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邊在陜北高原河流的源頭,人們說“男人憂愁唱曲子,女人憂愁動剪子”。日子就像民歌的旋律,吼上那么一聲,男人的精氣神兒足了,一切的不快頓時煙消云散,風調雨順的曬場上,五谷豐登是怎樣一個讓人們眼睛發亮的場景!而窗花是婆姨女子們農歷里的鹽,從六畜興旺里走出來的是一只腳踩祥瑞的豬,是一頭馱著元寶的牛,是一個騎著馬兒的猴,是兩條拉著犁耕耘的狗,是一群載著豐收撒歡而來的乳羊……但是,即使物質生活不是很富裕,女人們的精神世界里依然高高聳立著一座不朽的豐碑——那便是能平衡她們的生活、能給她們消除煩惱、能讓她們內心充實的窗花:是“鷺鷥探蓮”永不安分的青春騷動,是“”蛇盤兔”的情真意切,是“石榴戲牡丹”的纏纏綿綿,是“蝶魚圖”里“魚魚蝶蝶,兒女纏纏”永遠的親情,是“石榴佛手”中,“九石榴,一佛手,守定娘再不走”的美好祈愿……一幅幅窗花,讓口中不敢說的愛也從手中說了,讓流淌在心里的秘密攢成了遙遠的風景。
走進農歷里的三邊,就走進了一個窗花的世界。
“女子是生巧的,石榴牡丹冒鉸的”。女子一落地,這句符咒似的話就神秘地附在她們生命中了。抓周兒時,一把系著紅飄帶的小剪刀,最讓媽媽和外婆動心。等到女兒會擺弄小剪刀的時候,媽媽和外婆早已在她幼小的心靈播下石榴、牡丹的最初的造型美了。而作為守護神“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瓜子娃娃打八叉”的“瓜子娃娃”,及“送了頭,頭上輕,送了身上,身上輕”,充當驅除惡魔,使靈魂復回人體的護身符的“招魂娃娃”,又賦予了窗花多少神秘的力量。到了女兒談婚論嫁的年齡,男方看家來了,再剪一幅“抓髻娃娃”,媒婆的一句“抓髻倒了婆家惱了,抓髻站起了婆家看起了”,又仿佛一根拴婚線,成就了一段姻緣。“哇喔哇,噔噔嚓,娶的新媳婦背坐下”,洞房窗口一幅“坐蓮娃娃”,隱隱地將什么暗示,是“娃娃坐蓮花,兩口子結緣法”的愛情,還是“蓮生貴子”的企盼?一切都是那么明朗,一切又是那么隱秘!誰一嗓子豪邁的“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雙手摟住你的細腰腰,就像老綿羊疼羔羔”?在一個多情的婆姨的剪刀下,立刻就生動起來,小巧、精細、玲瓏。是漢子們的豪爽成就了婆姨們的細膩,還是婆姨們的細膩成就了漢子們的豪爽?誰能說得清楚!我們只能在一幅幅窗花里去體味,順著剪花婆姨女子們的心聲去找答案了。
以生殖為代表的愛情,是三邊窗花里最令人神往的一個主題。在“石榴和牡丹”寓意鮮明的兩性語言里,我們隨處可以看到“魚和蓮、蝶、碗”、“鳥或雞、猴、兔、鼠與花、瓜”及“佛手、葫蘆、茶壺”等組成的生殖崇拜圖案。此時,窗花完全成為婆姨女子們的愛情語言。她們羞以言傳的心聲,讓一把小小剪刀淋漓盡致地敘說了。這是她們枕頭上也不能說的話呀,是她們對幸福生活的追求,也是她們對生殖的贊美!擔當著繁衍重任的母親們,窗花里的“性”是多么美麗,她們說:“石榴賽牡丹,賽下一河灘”,“若要富,蛇盤兔,萬事如意兩勾住”,“獅逗獅子魚鬧蓮,二十三四兒女全”“金雞戲牡丹,老婆一輩子愛老漢”……一切都在不言之中,那么奇妙,那么美好。“金蟾吐子”體現的是多子多福樸素的思想,但完完全全是女性生殖器官的展示,“蝶子獻魚”敘述的是情投意合的美滿婚姻,又真真切切把男女魚水之歡大膽地顯現。
生產與生活當然不可或缺,也是婆姨女子們勤儉持家的操守。在趕牲靈男人們遠去的歌聲里,她們讓紡車在手頭轉動著深深的思念,在二十四個節氣的沉重勞動之中,她們輕松地剪一幅“地畔歇工”來聊解疲累;在“連年有余”希望的背景上,她們的孩兒懷抱蓮葉般的大魚樂得像個大彌勒佛……一幅“喂豬”,丑中有美、拙里見巧,是她們日常生活真實的反映;一幅“老虎”,粗中有細、纖里帶威,是她們驅邪避災、寄托平安的心愿;一幅“花瓶”,空靈透亮、渾厚樸實,則是她們向往和平,呼喚和平永恒的愿望……四只耳朵兩條尾巴的“丑牛,是因為牛在勤勞地為人們耕耘著;男身有雞、女身有花的“人物”,是因為三哥哥與四妹妹在熱切地相戀……這是個充滿想象、和諧、友愛的世界:猴能耕種,狗能拉車,駱駝馱來的是聚寶盆,鳥獸、蟲魚、花卉,在婆姨女子神奇的剪刀下,皆有了情感,有了寓意。她們就是依賴一把剪刀一張紙,描繪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態,抒發自己對生命和自然的豐富情感。
她們將喜悅、憤怒、悲哀不加掩飾地在剪刀下宣泄。她們把生產、生活、生殖大紅大綠地在窗格上展現。一小片彩紙,更多的時候是一張舊報紙或者是從孩子作業本上撕下的一張廢紙,在好些婆姨手中,不用畫就可隨便剪出獨具情趣的人人馬馬來——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巧婆姨。一把小剪刀,在她們手指間仿佛轉蓮花,她們所有的幸福、歡樂、向往,以及時時纏繞在日子里的愁苦、悲傷、不幸,頃刻顯現出來。也有一些說自己笨的婆姨女子,將巧婆姨們剪下的窗花樣兒,鋪在白一點的紙片上,再擱置在拍子(用高粱稈的鍋蓋之類)或是小木板上,灑上清水粘住了,再拿在煤油燈或是蠟燭頭上熏干了水分,熏黑了顏色,一個完全不破壞原樣的窗花樣兒就剔出來了。然后以麻紙尖角捻成的小紙釘,拿針孔將窗花樣兒固定在同樣大小的彩色紙片上,或兩層或三層或四層,轉動比手掌還小的剪刀,剪成一層一幅窗花。
路培桂樸實無華、剛柔適度的剪紙藝術風格,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當地的婆姨女子們的創作。她們一邊傾慕“人家路老婆兒,恁是靠著一把剪刀兒出國坐飛機”,一邊從農歷的深處拿起剪刀,放飛生活的意象。又一批剪窗花婆姨女子們成長起來了,華月秀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寡居半世的奶奶,在窗花不值錢的時代,一樣將生命寄托于剪刀,古稀之年后還天天揀拾紙片剪窗花,家人卻不時以她的窗花生火做飯——這里,我們不能不為這位沒有留下幾幅剪紙作品的老人痛心,我們所了解的是她在窗花的世界里,默默無聞地度過了九十六個秋天。生活在這樣的窗花藝術氛圍里的華月秀,看著最疼她的奶奶剪下的紙人人成為燃火物時,曾在弟弟手中搶奪過,但奶奶說她剪的就是燃火柴!等到華月秀開始剪窗花,奶奶已經走遠了。現在我們只能從華月秀的窗花里,回望這位無名的剪紙老人。華月秀玲瓏剔透、纖細秀麗的窗花,是不是在擔心著誰會當作燃火柴付之一炬?因此將紙剪得極缺極空,壓根兒就沒有多少紙的成分了,只留下“尖、細、圓、方”。即尖如麥芒,細若胡須,圓似月掛中秋,方是厚重的磚塊。
藝術為藝術者之心語。民間傳統的審美趣味已經在發生著巨大的改變。隨著社會的文明與進步,三邊窗花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繁榮與發展,1986年春,三邊的文化工作者經過長期的辛勤工作,挖掘、整理到許多原生態的剪紙,在西安美術家畫廊首次舉辦展覽,獲得成功。1986年12月,三邊剪紙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展覽,引起了很大轟動。《人民日報》《光名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央電視臺、新華通訊社等19家新聞媒體都予以宣傳報道,被專家稱為“再現光華的民族精靈”,“重放光芒的藝術瑰寶”,“刀剪生輝的黃土之魂”,“巧奪天工的華夏之萃”,“百花爭艷的眾藝之源”,“英俊三邊的妙手剪工”。1993年,三邊剪紙藝術得到文化部高度重視,定、靖兩縣被國家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之鄉(民間剪紙)”。2007年,三邊剪紙被收入陜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列為重點保護對象。正如著名畫家靳之林所言:“它的文化價值遠遠超越了剪紙藝術的本身,而是具有極為豐富的哲學、美學、考古學、歷史學、民族學、社會學和人類文化學內涵的中華民族本原文化和心理素質、感情氣質的結晶。反映了人類的生命意識、繁衍意識與陰陽相結合化生萬物,萬物生生不息的中國本源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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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何紅菊,延安大學魯迅藝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