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處在20世紀90年代這個極具爭論的年代,由于一種既定的背景,90年代的知識分子處于一種嚴重的歷史停頓中。歐陽江河以其獨特的“知識分子寫作”為上世紀80至上世紀90年代的詩歌轉型提供了重要的理論闡釋。他的理論很好地解釋了詩歌寫作從80年代到90年代的轉折,給這個年代的詩人以一個自我的心理定位,同時也促使誕生了一批相當成功的文本。
歐陽江河作為朦朧詩派的一員大將,一直是20世紀80年代四川詩界的核心詩人,在川中乃至國內外的影響不小,90年代以后,他又成為“知識分子寫作”詩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可以說,上世紀90年代,他一直是中國詩界的先鋒人物。“歐陽江河寫于1993年初的《89后國內寫作:本土氣質、中年特征與知識分子身份》,從理論上宣告了一個與80年代迥然不同的新的詩歌時代的開始,表達了一代詩人對于詩歌寫作、人生命運和歷史文化語境等諸多重大問題的新的認知”[1]。
1987年8月,詩人西川與陳東東、歐陽江河等人一起參加“青春詩會”,在會上提出了“知識分子寫作”。1988年春,西川又與歐陽江河、張棗、陳東東等人創辦了以陳東東為主編的民間刊物《傾向》,倡導知識分子精神的使命感和責任感,表明了要求擺脫意識形態束縛的獨立愿望和精英立場。隨后歐陽江河在一篇著名文章《89后國內詩歌寫作》中以理論的形式提出了“知識分子寫作”這一概念。作為“知識分子寫作”這一概念的提出者,西川所理解的“知識分子寫作”這個詩學理念明顯帶有濃厚的貴族主義色彩。他的“知識分子寫作”注重知識分子應該清高,與庸俗無聊劃開界限。
而王家新的“知識分子寫作”則著重強調“知識分子應具有人文精神和對現實的人文關懷”[2],“知識分子當然并不等于詩人,但詩人從來就是知識分子,或者說應具備知識分子的文化視野和精神立場……而事實上,在當代政治文化深刻影響著人們生活的今天,詩歌寫作也不再可能是那種‘純詩’寫作或拔著自己頭發升天的‘神性寫作’(于堅語);如果它要擔當起詩歌的道義責任和文化責任,那它必然會是一種知識分子寫作”[3]。在王家新的眼中,“知識分子”的概念本身就指代著一種凝聚著高度社會責任感和批判精神的精英傳統。
西川和王家新等人對“知識分子寫作”的理解與歐陽江河對其的理解是有著很大不同的。歐陽江河所賦予它的內涵應當說對90年代相當多數重要詩人的寫作更具指導性。在《89后國內詩歌寫作》中,歐陽江河第一次提出“知識分子寫作”,他認為作為知識分子詩人,其身份角色可能是多重的,如影子作者、前讀者、批評家、理想主義者,“詞語造成的人”[4]等等。他主要從“專業性質”和“邊緣人”來理解“知識分子”:“我所說的知識分子有兩層意思,一是說明我們的寫作已經帶有工作的和專業的性質;二是說明我們的身份是典型的邊緣人身份,不僅在社會階層中,而且在知識分子階層中我們也是邊緣人,因為我們既不屬于行業化的“專家性”的知識分子,也不屬于“普遍性”的知識分子。”[5]
歐陽江河認為知識分子要強調專業性,而專業性的本質就是客觀性。知識分子式的介入不應是個人處境的直接反映,而是綜合的、深刻的人文關懷和精湛的專業技能的客觀反映。這當然不應導致完全排除主觀情感。但無論你怎樣強調專業,也還是有個普遍的問題,即心靈問題,對于詩尤其如此。他認為具有“專家性”的知識分子就是現代與后現代社會框架中的知識分子,他們是技術性的,是某類特殊技工的專家,他們為技術而生,不必去承擔任何被指定的人文關懷與人文精神。他認為知識分子要承擔一定的人文關懷,但又不能像人文知識分子那樣過多地關注人文精神。
歐陽江河的對于知識分子是“邊緣人”的說法也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是詩人和詩歌處于邊緣化,沒人能聽見詩人孤獨的聲音,更多是表明現代的知識分子的尷尬處境,不屬于任何一方,由此只能處于一種邊緣化的狀態。這實際上回到了歐陽江河在《89后國內詩歌寫作》一文中的看法,詩人中的知識分子,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迫不得已的。一方面,他的專業性質縮小了王家新所理解的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但又從其他的角度說明“詩人、詩對社會的責任絕非是一個政治家、社會學家的責任,而是作為詩人的知識分子——不是作為知識分子的詩人——的責任”[6]。
歐陽江河認為知識分子寫作的目的就是排除兩個方向:為群眾運動寫作和為政治事件寫作。這兩個方向都有可能使詩歌寫作變得簡單、僵硬、粗俗和歇斯底里,而這是我們不愿看到的……因此,在轉型時期,我們這代人的一個基本使命就是結束群眾寫作和政治寫作這兩個神話[5]。他認為詩人要拒絕一種外部力量,不要讓其他的因素來影響自己的寫作,不為意識形態而寫作,因為詩歌是來自內部的,是從內部生長起來的。我們可以看到在拒絕了群眾寫作和政治寫作兩個神話之后,一種與歷史現實保持緊張關系的人文批判尺度在重申。歐陽江河所理解的知識分子寫作實際上是對詩歌寫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歐陽江河提出“知識分子寫作”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是有著重大意義的。上世紀80年代興起的朦朧詩人試圖要求讓詩歌回到自身。隨后劉再復將李澤厚有關主體性的討論推向整個思想界。此后整個思想界都將更多的目光投向了人,上世紀80年代,詩人們同時也把更多的關注投向了人,他們在作品中更加關注人的主體性,企圖通過對文革的反思,建構一種新的意識話語,恢復人的本貌,恢復人的主體性。我們不難看出,上世紀80年代強調詩人對社會的承擔,認為詩人應該是一個神圣的角色。另一方面,隨著上世紀80年代市場經濟的興起,90年代市場經濟高速發展,使得人們的消費觀有了很大的變化,消費文化的沖擊,全球化、經濟體制與信息技術革命等帶來了社會物質文明高速發展和大眾文化消費形式的花樣翻新,詩歌已同時在文化陣地和一般民眾中失去了話語權,而只能成為少數圈內人士的精神烏托邦。詩人和詩歌不可避免地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詩人們不知道應該怎樣來給自己一個正確的定位,怎樣又才能將詩歌寫作進行下去,詩歌寫作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矛盾中。
詩歌寫作到底應該怎樣進行下去?詩人們都在苦苦地思索。面對這樣的困境,歐陽江河提出了“知識分子寫作”。他所提出的“知識分子寫作”道出了他自己的心聲,擺脫了詩歌寫作要像小說寫作一樣去迎合讀者的口味,能在當時商品經濟大潮洶涌的時候,提出這一理論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至少他給當時無所適從的詩人們指出了一條雖然艱苦但還不失為一條寫作可以繼續進行下去的道路。而且“‘知識分子寫作’的確在其寫作實踐中建立起了自身的某種藝術秩序和尺度,也促成了一個時代對于詩歌的認知和某種‘知識氣候’”[7]。毫無疑問,歐陽江河的“知識分子寫作”在鍥入時代、鍥入現實這一點是有所作為的,他們忍受著歷史的擠壓,并試圖發現生活的秘密和可擊之處,而不是那種平面意義上的游戲、調侃、小聰明。他們不再躲避政治、文化、道德之類的命題,這是邁向偉大詩歌的一個環節。
【參考文獻】
[1]錢文亮.1990年代詩歌中的敘事性問題[J].文藝爭鳴,2002,(6).
[2]曹文軒.詩人詩話[A].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284.
[3]王家新.知識分子寫作,或曰“獻給無限的少數人”[J].大家,1999,(4).
[4]史蒂文斯.詞語造成的人[A].二十世紀純抒情詩精華[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7.
[5]歐陽江河.1989年后國內詩歌寫作·本土氣質·中年特征與知識分子寫作[A].站在虛構這邊[M].上海:三聯書店,2001.
[6]曹文軒.詩人詩話[A].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284-285.
[7]家新.從一場濛濛細雨開始[A].陳思和,楊揚.90年代批評文選[C].北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416.
(作者簡介:鄭歲黎,阿壩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