的惶恐不免流露于臉上。在這里,作者抓住此時高松年校長發紅、扭曲、不自然的面部表情,運用豐富的生活積淀和深厚的文學功底,通過發散性思維來選擇喻體。于是聯想到蝦蟹在熱水里浸后的特點,二者具有很高的相似度。我們再對喻體“蝦蟹在熱水里浸了一浸”進行信息分解。視覺方面,形:彎、圓、半圓等;色:白、紅、紅黑等;動態方面:彎曲、扭曲等。觸覺方面如粗糙、凹凸不平等。作者在綜合本體、喻體的信息后,通過本體的發紅、扭曲、不自然和喻體的紅、扭曲這些相同特征,創造了這一比喻修辭文本,信手拈來,貼切自然,生動風趣。用來刻畫高校長此時的內心世界,真可謂入木三分、力透紙背。
在例2中,我們也可以對本體和喻體作同樣的信息分解。首先結合當時國難當頭、內憂外患、戰事連綿、人們生活窘迫、四處逃生這一特定語境,對本體“每個新來的人”進行分解。視覺方面,色:蒼白無華、骯臟、形容萎瑣、謹小慎微等;動態方面:由于生活重壓,行動遲緩、笨拙等。觸覺方面:瘦削等。這些信息引起了作者審美感性之悟,激發作者獨特的審美體驗,并結合這種感性之悟進一步升華,使這種特定的審美體驗上升到以形象來表述的哲理之悟。于是,對本體的這些信息加以綜合、抽象,再結合具體的語境,因為方鴻漸和孫柔嘉初來上海,住房是壓在他們頭上的急需解決的巨大問題。作者在這里想通過“圍城”這一貫穿全文的主線,來描寫當時知識分子的人生體驗、生活艱辛和世態炎涼。于是,作者根據所要表達的主旨并結合自己的生活體驗,對本體的信息進行綜合、取舍,通過聯想和想象來選擇喻體。我們再對喻體“戴殼的蝸牛”進行信息分解。視覺方面,形:圓、溜圓、殼不離身等;色:黑、淡黑、嫩白等;動態:遲緩笨拙、穩健持重、勤勞艱辛等。觸覺方面:光滑、圓暈等。作者在對本體和喻體的各種信息進行分解后,再加以綜合和抽象,運用發散性思維來選取本體住房緊缺和喻體殼不離身這一相似點,于是將自我感受和審美體驗寓于喻體之中,并借助喻體實現了自我審美情感的升華,從而創造了該比喻修辭文本。它再現了當時的社會生活場景,使人如臨其境、如見其人。這個比喻新穎奇特,是因為它符合比喻本體、喻體“遠、新、通”的選擇原則。其中蘊含著作者的匠心和機智。正因為它“物雖胡越”,沖擊著人們思維的慣性和惰性,激發讀者充分調動自己豐富的生活積淀,運用聯想和想象去找尋其中“合則肝膽”的內在機制。它妙在含蓄、微妙,作者的情思寄托在可言與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與不可解之會。引發讀者窮盡思維,從而產生審美愉悅,同時也增加了作品語言的辭采和情趣。老舍先生曾經說過:“比喻是生活和知識精巧的聯想,只有具備了堅實的生活基礎,豐富的生活知識,然后到寫作的時候,才能把不相干的東西聯想到一處,而創造出頂好的比喻。”由于事物具有多方面的屬性以及認識主體自身的差異性,因而,對同一本體,人們可以選擇不同的甚至相反的事物來作喻體,從而構成不同的比喻。反過來,作為喻體,同樣也可以選擇同它的屬性相似甚至相反的事物作為本體構成比喻。這正是錢鐘書先生所說的“喻有兩柄,而復具多邊”。
以上是從比喻生成的邏輯基礎與心理構建出發,以比喻產生的主觀因素、客觀因素以及主客觀綜合因素為契入點,分析了比喻的形成機制,目的是使比喻從貌似無理中凸現其妙處來,進而達到一種“矛盾的和諧”,使不盡之意得以暢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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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江林森,臨沂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