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空白的美學特征

藝術在某種程度上不是對現實世界的逼真再現，而是對現實世界的加工、改造、升華，創造出一個想象的世界，以喚起人們對不可知的事物的探索、干預和表達，是對未來理想世界的追求。繪畫追求“計白當黑”，書法講究“稀可走馬”，音樂強調“此時無聲勝有聲”，影視注重表現空鏡頭，戲劇刻意布置靜場等等藝術空白，都旨在把美指向了實有之外的想象世界。

藝術無論如何也不能窮盡生活，更不能事無巨細地反映生活，藝術又恰恰以有限的空間容納了無限的內容。這正是藝術創造美的靈魂所在。藝術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很大程度上在于運用了“空白”這種特殊的表現手法。空白，融通想象，情景交融，創造了一個令人自由想象的藝術空間，給欣賞者營造了一個特殊的期待視野。它突破個體生命的局限，穿越時空的有限，去發現和追求與現實疏離的可能的理想世界、理念世界。它把無轉化成有，把虛轉化為實，又用實有來表達虛無，用有來反映、體悟和追求空白。

在中國古典文論中，“空白”是一個老而又老的美學概念，但是人們往往是在考察“意境”、“虛實”等問題時才談到它，很少將它作為一個獨立的審美范疇來研究。長期以來，人們多是從哲學來源的視點來闡釋空白，從古典畫論的角度來解釋空白，而沒有從空白的內涵、形態、特征、獨特的美學價值及建構原則的本體論上來認知其實質，致使“空白”留給人們的往往是一個模糊而無限的概念。

今天，“空白”理論已經滲透到文學、繪畫、電影、戲劇等不同藝術門類之中。對“空白”的理解促進了文藝理論家們對藝術空白美的自覺追求。藝術空白美有著豐富的內涵，充分利用空白所形成的審美效應，尋找、挖掘空白美的言外之意，展現藝術作品濃郁的詩意和非凡的魅力，仍是許多藝術家追求的目標。同時，空白世界也是創作者與欣賞者心靈溝通的空間。在空白的召喚下，會使自己與不同時空中的作者達到意會的境界，會達到各種藝術領域所蘊涵的真諦，并聆聽整個世界的回響，使審美體驗與精神觀照進入到心靈相契的虛境中，從而獲得心靈境界的升華，實現作品的審美價值。

傳統的意義上認為：美的極致應該是“韻外之致”，所寫的景應該是“景外之景”，寫的象應該是“象外之象”，欣賞主體獲得的美感應該是“味外之味”。但藝術主體表面上“不涉”一景，“不著”一色，空白是它的表現形態。空白，作為寓意深遠的象外之象的符號，其主觀所營造的“境”、“景”和“形式”，包含著豐富的情意內容。而空白體現出的愈隱愈顯、愈藏愈美，以無示有、以少總多，貴在省略、意在含蓄，意藏象后、味在旨外，融通想象、情景交融的特質正是人們需要和欣賞藝術美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愈隱愈顯，愈藏愈美。就是作者要描繪某一對象或對象的某一方面，但不正面著筆，而從虛處入手，讀者卻很自然地從虛的意象或方面去想象，去感受、捕捉和完形出作品所要正面描繪的事物。例如，卞之琳的小詩《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本來此詩是寫一位美人，但沒用一個“美”字，甚至連美人的相貌、體態、舉止和服飾都不做少許描繪。而讀者稍微用心體會，便能完形到美人那藏在“看風景人”眼睛里的“美”。這種以“藏”為手段的空白美，把讀者調動到“此時無聲”處盡情感受“勝有聲”的藝術魅力。

以無示有，以少總多。藝術家在反映生活、塑造形象時，并不采取一貫到底、全盤托出的寫法，而是采用以無示有，以點代面，不畫全龍而點“一鱗一爪”的方式，在整體意象塑造上所表現出的一種斷層、間隔、空缺、空白，進而增加作品的思想光華和藝術魅力。國畫上的“化白為黑”，戲劇舞臺的“虛擬場景”，電影中的“空鏡頭”，音樂中的間歇……可以說都是這方面的藝術經驗的結晶。例如，《紅樓夢》三十五回：“鶯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讀者不禁要和寶玉一樣急于知道是“什么好處，你細細兒的告訴我。”可是作者恰恰在此筆鋒一轉，“……只聽，外面一聲，寶釵來了。”其實寶釵的好處書中已有交代，這里不過借鶯兒之口，用以無示有的手法，讓人完形，讓人意會，讓人從中獲得審美愉悅。

貴在省略，意在含蓄。在比較狹義的范圍內，藝術空白即是對情節和場景作出有意的省略。藝術作品中的空白能讓讀者進入到一種極度自由的狀態和心醉神迷的境界。鐘嶸在《詩品》中認為詩歌應“有滋味”，應“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要“文已盡意有余”。其意是說，詩歌應深遠含蓄，為讀者留下想象與體驗再創造的余地。司空圖也認為好詩應有“象外之象”、“韻外之韻”、“味外之旨”。司空圖在《詩品》二十四之一中論“含蓄”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所謂“不著一字”，并非什么都不說，而是簡練而傳神地勾勒幾筆，點到即止，使人涵詠想象而得之。具有空白美的文藝作品在表現上總是以少總多，從無見有，就大大開拓了藝術作品的內容含量，并為讀者提供了廣闊的想象余地。因此，如能把藝術形象表現得似隱似現，體現出一種朦朧、模糊的美，使接受者難以一下子把握和捉摸，于是對作品的二度創造就被激活了。如在繪畫上，齊白石提出：“作畫妙在似于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他匠心獨運地在畫面上留下大量空白，給人以無限想象空間；在戲劇表演上，一將、四兵就代表了千軍萬馬，騎馬只用馬鞭揮揮，劃船只用劃漿的動作;在古典詩詞上，如“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峰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只不過就眼前景物略施點染而已，雖然省略了離思，但別意之深長已悠然不盡。這也正如梁啟超說：“向來寫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蘊藉為原則，像那彈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欖的那點回味兒……”

意藏象后，味在旨外。一般說來，在文學創作中，創作主體的體驗和思想在作品里不宜淋漓直陳而需借助形象顯示，以達到象美意藏的意趣風神。因此，處理意象時，通常要將“意”深藏在“象”后，成為具有“弦外之音，韻外之致”作用的意象“空缺”。比如，“愁”，是一種難于直接說清楚的抽象情緒，用規則、完滿的形式具體而直接地表現出來非常困難。因而一些詩人便將它藏在一川靄靄的煙草，滿城飄飛的柳絮，黃梅時節的細雨以及晚來的急風，哀鳴的大雁，憔悴的黃花，雨中的梧桐里。這些“象”很完美，“意”則空缺的表述，讓欣賞者通過“象”就能完形到深藏“象”后的“意”，完形到寄寓在象中的愁之纏綿，繁多，難以排遣。顯而易見，不把意藏于象后，而直接議論、抒情，作品就會因為沒有空白美而失去美感的前提。

融通想象，情景交融。空白美的一個重要特征還在于其營構了無限廣闊的藝術想象空間。空白能夠激發讀者的想象和聯想，具有“言近旨遠”、“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妙處。具有空白美的藝術作品要表達的情意是內隱的或是超離于文字本身的，但通過閱讀者創造性的聯想和想象，批文入情，沿波討源，閱讀者就能夠更深層次地獲得和把握作品的真諦。這就是空白美的特質所在，也是藝術美的魅力所在。

空白是建立在藝術想象基礎上的一種藝術創造，它以虛實相生的藝術法則，形成情景交融的意境，而這種意境正是通過想象及聯想從象之審美到情之認同的融通合一。鑒賞藝術作品，必須驅遣我們的想象。只有借助想象對作品的藝術形象進行再創造，才能更高層次地把握藝術作品中的形象，領會蘊含其中的言外之意，體悟其空白之美。

綜上所述，藝術空白美是以“空”顯“虛”，由“實”而“虛”，達到創作者與欣賞者心靈溝通、情感充盈的藝術空間的一種手段；是融合物我、溝通天人，展現藝術的審美本質，深化審美對象所系的審美情感的一種高遠深邃的藝術境界，是藝術美的一種高級形態。它最大限度地突破了有限，成就了心靈的自由，創造了藝術美的真諦。

（作者簡介：張冬，牡丹江師范學院講師）