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安憶稱之為少有的幾篇“幾乎可遇而不可求”的“好短篇”之一的《蛇》,故事情節一點也不復雜:一位名叫菲力普斯的年輕生物學家,全身心傾注于他的生物天地,實驗室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內容。有一天,一個女人來到他的實驗室,買下他的一條蛇,以及給蛇作食物的一些老鼠,她買下了這些卻并不帶走,只說每過一段日子就會來喂她的蛇吃鼠,從此,生物學家便總是等著那女人來喂蛇,但這女人再沒有回來過,生物學家的寧靜徹底被打破了。
按照王安憶的說法,短篇小說“是主觀世界的產物,在它的混沌里還是隱著一條思路,引導向彼岸去”[1]。那么,在這篇短小精致的短篇里,作者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思路,作者要通過語言形式表達何種寓言?本文嘗試運用神話原型批評方法解讀斯坦貝克這篇短篇中的深刻意義和隱含的思路。
斯坦貝克的短篇也充滿了象征和寓意。其創作中具有神話原型意義的人物使得故事中的角色給人的印象是:盡管他們生活在當下,但是卻被集體記憶和過去連接起來,讓人不由自主得聯想到古老的祭祀儀式,死亡和再生等主題。
菲利普斯博士是一個海洋生物學家,他的職業就是研究活著的生物的生命狀態,整天和試管、實驗室打交道。科學家一貫具有理性、頭腦冷靜、情感穩定的特征,菲利普斯博士也不例外。他的實驗室里面,“排列在房間周圍的架上,是一層一層的展瓶,盛著實驗室出售的海生植物標本”[2],實驗室的邊門進去,就是他的臥室,這是“一個排列著書的小間。里面有一張行軍床,一盞看書用的燈,和一把硬邦邦的木頭椅”[2],從這些簡陋設備可以看出這位年輕的科學家過著單調簡單的單身生活。對于他的實驗對象:老鼠,貓、蛇的生活,他可以進行非常專業的談論,然而對于自己的生活,他卻管理得不是很好。
就像平常一樣,菲利普斯回到他的實驗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一只體長腿細的大雌貓”放進了黑匣子,然后輸入煤氣,就這樣干脆簡單地殺死了一只貓,然后開始他的海星試驗。正在此時,一個神秘的女人敲門而入。在小說中,作家的暗示非常明顯,這個女人的形象讓人聯想到蛇:高瘦的個頭,衣著深黑,黑色的頭發很直,前額扁平,眼睛灰蒙蒙的顏色,嘴唇很薄,下巴短小。在觀看年輕科學家做實驗的整個過程中,她的坐姿和行動像蛇一樣,當然,她的行為也像故事中的眼鏡蛇一樣殘忍——她一直非常享受地觀看著籠中的一條公眼鏡蛇用毒牙殺死然后吞下老鼠。
可以這樣說,小說中的黑衣女人,對于菲利普斯來說就是一條蛇,象征某種神秘而黑暗的力量。在西方神話中,蛇具有如下象征意義:能量、能力、純粹力量或者某種類似力比多的東西;邪惡的誘惑或墮落腐化;性或肉欲;毀滅或者屠殺;神秘性或欺騙;智慧或智巧;無意識[3]。
弗洛伊德曾經將人格結構分為三個組成部分: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本我即原我,是指原始的自己,包含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沖動和生命力。它是人出生時就有的固著于體內的一切心理積淀物,是被壓抑、擯斥于一時之外的人的非理性的、無意識的生命力、內驅力、本能、沖動、欲望等心理能力。它按快樂原則行事,不理會社會道德、外在的行為規范,它唯一的要求是獲得快樂,避免痛苦,本我的目標乃是求得個體的舒適、生存及繁殖,它是無意識的,不被個體所覺察。自我則是代表著主宰心理的理性力量,它調節、拖延甚至壓抑著人的本我,以防本我以極具毀滅性的行為方式被釋放出來,因此自我組成了我們的有意識的思維部分,代表理性和常識,遵循的是現實原則。超我處于無意識狀態,它是一種潛意識的道德約束力,儲藏著良心和榮耀感,遵循的是道德原則,標舉的是高尚理想。有時候,超我會直接(或者通過自我)來阻滯本我沖動,將這些本我行為——公然的挑釁性行為、性的沖動或者俄狄浦斯情結阻滯住或者扔回到無意識狀態中,讓它們繼續有序地存放。
從小說中,我們可以輕易地覺察出,這種被壓抑的本我、這種無意識,在科學家身上是一直存在的,盡管藏得很深。如果說年輕的科學家從一開始便過著刻板、缺少樂趣的生活,理智主宰著情感,其由本我代表的深層次欲望最先處于休眠狀態的話,隨著黑衣女人的出現,其象征著欲望的本我逐漸被解放出來。在小說的開始部分,一切都顯得寧靜有序,主人公慣常地回到他的實驗室,“潮水在房屋底下安靜地刷洗著棧橋”[2],這表明他的欲望是潛藏的,寧靜的,也是被動的,不易察覺的。然而,本我的無意識存在狀態并不意味著欲望的不存在,欲望只不過是被放在他的生命的一個角落里,等到自我意識對其構成沖擊和提醒的時候,便會變得躁動無序起來。黑衣女人的來臨便象征著潛藏的欲望的慢慢的蘇醒。
在《圣經》中,蛇是誘惑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并最終導致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神秘力量。同樣,在這篇小說中,響尾蛇象征著邪惡、誘惑和毀滅,小說中黑衣女人讓蛇吃老鼠殘忍的一幕便足以證明這一點。在科學家眼中長得像蛇形的黑衣女人,則象征著某種“從知覺的深淵里浮起來”的本我(id)的力比多。不僅蛇象征著欲望,有著朦朧灰色的眼睛和蛇樣動作的女人也象征著欲望。小說中,菲利普斯做的實驗,將海星的精子和卵子調和在一起,然后又過幾分鐘用薄荷腦將其分批殺死,看似是和故事無關,但也具有某種象征,主人公拒絕從這種實驗中看到自己的生活,其實,科學家殺死的是自己的欲望。
神秘黑衣女人的來訪破壞了這一切,他的實驗失敗了,他惱怒不堪,這也象征著寧靜的生活被打亂,生活被欲望激起了漣漪。從作家對房屋底下海浪的描寫,也可以看出主人公內心的變化。自黑衣女人出現后,一半立在海中一半立在陸地的房屋底下的水浪(代表著主觀感受者心目中的冰冷的客觀現實世界)也逐漸發生了變化。“潮水發出小小的嗚咽聲,撞擊著地板下的橋立樁”,表現了主人公有些平靜而無奈的心緒,本我還在休眠狀態,當他給死貓注入防腐劑后,“房子底下的潮水微微激蕩著棧橋”,表明這位神秘女人的出現和在場使他開始緊張起來,他的象征欲望的本我開始復活。到后來,女人請求看他籠中的響尾蛇時,“他只聽見棧橋周圍水的濺潑”,表明他的欲望和情感戰勝了他的理性,就像籠中的響尾蛇和橋下的波浪一樣,不可遏止。然后,當女人用手抓了一只老鼠放進蛇籠時,“菲力普斯博士不知道是棧橋周圍水在嗚咽,還是女人在嘆息”,這時,科學家已經完全被女人(本我)奴役,生活失序了,內心理智已經完全讓位于情感和欲望。到最后,精巧編織故事的作者還不忘地提到房屋下面的海浪,“潮水已經降落了,只有一點潮濕的風聲透過地板穿上來”[2]。
可以說,黑衣女人改變了菲利普斯的生活,當他看到她把白鼠放進蛇籠里時,“菲力普斯博士顫抖了……他覺得將白鼠扔進喂食籠是深重的罪過,這是一種來自心底的罪孽感”,“今晚,這樣的欲望使他厭惡”[2]。這種罪孽感正如他在女人離開后陷入了沉思一樣,他覺醒了,“也許我太孤獨了”,但是依然陷于矛盾之中,科學家彷徨躊躇,“也許我應該殺了這蛇……不,我不能祈望任何東西”[2],該不該熄滅自己的本我釋放的里比多,成了一個非常困難的決定。
故事結局,黑衣女人離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這正如一場夢一樣,這種無意識的夢幻,似真非真,也許她從來就沒有來過。但是生物學家的生活被徹底攪亂了,“幾個月來,他走遍全城尋找她……但他再沒有見到她——再也沒有”[2]。
年輕的單身科學家是否會追隨自己本我的召喚,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還是讓自我或者超我來約束和壓抑自己的本我呢?作者沒有給出明顯的線索。在王安憶看來,盡管好的短篇是一則寓言,但是,短篇要比寓言混沌,當然,短篇的混沌卻不是散漫,里面應該包含有深度的思考。從這一點上來看,小說最后沒有明示主人的命運和性格改變的方向,是一種精巧的設計[1]。
【參考文獻】
[1]王安憶.我看短篇小說[EB/OL].http://202.121.80.25/iclass2004/CourseList/CourseContent/Content/kecheng/ZW1311/9title7200291093226/ping1.htm
[2]約翰·斯坦貝克:蛇[EB/OL].王安憶譯.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7039734/
[3]葉華年.英語短篇小說導讀[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作者簡介:張如貴,西南石油大學外語學院講師,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