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瀛奎律髓》評點姚賈詩風

宋元間人方回所編選點評的《瀛奎律髓》，編成于元世祖至元二十年（1283），時距南宋滅亡僅四年，而南宋詩風的流衍尚存，宗唐宗宋之爭未息。這部唐宋五七言律詩的選評本，體現了律詩盛世稍稍沉寂之后文人對于詩藝的回顧精研，其中對姚合賈島詩歌的選錄及其詩風流衍的評述，集中代表了南宋金元時期士人對于姚賈一脈的普遍認識。

一、《瀛奎律髓》論姚賈詩歌藝術

《瀛奎律髓》共收錄賈島詩64首，其中五言59首，七言8首；收錄姚合詩42首，其中五言39首，七言3首。方回論姚賈二人詩，是重賈輕姚的，從所選二人詩歌的數量上也可以看出這種傾向。他認為姚合是賈島的效學者，詩歌成就也不如賈島，“雖賈之終窮，不及姚之終達，然姚之詩小巧而近乎弱，不能如賈之瘦勁高古也”①（瀛奎律髓》卷十一）。方回還對二人詩風的不同之處作出了具體分析，他說姚合詩“比賈島斤兩輕，一不逮；對偶切，二不逮；意思淺，三不逮。卻有一可取，曰清新”（《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三，評姚合《山中寄友生》詩）。姚合詩有“清新”的好處，賈島也不曾落后，“予嘗評之，賈浪仙詩幽奧而清新，姚少監詩淺近而清新。”（《瀛奎律髓》卷二十三）在評論姚合《游春》詩時，他又將二人置于并列的地位：“姚少監合，……與賈島同時而稍后，似未登昌黎之門。……詩亦一時新體也。而格卑于島，細巧則或過之。”（《瀛奎律髓》卷十）方回認為，姚詩卑弱細巧，賈詩瘦勁高古。雖然姚詩有賈詩所不能及之處，但總體上還是賈勝于姚的。

方回稱贊姚合詩歌的佳處在于建構了一種細巧、新美、可喜的審美風貌。如姚合《武功縣中》（曉鐘驚睡覺）頷聯：“小市柴薪貴，貧家砧杵閑。”②（《姚少監詩集》）方回評曰：“三四最細潤。”（《瀛奎律髓》卷六）又如評姚合《游春》二首曰：“‘迎風蝶倒飛’，即《春秋》‘六鹢退飛’語耳。詩至于此，自是新美。”（《瀛奎律髓》卷十）而姚詩的缺陷有四個方面：一是氣格卑弱，力不勝辭；二是詩歌境界的偏狹枯寂；三是“有沾沾自喜之意，實有愛官職之心”（《瀛奎律髓》卷六，評姚合《縣中秋宿》），故為詩“無感慨雋永味”（《瀛奎律髓》卷十，評姚合《賞春》）；四是“有左無右，有右無左；前聯佳矣，后或不稱；起句是矣，繳句或非”（《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四，評姚合《送喻鳧校書歸毗陵》），不能對等勻稱，渾然一體；五是詩料窘窄，器局狹小。因為這些短處，所以姚合詩“有小結果，無大涵容”（《瀛奎律髓》卷二十四，評姚合《送喻鳧校書歸毗陵》），即專在小處作細潤新巧的鍛煉功夫，而不從大處著眼，不從根本上用力。所以，姚詩雖能自成一家，但終不能入大家、名家之列。

賈島詩歌的風格特點，方回認為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因為性格好奇的緣故，其詩喜用生字，風格奇澀工致。如賈島《夏夜》詩云：“原寺偏憐近，開門景物澄。磬通多葉罅，月離片云棱。寄宿山中鳥，相尋海畔僧。唯愁秋色至，乍可在炎蒸。”③（《長江集》卷四）前兩聯的韻腳使用了特別生僻的“澄”字和“棱”字，尾聯的思致也很奇特，全詩顯示出奇僻工穩的風貌。其次，平淡細致。如《南齋》詩頷、頸兩聯：“有山來枕上，無事到心中。簾卷侵床月，屏遮入座風。”方回評曰：“此詩中四句卻平易。”（《瀛奎律髓》卷二十三）第三，中間兩聯往往是頸聯，特別注重這兩聯中字句的熔煉，能在幽微之處用盡功夫。如《送唐環歸敷水莊》頷聯：“地侵山影掃，葉帶露痕書。”（《長江集》卷四）方回評論說，掃山影是“無中造有”，書露痕是“微中致著”（《瀛奎律髓》卷二十三）。

方回對所選姚賈詩形式特點的評點，多論句法、對法、格律等具體作詩技巧，表現了宋人的論詩習氣。首先，倒裝句法的使用。方回舉出的例子有《夏夜》詩的頸聯：“寄宿山中鳥，相尋海畔僧。”其次，特殊的對偶方式。有輕重對，如：“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賈島《憶江上吳處士》）方回評論說：“或曰：以‘雷雨’對‘聚會’，不偏枯乎？曰：兩輕兩重自相對，乃更有力。”（《瀛奎律髓》卷二十六）有流水對，如方回評賈島《寄宋州田中丞》詩說：“‘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書。’初看甚淡，細看十字一串，不吃力而有味。浪仙善用此體，如‘白發初相識，秋山擬共登’，如‘羨君無白發，走馬過黃河’，如‘萬水千山路，孤舟一月程’，皆句法之變也。如‘自別知音少，難忘識面初’，又當截上二字下三字分為兩段而觀，方見深味。蓋謂自相別之后，知音者少。‘自別’二字極有力；而最難忘者，尤在識面之初。”（《瀛奎律髓》卷二十六）有寬對，如“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來”（賈島《病起》），“更用‘雨’字對‘病’字，甚為不切，而意極切。”（《瀛奎律髓》卷二十六）賈島于詩推敲字句、刻苦熔煉的創作態度，江西一脈始終尊奉不移。

《瀛奎律髓》論詩，標舉蒼勁瘦硬的江西風格，方回為這種風格的實現所指出的實踐道路，是通過拗字變體使作品骨格峻峭，鍛字煉句以期左右逢源，更參之細潤以濟生硬粗獷。而姚合賈島的詩歌創作，正可作為方回詩歌理念的適當注腳。賈詩之瘦勁高古，與方回所崇尚的江西詩歌美學風范如出一轍；姚詩的新潤細巧，是方回認為可以矯正江西詩風之流弊的當取之道；而琢磨推敲熔煉陶冶，是江西諸子作詩心法的精髓。出入姚合賈島之間，符合方回為律詩創作所規模的康莊之道。

二、方回論姚賈詩歌對前人的傳承

通過選詩與評點，方回提出了自己對于詩歌風格流衍的認識。關于《瀛奎律髓》的選詩傾向，方回有一篇夫子自道，他在評許渾《春日題韋曲野老村舍》時說：“予選詩以老杜為主。老杜同時人皆盛唐之作，亦皆取之。中唐則大歷以后，元和以前，亦多取之。晚唐諸人賈島開一別派，姚合繼之。沿而下，亦非無作者，亦不容不取之。在這里，方回將唐詩分為盛、中、晚三個階段，并將賈島、姚合歸入晚唐。對三個階段的詩歌，他的選擇策略依次是“皆取”、“多取”、“不容不取”，反映了方回崇尚杜甫及盛唐詩、重視中唐詩、正視晚唐詩的藝術取向。

方回對中晚唐詩歌流派有獨到的見解。北宋張洎為《項斯詩集》作序，將朱慶馀、任蕃、陳標、章孝標、司空圖、項斯等人列入張籍門下，說他們的格律詩工于匠物，字清意遠。方回發展了張洎對詩派的劃分模式，進一步指出，韓愈門下有兩派，一派以張籍為首，有朱慶馀、任藩、陳標、章孝標、司空圖、項斯等人；一派以賈島為首，有姚合、李洞、方干等人。南宋后期“姚賈”、“二妙”之稱甚囂塵上，姚合在當時大有超越賈島的勢頭。處于宋元之交的方回并沒有沿襲這樣的說法，而是將姚合列入學賈島一派中。雖然按照姚合的文壇聲望、社會地位，未必追隨于年輩相當的賈島之后，但二人詩風的互相浸染、互相影響卻是有目共睹的。方回對于韓愈門下詩派的劃分，是明人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晚唐兩詩派”這一著名論斷的先聲。

關于姚賈對前人的傳承，方回的見解散落于諸詩評論之中。首先，對杜甫詩的學習。在意脈、句法方面，姚賈有明顯的效法杜詩的跡象。如賈島《馬戴居華山因寄》頸聯云：“絕雀林藏鵠，無人境有猿。”林中隱藏著鵠類，所以鳥雀絕跡；而在無人之境，方有猿猴出沒。方回說前句“上本下”，后句“下本上”，這樣的造句方法來自于杜甫《朝二首》之二“林疏黃葉墜，野靜白鷗來”（《瀛奎律髓》卷二十三）。又如姚合“嚼花香滿口，書竹粉粘衣”一聯，“即老杜‘步壑風吹面，看松露滴身’也，而淺深輕重亦可見矣。”（《瀛奎律髓》卷十）在藝術旨趣方面，賈島繼承了杜甫瘦硬的一面。“賈浪仙詩得老杜之痩而用意苦矣。蟬有何病？殆偶見之，托物寄情，喻寒士之不遇也。中四句極其奇澀，而‘塵點誤侵睛’尤亙古詩人所未道，故曰浪仙用意苦矣。”（《瀛奎律髓》卷二十七）方回還指出，姚賈詩中好用的流水對的對偶方式也來自杜甫。“老杜有此句法”（《瀛奎律髓》卷二十六），如“同心不減骨肉親，每語見許文章伯”（《戲贈閿鄉秦少府短歌》），“不寐防巴虎，全生狎楚童”（《秋峽》）等。其次，對張籍詩的學習。如姚合《武功縣中》（縣去帝城遠）一詩的頸聯：“繞舍惟藤架，侵階是藥畦”，方回評論說：“似張司業而太易。”（《瀛奎律髓》卷六）姚詩的平澹趣味和張詩的平易明凈確有相似之處。卷四十二張籍《寄孫沖主簿公》頸、頷兩聯：“馬從同事借，妻怕罷官貧。道僻收閑藥，詩高笑古人。”方回評曰：“中四句賈浪仙相似，姚武功未及也。”（《瀛奎律髓》卷四十二）此外，方回發現姚賈在個別詩句上，有模擬其他前輩詩人的跡象，不過江西將點鐵成金視為家法，方回對此并無微詞。

三、方回論姚賈詩風的流衍

總結近體詩的創作方法，教導后學如何作詩，也是《瀛奎律髓》的編撰目的之一。為此，方回提出了效法前輩詩人的方略。他說：“予謂學姚合詩，如此亦可到也。必進而至于賈島，斯可矣；又進而至老杜，斯無可無不可矣。或曰：老杜如何可學？曰：自賈島幽微入，而參以岑參之壯，王維之潔，沈佺期、宋之問之整。”（《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三）方回設置的學詩路線是這樣的：姚合—賈島—岑參、王維、沈佺期、宋之問—杜甫。學姚合容易學到；學賈島較難學通；學杜甫難以企及，這是貫穿全書的一個基本意見。

方回還討論了姚賈詩風在唐宋時期的流衍情況。首先，晚唐五代姚賈的后學者，方回提出了周賀、李洞兩位。周賀《晚春從人歸覲》頸聯云：“折花林影動，移石澗聲回。”方回評曰：“五、六得賈浪仙‘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之意。”（《瀛奎律髓》卷十）又評周賀《贈李主簿》詩曰：“賀詩格與姚合、王建相類，而此一詩尤近之。”（《瀛奎律髓》卷六）周賀的詩歌風格既接近賈島，又接近姚合，可知他與二人的互相浸染。對另一位晚唐的姚賈后學詩人李洞，方回肯定了他對賈島的崇拜，沒有就詩歌風格的效學進行具體分析。

北宋初年學姚賈的晚唐體詩人，方回提出了僧文兆、行肇等九僧以及潘閬、王操、林逋等人。卷十二錄潘閬《秋日題瑯琊山寺》：“巖下多幽景，且無塵事喧。鐘聲晴徹郭，山色曉當門。深洞藏泉脈，懸崖露樹根。更期來此宿，絕頂聽寒猿。”方回評曰：“有賈島余韻，五、六、尾句尤高。”（《瀛奎律髓》卷十二）卷三十錄王操《并州道中》詩：“從軍無住計，近獵塞門行。風劈面疑裂，凍粘髭有聲。太陽過午暗，暮雪照人明。馬上聞吹角，依依認漢城。”方回評曰：“操詩如此精妙，不減賈島。”（《瀛奎律髓》卷三十）卷二十三錄林逋《湖山小隱》三首，方回評曰：“和靖詩，予評之在姚合之上。兼無以詩自矜之意，而渾涵亦非合可望。”（《瀛奎律髓》卷二十三）雖然方回說林逋詩為姚合所不及，但從他比較林、姚二家的做法來看，林逋受姚合詩影響，應無可疑。又如卷四十七錄僧文兆《宿西山精舍》詩，頷聯鑲嵌地名對仗，雖然并不一定是弊病，但確實如方回所說，是姚賈常用的造句形式。

關于南宋姚賈的流衍情況，方回指出，姚合為永嘉四靈所宗，賈島也是他們學習的典范。如評姚合《游春》詩時說：“武功有《官況》三十首，趙紫芝多選取配賈島，以為《二妙集》，蓋四靈之所宗也。”（《瀛奎律髓》卷十）在姚合、賈島二人當中，四靈更崇尚姚合的詩篇，這從二人詩歌入選《二妙集》的篇數就可以知道。“姚少監合詩選入《二妙》者百二十一首，比浪仙為多。此‘四靈’之所深嗜者。”（《瀛奎律髓》卷二十四）方回指出，四靈詩學習姚賈，其詩有襲用姚賈詩意的地方。“凡島、合同時漸染者，皆陰挦取摘用”（《瀛奎律髓》卷二十），如賈島有“吳山侵越眾，隋柳入唐疏”（《送朱可久歸越中》）之句，趙師秀“全用此聯，為‘瀟水添湘澗，唐碑入宋稀’，殊為可笑。”（《瀛奎律髓》卷二十四）他還說，四靈學姚詩是“可學”的，而“學賈島不可及也”（《瀛奎律髓》卷六）。這也是他崇賈輕姚思想的一種體現。

方回及其《瀛奎律髓》通過對于賈島、姚合的主要代表作品的選錄和評介，基本上反映了姚賈詩歌的基本面貌和主要成就。雖然方回的詩學主張不離江西習氣，但對作為江西詩派對立面的永嘉四靈，以及四靈所崇尚的姚賈詩歌，能夠選錄出他們受到廣泛關注的作品，并且作出相對客觀中肯的批評議論，希圖以姚賈一脈蒼勁瘦硬細潤新澤的審美理念和鍛煉琢磨熔鑄涵蘊的創作心法，以矯江西詩派末流之弊，這些都是難能可貴的。

【注釋】

①（元）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399.以下凡引《瀛奎律髓》均據此版本，只標明卷數，不另出注。

②（唐）姚合.姚少監詩集[M].四部叢刊初編：一二六冊[C].上海：上海書店，1989.下文凡引《姚少監詩集》均俱此版本，只標明卷數，不另出注。

③（唐）賈島.長江集[M].四部叢刊初編：一二零冊[C].上海：上海書店，1989.以下凡引《長江集》均據此版本，只標明卷數，不另出注。

（作者簡介：白愛平，西安石油大學人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